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H.A.泰納著 李曠遠(yuǎn)譯

一

豐贍而任達(dá)乃文藝復(fù)興時期英國文學(xué)的顯著特征，因為撒克遜種族不同于拉丁種族，不拘于和諧的形式與雅致的表述，而是傾心于強(qiáng)烈的印象。這可由其詩人群體體會。

這兒有位一流的詩人，以其寫作與生命展現(xiàn)了風(fēng)尚與品味中的不凡癡心：菲利普·錫德尼（Philip Sidney）爵士，萊斯特伯爵的外甥，偉大的貴族。他勇于行動，精通各類文化；古典文學(xué)素養(yǎng)深厚，游歷過法國、德國、意大利；閱覽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在威尼斯研究過天文與地理，沉思過希臘悲劇、意大利十四行詩、蒙特馬約爾（Montemayor）的田園詩及龍薩（Ronsard）的詩歌；他熱愛科學(xué)，與博學(xué)的休伯特·蘭格威特（Hubert Languet）常相通信；同時洞達(dá)世情，深得伊麗莎白女王青睞，并為她奉上田園喜劇，是真正的宮廷明珠；他語言雅致，仁義為懷；要而言之，他所思所行都具騎士風(fēng)度；他曾夢想過追隨德雷克（Drake）海上歷險，卻不幸英年早逝。他是騎兵軍官，曾于格拉沃利納（Gravelines）拯救過英國軍隊。不久之后，他身負(fù)致命傷，行將渴死，而水至?xí)r，他看到身邊士兵傷得很重，滿臉痛苦地望著水：“給這人吧，”他說道，“他比我更需要水?！蔽鹜惺兰o(jì)的熱烈與沖動；——一手不時置于刀或劍柄之上，隨時行動。“莫利諾（Molineux）先生，”他曾給父親的秘書寫信，“我寫給父親的信，不經(jīng)我允許或他命令，你若膽敢閱讀，我必手刃你。你得相信，我不是說著玩兒的?！蓖粋€錫德尼，警告叔父的敵手“命在旦夕”；不落空言，他允諾過他們?nèi)潞笥跉W洲的任何地方碰頭。之前時代的野蠻精氣完整保存，因此詩歌牢牢把握著這些純潔的靈魂。為耕耘開疆拓土之時，人類的收獲從未如此豐贍熱烈，而孤寂憂郁之時，人自會轉(zhuǎn)向高貴而熾熱的夢想；如此詩情洋溢，自不待言。

試讀其田園詩《阿卡迪亞》（Arcadia）吧。這只是部消遣讀物，一種詩性的浪漫故事，寫來娛樂其姊妹。這部作品備受青睞，如《塞勒斯》，并非經(jīng)典，而是文獻(xiàn)。這種書展現(xiàn)的不過是表面的事物，當(dāng)前的儀禮，時尚世界的隱語——要而言之，面向女子的言說；然而，我們從中發(fā)覺普遍的精神風(fēng)向。在《阿卡迪亞》一書中，離奇的想象、極端的情感、駁雜的事件適于蒙昧未化的人。的確，在倫敦，他們?nèi)耘f時常街頭兵戎相見；亨利八世轄下，其子女、王后、監(jiān)護(hù)人、貴族都跪于劊子手的板斧之下。歐洲尚武、嗜險，長期抗拒平和安靜的生活，需改變社會及土壤，以化武夫為市民。路易十四（Louis XIV）轄下之高等公路，及規(guī)整的管理，還有最近的鐵路和維爾的軍士，令法國解脫暴力之習(xí)性及歷險之品味。要記得此時人們頭腦中充溢著悲慘的形象。錫德尼的《阿卡迪亞》包含足夠多的此類形象，以支撐半打的敘事詩。“這有些瑣屑，”作者說道：“我年輕的頭腦需要釋放?！痹陬^25頁，你讀到沉船，海盜的敘述，半死的王子為牧童所救。阿卡迪亞境內(nèi)的旅程，形形色色的裝扮，國王攜其妻兒的退隱，年輕的貴族放出監(jiān)獄，與希洛人的戰(zhàn)爭，和平的締結(jié)等等。再讀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邪惡的精靈關(guān)押公主，以死相挾要她們嫁給自己的兒子；貌美的王后會被處決，亡于火邊，倘騎士不前來救助；狡詐的王子因其惡行備受折磨，被拋下金字塔頂；爭斗，奇事，推演，旅行：總之，浪漫傳奇的一整套程序。

嚴(yán)肅的成分如是：合宜者情性相投，離奇者無處不在。虛幻的田園詩，如莎士比亞、維加劇中所寫，適于虛幻悲劇的插曲。你總遇得到跳舞的牧羊人。他們是溫良有禮的詩人，深奧的形而上學(xué)者。其中幾位還曾扮成對公主殷勤有加的王子。他們不停地歌唱，跳著寓言的舞蹈；走來兩支樂團(tuán)，這理智與激情的奴仆；他們的帽子、絲帶、衣裙都細(xì)加描述。他們以詩相爭，反駁來去，雅致有加，斗巧斗志。這個時代誰管什么自然與可能！伊麗莎白的發(fā)展史中有如許節(jié)目，你只需看看薩德勒（Sadeler）、沃斯（Vos）、戈爾茨尤斯（Goltzius）的雕刻，便會發(fā)覺其中感性之優(yōu)美與哲思之神秘渾然一體。彭布洛克（Pembroke）伯爵夫人及眾女士樂于描繪這華美的衣裝，豐沛的詩歌，樹下的戲劇。她們注目于16世紀(jì)，于詩歌中滿足感官，如同化裝舞會與繪畫中所感覺的滿足。男子也非純粹的智者；抽象的真理還不夠。豐富的事物盤曲環(huán)繞層層疊疊，陽光普照其上，遼闊的草甸綴以白色的雛菊；錦緞衣裙的女子裸著臂膀，戴著皇冠，樂器隱于樹木后面，——這方是讀者所期待的；讀者才不管什么對照，而是樂于接受田野間的畫室。

那兒他們要說些什么呢？緊張而興奮，愚癡之極，乃這個時代的精神特征，愛升至天界三十六層?？娢鞯铝_斯（Musidorus）是賽勒頓（Celadon）的兄弟；帕米拉（Pamela）同《阿斯特麗》中嚴(yán)酷的女主角緊密相連；全是西班牙式夸張與謬誤。因為在這時尚的宮廷作品中，原始的情感永不誠摯：智巧的娛樂需要效果，即想說漂亮話的愿望改變、影響了原始的情感，而致雕琢修飾、胡說八道?？娢鞯铝_斯欲吻帕米拉遭拒，痛不欲生，卻僥幸想起女主人曾命他離開帕米拉，發(fā)覺自己尚能遵從女主人。他向樹抱怨，以詩相哀：回聲重復(fù)著最后的字眼，相和相答；押韻的二重奏和平衡的詩節(jié)將愛之理論細(xì)細(xì)道來；要而言之，雕飾詩歌的堂皇情調(diào)。倘給女主人寫信，也會舞文弄墨。

若為此愚癡開脫，想想莎士比亞吧，他也難免。試著理解，設(shè)身處地去理解，并以之為奇異發(fā)明之火的過度運用?？v會損及精妙的思想，但這自然清新之氣亦會穿透這層偽裝。

于錫德尼的第二部作品《詩辯》，我們遇到真摯的想象，忠實嚴(yán)肅的語氣，恢宏威嚴(yán)的風(fēng)格，貫注心靈與詩篇的高蹈與激情。他是冥思者，柏拉圖的信徒，為遠(yuǎn)古的教義所打動，以崇高的觀念看待事物，認(rèn)為詩之精義不在于模仿、韻律和愉悅的效果，而在于藝術(shù)家所潤飾自然、獨出心裁的高妙觀念。同時，他心地?zé)崃?，相信高貴的愿望與廣博的思想，平息市儈的、偏狹的、粗俗的清教主義，并以詩人與貴族之高尚的反諷及驕傲的自由而熠熠生輝。

在他心中，倘有藝術(shù)或科學(xué)能拓寬胸懷，那便是詩歌。他屢屢對照詩歌與哲學(xué)、歷史，并對哲學(xué)與歷史嘲諷不已。他為詩歌辯護(hù)，如騎士為其女士而戰(zhàn)斗，其風(fēng)格英勇而絢爛！他說道：“我每聽到波西（Percie）和道格拉斯（Douglas）的歌謠，心兒就狂跳起來，如聽見了號角一般，但這不過是眼盲的克勞德（Crowder）所唱，聲音粗糙，風(fēng)格粗野，為那野蠻時代的灰塵與蛛網(wǎng)所覆蓋；而若鑲嵌上品達(dá)（Pindare）絢麗的修辭，更會是什么效果呢？哲人相斥，詩人相吸：你的旅程如穿行于美麗的葡萄園。起初，你嘗到一串可口的葡萄，你會渴望前行，而他不會?！笔裁礃拥脑姼杳枋隽钅悴粣偰?？不是溫煦怡人的田園詩吧？“是痛苦而又完整的抑揚(yáng)格詩嗎？此類詩撫慰著憂憤的思想，令農(nóng)奴之喧囂蒙羞，以公然而勇敢的呼喚對付惡作劇?！?/p>

最后，他回顧了自己的評論，其詩歌期的戰(zhàn)斗顫音如同吹響勝利的號角：“詩之精妙既已輕易而公正地予以確認(rèn)，匍匐而行的物體迅即踩踏于地，詩歌并非謊言的藝術(shù)，而是真義的藝術(shù)；并非柔弱的藝術(shù)，而是顯著鼓動勇氣的藝術(shù)；并非濫用人之理智的藝術(shù)，而是強(qiáng)健人之理智的藝術(shù)；并非為柏拉圖放逐，而是為柏拉圖所尊崇；讓我們?yōu)樵娙舜魃瞎鸸诎桑蛔屚哉叩土拥暮粑廴厩宄旱脑娙?。多么熱烈而莊嚴(yán)，由此你或能預(yù)知他的詩篇會是何樣面目。

讀過這代詩人的作品，再費些時間看看當(dāng)今的印刷品，我時常告訴自己，彼代人與當(dāng)代人判然分疆。我們也有激情，但不夠強(qiáng)烈，也無力承擔(dān)，而是心神不安，已非不以之為苦的詩人，如繆塞（Musset）、海涅（Heine）、愛倫坡（EdgarPoe）、彭斯（Burns）、拜倫（Byron）、雪萊（Shelley）、考柏（Cowper），數(shù)不勝數(shù)。惡心、屈辱、疾病、無能、瘋狂、自殘充其量是永久之幻想與狂熱之暴怒，——此乃當(dāng)今普通的詩人情性。頭腦的熱情噬咬著器官，榨干了血液，吮吸著骨髓，令人振動，一如暴風(fēng)雨。人之體格，文明所鑄之體格，已不寬長，難以相抵。而他們歷經(jīng)粗野的訓(xùn)練，習(xí)于嚴(yán)酷的天氣，因體育更強(qiáng)健，因危險更堅定，卻能承受并得以生存。誰人如莎士比亞頂住激情與幻想風(fēng)暴的沖擊，卻仍歸理智的市民、鄉(xiāng)野小鎮(zhèn)的地產(chǎn)持有者，肌肉更為結(jié)實，絕望更少突發(fā)。全神貫注的狂暴，半真半假的幻想，胸膛的苦悶與喘息，盲目自發(fā)行動所需支撐的四肢顫動，因愿景宏大而致的痛苦渴望，很少令他們精疲力竭；因而他們的欲望更持久，勇氣更恒長。

杜比尼（D’Aubigny）身負(fù)多處劍傷，自知大限已至，輒命人縛己于馬上，奢望再看情人一眼。如是騎行幾里格，一路上流血不止，到達(dá)時昏厥過去。此情此意，仍可由其形象感知，由其犀利如劍的耿直表情，由其彎腰曲背的力量，由其瞭望時呼吸的精氣與激情。此情此意仍可由其詩中發(fā)覺，由格林（Greene）、洛奇（Lodge）、約翰遜（Jonson）、斯賓塞（Spenser）、莎士比亞等詩人的詩歌之中。我們旋即忘掉其中的錯誤品味、虛飾的情調(diào)與粗野的隱語。真的如此粗野嗎？試想一名男子，眼睛緊閉，卻清晰地看到夢中情人的面容，且朝思暮想，日漸憔悴，想起她的眉、她的唇、她的眼，則顫抖不已，虛弱無力，亦不愿與其幻象須臾分離，唯日日沉淪于熱烈的冥想之中，隨時可為致命的焦灼而粉碎，或為狂亂的歡喜而出竅。一切都不再精確把握。篤定的思想成為錯誤的思想。借由固定的想法成為欺惘，認(rèn)為事物處于形象之下，而顛倒而貫穿，由此事物終致畸變。想及事物時無不目眩神迷、熱淚漣漣，從而夸大了事物，賦予其本身尚不具備的特征。因而，奇異的對照、雕饋的思想、過度的形象都自然而然。

無論走得多遠(yuǎn)，無論觸到何等事物，天地之間錫德尼所見惟是斯黛拉（Stella）的名字與容貌。一切想法重又聚斂于她身邊。他陷于同樣的想法而無法自拔。斯黛拉病了，于錫德尼，似乎“斯黛拉，如今歡樂也染上怪疾/住在你眼中的它竟然學(xué)會了流淚”。于我們，如此表達(dá)荒誕不經(jīng)。錫德尼耽溺于這對眼睛之中數(shù)個時辰，終至看得到天地之美，相較起來，所有的光明都黯淡，所有的幸福都乏味。錫德尼果真如此嗎？試想，極端的熱情之中，普通的法則顛三倒四，邏輯無由評判，其中顯露虛飾、幼稚、諧語、粗糙、愚蠢，激烈的精神境地好似神秘莫測的地帶，平常的感受，靜雅的語言無以洞察。春回大地，五月于田野里伸展了她斑斕的花衣，阿斯托菲（Astolfi）和斯黛拉坐在幽僻的樹蔭下面，溫暖的空氣之中，鳥聲啁啾，呼吸芳馨。天微微笑，風(fēng)兒親吻著瑟瑟的葉子，樹兒斜臥，交織著蓬勃的枝條，熱情的大地貪婪地吮吸著潺湲的流水：

在一座濃密而幽深的樹林，

樹林中蕩漾著小鳥的歌聲，

五月剛剛披上多彩的衣衫，

花兒剛剛吐出濃郁的芳馨，

阿斯托菲和可愛的斯黛拉

來樹林中相會，互相溫存，

雙雙心緒郁結(jié)，抑抑不樂，

然而各自都祝福對方幸運……

他倆的耳朵都熱切地希望

把對方舌端的每個字傾聽，

可直到兩顆心結(jié)束了交談，

舌頭才擺脫了先前的拘謹(jǐn)。

不過當(dāng)舌頭還顯拘謹(jǐn)之時，

愛神卻敦促他張開了嘴唇，

愛神使他終于打破了沉默，

吐露出愛慕與驚嘆的心聲……

你看那柔情似水的微風(fēng)

是如何把片片樹葉親吻；

每一棵綠樹都受到鼓舞，

煥發(fā)出相信相愛的激情。

雙膝跪地，心兒蹦跳，

壓抑難伸，似乎情人變幻不定：

斯黛拉，我歡樂的主宰，

斯黛拉，我悲傷的殺手，

你是天上最燦爛的明星，

你是為欲望引路的北斗。

斯黛拉，你明亮的眼里

是愛情王國的朗朗晴空；

那里一旦射出愛的光芒，

立刻就會叫人心跳情動。

任何人聽見你開口說話

都會意蕩魂飛心曠神怡；

若是你放開婉轉(zhuǎn)的歌喉，

天使也會聽得如醉如癡。

傾慕的呼喚如圣歌。他日日寫著擾動心神的愛之思，這百余頁的長長日志令人覺得出每時每刻的灼熱呼吸。情人的一絲笑意，一綹卷發(fā)，一襲姿態(tài)，都是天風(fēng)海雨。于每一方位描繪她，頻頻相見他力有未逮，唯與鳥兒、風(fēng)兒、植物及自然談天，把全世界都引至斯特拉的足下。一想起親吻，他不禁昏厥：

請想想那最令人快意的時刻：

當(dāng)我這顆怦怦跳動的心

攀緣而上住進(jìn)我的嘴唇，

為了去親吻那兩朵玫瑰，

那微啟的紅寶石和兩串珍珠，

它們散發(fā)一種甜蜜的歡欣。

啊，狂喜，我的筆難形容的狂喜！

啊，欣然，超出了我期待的欣然！

閉上眼睛吧，嫉妒，以免你看見

我心中歡樂的海洋如何波涌濤起。

來吧，朋友，你窺見過我的悲戚，

現(xiàn)在就讓我敞露心扉，開門見山：

我痛苦的漫漫冬日已一去不復(fù)返！

春已來臨，只等看長出什么果實。

因為斯黛拉已經(jīng)信誓旦旦地承諾

要把她那顆高傲的心交給我統(tǒng)管。

啊，她已屬于我，我可以這樣說！

炫目的十四行詩，有著東方的色彩。他問斯黛拉為何臉色蒼白：

那些曾悅?cè)搜勰康拿倒迦チ四睦铮?/p>

那些紅撲撲的面龐如今去了何方？

啊，那些曾因嬌羞而泛紅的面龐！

誰叫人偷走了我晨空的霓裳彩衣？

如他所說，“生命隨苦思而熔化。”因狂喜而疲憊，他停下來歇息；接著他又飛行于思想之間，為療傷而尋求解脫，如他所描述的薩梯（Satyr）：

愚蠢的我竟想依靠丘比特的幫助，

得到你的明眸芳唇和可愛的心扉，

沒想到他把上天賜你的這些禮物，

用作他的力量，用于玩耍和安睡。

每當(dāng)他想查看有誰膽敢與他作對，

他便用那雙美麗的眸子四下環(huán)顧，

于是人人都跪在他腳下繳械附皈，

都為被恩準(zhǔn)為你去死而心滿意足。

當(dāng)他想玩耍，他便躍上你的嘴唇，

那紅潤的芳唇連愛神自己也愛戀，

以致他總愛用一片把另一片親吻。

而當(dāng)他想避開塵囂，享一陣清閑，

你的心房便會成為他的安寢臥室，

因他深知沒人能去那兒把他驚起。

最后復(fù)又平息，與此同時，活潑、熱烈的精神嬉戲，一如沉思之火表面上搖曳的火焰。他的情歌、言辭所描繪的畫像，以及喜悅的、異教的、英勇的奇思異想，似都為彼特拉克或柏拉圖所激發(fā)。表面的虛飾之下我們覺得出魅力，及游戲的精神：

我虛度青春，用學(xué)問做春詞艷章，

把才智全用來替熾熱的戀情分說，

報償卻只是韶光耗盡而徒然悲傷。

我看出我的行為導(dǎo)致我耗盡自我，

然而耗盡自我并非我最大的傷悲，

最悲哀的是不能再為斯黛拉耗費。

他已心醉神迷，倘發(fā)覺斯黛拉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則發(fā)覺她的靈魂比身體更可愛。他是柏拉圖的信徒，敘及欲為人所愛的德行天使，如何以斯黛拉的形體來炫人眼目，令人看到天堂，以內(nèi)心感受靈魂的天堂。我們發(fā)覺錫德尼整個兒屈從于內(nèi)心，愛成為宗教，成為唯求生長的完美熱情，如神秘主義者般虔誠，比及所愛對象總覺得自身微不足道。最后，如宴會中的蘇格拉底，注目不朽之美、天堂之光。神圣之愛接續(xù)人間之愛；他深陷其中，又自我解脫。借由尊貴的思想，崇高的愿望，辨得出嚴(yán)肅的靈魂，這同樣氣候、種族之中屢見不鮮的靈魂。精神本能穿越異教之主流，鑄成基督徒之前，先鑄成柏拉圖主義者。

二

錫德尼乃軍人而已，他周圍還有眾多詩人。52年間，不算戲劇，233位詩人屈指可數(shù)，其中40位秉具天分：布雷頓（Breton）、鄧恩（Donne）、德雷頓（Drayton）、格林、弗萊徹（Flet cher）、洛奇、博蒙特（Beaumont）、斯賓塞、莎士比亞、本·瓊森（Ben Jonson）、馬洛、威瑟（Wither）、華納（Warner）、戴維森（Davison）、卡魯（Carew）、薩克林（Suck l ing）、赫里克（Herrick）……數(shù)不勝數(shù)，蔚為壯觀。何種狀況引起了如此普遍的詩歌品味呢？是什么為書本注入生機(jī)呢？縱迂腐不堪佶屈聱牙，于押韻的編年史、描述性的百科全書中，至少偶見絢麗之圖像、愛之真切呼喚，這何以可能呢？這一代人疲憊之時，英格蘭真正的詩歌，一如意大利、弗蘭德斯的繪畫，何以銷聲匿跡呢？

這是因為思想的時代，即直覺的、創(chuàng)造的、觀念的時代，來臨又逝去。這一代人擁有清新的感受，而無理論縈懷，因而散步時，其情緒和我們的迥然有別。日出，于普通人是什么呢？天邊的白色斑點，隱身于凸起的云層間，隱身于片片的土地和條條的道路中。普通人會視而不見，因為上百次的看見。但他們認(rèn)為萬物有靈，并于心中隱約感受升騰分裂的輪廓，感受色澤的力度與對照，感受悲傷雋永的情感，渾融為一，輕柔呼吸，如和聲，如哭泣。太陽從感傷海溝上的霧靄里升起，多么悲痛啊！老樹于夜雨里簌簌作聲，多么無奈的情調(diào)??！波之亂發(fā)卷曲于深海的平面，多么狂熱的喧囂?。〉焯玫木薮蠡鹁?，這光明之神，騰涌而出，絢麗照人。柔韌的長草，碧綠的牧場，高高橡樹的闊大樹冠——英格蘭的全景，永為涌動的濕氣所更生，所照亮，彌散著不息的清新。這牧場，紅白相間的花兒點綴其中，永是蓊郁而濕潤，于金色霧靄淡去時乍然顯現(xiàn)，嬌羞如美麗的少女。這兒是杜鵑花，燕子未來時悄悄萌芽；那兒是藍(lán)鈴花，澄碧如女人的面紗；而金盞花，日落時啜泣著閉合，日出時復(fù)又開放。更進(jìn)一步，你會發(fā)現(xiàn)古老的神祇復(fù)現(xiàn)。他們復(fù)現(xiàn)，這些鮮活的神祇——這些鮮活的神祇，與事物混溶為一，你遇到自然，自會遇到這些事物。莎士比亞在《暴風(fēng)雨》中唱道：

細(xì)累斯，最豐饒的女神，我是天后的虹使，傳旨請你離開你那繁榮著小麥、大麥、黑麥、野豆、豌豆的膏田；離開你那羊群所游息的茂草的山坡，以及飼牧它們的鋪滿著芻草的平原；離開你那生長著立金花和蒲葦?shù)牡贪?，多雨的四月奉著你的命令而把它裝飾著的，在那里給冷清的水仙女們備下了潔凈的新冠；離開你那位失戀的情郎們所愛好而徘徊其下的金雀花的藪叢，你那牽藤的葡萄園；你那荒瘠埼確的海濱，你所散步游息的所在；請你離開這些地方，到這里的草地上來，和尊嚴(yán)的天后陛下一同游戲；她的孔雀已經(jīng)輕捷地飛翔起來了，請你來陪駕吧，富有的細(xì)累斯。

在《辛白林》中，他說道：“他們是像微風(fēng)一般溫柔，在紫羅蘭花下輕輕拂過，不敢驚動那芬芳的花瓣?！?/p>

斯賓塞于其《仙國女王》中唱道：

愉悅的黎明早早出現(xiàn)在東方，

美麗的奧柔拉像薔薇花一樣，

曙光女神的緹桑床歷史久長，

離開露珠香床，露出嬌羞臉龐，

垂在耳際的金發(fā)還未及扎上，

尤娜看到她爬上高高的山岡，

花兒鋪滿四周，鮮艷而又芬芳，

女神驅(qū)走了黑暗沉悶不敞亮，

云雀高飛問候，曲調(diào)甜美悠揚(yáng)。

這水鄉(xiāng)處處絢麗而溫馨，處處都不同凡響，繽紛的色彩，變幻的天空，豐茂的植被，匯聚在賦予其美麗形體的神祇周圍。

生活中，人人都曾為事物所觸動。這齊聚的思想、破碎的回憶、殘缺的形象，曾隱在頭腦中的角角落落，現(xiàn)在卻啟動、組合起來，突然間如花兒般生長。他欣喜若狂，不禁瞻望并仰慕著這乍現(xiàn)的迷人物什，想一再看到，看到同樣的物什，不再多想別的。民眾的生活也經(jīng)歷如此時刻。他們欣然思索美麗的事物，但愿盡可能是最美的事物。他們不同于我們，不為理論困擾，不樂于表達(dá)倫理與哲學(xué)的思想，而是如意大利的貴族，游目騁懷，心儀形色，懸畫作于房間、教堂，甚至胸膛、馬鞍之上。富麗碧綠、陽光燦爛的鄉(xiāng)村，年輕、歡快、健康、多情的盛裝女子，半裸的男女神祇，優(yōu)雅遒勁的杰作與模型——這些都是人能構(gòu)想的最可愛的對象，最能怡情悅性，引發(fā)笑意與歡樂，訴諸詩人神奇的詩海文山，歌謠、田園詩、商籟體詩、即興而發(fā)的片言只語，活潑、微妙、舒展，自此以降，難與并能。但失去神壇的維納斯與丘比特，何如？當(dāng)代意大利畫家設(shè)想并描繪了赤裸的美少年，駕著金色的馬車駛過明澈的空氣；或是散發(fā)青春芳香的女子，立于浪尖，那親吻她雪白秀足的浪尖。本·瓊森欣悅于這圖景，其雄健的詩歌變得精微優(yōu)雅，如拉斐爾的孩子輕盈地前行。他看見他的女子端坐于愛之馬車，由天鵝與鴿子駕著的馬車款款駛來。愛引領(lǐng)者車子，她微笑著恬靜地駛過，所有的心兒都為她圣潔的樣子迷住，都甘愿永遠(yuǎn)看著她、服侍她，別無所求。

有什么能更為可愛，更不像矯飾造作的神話？如忒奧克里托斯（Theocritus）和摩斯科斯（Mos-chus），他們與微笑的神祇嬉戲，其信仰變作節(jié)日。潤飾之力甚巨，自會描述喜樂的情感。無論哪里，人都向往理想的愛戀，特別是淳樸而幸福的愛戀。這種情感最能引起我們的共鳴，最單純、最甜蜜、最初的心動，最早的自然語言，由純真與忘我相合而成，不經(jīng)思慮，不費力氣，免于復(fù)雜的熱情，免于輕蔑、遺憾、憤恨以及爆裂的欲望。我們?yōu)橹袆?猶如呼吸到早晨的新鮮空氣，呼吸到吹過繁花草地的一陣清風(fēng)。險惡宮廷的武士吸入這清氣，心曠神怡，泰然于危機(jī)、行動之間。嚴(yán)酷、悲壯的詩人轉(zhuǎn)而迎向這清風(fēng)；莎士比亞棲于阿爾丁森林地帶長青的橡樹林里，本·瓊森居于舍伍德的燦爛樹林里，蓊郁而寬闊的林間空地上，閃爍的樹葉、潤濕的花兒輕顫于孤寂的泉水邊緣。馬洛（Marlowe）本人，驚人地描摹過愛德華二世（EdwardⅡ）的痛苦，是鮮明而雄強(qiáng)的詩人。他寫過《浮士德》《帖木兒大帝》和《馬耳他的猶太人》。拋卻血腥的戲劇，高亢的詩歌，憤怒的形象，誰也沒他的詩歌甜美悅耳。一位牧童為得到心中女子的愛情，對她說道：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我們將品嘗一切的歡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獻(xiàn)奉，

或高山大川所能饋贈。

我們將坐在巖石上，

看著牧童們放羊。

小河在我們身邊流過，

鳥兒唱起了甜歌。

我將為你鋪玫瑰為床，

一千個花束將做你的衣裳，

花冠任你戴，長裙任你拖曳，

裙上繡滿了愛神木的綠葉。

最細(xì)的羊毛將織你的外袍，

剪自我們最美的羔羊，

無須怕冷，自有襯絨的軟靴，

上有純金的扣結(jié)。

芳草和春藤將編你的腰帶，

琥珀為扣，珊瑚作鉤，

如果這些樂事使你動心，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牧童們將在每個五月天的清早，

為使你高興，又唱又跳，

如果這類趣事使你開心，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這時期率性的人士打獵歸來后，尤為這質(zhì)樸的景象著迷。他們就是這樣，想象力豐富，毫無市民氣，任性任情地描繪此等景象。一旦描繪起來，他們則予以重構(gòu)，于自己的園地重構(gòu)，以多量的衣裝與設(shè)備準(zhǔn)備著進(jìn)入伊麗莎白的宮廷，悠然模仿粗樸的自然，不憂心或然之事，不亦步亦趨，不拘于禮俗，而致力于創(chuàng)造。鄉(xiāng)村乃背景，所有景象都源自心中的奇思異想?？赡苊撾x實際，甚至癡人說夢，但也因而更有魅力。遠(yuǎn)離壓抑的現(xiàn)實世界，漫游于碧天之下、光影之間、聳入云霄的仙人峰上；隨心所欲地安置事物，感覺不到逼仄的法律、嚴(yán)酷而局促的生活，景仰一切離奇的風(fēng)雅并任意變幻，還有比這更迷人的嗎？這就是這些小詩所呈現(xiàn)的面貌。通常這些事件只發(fā)生于離奇之境，或國王甘于放牧并與牧女相伴的土地之上。貌美的阿金泰麗（Argentile）被扣留于叔叔的宮廷院。叔叔欲奪取她的王國，命她嫁給麾下的粗人庫蘭（Curan）。她逃跑，灰心的庫蘭也出走，過了兩年放牧生活。某天他遇到并愛上一個美麗的農(nóng)婦。相談之間，他漸漸想起阿金泰麗；他描述她甜美的面容，柔軟的腰身，碧藍(lán)血脈的柔和手腕。陡然間，這農(nóng)婦哭出聲來，撲在他懷里說道：“我就是阿金泰麗?！爆F(xiàn)在庫蘭是王子，為愛阿金泰麗才喬裝改扮。他重整盔甲，擊敗了邪惡的國王。他是英勇無比的騎士，他們長久統(tǒng)治諾森伯蘭。這是春光的故事，歡快而純潔，如五月的清晨。

每刻都有此等奇跡。想想他們源源道出何樣詩歌吧，超拔于普通的事件，遠(yuǎn)離字面的模仿，沉醉于理想的美感，擅長于創(chuàng)造悲傷無盡的世界。確有一部真正神圣的史詩脫穎而出，而后續(xù)時代的智者倒覺得厭煩，即便如今，也少有人能夠理解。這便是斯賓塞的《仙國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