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孩
入冬了,好友張君從郊區(qū)給我?guī)韼装严愦谎?,說這都是塑料大棚里種的,新鮮的很。我喜歡吃面條時,放一點香椿芽,提味兒。張君給我送香椿芽已經(jīng)有十個冬天了。好友就是好友,每年他都惦念這點事。
我從小在北京郊區(qū)長大,小時候,在我們家的庭院里也確曾種過幾棵香椿的,每年春天,椿樹發(fā)芽,常吸引幾個老太太到我們家要香椿。母親說,隨便摘,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們家里不光有香椿樹,也有棗樹、桑葚樹、柿子樹和石榴樹,這些果實次第開花結果,把我們這個農(nóng)家庭院裝扮得有聲有色。或許是家里有的原因,我對這些果實向來是不主張吃的,偶爾有街坊和親戚來家里要采摘,母親便會說,我倒是沒什么,只是我兒子不讓摘。兒子說,我們家院里的果實不是吃的,而是為了看的。如果你們摘了,他會回來和我發(fā)脾氣的。
印象中,在我小學五六年級時,家里也曾種過向日葵,當?shù)厝私修D(zhuǎn)日蓮。一般的農(nóng)家,往往在房前屋后,籬笆邊上栽種,到秋天結籽后供孩子們過節(jié)解饞吃。這一年春節(jié),因為妹妹與她的一個玩伴玩時,無意發(fā)現(xiàn)那女孩兜里裝著瓜子,妹妹要,那女孩死活不給,妹妹便回家哭,嚷著要吃瓜子,結果我媽一生氣,開春時把院子里全栽上了轉(zhuǎn)日蓮。父親回家一看,這不是胡鬧嗎?結果跟我媽吵了起來,氣得他把一半的轉(zhuǎn)日蓮都給拔了。為此,我和妹妹都十分地恨爸爸,恨他不理解一個女孩受傷害的心有多慘烈。
與香椿樹相似的有一種樹叫臭椿,從字義上看,香和臭顯然是對立的。在很長時間里,我分不清香椿樹和臭椿樹,這和把國槐樹葉和紫翠槐樹葉混淆差不多。有一年,學校號召學生勤工儉學擼紫翠槐樹葉,我當時不懂國槐和紫翠槐的區(qū)別,就把家門口附近街坊家的十幾棵國槐樹葉全給擼了下來,待曬干了裝進麻袋交到學校時,老師用手一摸,看了看樹葉的形狀,說你這不是紫翠槐,是國槐,不收。我說,我這可是忙活了兩個星期,您不能一句話說不收就完了?老師說,你想怎樣?我說,您收別人三毛七一斤,您收我的兩毛錢一斤也行?。±蠋熣f,一分錢也不收,人家要的是紫翠槐!無奈,真的好無奈,我只好把一麻袋的國槐樹葉背回家去喂羊。
香椿樹冬天在塑料大棚里反季節(jié)生長,是近些年才有的事。我到過塑料大棚,那里的香椿樹苗不到一人高,光長葉子,不長樹干。這一方面讓我感到很稀奇,另一剛面也讓我很擔憂,這種栽培技術長出的樹芽會不會有什么轉(zhuǎn)基因一類的東西?如果長期吃,人會不會發(fā)生變異現(xiàn)象,如只長毛發(fā)不長骨骼?
在北京城,或者說在北京郊區(qū),種香椿并不是人們必須要做的事情,而且香椿也真算不得什么大眾樹種。人們常見的是國槐、銀杏和白楊樹,這幾年海棠樹則漸漸多了起來。
種香椿讓我終身記憶深刻的是在1997年的春天。
那一年,我剛調(diào)到報社管副刊。一天,有位報社的年輕女孩問我,你認識有個叫W的女作家嗎?我說,知道啊,搞兒歌的。女孩說,那個W老師住在我們小區(qū),前幾天她跳湖了,多虧搶救及時,不然就死了。我問,W老師為什么跳湖?女孩說,不知道。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到她家看看。我的腦海瞬間搜尋著過去與W在哪里見過?思來想去,我與W只見過兩次,一次在央視少兒頻道某個座談會上,另一次在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春節(jié)團拜會上。雖然只說了幾句話,彼此應該都有些印象。
我通過朋友圈子,很快找到W家的電話號碼。打過去的時候,有些小心翼翼,很擔心W現(xiàn)在不愿意見人。想不到,W一聽是我,居然答應我去見她,她說:我這幾天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見面恐怕令你失望。
我見W是在下午兩點多鐘,她所住的小區(qū)還比較新。W家住一樓,就她一個人在家。我們談了一些文學界的見聞,然后話題就扯到她跳湖的事。W說,她是一名小學教師,教了幾十年書,退休前在一家少兒報刊做編輯。她一家四口,老伴去年因肺癌去世了,兩個女兒一直沒有音訊。
W從小在北京長大,十五六歲就發(fā)表詩歌,后來寫兒歌、童話、散文、小說,如今已經(jīng)出版各類文學作品近20部。她在25歲時嫁給她先生,先生是個中學歷史老師。他們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她不曾想到的是,在先生去世后,她在整理先生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先生38年來一直在和上海的女同學保持著書信往來,信件能有三百封,里邊的語言充滿曖昧,這讓W很傷心,她認為這38年來她一直在被欺騙中度過的。她怎么想,也不能忍受這其中的痛苦。最讓人想不通的是,W的兩個女兒,一個和一個外國人去了意大利使館,另一個和一個男人去了南方,從此五年來一直沒有任何消息。她不明白,這兩個女兒到底為什么離她而去,她們至今音信全無。W感到她的人生很失敗。她覺得她活下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于是,她選擇了跳門口那個游人如織的湖。在跳下去之前,她也曾經(jīng)猶豫過,她給女兒也給自己留了三天時間,希望女兒能突然奇跡般出現(xiàn)。可是,三天后女兒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她所有的希望變成了徹底的絕望。
W被救活了以后,她還是想死。特別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
我很同情W,我不知道該怎樣的安慰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說什么似乎都沒用。即使是我們都熱愛的文學,也不能拯救她。我和W保持沉默,時鐘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讓人聽起來覺得清晰。我看了看,已然是下午四點了。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喧嘩聲,我站起來走到窗前,見幾個綠化工人正抱著一堆樹苗過來,好像要在窗外的草地上栽樹。我推開窗子問道:你們要栽樹嗎?綠化工人說,對,正在選地方。我說,不要離窗戶太近,不然樹長高了要把陽光遮住的。有個綠化工人沖我喊:要不你出來一起選吧。我問W要不要出去看一看。W說,人都不一定能活下來,還管種什么樹!見此情景,我只好說,我出去先看一看吧。
三月的北京,戶外很涼爽。我問綠化工人種的什么樹,他們說有國槐、桃樹,還有幾棵香椿。“怎么,還有幾棵香椿?”我感到十分的驚喜。綠化工人說,是呀,也不知道誰這么好心,在樹苗里還放了幾棵香椿。我說,香椿可是稀奇的樹種,在城里很少見呢!綠化工人說,你要真那么喜歡,就栽在你家窗外吧。我說好啊好啊。
我回到W家,興奮地對她說,你家窗外要栽樹,想不到有幾棵香椿,我跟工人師傅說了,全栽在你家窗外。W說,你要是覺得好,你就讓他們栽吧。這時,我的腦海里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我對W說,我有個建議,那幾棵香椿樹咱自己栽吧。我和你做個游戲,也算一種承諾,如果那幾棵樹苗明年春天成活發(fā)芽了,你從此就要好好地活下來,再也不要尋死覓活的了,行不行? W看了看我,她也許覺得我在和她開玩笑,就說,我就信你一回,咱們試試。
我和W一起來到窗外草地上,我和工人師傅說我們要親手種三棵香椿樹。工人師傅說,你們把樹坑挖的深一點,好活。我說,我在農(nóng)村種過樹,懂得其中的道理。經(jīng)過和W商量,我們選擇了三個點,每個都挖了四五十公分深,然后將蠟燭般粗細的樹苗栽了進去,我負責扶樹,W負責培土,最后又接來幾桶水澆上??粗菢涿?,我對W說,從今以后,您就和這三棵香椿樹一起長大吧。W此時已經(jīng)來了興致,她臉上略微帶點笑意的對我說,如果明年香椿樹發(fā)芽了,我一定摘第一把給你送過去。我說,不要,只要發(fā)芽了,您就打電話告訴我,我過來咱們一起摘。
從W家離開,時光已然夕陽西下。我回頭看著那在微風中佇立的三棵小樹苗,多么盼望它們來年能一樹芬芳啊!
從那天與W分手后,我們偶爾通個電話,半年以后,就各忙各的,幾乎都忘記給對方打電話了。對于栽樹時說過的話,誰也沒有再提起。
一年后,W沒有給我打電話。兩年后,W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W過得怎么樣,更不知道那三棵香椿樹是否如我期待的那樣每年春天都一樹芬芳。不過,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期待能夠年年實現(xiàn)啊!
轉(zhuǎn)眼八年過去了。2005年春節(jié)前夕,中國作家協(xié)會按慣例在北京飯店舉行新年聯(lián)誼會。那天,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離老遠就看到W,我當時感到心頭一顫,她還活著!我撥開人群,健步向她走去,等我走到近前,她似乎也感到什么,抬頭一見是我,先一愣,然后猛地把我抱住了,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嘴里一個勁兒地說:我們栽的那三棵香椿樹都好好地活著呢!我說,我知道,我知道!
W告訴我,每年三月的時候,她都會想到我。她所以沒有給我打電話,是她的通訊錄在一次買菜時連同錢包一同被小偷偷走了。她從別人的口中,知道我現(xiàn)在很忙碌,就不想打擾我。她的女兒雖然至今下落不明,也不去想了。在我們分手的第二年,W皈依佛門。她相信這世間的事,一切皆有緣,來去都有因果。我問她還寫兒歌嗎?她說不寫了,她現(xiàn)在每天要做的,就是打坐抄心經(jīng),她要放下煩惱,過好未來的每一天。
活動結束后,分手時我沒有留W的電話。我同樣,也不想以后打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