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我有很多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缺陷。
比如,我笑起來很難看。
酒窩長在顴骨上,牙齒長得很崎嶇。曾看過一張別人相冊中我大笑的照片,我表情可怖、面部扭曲。導(dǎo)致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沒了笑,或者剛剛有了笑意,就下意識地掩住嘴。
比如,我的腿型很難看。
在最好的年紀(jì)我從沒穿過裙子,總是用肥大的褲子遮身。我揣測每個人的目光,覺得那里面有評判的意味。我低著頭,自卑而乏味地走過青春,如果有誰說起哪個人的身材曼妙,我的目光遙望,心里的羨慕,轉(zhuǎn)眼就變成深深的苦惱。
比如,我沒來由地恐高。
站在任何高于1米的地方腿就會發(fā)軟。乘電梯永遠(yuǎn)不敢站在最外面,唯一勇敢的時刻,就是鼓起勇氣上了“海盜船”,卻在開始前大喊著“我要下去”。我就是這么一個膽小鬼,永遠(yuǎn)與刺激的消遣絕緣。
比如,我很抗拒人群。
把我放在人群中,我就會下意識地局促,額頭會滲出汗珠,臉會紅成一片。我不喜歡置身于熱鬧中,總是在尋找一點孤獨。我看起來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就是無法擺脫“一個人喝酒讀書”的舒適區(qū)。
比如,還有很多比如。
還有很多不想讓人知道的缺陷,曾被我小心遮掩在皮囊之下。一個太過缺乏安全感的我,總是仔細(xì)辨認(rèn)著別人眼中的自己——這個我,她有沒有說錯話?她做的事對不對?她有沒有暴露缺陷?她夠不夠討喜,夠不夠完美?
那些年我的生活重心是“做一個被別人喜歡的人”,哪里有什么做自己。明明有很多想法,卻表現(xiàn)得怯懦,明明還有一些優(yōu)點,卻緊緊盯著缺點不放。被家庭管教太多的孩子是否都有同樣的感受?我總覺得哪里有雙眼睛,對我的一個細(xì)微動作,都要評判分?jǐn)?shù)。而我,作為選手,只想成為完美本身。
讀張艾嘉的《輕描淡寫》,這是她的散文隨筆集,其中《此時此刻》是我最喜歡的一篇。張艾嘉一生都在拍愛的故事,一個知性女人的文字,這一次從男女情愛過渡到最珍貴的愛——愛自己。讓人讀了心里感慨,原來不只是我們,任何人的成長都是個漫長的過程。成長,是不再較勁,是和自我和解。
張艾嘉坦白地說起過去的故事。在與人合作拍電影的時候,她需要扮演一個古裝角色,當(dāng)搭檔的臺詞中出現(xiàn)“你那櫻桃小嘴”時,全場因這不相匹配的形容而笑翻了,也笑傷了她的自尊心。
她用了很久才從陰影里走出來,最后得出一個深刻的結(jié)論:“千萬不要期望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你,千萬不要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人。當(dāng)我接受了自己的缺點時,反而能夠更輕松、更坦然地去做我有能力做好的事?!?/p>
我沒想到,這個我向往成為的女人,竟然也獨自走過坎坷的心路。
那些年我沒辦法面對他人的目光,當(dāng)別人指出我的缺陷,我會哭,會難過,會睡不著。我狠狠地羨慕別人——那些比我好太多的人——笑起來有一對酒窩的女孩,模特身材的姑娘,勇敢蹦極的年輕人,八面玲瓏的社交達(dá)人……
我因此陷入了迷茫,甚至有一點抑郁,因為沒辦法和自己和解,我討厭這個不夠完美的人,我不夠愛她,更疏于去了解她。我沒有意識到,我的酒窩長歪,眼神卻是正直的;我的腿型難看,身體卻是健康的;我恐懼高度,可是我對其他事情還抱有興趣;我很害怕熱鬧,但我也賦予孤獨足夠的意義。我有很多缺陷,可這些缺陷無害,也是我獨一無二的標(biāo)簽。
和20歲的自己相比,現(xiàn)在的我更可愛一些。那些愛上隱藏了缺點的我的人,早已經(jīng)離開。我用幾年的時間和自己和解,過程異常辛苦,卻終于發(fā)現(xiàn),最珍貴、最長久的情感,或者最快樂、最自由的生活,它們的根基,是一個懂得愛自己、包容自己、不會刁難自己的人。
常有年輕讀者說“自己不夠可愛”,見了面才知道他們是那么可愛。你可能有缺點,但你是那樣特別,有性格,不乏味,讓我在會面的數(shù)月后還能夠記起,那是一個擁有生命力的人。
從20歲到28歲,坦率地說,我更愛現(xiàn)在的自己。我可以毫無忌憚地笑,可以在夏天穿露腿的裙子,可以坦蕩地告訴別人“我不敢站在電梯的外側(cè)”,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表達(dá)“與熱鬧相比,我還是喜歡孤獨多一點”。我變得有點“無所謂”,你喜不喜歡我都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我愛自己,我愛這個有點笨、有點天真、有點不完美的姑娘。
“任何的褒貶都不做停留”,回味張艾嘉這句話時,我正在西安賓館的電梯中,巨幅的整容廣告貼了滿墻。我饒有興致地一個個看過去,那些姑娘真好看,是整整齊齊的好看,她們有我愛的酒窩和身材,也許不怕高,還喜歡熱熱鬧鬧的生活。
我卻更加堅定,這個不完美的自己,之所以這么珍貴,是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