李婉瑩 歐陽黔 呂露 王子睿 徐桂權
一、引言
2018年4月16日,美國商務部發(fā)布對中興的禁售令,未來7年內禁止中興通訊向美國企業(yè)購買敏感產品。受禁令影響,中興的正常經營活動無法繼續(xù)。5月13日,特朗普在推特中表示“致力于讓中興恢復營業(yè)”,引起部分議員的不滿。7月12日,在中興通訊繳交14億美元罰款及保證金后,美國商務部正式解除對該公司的出口禁令,中興可以重新向美國公司購買零件,恢復正常生產。
美國制裁中興事件本是關于中國企業(yè)的商業(yè)事件,但在中美作為世界兩大經濟體存在相當沖突的國際環(huán)境中,中興事件的討論被“政治化”,成為國家利益的表達,在科技、政治等方面也產生了連環(huán)效應。基于這一特點,本文嘗試使用媒體外交(media diplomacy)作為理論視角,結合框架分析的方法進行研究。
媒體外交討論的是公眾、媒體、國家政府和外交決策四者間的關系,特別是媒體在外交決策過程中的作用。在秘密外交時代,外交實踐主要依靠職業(yè)外交人員的溝通和談判實現。一戰(zhàn)后,大眾媒體成為公眾獲取政府信息、進而通過意見表達影響政府決策的重要途徑。伴隨著外交方式的變化,大眾媒體開始介入并參與外交,逐漸扮演起了調停人(mediator)的角色:一旦爭端發(fā)生,各方通過本國或其他國際性媒體向國際公共領域投射聲音,一方面影響國際公眾對爭端問題的態(tài)度,營造有利于己方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另一方面通過媒體報道來測試其他諸方的反應,探測底線,據此進行策略調整,影響爭端問題的發(fā)展走向與解決。①
在中興事件中,中美雙方通過大眾媒體釋放信號,向全世界表達自身立場。而媒介作為溝通和表達的工具,在外交中幫助協(xié)調各方利益、促進國際溝通。本文基于媒體外交的視角,通過比較中美主流媒體的對外報道,來探究差異化報道框架的形成機制以及兩國媒體在國際爭議性事件中發(fā)揮的作用。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框架分析的操作策略,對中興事件的媒體報道進行話語分析?!吨袊請蟆肥侵袊鴩壹売⑽娜請?,其主要任務是對外傳播,以及宣傳國內外方針政策,本文將其作為中國對外傳播的樣本;《紐約時報》則是美國嚴肅報紙的代表,在國際社會有著良好的公信力和影響力,本文將其作為美國對外傳播的樣本。在《中國日報》和《紐約時報》官網上,于2018年4月16日(禁令發(fā)出)至7月22日(禁令解除后10天,報道逐漸平息)的時間范圍內,以關鍵詞“ZTE China”搜索相關報道,研究者獲得《中國日報》報道77篇(包含亞洲版、美國版等所有版本)、《紐約時報》報道143篇。人工篩選、剔除重復樣本和不相關樣本后,獲得《中國日報》有效樣本59篇,《紐約時報》有效樣本58篇。
基于上述文本進行主題編碼,本文提煉出的四個報道框架分別是:“中興企業(yè)描述”“中興出口禁令”“中美協(xié)商”和“核心技術”。研究者從這四個角度出發(fā),歸納《中國日報》和《紐約時報》對于中興事件的報道框架特點,結合報道的數量分布,分析二者間的框架互動。
三、研究發(fā)現
(一)《中國日報》關于中興事件的報道框架
1. 中興企業(yè)描述
《中國日報》對中興通訊的介紹主要出現在前期報道中。這類報道多次重復中興通訊在全球通信市場中的地位和在美國的發(fā)展情況,如介紹中興通訊與美國企業(yè)開展了廣泛的貿易和投資合作,為美國貢獻了數以萬計的工作崗位,呼吁美國要“按照規(guī)定適當處理問題,為企業(yè)創(chuàng)造公平、公正、穩(wěn)定的法律和政策環(huán)境”[《中興-美國事件:政府準備保護中國企業(yè)的權利》(ZTEUS case: Govt ready to protect rights of Chinese companies),4月17日]。此外,報道強調中興通訊已經為適應美國規(guī)制付出了諸多努力,如建立合規(guī)管理委員會、投資5000萬美元的合規(guī)培訓等,并且本次問題是由中興自我檢查并上報的,是中興通訊管理體系合規(guī)和有效性的體現。報道還強調了中興對核心技術研發(fā)的重視和投入,如說明中興通訊是“2017年世界上最大的兩家國際專利申請機構之一”[《禁令之后,中興承諾保護員工和客戶的利益》(After ban, ZTE promises to protect staff and clients interests),4月24日],為中興塑造正面的企業(yè)形象。
總體來說,《中國日報》通過對中興通訊的正面報道,塑造了一個實力強大、重視法律規(guī)章和核心技術研發(fā)的大公司形象,試圖贏得國際輿論的支持,呼吁美方要謹慎處理。
2. 中興出口禁令
在這一議題中,《中國日報》的報道主要圍繞以下三方面進行:其一,《中國日報》直接引用了中方政府和中興通訊對禁令的反對性言論,并作為多篇報道的標題,如《中興-美國事件:政府準備保護中國企業(yè)的權利》,向國際社會傳達出中方的強烈反對態(tài)度。其二,報道試圖說明美國頒布禁令的意圖是不正當的,是把“經濟競爭政治化”,旨在遏制中國高科技發(fā)展[《美方不應該將經濟競爭政治化》(US should not politicize economic competition),4月18日]。其三,引用中方政府、專家學者、第三方咨詢公司(如MOOR Insights and Strategy)的觀點,報道禁令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如給高通等中興通訊的合作伙伴帶來巨額業(yè)務損失、影響美國的商貿投資環(huán)境、影響全球通訊市場以及5G網絡的建設等。
總的來說,《中國日報》通過對中方反對聲明的反復報道和禁令不合理性的多維論證,對美國的下一步行動產生了一種警告意味,同時在國際社會營造有利于中方的輿論環(huán)境。
3. 中美協(xié)商
《中國日報》對中美協(xié)商過程,特別是協(xié)商結果和各方評價,進行了跟進報道。報道顯示中美協(xié)商主要分為三個階段:首先,中美官員在北京舉行了經貿磋商會議,美方官員表示會向總統(tǒng)特朗普匯報中方的反對意見。中方和美方部分專家、官員對中美協(xié)商對話表示了肯定,期望中美能維護穩(wěn)定健康的貿易關系。隨后,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指示商務部幫助中興通訊公司重返市場,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對美國在中興問題上發(fā)表的積極評論“表示贊賞”[《中方贊揚特朗普對中興事件的評論》(China praises Trumps ZTE comments),5月14日],同時也得到了各方人士的肯定。最后,中方代表赴美進行經貿談判,會后中美就挽救中興通訊達成了協(xié)議,國內各界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截至7月3日,中興通訊被允許暫時恢復商業(yè)活動,股價開始上漲;7月12日,美國與中興簽署托管協(xié)議,托管金到位即解除禁令。托管協(xié)議簽訂后,中興股價出現飆升。
可以看出,《中國日報》主要對協(xié)商結果和各方評價進行正面報道,包含中美官方、專家學者、其他媒體及第三方組織(如咨詢公司)等多方信源取證,呈現了中美通過協(xié)商對話逐漸平復中興危機的敘事邏輯。
4. 核心技術
中興事件折射出的中美電信技術差距也是《中國日報》的報道重點,且其中主要為半導體技術。《中國日報》通過引用中國政府、專家學者及業(yè)界人士的觀點,說明了中國半導體核心技術不成熟、過于依賴進口的現狀。此外,還報道了中國政府對半導體產業(yè)實施的新扶持政策,以及中興事件后,以阿里巴巴代表的中國公司為支持本土半導體發(fā)展而采取的積極行動?!吨袊請蟆穲蟮懒藝抑飨暯皆谌珖鴷h及博鰲亞洲論壇上的講話,會中提到了中興事件對中國加大核心技術發(fā)展力度的啟示,將議題提升到國家戰(zhàn)略層面[《積極的網絡力量》(Positive internet power),4月23日]。
總體來看,《中國日報》采用了國家獨立自主發(fā)展高科技與民族企業(yè)創(chuàng)新的宏大敘事,為中國高新技術產業(yè)建構正面形象。
(二)《紐約時報》關于中興事件的報道框架
1. 中興企業(yè)描述
這一議題中,《紐約時報》部分報道縱向回顧了中興通訊以往被控賄賂、超額計費和違規(guī)的歷史,或者橫向比較中國另一家高科技公司——華為在國際市場遭受的抵制,再結合美國政府或相關專家的觀點,將中興視作美國國家安全的一大威脅?!都~約時報》還關注中興通訊與中國政府的特殊關系及其政治意義,將中興通訊視為“中國政府地緣政治的籌碼”[《中興是什么?一個特朗普想要拯救的中國地緣政治的籌碼》(What Is ZTE? A Chinese Geopolitical Pawn That Trump Wants to Rescue),6月7日]。還有的報道選擇性地引用中國官方媒體——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報道,指出“中國企業(yè)不應該成為依靠北京把它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巨嬰”[《被美國拯救的中國中興,有著坎坷的過去和搖搖欲墜的未來》(Chinas ZTE, Saved by U.S., Has a Checkered Past and Shaky Future),6月8日]。
可以看出,《紐約時報》將中興建構成為一個存在“不法前科”、對美國國家安全造成威脅、且有中國政府在背后撐腰的高科技企業(yè)的形象,從側面證明禁令的正當性。
2. 中興出口禁令
在禁令的原因方面,《紐約時報》將其歸結為中興自身的違法行為,以此證明禁令的正當性。在禁令的性質方面,《紐約時報》將中興事件視作中美貿易戰(zhàn)的重要一環(huán),經常將其與中美關稅戰(zhàn)結合在一起進行報道[《特朗普的貿易戰(zhàn)驚動市場,白宮等待中方讓步》(Trumps Trade War Spooks Markets as White House Waits for China to Blink),6月19日]。在禁令的影響方面,《紐約時報》通過采訪政府官員、專家學者、相關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等多方信源,呈現禁令的正面和負面影響:一方面介紹了禁令對中興的約束作用和對國家安全的保護;另一方面又指出由禁令引發(fā)的中美貿易戰(zhàn)對美國企業(yè)的負面影響,如農產品積壓[《為什么特朗普可能屈服于中國:愛荷華的大豆農民》(Why Trump Might Cave to China: Iowa Soybean Farmers),6月7日]。
總體而言,《紐約時報》首先將禁令定性為合理、合法,并將其與中美貿易戰(zhàn)聯系在一起,而在對禁令影響的分析上則較為客觀、中立。
3. 中美協(xié)商
《紐約時報》對中美協(xié)商過程的報道主要包含兩部分:一是解讀中美正式外交對話,如猜測美國在朝鮮問題上需要中方的幫助,從而保證美朝會面的順利進行,而中興正是雙方談判的籌碼[《鑒于朝鮮會議臨近,特朗普達成協(xié)議拯救中國中興》(Trump Strikes Deal to Save Chinas ZTE as North Korea Meeting Looms), 6月7日]。而投資者認為“中美政府之間不斷升級的對峙只是一種談判策略,實際結果將會溫和得多”,因此股市并未受到較大影響[《為什么投資者不會被國際經濟秩序的裂痕所嚇倒》(Why Investors Arent Spooked by Cracks in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6月12日]。二是美國內部關于中興事件的爭論,如特朗普態(tài)度的轉變與伊萬卡商標在中國的順利過審在時間上恰好吻合,令批評人士質疑特朗普不顧國家安全,從中謀取私人利益[《伊萬卡贏得中國商標,然后她的父親宣布要拯救中興》(Ivanka Trump Wins China Trademarks, Then Her Father Vows to Save ZTE),5月28日]。兩黨議員也對特朗普對華態(tài)度的軟化表示不滿,聯合通過法案,試圖阻止對中興通訊的解禁。盡管特朗普政府表示,此舉不是在“寬容”中國,而是貿易談判的一部分[《特朗普捍衛(wèi)政府與中國的貿易戰(zhàn)略》(Trump Defends Administrations Trade Strategy With China),5月21日],但反對者認為對中興通訊的任何決定都不能與貿易談判掛鉤,它應該是一種正常的執(zhí)法行為[《貿易還是執(zhí)法?特朗普和助手在中興通訊問題上發(fā)表了相互矛盾的聲明》(Trade or Enforcement? Trump and Aides Give Conflicting Statements on ZTE),5月16日]。在美國商務部正式解除對中國中興通訊的出口禁令后,仍遭受了部分議員的抨擊,認為此舉“再次讓習近平主席和中國政府成為大贏家”[《在中國電信公司中興的問題上,共和黨人向白宮低頭》(Republicans Bow to White House on Chinese Telecom Firm ZTE),7月20日]。
總的來說,《紐約時報》除了對中美正式外交進行解讀,更多的是報道美國內部對于中美協(xié)商過程的爭論,包括美國內部的多元意見,以及特朗普政府與議員的博弈。
4. 核心技術
這一議題上,《紐約時報》引用中美官方發(fā)言和報道以及相關專家的意見,指出中美已經打響在高科技領域的攻堅戰(zhàn)。一方面,《紐約時報》指出,中國企業(yè)和資本在國外市場面臨著侵犯知識產權的質疑,此次事件也暴露了中國在高科技領域需要進一步提高自給自足的能力。另一方面,強調打擊知識產權盜竊行為對美國企業(yè)發(fā)展關重要,“最好的解決辦法可能是在美國法庭上進行,而不是在貿易談判上”[《在貿易領域打擊中國時,特朗普被認為忽視了美國新興產業(yè)》(In Hitting China on Trade, Trump Is Seen Neglecting U.S. Emerging Industries),6月21日]。
在這一議題上,《紐約時報》將中興事件視作中美兩國高科技領域攻堅戰(zhàn)的一部分,并站在美國的立場上報道本國應該采取的應對措施:對中國的科技進步持警惕態(tài)度,保護美國企業(yè)的知識產權。
(三)《中國日報》與《紐約時報》報道框架的比較分析
1. 報道重點不同
從表1可以看出,《中國日報》圍繞中興出口禁令的報道最多,主要是表達中國對于禁令的反對態(tài)度,其次是關于中美協(xié)商的報道,特別是相關進展的報道,此外核心技術的議題也受到了較多關注。《紐約時報》則重點報道了“中美協(xié)商”,比例高達74.1%,其中主要是美國內部對于中美協(xié)商過程的多元化觀點的爭論;其次是關于核心技術和出口禁令的報道。兩家媒體對于中興通訊公司的背景介紹均占比最小。
2. 報道框架沖突
《中國日報》與《紐約時報》在共同議題上存在諸多沖突之處。首先,在“中興企業(yè)描述”方面,《中國日報》以塑造正面的企業(yè)形象為主,從而凸顯禁令的不合理性;而《紐約時報》主要從國家安全的角度出發(fā),報道了中興通訊的“不法前科”以及和中國政府的曖昧關系,提出對該公司的質疑,意在表明禁令的合理性。其次,在“中興出口禁令”議題上,《中國日報》主要報道了中方的反對態(tài)度,以及通過對美方不正當目的以及禁令負面影響來說明禁令的不合理之處;而《紐約時報》則在強調禁令合法合理的基礎上,較全面地報道了禁令可能帶來的影響。
四、結論與討論
在這一外交爭端中,雙方媒體都扮演了調停人的角色。首先,在向國際公共領域投射聲音這一維度上,中美兩國媒體的表現有很大差異,主要體現在報道框架的差異上。中美在報道中呈現的框架沖突本質上是中美國家利益沖突,關注點的選擇、對特定內容的“沉默”也與國家利益相吻合。就此,《紐約時報》包含了美國多方具有爭議性的態(tài)度,《中國日報》則以統(tǒng)一的積極、正面報道為主,導致這種差別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兩國不同的媒體性質?!吨袊請蟆芬哉嫘麄鳛閷?,因此多在表現中國政府、企業(yè)的正面形象。而《紐約時報》作為精英話語的傳聲筒,更多側重于表達“建制內的多元觀點”,②傾向于把外國現實“內在化”——在面對“中興事件”時,首先簡單劃分“我們”和“他們”,繼而對準“我們”所制定的闡釋框架,將外交問題內部化,從美方自身角度探討問題。《紐約時報》雖然呈現了多方觀點,但它與美國外交政策決策者所代表的價值觀和根本利益從本質上還是一致的。如對于中美協(xié)商過程,《紐約時報》中的多元化聲音不管支持或反對政府政策,都擁護美國的根本利益。
其次,在通過媒體報道來測試對方的反應這一維度上,雙方基于本國利益,通過闡明立場、分析事件,進而釋放信號。美朝會面前夕,特朗普政府試圖對中國增收關稅,《中國日報》發(fā)表商務部發(fā)言人講話,聲明中國不希望看到摩擦升級的立場,釋放希望解決并控制爭端的信號。《紐約時報》則指明特朗普政府的意圖:減少美國企業(yè)對中國制造零部件的依賴,并聲明這是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從而闡明征收關稅并非希望摩擦升級,而是出于對本國經濟的考慮。而通過對中方行為的分析,美方也傳達了希望尋找方法緩解緊張局勢的期待。
總之,通過本案例,我們可以發(fā)現:在涉及國家利益的國際爭端事件媒介化協(xié)商中,利益攸關方及其媒體圍繞核心議題影響輿論、并試探對方底線,不斷調整應對策略,而媒體在其中發(fā)揮著調停人的角色。
(本文系中山大學高?;究蒲袠I(yè)務費項目“新媒介環(huán)境下網絡公眾關于政治議題的多元話語建構研究”的研究成果。)
「注釋」
①陸佳怡:《媒體外交:理論與實踐》,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8-93頁。
②李金銓:《建制內的多元主義:美國精英媒介對華政策的論述》,《二十一世紀》,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