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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灘書

2018-11-13 08:12朱斌峰
山西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和悅造船廠天生

朱斌峰

1

余老爺子來找我是在黃昏,說要我陪他走走,我想我又得聽他說些癡語妄念了。

此時,洲頭的渡船已停渡,黃昏早就來了,四合的暮色掩上了江水的大門。我和余老爺子走上碼頭,他又瘦了,一見江水眼兒卻亮起,悄聲說:風仔,我肚子里有一尾魚。他總是那么說,我一直想問問他,怎么確定那尾魚就是江豚而不是鯉魚、草魚或其他,但又懷疑他肚子里生瘤了,曾叮囑他兒子帶他去醫(yī)院查查,可他不愿去。也許是我多慮了,人老了,難免會說些胡言亂語,何況余家本來就有神神叨叨的遺習。

當年,和悅洲上有個男伢被豆腐坊的九姑收養(yǎng)了,他是坐著紅漆木盆從上江漂來的。男伢漸漸長大,常常聽見母親九姑說:這個洲是被老天爺詛咒過的,會越來越小。這句話洲上人信,因為九姑是神婆,她用大剪刀為好多洲人接過生,用蘆葦灰為好多洲人治好過怪病。可男伢不信,上過學堂的他覺得:即便這個洲被江水沖刷得越來越小,那些被淘走的沙子也會在江里堆出另一個洲來。男伢不敢把肚子里的話說給母親聽,也不敢看家里墻上高掛的大剪刀——母親就是用那把剪刀,“咔嚓”一下剪斷好多人臍帶,把母子分開的。他一見那剪刀就覺得肚臍眼隱隱地疼。男伢老了,也變得像母親九姑一樣愛裝神弄鬼了。他閉著眼都曉得和悅洲變小了,快要變成一只紅漆木盆了,可江上并沒有長出新洲來。他還覺得一頭江豚游進了自己的肚子里,一遇到洲上的伢子就說:我肚子里有尾魚哦。小伢們便用手指戳戳他瘦而皺的肚皮嘻笑,笑他把肚子當成魚的家了??伤側滩蛔∫f,一張嘴就有股咸濕的水腥氣從嘴里散發(fā)出來——那個慢慢變老的男伢就是余老爺子。

余老爺子一路嘮嘮叨叨,我跟著他向洲尾的沙灘走去。其實和悅洲曾經繁華過,當年,洲上設過鹽務督銷局,沿江數省的鹽巴都打此運來運往,一時鹽船穿梭,商家林立。洲上外來人眾,以地籍形成的八大商幫,為搶占碼頭常常毆斗??刹恢獜暮螘r起,江上的船只少了,水位上漲了,隨著水線向灘涂步步推進,蘆葦愈來愈茂盛,沙洲越來越破敗了。余老爺子走得顫巍巍的,可能是因為血管老化中過風的緣故,越遠年代的事記得越清,嘴里一直在翻檢著洲上的舊事。

他指著街角的大石槽說:曉得啵?那是清朝水師提督的飲馬槽,以前里面爬著個殼如鍋蓋的老龜呢!

他指著墻上殘留著“人民公社大食堂”黑體字的空院落說:曉得啵?那就是當年鹽務督銷局的大鹽倉,自立軍在那兒打過仗哦!

他指著碼頭上漸漸亮起的路燈說:曉得啵?大頭的爺爺當年就是在那兒,為金斗幫搶碼頭被人打傷,久病不治才歿的!

……

這個余老爺子,似乎把我當作外鄉(xiāng)人了。

我唔唔漫應著,嘴里卷著一股風。

走過和悅小學時,我看見操場上長滿了野草,鐵柵門被紅銹的大鎖鎖住了,便沒話找話說:余老爺子,和悅小學廢了好多年了吧?

余老爺子愣了愣:嗯,小學堂早就關了。哎,洲上的人都往外跑,打工啊做生意啊,伢子越來越少,小學堂就收不到學生,能不關么?洲上的人啊,就像灘上的沙子,都流走嘍。

我嗯了聲,覺得老頭今個沒犯糊涂。

我真想問問他,是否看見小學校操場的旗桿下,站著一個男人,正高舉著右手搖著鈴鐺,左臂袖管空空地飄起。當然那只是我的記憶,跟他不一定有干系。

可余老爺子又扯起胡話了,說起了他的母親之死,說九姑是坐著蓮花被江水捎走的,那時,九姑穿著藍色的對襟衫,一邊剝吃著蓮子,一邊唱著搖籃曲,隨著浪頭而去。他說得跟真事似的,目光迷亂得跟水草一樣。

我不曉得余老爺子為什么總愛找我說話,他曾黠著眼對我說:你是文化人,得給和悅洲寫本書,要不后人就不曉得還有這個洲了。我沒告訴他我在寫《沙灘書》,我收集過地方史志,尋訪過洲上的老人,已經在用文字在紙上堆積沙洲了。我不曉得他是怎么知曉這個秘密的,難道我跟他氣息相通?

夜越走越深,路越來越長。

當洲尾和悅洲造船廠的燈火在不遠處閃爍時,余老爺子停住腳,轉臉望著我,眼神又清澈了,突然問:你曉得飛仔要填沙圍灘,造啥游樂園么?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老頭笑了,笑得迅捷而古怪。他喃喃:哼!飛仔那個敗家子,真是瘋了!

望著不遠處的燈火,聽著隱隱的江水聲,我曉得離沙灘真的近了。

2

飛仔叫余飛,就是余老爺子的兒子。

余飛是前日告訴我填沙圍灘建游樂園的事兒的。那天,他突然邀我喝小酒,我曉得那小子肚子里又轉花筋了。我倆在臨江的小酒樓二樓上,一胖一瘦,隔著長條木案面對面坐著,就像一對非同一重量級的拳擊手。窗外就是長江,余飛目光聚在一虛點上,緩慢而專注地喝著酒。我眺向窗外,尋找著水鳥的影子。我曉得洲上有種鳥,羽毛雪白,有著小鐵錨般的爪子,從江上掠過時會留下悠長的哨響。

忽而,余飛轉過臉盯著我:你說,這個沙洲真的像……我父親說的那樣會越來越小嗎?

我也盯著他:也許吧。你不是不信你父親的話嗎?

余飛眼神直勾勾的:我想運沙子來,把江灘鋪大些。

我一愣:哦?你這是要做什么?

我想把沙灘造得再大些,在沙灘上建一個游樂園……余飛的話恍若決了堤,語速變快了,臉上的肌肉也松凍了:我要在沙灘上樹起摩天輪,建些水上游樂項目,蓋些吊腳樓式的小旅館,還要舉辦龍舟賽……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藍色海岸歡樂世界!

我訝然地看著他的胖臉,不得不佩服他的想象力。

風從江面上掠過,呼呼地低嘯。我想起小時候余飛說他見過“海市蜃樓”的事兒。那是1988年夏天的黃昏,我站在洲郵電所前吃冰棒,對面音像店破音箱里齊秦的歌聲青頭白臉地傳來,糧油店里搬運大米的灰塵霧一樣漫開,我不管不顧,吃得小心翼翼。忽而,鈴聲響起,我抬頭看見少年余飛騎著新買的自行車,邊敲打著鈴鐺邊疾馳而來。他在興奮地喊: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嶄新的車輪旋起圓圓的光環(huán)。我不想理他,可他陡地停下,左腳點地,斜跨在車上看著我。我只好仰起臉看他,看他的長腿把牛仔褲繃得筆直,看他臉上的青春痘飽滿地鼓脹著。

風仔,我看見了!

唔,看見啥了?

我看見江上長出高樓大廈了。

哼,你又在騙我。

真的!這回我真的沒騙你,我真的看見了!那些高樓不是水泥做的,好像是玻璃做的,發(fā)著光呢!

樓在水上?

是啊是啊。

萬丈高樓平地起,水上怎么能立住高樓?是開來的大客輪吧?只有從武漢開來的客輪才是水上的房子。

不是!那玻璃樓就是從水里長出來的,我看得真真兒的!

那……那你一定是產生幻覺了。

幻覺?

對,那叫海市蜃樓,書上說過的。

余飛長長哦了聲,喃喃著海市蜃樓,臉上的興奮慢慢變成了灰燼。

看著他失落的樣子,我心底暗笑,還想說點什么,他已騎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走了,而我手里的冰棒“啪”地融落在地上——那時我不曉得自己放開肚量能吃多少冰棒,從沒嘗試過,不是害怕吃多了冷飲會感冒,而是兜里只歡跳著幾枚硬幣。

多年過去了,再看到余飛興奮的臉,我的心里又鉆出那種竊竊的暗笑來。

我一本正經地問:你往江里填沙,就能長出沙灘來嗎?你就不怕每年汛期發(fā)大水,把你在灘上整的那些玩具浸壞沖垮嗎?

余飛比我還認真:嗯,這些問題,那些搞建筑搞設計的人會解決的,再說梅雨季江水上漲,不就是一個月的事兒嘛。

我曉得我的話已經無法打擊那個善于謀劃、精于算計的余飛了,無法讓他臉上的暗紅褪色了,不能如愿以償地看見他臉上燃燒灰燼的模樣了。

現在的余飛已經從小混混金蟬脫殼變成受人尊敬的余老板了。說實話,我打小就不喜歡他,小時候的他會捉魚,漁鉤、漁網、漁罾用得很熟練,甚至在江里鳧水時也能撈出一條魚來。他常常從夾江游到對岸去,牛皮哄哄地向我吹噓:切!一條江算個球,能把我攔住么?老子要去就去,要回就回!而我是個旱鴨子,只會啃書,這在洲上算個稀罕人。那時,我倆結伴上學,每天一大早他就踅進我家,我雖然是個男伢卻像女孩一樣養(yǎng)著長發(fā),母親總要又拉又扯為我梳著長辮子。他等得頗不耐煩,就朝我做鬼臉。去和悅小學的路上,我跟不上風一樣的他,他就轉回來踢我屁股,催我快走,就像驅趕野水鴨。后來,我考上外地學校,畢業(yè)分配回到洲文化站干些寫寫畫畫的活兒。他初中一畢業(yè)就開始混事,游手好閑,在洲上擺過臺球室,做過洲上集體小廠造船廠的電焊工,開過吸砂船,不知怎么就把那造船廠私有進腰包,一步步發(fā)達了。

坊間傳聞,余飛是在政府禁止江上吸砂后,把吸砂船改造成游船,泊于江心,邀當地有頭有臉的人上船吃喝嫖賭,積累下人脈資源才發(fā)家致富的。雖然我愿意相信這個傳聞,可無法考證了,那條吸砂船早就賣去下江,至于船上是否有餐廳、舞廳、賭場,是否有過花枝招展的女子,已無法親眼目睹了。不過,洲上老人說,余飛的奶奶九姑曾在花船上做過營生,做過鹽老板的小,這才一生未嫁人未孕子的——當然,這更無法考證了。不過,余飛跟一些院長、所長、庭長的人稱兄道弟,常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卻是有案可稽的。但他從不跟那些人握手,因為他的右手小拇指短了一截,不適合握手或敬禮。

我越來越覺得余飛就是個吸盤肥大或愛噴黑汁的八爪魚或烏賊,雖然這兩種水生動物在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不想祝愿余飛的藍色海岸歡樂世界大功告成,就默不作聲了。

余飛也不再談他的填沙圍灘的計劃,情緒終究低落下來,說他掉了一顆牙了。

我不明白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擁有數千萬資產的企業(yè)家,為什么會因為一顆牙而傷感。

3

和悅洲造船廠大門前高高樹著鐵錨雕塑,仿佛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

如若輪船是水鳥,那么造船廠就是鳥巢。余飛不再制造木船,開始生產玻璃鋼游艇、橡皮艇、電動艇了。當年的老船廠灘涂上,撒滿著機油和木材的粉末,柔軟而蓬松,偶爾會露出半截河蚌來?,F在,那里吊機橫跨在灘上,新車間里焊火閃爍,機器轟鳴,走在灘涂上一不小心就會踢出螺栓來。早年的造船工愛拿河蚌作為性事的喻體開玩笑,現在的工人用螺母替代河蚌,照樣說得熱熱烈烈。

余飛不肯讓老廠房空閑著,他收集了一些獨木舟、木帆船,還有桅、槳、舵之類的物件,那些廢棄的木制品棲在空落落的廠篷下,釉著舊時光。我曉得,洲外一些成功人士有著收藏癖:木匠出身的地產商愛收藏古董,雖然大多是贗品卻堂而皇之擺在樓盤的展示廳里;詩人出身的銅材廠老板愛收集玻璃器皿,藏滿別墅暗無天光的地下室;而余飛收集木船,不是因為他喜歡那些舊物件,而是為了他父親——那個老年癡呆的老漁民,一走進空曠的老廠房就會清醒起來,就會像伢子般興奮起來,仿佛那些舊木船是他的玩具。當然,我不會點破余飛的心思。即便說了,他也不會承認,而會聲稱那是為了和悅洲乃至中國水運史建個船舶博物館。成功人士總把自己的小心思、小伎倆說成關乎人類的大事,說得冠冕堂皇——余飛是成功人士,可能會流芳百世,至少他現在已編入《和悅洲志》的名人錄了。

此時,造船廠的大門忽關忽開著,年老的門衛(wèi)慢吞吞地摁著按鈕,電動門只要悠悠一開,一輛卡車就會嗖地闖進去,落下一縷沙子,掀起一股熱浪。果然,余飛的運沙圍灘的計劃啟動了。

余老爺子早早來了,蹺著腳坐在沙丘上,遠遠地看著卡車駛來駛去,嘴角掛著怪怪的笑。他的樣子像是在躲著狼狗般撲來的灰塵,又像是在看一場大戲。

年老的門衛(wèi)不時地鉆出門衛(wèi)室,跟余老爺子大聲喊上幾句話:

老爺子,你今天咋不進廠里轉轉,看看那些舊木船啊?

不啦!換季了,天氣太悶,我聽不得木船骨節(jié)嘎嘎響兒,那些老家伙在水里待久了,患關節(jié)炎了。

那您老每回來廠里看舊木船,為啥總是要趁余總不在的當兒?您怕他么?

瞎說!我是他老子,怕他做甚?我一見他就……就心煩!

哈哈,您老養(yǎng)了個好兒子??!

屁!還不如養(yǎng)尾魚呢。

那您老曉得余總運沙填江做啥么?

鬼曉得。他是瘋了,瘋了!

……

顯然,余飛不在造船廠里,要不這倆老頭是不敢如此肆無忌憚說話的。余飛的狠勁洲人皆知,他年輕時就是掐架斗狠的角兒,肩上還保留著一道刀疤,涂了個龍狀的紋身都遮不住。他當上老板后,船廠百把號人沒有敢跟他齜牙說閑話的,據說洲上的狗見到他都繞圈兒。他咋咋呼呼,牛氣逼人,卻偶爾會跟我說起他的病,說他又失眠了,整宿整宿聽見沙子落江或下雨的聲兒。我對他的這些話總是不作應答,因為我不是他的家庭醫(yī)生。雖然那年他吸毒上癮后,我把他綁在自家的漁船上,孤懸江中近一個月,讓他戒了毒,可我畢竟不是專治疑難雜癥的游醫(yī)。我的確是洲文化站站長,我在收集和悅洲舊事,在寫《沙灘書》,雖然那些陳年舊事在老人們口耳相傳中破綻百出,雖然余飛嘲笑我寫的書會像沙子一樣被江水沖刷得不留痕跡,可我的確干的是文字活兒。不過,余飛管理工廠是出奇地嚴格,可謂一絲不茍,如果他在廠里,年老的門衛(wèi)是不敢走出門衛(wèi)室半步的,雖然他是余飛的姑夫。

日頭越升越高,遠處的江水如往常一樣流著,看不出一點兒變化。沙灘有些發(fā)熱了,散發(fā)出腐殖的魚類和劣質的柴油的氣味。一輛輛卡車駛過來駛過去,在沙礫上碾出雜亂的車痕。年老的門衛(wèi)躲進門衛(wèi)室里再也不出來了,也不再摁動按鈕,讓電動門毫不設防地敞開著,任憑卡車出入。余老爺子還坐在原地,懶洋洋地打著盹兒,只是身子更佝僂了。

突然,魚貫而來的卡車停住了,汽車喇叭聲不耐煩地響成一片,粗魯的叫罵聲傳來。

年老的門衛(wèi)走出來,用手遮住日光,向亂叫的卡車眺去。余老爺子站起身來,一個褲管長,一個褲管短,搖晃著身子向卡車走去,走得很急切,顯得有些跛腳。他們發(fā)現卡車前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他胡子拉碴,面對車頭舉起右臂,而左袖管空空地飄著。他在喇叭聲中憤怒地喊:老子就是不讓你們運沙!你們有本事從老子身上碾過去??!來??!來啊——顯然是他擋住了車流。

年老的門衛(wèi)扯著嗓子喊:天生,你在干啥呢?這是余總讓他們運沙填江,要建游樂園呢。

中年男人高聲應:我曉得?。∫粋€平平靜靜的沙洲,建啥游樂園?胡鬧騰!

卡車上有人罵:媽的,這家伙瘋了!

中年男人高舉的右手握成拳頭:你們……才瘋了呢!

余老爺子像個伢子跳著腳歡叫:好!天生,干得好!

沙灘上漸漸安靜下來,車流被堵住了,有司機跳下卡車喂喂地打著手機,顯然是給余飛傳遞消息了。

那時,沒有人看見我,我就站在洲文化站二樓的窗前,遠遠地看著船廠,還有沙灘上發(fā)生的一切。

4

我是奉余飛之托去找天生的。

天生站在一座水泥樓前,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條黑狗,身后的小樓就是他的家。他應該在從江面飄來的晨霧里站了許久了,頭發(fā)上都有了白白的濕氣,似乎早就在迎候我。如若不是那樣,那么這個鰥夫一大早就站在家門前做什么呢?

我不怕狗,卻不知該怎么跟沉默的天生說話,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天生拍拍黑狗的頭:阿黃,別叫了,是熟人呢。

我很想糾正他,狗黑,不應該叫阿黃的。

我笑笑:天生哥,早啊。

天生黑著臉,絡腮胡子在臉上長勢旺盛:是飛仔叫你來的吧?

我打著哈哈:是啊是啊。飛仔想填沙圍灘建游樂園……如若游樂園建成了,就有外地人來游玩,好事??!

天生眉頭鎖起來:要外地人來洲上,做甚?

我陪笑:人來多了,洲上就會熱鬧起來啊。

天生右手握拳在空中砸了砸,仿佛在驅趕著空中飛來的什么:熱鬧?洲上要熱鬧做甚?有啥話,你讓飛仔來跟我說?。?/p>

余飛一直怕見天生,兩人似乎有隙,像兩粒沙子磨來磨去,都快磨光滑了。

天生曾切斷過余飛的小拇指。上世紀九十年代,青皮的余飛整日就干兩件事,一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開著臺球室,二是去洲頭巷尾甚至銀城賭錢。那天早晨,他從銀城輸光了錢紅著眼歸來,在灘涂的廢木船上,在江水嘩嘩聲中,跟幾個愣頭青說笑。他仿佛從不知愁,笑聲在壯碩的身體里晃蕩。他談論在銀城的所見所聞,說銀城舞廳一熄燈,就能抱住女人柔軟的身子,愛咋摸就咋摸;說他很想在洲上辦個那種節(jié)約電費的舞廳,可又擔憂洲上人放不開手腳;說其實人活一輩子就是一個賭字,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就在他夸張地大笑時,天生一身舊軍裝,僵直著身子走了過來,右手攥著一把水果刀,左袖管空空地招搖著,就像烏鴉。廢木船上笑聲頓時停了,仿佛錄音機突然斷電了。天生走到余飛面前,一刀揮下去,余飛按在船舷上的右手就蹦下一節(jié)生姜般的東西來,細看才知那是小拇指。天生黑著臉:讓你賭!余飛豁地站起,沒有痛呼卻大喊:你憑啥管我?天生冷笑:我……畢竟當過你老師!老師?余飛想笑,但笑還沒綻開,嘴角就疼得扭起來。天生目不斜視,直直地挺身而去。余飛捂著流血的右手,戰(zhàn)栗著,咬著嘴唇沒有出聲,可毒蜂般的目光追逐天生而去。

余飛偶爾會跟我提起天生,說天生瘋了。自打和悅小學關閉后,學校打鈴人天生就下崗了,卻不愿重新找活干,靠著政府救濟過日子。女兒偷偷出外打工后,他去洲外找了三個月,回來后就不再把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一個人搬進廢棄的鐘樓里安營扎寨了。那里應該是天主教堂的舊址,洲上以前來過洋人傳道士。據洲人說,天生常常在夜半的鐘樓里唱歌,一吼就大半宿,聲音挺招狼的,而白天就滿身酒氣地睡在大鐘下。那時,洲上的婆姨們仍然嘴碎著,卻對天生不再像往日那樣有興趣——天生已微不足道了。她們竊竊私語著年輕人的事兒,譬如,洲上郵電所老郵遞員的兒子當家后,把郵電所改造成店鋪,賣起一種叫尋呼機的電子玩意兒,店鋪里像養(yǎng)了成千上萬的蟋蟀。老郵遞員整日騎著挎著大郵袋的綠皮自行車在堤上轉圈兒,好幾次差點栽進江里;譬如,理發(fā)店家的女兒去了南方,給香港老板當了二奶,寄回來大把大把鈔票,為她跛腳的哥哥蓋了新房,娶了媳婦;譬如,原鐵木社經理的兒子去了城里,吆喝著要帶領親戚朋友一起發(fā)大財,可騙了不少熟人的錢后,被公安以傳銷的罪名抓了,放出來后回到洲上就有些瘋癲,遇見人就興奮而熱烈地說洲尾還有一個洲,那個洲上遍地是黃金……長江后浪推前浪,婆姨們總議論這些事,天生早就被她們淡忘了??捎囡w說天生瘋了,不是說這些事,而是天生總在擋他的財路:余飛開吸砂船,天生就把船上的吸水泵砸壞,不讓吸砂船正常工作;余飛買斷集體企業(yè)造船廠,天生就組織一批老工人堵在門口,不讓余飛進廠,還扯著嗓子唱:咱們工人有力量……余飛說,他辦廠做生意,又沒招惹天生,天生一個勁兒地跟他對著干,豈不是瘋了?

我問過余飛:你說天生哥瘋了,不就是因為他切斷過你的小拇指嗎?

余飛下意識地把右手藏了藏,怪怪地盯著我,半晌才說:其實,我得感謝天生哥切了我的小拇指!

我陰陽怪氣地笑。

余飛兀自說:他把我小拇指切掉后,我恨過他怨過他,可就是他那一刀,讓我戒了賭長了志,才慢慢走上正道,才有了今天。

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他又繼續(xù)說:就因為感謝他,他三番五次跟我作對,我才沒有對他下手,否則……哼!

看著他的冷面,我不得不信了。

無論怎么說,天生和余飛早就有了糾葛,不知這次為運沙圍灘的事兒,他倆又會怎樣斗起來。

此時,天生站在晨霧中,面目有些模糊。他仍在舉著右手忿忿地喊著什么,說實話,穿著舊軍裝的他站在水泥樓前,并不匹配。

他在喊:洲上要是來來往往那么多游客,怎么辦?怎么辦?

其實,洲上太冷清了,人影早就凋零了,不僅外面人不上洲,就是在外打工的洲人也少有回來的。偶爾,一個老人過世,才會有老人的子女聞訊而回——似乎,他們返鄉(xiāng)的路跟送葬有關。我真想看見洲上重新熱鬧起來。

我笑:天生哥,你不喜歡外地人來洲上?為啥?

天生警惕地瞥了我一眼,不再喊叫,把焦慮的目光投向遠處的碼頭,那兒,銹跡斑斑的渡船正鳴響汽笛從對岸駛來。他總是那么焦慮著,似乎總在擔憂什么,他的擔憂真的多余。

我繼續(xù)勸說:天生哥,你就不要再攔運沙車了哦。

天生猶豫了一下:我……我打個電話問問。說著,右手舉起手機低聲說起話來。我沒有聽清他說什么,但顯然他是在給遠方的女兒打電話,他的手機里應該只存著女兒一個人的手機號碼??伤畠赫娴暮镁脹]有回來了,這種事他還要女兒來做主嗎?他右手高舉手機的動作顯得過于用力,而右袖管空空地垂著,身影有些愴然。

我記得天生的女兒臉上有顆黑痣。

我也曉得天生家的水泥樓上養(yǎng)著鴿子。

5

沙灘上又車來車往了。不知灘涂有沒有因為填沙而長大,只見余飛擁有的領地在擴大,一圈鐵柵欄拉了起來,圈住了更多的沙灘,還樹起了“藍色海岸水上世界”的大廣告牌,上面彩繪著游輪、摩天輪、泳裝女子,花花綠綠的,比臨江小酒樓的食物新鮮多了。

余飛終究沒有出面,只是請洲上派出所的公安,找天生談了談。公安說,如若天生仍然螳臂擋車,那就妨礙造船廠正常經營,就要被抓進號子住上些許日子。天生一聽就懵了,也許他是遵紀守法的人,也許他覺得進號子是一種恥辱,此后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沙灘上。

余老爺子去造船廠更起勁了,興奮而不安,甚至大半夜還在灘上走來走去。沙灘上白天灰塵滾滾,跟眾多的工地沒有兩樣,可一到夜晚就有淡淡的腥味從江面上飄來。余老爺子就走在這樣的夜氣里。遠處江上夜航船駛過,尾燈閃過一朵虛幻的紅,他提著外殼生銹的手電筒,照來照去,留下了佝僂的影子。我找過他幾次,勸他回家。我曉得沙洲很小,而且夜晚渡船會停渡,他不會迷路的,可我總不能讓他在沙灘上一坐不起而無人發(fā)覺吧。洲上青壯紛紛外出找活路后,老人們過世的頻率就顯得快了。為了防止一些兒女不在身邊的老人在家里逝去而無人知曉,我讓黃毛伢每天早晨沿街去敲寡居老人的門,看看他們是否還活著,這樣黃毛伢就能在我這兒得到一根棒棒糖。至于余老爺子,余飛勸他搬去城里無果后,托我多關照他,我不能辜負這份使命。

于是,在星星落進江里的夜晚,我看見余老爺子沿著歪歪扭扭的手電筒光走了過來。他走得不穩(wěn),也許是鞋子里鉆進沙子硌著腳板吧。

我走上前,喊了聲老爺子。

他神色慌慌張張,站住,目光瞅向遠處的船廠。

老爺子,你三更半夜在干啥呢?

我……我在找魚。

找魚?這大晚上的,魚都睡了,你也回家去睡吧。

魚沒睡!你曉得啵,這沙灘就是魚鱗。

余老爺子又說癡語了。

我嘴里漫應著,拿過他的手電筒,扶著他向街上走去。

飛仔瘋了,他以為填沙入江,就能長出沙灘長出新洲來,他是在做夢呢!

唔,為啥不行?以前不是有人圍海造田嗎?

洲是魚,是活物,只有像大黃魚產卵那樣才能長出新洲來……他填江的沙子能成活物么?

唔,是吧。

你曉得啵,江里又長出一個新洲了。

我警惕起來,不敢應話了,以免分不清到底是余老爺子癡還是我傻。

我早就從和悅洲舊事中得知:關于和悅洲水域長出新洲的傳聞一直在流傳。清朝時,洲上發(fā)生瘟疫,就有丁姓人家劃著自家的木船,到江中尋找新的沙洲去了,至今下落不明;建國后,一群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說是在江上發(fā)現了新的沙洲,他們跑到那個新洲上,捕魚種花生過著集體主義的生活,后來又陸續(xù)返城而去,那個新洲就查無實據了……這些事都是余老爺子跟我講古時說的,我去銀城圖書館查過,史料上對這些事錄有寥寥幾筆但存疑著。在撰寫《沙灘書》時,我想無論怎樣還是要寫寫那個從未見過的新洲的,即便那是不知名的客輪在洲人眼里留下的幻影。

余老爺子走得很慢,似乎擔心沙灘像長著青苔的青石板街面打滑兒,也許這個年老的漁民,在水里會游得更快些。

長街越來越近,青石板街面在月光下霜一樣地白,星星點點的燈火從沿江木樓上亮起,噼噼啪啪的麻將聲從棋牌室里傳來。打麻將是洲人熱衷的娛樂,他們不厭其煩地砌起綠色的長城,又把它們推倒——那或許是洲人小時候玩堆沙子游戲落下的毛病吧。

一走上街口,余老爺子就不再嘮叨個沒完沒了,緘住口,像是被街上木樓的影子攥住了。我耳根清靜許多,步子邁得輕快了。

忽而,余老爺子陡地站住,盯著面前青石板,興奮地喊:啊!失火了!失火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青石板上閃起一泓紅,像是剖魚留下的血跡。我突然覺得老爺子有些詭秘,想拽起他快走,背后一團火光撲了過來。我不得不回頭看去,身后造船廠那邊火光沖天,映得天空跟升起晚霞似的。

我心驚肉跳:啊!真的失火了!

余老爺子臉上的皺褶掩不住得意,還有幾絲伢子般的調皮:我說嘛,你還不信?

哦,哪兒失火了?

造船廠啊,老廠房里的木船燒起來了。

我回頭盯著余老爺子:你是怎么曉得的?

余老爺子把嘴貼在我耳邊,樣子頗神秘:我當然曉得,那把火就是我放的。

我放下心來,故意問:你……為啥要放火?

我不想讓飛仔就這樣瘋下去……我畢竟是他父親嘛!

我還想問什么,可街口一下子站滿了人,他們從家里從棋牌室里鉆出來,站在街面上,眺向大火。他們在叫嚷:噢,造船廠失火了!造船廠失火了——叫喊得興高采烈,仿佛那把火能燒去洲上的寂寥和衰敗。

我抬起頭,看見天生家的水泥樓孤零零地離群索居著,那兒安安靜靜,不見天生的影子。數只鴿子從樓頂撲騰騰飛起,這群被驚醒的宿鳥捎著月光,向火光處飛去。

6

余飛不得不走向天生家了。

這天,余飛帶著公安和我坐著黑轎車駛去,天生早就領著黑狗立在自家門前,我們就這樣相遇在水泥樓巨大的影子里。黑狗撲著前爪,叫囂著擋住公安。余飛與天生隔著一米距離面對面站著,他倆的動作頗為相似,都是右手攥著手機,左袖管無力地垂著,區(qū)別在于一個左袖管是空的,一個左袖管垂著僵硬的肢體。我曉得那是早年間余飛模仿天生的姿勢留下的習慣。

那是1980年的春天,我們剛上小學,天生已從部隊退伍歸來,當上了和悅小學的老師。說他是老師似乎不夠格,他除了購買粉筆、修理課桌,每天都穿著舊軍裝,站在操場的旗桿下,挺直腰板,右手攥著笨重的鐵鈴鐺,左袖管在風中絞纏著,就像甩著一條蛇——他在為學校打作息鈴。其實,和悅小學完全可以像洲上中學那樣換上電鈴了,那電鈴只要摁動按鈕,就會有鈴聲清脆地飛出。我和余飛曾夜半偷偷翻進洲中學教務處,按過那圓溜溜的紅鈕,讓鈴聲驟然響起傳遍全洲,樂得直跳腳兒??商焐豢献屝W安裝電鈴,他寧愿在風雨中站著,高舉右手,宣誓般搖響喑啞的鐵鈴鐺。

那時,洲上的婆姨們愛交頭接耳議論東家長西家短,就像江水日夜喋喋不休,那條江沒來由地割斷了洲上與對岸的聯系,僅靠渡船擺渡,讓沙洲孤零零地漂著。婆姨們的話也像刀子一樣割著什么,可她們說起天生時語氣卻崇敬而惋惜,她們說:天生打小就是個懂事的乖伢子,小時候學習刻苦,夏天的夜晚為防蟻防暑就把雙腳插進水桶里,坐在碼頭的路燈下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夜,看得青蛙都不叫了??伤跞龔妥x了三年也沒考上洲外的學校,可惜了!她們說:天生是個標致的后生,參軍當上海軍,總算走出了和悅洲,可四年后卻又退伍回到洲上。可惜了!她們說:天生是個光榮的退伍軍人,立過軍功,卻把左臂丟了,可惜了!雖然婆姨們愛胡扯拉呱,能用舌頭卷死人,讓人聽得心煩,可我愿意聽她們這么說天生。

那時,洲上的伢子只有考上學、招上工、參上軍,才能鯉魚躍龍門離開和悅洲,否則就會在洲上子承父業(yè),做漁業(yè)社的漁民、船業(yè)社的船工、鐵木社的制秤師傅啥的。因而,天生能出外兜上一圈是令人羨慕的。當然,他又回來了,而且廢了一條胳膊,這多少讓人覺得有些遺憾。

那時,天生是光榮的,可他母親常常在夜晚的沙灘上,長吁短嘆,為她兒子的婚事發(fā)愁。

那時,洲上的伢子愛模仿天生高舉右手的樣子,就跟游著一群斷鰭的魚似的。

我毫不懷疑天生會在和悅小學操場上,就那么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沒想到小學竟然停辦了。天生下崗了,自打妻子過世后日子越過越潦倒,幸好他女兒出外打工賺回錢,為他蓋了水泥樓。有人說他在那水泥樓里偷偷養(yǎng)江豚,這話未必可信,可他的確在家里深居簡出,也不肯讓人走近他家。

日光有些刺眼,那讓余飛瞅著天生的眼神有些乜斜。

天生直直地站著,忽地右手握拳舉起,恍若向日葵,大聲喊:你們!你們來我家要干啥?

公安上前一步:我們想了解些情況。

天生收斂住,在公安面前顯得小心翼翼:啥……啥情況?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就在家里啊。

整個晚上,你一直都沒出過門?

是啊。我出門做啥?

誰能給你作證?

這……我家阿黃可以作證啊。

阿黃?就是這條黑狗?

就是啊。

這樣吧,我們去你家看看。

你們想搜查我家?天生身子一顫,臉上的肌肉似乎痙攣了,又大喊起來:不行!你們不能私闖民宅!

黑狗跟著天生狂吠起來,訇訇然,作勢要向公安撲去,顯然它的法律意識有些淡薄。

公安還想說什么,一直沒有出聲的余飛擺擺手,把公安的話擋了回去,眼睛尖尖地盯著天生:天生哥,昨晚我的造船廠有人放火了,你曉得么?

天生嗯了聲。

余飛笑了笑:其實,也沒多大損失,那把火只把我收集的舊木船,還有老廠房的棚子燒毀了。

天生仰起頭:可是……那把火燒死了我家的兩只信鴿!

唔,你家的鴿子去我廠里做什么?

哼!你管得著人進廠,還能管得著鴿子?我家的鴿子愛去哪就去哪!

余飛走近一步,似乎想看清天生臉上的斑痕:天生哥,你實話告訴我,火是不是你放的?只要你下回再也不干這種事,我就不追究了。你曉得我是說話算數的。

天生的右手抖動起來:你……那我就實話告訴你,你小子聽清楚了,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我趕忙上前勸架:飛仔,既然天生哥這么說了,你還能不信?洲上人誰不曉得天生哥是個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我看這事就算了吧。

余飛瞅瞅我,又看向天生:好吧。天生哥,你要好自為之。說著轉身向黑轎車走去。

天生對著余飛的背影喊:你小子來問我,為啥不去問問你父親?

余飛腳步滯了滯,沒有回頭,徑直走遠。

黑轎車開動了,天生家的水泥樓漸行漸遠。

余飛對公安說:走,我們去和悅土菜館喝兩杯,我云南朋友寄來了火腿,就擱在那,嘗嘗去。

公安有些結巴:余總……別太那個了。

余飛轉臉看向車窗外的水泥樓,對我說:風仔,天生哥整日蝸在家里,莫非真像洲人說的,他在家里養(yǎng)江豚?說完,還沒等我應聲,就哈哈大笑起來。

不遠處的江水也哈哈大笑起來,可我沒看見江上有水鳥。

7

天正晌午,我們去和悅土菜館啃云南火腿,余飛有說有笑,恍若一尾自由游弋的魚。

其實,余飛的生活并不像他的笑聲那樣爽氣,他習慣于把安眠藥當作糖果吃,在越安靜的夜晚越會產生幻聽,那是他在造船廠做電焊工時留下的后遺癥。

自從小拇指被切去后,余飛不再開店擺攤,不再東游西逛,而去集體造船廠老老實實當了電焊工。那時的船廠車間里,到處流竄著油漆味、電焊味,發(fā)電機的噪音讓人抓狂,即便工人們大聲說話也聽不清。余飛就在那里蹲伏著,大夏天穿著厚厚的牛仔服,揮汗如雨,提著電焊機,舉著防護罩,給鋼板繡著耀眼的火花。下班后,他就在街上就著牛肉面喝一瓶啤酒,回家倒頭就睡。洲人都說他改了性子,不再是害群之馬了。他的確很很能干,身上鼓鼓的肌腱不是白長的,很快就能把鋼板焊得嚴絲合縫,成了技術大拿。那也就三年時光,造船廠學著城里國營工廠的模樣倒閉了。余飛又無所事事,他在沙灘上蹲了一夜又一夜,像被遺棄的狗,聽著江水嗚嗚地流來流去。后來,他跑到江畔吸砂船上當了現場經理,說是經理其實就是帶著幾個青皮沖鋒陷陣,幫老板跟別的吸砂船爭碼頭。越數年,他就有了自己的吸砂船,成了一方諸侯。那種船在江畔東一個西一個,吸采著江砂,讓和悅洲江堤崩坍過。再后來,余飛把吸砂船賣掉,卻把和悅洲造船廠買了下來,造了兩艘鐵船,一下子就發(fā)達了。據說,那時他搞過一個加強排的高矮胖瘦的女人,可那畢竟是坊間傳說,我沒有親眼歷見,不好多說的。

后來,我再見到發(fā)達的余飛時,他已吸毒成癮。

他攥著我的手說:風仔,救救我,幫我戒了毒啊。

我想甩開那魚鰭般冰涼的手,終究沒有動,盯著他:你不是風光八面么?怎么吸起毒來?

他打著哈欠,眼淚跟著流出來:你是捧鐵飯碗吃皇糧的,你不曉得辦個廠,壓力有多大!每接一回單,我就要墊資,就要求爹爹告奶奶賒鋼鐵油漆,要找銀行貸款發(fā)工人工資,就像給自己挖了個大坑……這個坑得靠客戶的貨款來填,那些狗日的客戶總是把貨款拖來拖去,還不完全到賬……我有時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所以,你就吸毒了?

他點點頭:我有時夢里都覺得有人拿著刀追著我……我真累了。

我想了想,只好把他帶到自家的漁船上。我剛手忙腳亂地把他綁在鐵錨上,他就說了聲“有船(床)真好”睡著了。

之后,我每天去漁船上給他送飯。他毒癮一發(fā)作,就奮力掙扎,破口大罵,綁繩在他身上蚯蚓般蠕動。半晌,他又會像被挑斷了筋骨的狗軟癱著,低聲下氣地求我。我不為所動,甚至樂于欣賞他那番不可多見的模樣。二十九天后,我放他下船,他一奔到沙灘上,就抓起沙子,把自己的嘴磨出血來說:風仔,你放心,我絕不吸毒了!

果然,余飛自此再也沒有吸過毒,只是夜深人靜時失眠幻聽的毛病總治不好。

我總覺得他身上潛伏著小獸,只有切掉他的拇指、綁住他的肉體,才會讓那小獸沉沉昏睡,可有什么辦法驅走他身上的小獸呢?

不過,余飛現在變得大腹便便了,畢竟他花錢上過某名校工商管理碩士,在風口浪尖歷練多年,看上去頗有些企業(yè)家的風度了。

在和悅土菜館吃過云南火腿后,看著公安搖晃著身子離去,余飛低下聲對我說:你曉得啵,我一直在幫天生哥找他女兒。

我像被魚刺卡住了,拽長脖子哦了聲。

你沒有覺得天生哥一個人怪可憐的么?

我醒過神來,搖搖頭:飛仔,你喝醉了吧?天生哥女兒沒有失蹤,他還經常跟女兒通電話呢,你找她做啥?

余飛把頭湊到我面前:那是天生哥裝的!他那手機根本沒有卡,能打電話給誰?

我愕然地看著那種酒紅的臉。

余飛繼續(xù)說:天生哥……他那是太孤單了。

我真是猜不透余飛腦瓜里到底能蹦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只能小心地問:你是說……天生哥的女兒失蹤了?

是啊。這兩年你看見過她回家嗎?看見過她人影嗎?

可是……天生哥常去郵電所,說他女兒從海南匯錢回來了呀。

你們這些文化人,腦袋被門縫擠了,別人說什么你都信?我問過郵電所,天生哥的女兒這兩年從沒寄過錢回來。

唔?那你……找到天生哥女兒了嗎?

沒有。這兩年我托海南的朋友打聽過,還找公安幫過忙,都沒找到。

也是。在一個城市里找一個人,那就是大海撈針哦。

余飛的眼睛閃了閃:嗯,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兩年多沒有消息了,那她不會出啥事了吧?

也許吧。不說海南,就是銀城也經常有人莫名其妙失蹤呢。

我支支吾吾:聽洲人說,天生哥的女兒……在外從事不名譽的職業(yè)。

啥不名譽職業(yè)?余飛斜睨著我:直接說雞說二奶不就得了!這還拽詞兒?不過,那女子還真有可能干這個。這事不能讓天生哥聽到風聲,要不就他那犟驢脾氣,那么愛面子,還不拿刀把他女兒剁了?

余飛說這話時,右手指縮了縮,似乎有些懼意。

江水在樓下嘩嘩地響,我倆都看向窗外,不再說什么。

我的眼里天生哥的女兒慢慢出現了,我隔著十年的時光打量她,打量著這個鄰家的小女子:她背著小書包,沿著墻根走,磨磨蹭蹭,不愿去上學,她不想看見她爸打鈴的樣子,她說她長大后一定要離開和悅洲。忽而,她一下子從黃毛丫頭變成了俏麗的大姑娘。她從洲外歸來,穿著裙子,在日光下的街面矜持而過,長腿閃出耀眼的白……可無論怎么變,她臉上那顆痣都黑得像蝴蝶。隔著時光看人,我有一種蒼老的感覺。我才四十來歲,那種感覺是怎么滲進我心里的呢?

我和余飛走出和悅土菜館時,灼人的日頭早就跳到江面上,沙灘應該曬得要融化了。我抬頭看了看,看見一群信鴿在天生家的水泥樓上盤旋。

8

余老爺子竟然不見了。

沙灘上,一只摩天輪已高高地豎了起來。我在洲上找了三趟,都沒見余老爺子的人影,抬眼一眺見摩天輪就頭暈。就在我急出冷汗時,忽然想起前日晚上余老爺子跟我說起的癡語,他說他要跟天生去江上尋找新洲去了。也許那時夜色太濃,也許我聽慣了他的胡言亂語,我一覺睡過后就忽略了他的癡語,甚至覺得那個夜晚只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并不真實。不見余老爺子,我一急之下,這才想起來:當時,我和他像往常一樣走在夜氣里,江面上的夜空過于高遠,沙灘上散發(fā)出清冷的氣息,造船廠的燈火讓江天空曠起來,沙洲愈發(fā)小了。

走到野鴨宕時,余老爺子蹲下身,不愿再起來。他撅著瘦尖尖的屁股,臉藏在夜色里看不清面目,整個影子恍若一塊大石頭。他很瘦很瘦,可蒙蒙的月光讓他的身子虛胖起來。

他一動不動,我怕他就此永遠地睡著了,就用腳輕輕地踢他屁股:老爺子,老爺子,咋啦?走??!

他還是一動不動,我再踢再喊,腳稍稍加了些力氣。

他跳了起來:你小子干啥呢?有你這樣對待長輩的么?你還是個文化人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扶住他:老爺子,莫生氣啊,走吧。

他沒有掙開我的手,卻將臉湊過來,一臉神秘地說:你曉得啵,天生說他發(fā)現了。

我明知他在說癡話,但還是好奇起來:唔?發(fā)現啥了?

天生說他發(fā)現江上長出新洲了!

我哄他: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邊說邊試圖拽著他走。

可他站住不動,伸手抓緊我,沒想到那么瘦的老人還有那么大力氣,抓得我有些疼。

他繼續(xù)神神叨叨: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天生說要帶我到江上找那個新洲去。

我無法想象一個年老體弱的老頭和一個獨臂人劃著木船在江面上尋來尋去的場面,他倆又不是摩西,說“分”就能分開江水來。

我在心里竊笑,嘴上說:好好,你倆哪天去,得叫上我哦。

余老爺子思索片刻,認真地搖起頭:不行!

為啥?

因為……你根本不信我的話,是不?你心不誠,咋能尋到新洲?

你怎么曉得我不信你呢?

哼!我肚子里的魚聽見你肚子里的話了……它能聽見洲上所有人肚子里的話!

余老爺子有些得意,伸出雙手在小腹上擠擠壓壓,仿佛那里真的有條魚。

既而,他有些傷感:要快點找到新洲,要不我肚子里的魚就要死了。

余老爺子皮膚干枯而冰涼,我竟然跟著他傷感起來,真誠地對他說:老爺子,會找到新洲的,一定會的!

你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別人哦。天生說了,三天之內就能找到新洲。余老爺子的神態(tài)鬼鬼祟祟而又信誓旦旦:我保證,三天就會回家!

我連連點頭:行行行!

遠處的江上,塔頂的航燈在紅紅地閃爍,風從江面撲來,沙灘又涼了幾分。

我感覺到了江水的寒氣,說:老爺子,回吧。

余老爺子溫順起來。

我扶著他往回走,我想:只要過了這個晚上,老頭就會忘去剛才說的事兒的。

現在想起來,也許余老爺子真把那件事當真了。

我趕忙走到洲上唯一的水泥樓前,卻不敢靠近。洲人都曉得,天生從不讓外人進家,而且他家的黑狗太兇了,或許真的會咬人。

我猶豫片刻,對著水泥樓喊:天生哥,你在家嗎?

水泥樓里沒人應答,可黑狗從門前躥了過來,朝我撲著前爪狂吠。

我邊后退邊喊:天生哥,你看見余老爺子了嗎?

水泥樓仍沒有動靜,只有黑狗跟我比賽著嗓門。

我想:天生應該不在家,他也許真的跟余老爺子一起去江上尋找新洲去了。

我走出黑狗的視線后,拿起手機給余飛打電話,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那頭余飛只說了一句話:我曉得了,我父親被天生哥綁架了,他還在想著法子跟我對著干!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綁架?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覺得余飛的想法過于突兀。如若說一殘一老的人去江上尋找新洲是荒唐的事,那么,綁架一說就更荒唐了。也許在成功人士看來,他們或他們的親人失蹤都跟綁架有關吧?也許他們在狼奔豕突時總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吧?我記得余飛在接到出席慈善活動通知時憤慨地罵過:他媽的!我真被他們綁架了!可我仍覺得余飛懷疑天生綁架他父親是可笑的。

我曉得自己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對洲外的生活有些隔膜,就像一條魚擱淺在沙灘上,憑著回憶和想象生活。有一次,我跟余飛去夜總會,那里幽暗的燈光讓我有種眩暈的感覺。余飛給我找來小姐,我不敢碰她,雖然她的肌肉看上去彈性很好,雖然她皮裙下的大腿很白,雖然她身上散發(fā)著發(fā)脂的香氣,這些都讓我心跳加快,蠢蠢欲動,但我終究沒有碰她。余飛笑我是老夫子,小姐歪著頭,用塑料打火機不時制造出一團火,跟著余飛嘻嘻笑。我沒問余飛那位小姐長得像不像天生的女兒,只是想把小姐手里的打火機奪過來,點燃什么。余飛越說越來勁,盡情地嘲笑我,說我有色心沒色膽,說我假裝圣人君子,說我是太監(jiān),他的臉在包廂的毛玻璃上隱秘地綻放著。我實在忍無可忍,說了聲“請尊重我”,就狼狽地跑了。從那以后,我才發(fā)現自己對洲外世界有些畏首畏尾,手足無措,就像一只把頭埋在沙子里的鴕鳥。

走回街上,我喃喃著綁架綁架,突然發(fā)現這個詞有著特有的韻味兒,仿佛是一片光滑的玻璃。我輕松起來,既然余飛給這件事命名了,那么他父親的失蹤就跟我無關,我可以袖手旁觀他怎么把他父親找回來了。

9

當我和公安隨著余飛再次走向天生家,是在黃昏。不大一會兒,聞訊而來的洲人三三兩兩地站在水泥樓前的灘涂上遠觀著,就像隨風飄搖的稻草人一樣。他們也許是在等待公安從水泥樓里搜出江豚來。

關于天生偷偷養(yǎng)江豚的事,洲上早就傳開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洲上水生動物多,一洼連著一洼,蘆葦叢里掩蓋著水鳥蛋和肥頭野鴨,一江鎖著沙洲,江水里游著青魚、鯽魚、鰣魚等,洲上好幾家土菜館就是靠這些江鮮招徠城里食客的??涩F在那些動物越來越少了,灘涂上蘆葦里有時會出現一堆死魚爛蝦。有人說那跟上游的化工廠有關,也有人說那是洲尾造船廠的油漆毒死的,無論怎樣,江水都是越來越不干凈了。而江豚更是稀少,在和悅洲的記憶里,一百多年前的江面上,時常會有江豚像伢子般露出圓圓的腦袋,成群躍動,可后來這種景觀慢慢就罕見了,直到洲上大興燒鐵錨煉鋼鐵之風時,江豚就不見影蹤了。關于江豚最近的傳聞是:漁業(yè)社成立不久,一隊漁船捕魚歸來時,捕到了一頭大江豚。那江豚足有一人多長,油脂被洲人刮回家點油燈后,就埋在沙灘上,腐爛的氣味嗆人而經久不散。后來,洲人還在余老爺子的指引下,在灘上挖出一副完好無損的江豚骨架,送到城里的展覽館了。

在這個光景,天生養(yǎng)江豚的傳聞,聽起來就是笑話。雖說江豚是國家保護的珍稀動物,養(yǎng)它指定會發(fā)財的,可它太難養(yǎng)了,不僅需要一片干凈的水域,還要喂食鮮活的小魚。天生怎么可能養(yǎng)活江豚呢?余老爺子總是神神叨叨地說,天生在水泥樓的地下室里養(yǎng)著江豚,還指著自己的肚子說,那里面的魚也是江豚,這些話讓人難以置信。洲人懶得深究這事兒,他們信過太多的東西,現在都不曉得該信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肯信了。那么,他們遠觀著,在等待什么呢?也許他們在想:從水泥樓里搜出余老爺子并不奇怪,如若能搜出一頭江豚來,那就有趣了。

余飛對從水泥樓里找到他父親顯然信心十足,他讓造船廠工人焊了一副擔架抬過來,也許還預先聯系了醫(yī)院急救車什么的。他思慮縝密,廣通人脈,行動迅速。我不得不佩服他這方面的能力,甚至相信:只要他打打電話,就能把一個人從產房到墓地的過程全搞掂,就跟操作船廠的流水線一樣。說實話,我很希望他的流水線作業(yè)故障不斷,比如一根螺栓會自己從新造的船體上跑下來。

我們悄無聲息,步步緊逼,圍向水泥樓。那座樓冷著臉,沒有動靜,只有黑狗在奔來跳去,對著來人狂吠。公安拿著高音喇叭,提著警棍開路。余飛走在中間,邁著大步,眼睛跟碘鎢燈似的。我緊緊地跟在余飛的身后,不敢眨眼。我怕一閉上眼,眼里就會出現一群人高喊著“沖啊沖啊”涌進水泥樓的場景。當年,天生就曾領著一群人,沖進過余飛的造船廠,就跟潮汐似的。可我顯然多慮了,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

公安舉起帶電的警棍,打翻了叫囂的黑狗。那一警棍下去,黑狗被電擊得搖搖晃晃蹲伏下去,它撐著前爪想站起來,可全身顫抖像患了傷寒病,掙扎了數次均以失敗告終,只好匍匐在地,嘴里的吠聲也變成嗚嗚的風聲。它那戰(zhàn)栗的長毛被黃昏的日光照得泛起黃來,像田野上的枯草一樣——我突然明白:它果然應該叫阿黃。

公安又舉起高音喇叭,對著水泥樓喊起來:胡天生!胡天生——樓里沒有聲息,一扇扇黑得發(fā)藍的玻璃窗冷漠著,卻又似乎躲著一張張詭秘的臉。

公安不耐煩了,揮揮手,一名藍裝工人走上前,一錘砸掉水泥樓老式的門鎖,推開了大門。公安、余飛和我魚貫而入,輕而易舉地走進了水泥樓。

水泥樓里鋪著地板磚,卻少有家具,顯得空空蕩蕩。一樓的廳堂里,墻上掛著海軍戰(zhàn)士天生的照片:他站在甲板上,背后是海水。他在微笑,難得伸開健全的雙臂,似乎向大海呼喚什么。地上只擺著一組舊沙發(fā)、一張餐桌,還有一臺電視機,一覽無余。我們急慌慌地走上二樓、三樓,就跟客輪上的查票員似的,走進一個個房間,卻沒有找到一個人。那些房間大多空著,沒有一件家具,隱隱地彌漫著石灰粉的氣息,顯然房間的窗戶從沒打開過。那個洲人從沒涉足過的水泥樓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神秘,跟平常人家沒什么兩樣。

我們只在三樓陽臺上,看見一地空鴿籠,還有鴿子糞和零亂的白羽毛,天生養(yǎng)的那些鴿子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我們一無所獲,坐在一樓客廳里,心有不甘地抽著煙。公安在樓梯處東敲敲西探探,忽地掀起一塊木板,一個洞口豁然出現了,原來還有地下室沒有被我們觀光過。這個發(fā)現讓我跳了起來,我曉得洲人都是玩捉迷藏游戲長大的,可以說洲上的街街巷巷、街上鱗次櫛比的木樓就是個大迷宮,我們小時候就常常躲進閣樓、藏入米倉、鉆進船艙、爬上馬頭墻,躲來躲去,找來找去,在躲與找中嘗著無窮的快樂。此時的洞口簡直就是從童年的記憶里敞開的,說不定那洞里真的養(yǎng)著一頭江豚呢。

我們興奮而小心地順著鐵梯而下,走進地下室。地下室很幽暗,雖然有日光從網狀的小窗里射進來,卻驅不動那些囤積的黑。當公安打開燈時,我們看見了一盞百瓦的大燈泡懸在正中,看見了一張桌上筆記本電腦正在播放電影《泰坦尼克號》,還看見了一個女子。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上臂綁在椅背上,下臂卻稍稍能自由移動,剛好夠得著桌上的電腦鼠標和牛奶面包。她沒有動,也沒有驚叫,只是目光呆滯而恍惚地看著我們。她太白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有一顆黑得發(fā)亮的痣——她就是天生的女兒。

10

余老爺子和天生劃著木船回來時,天已黑透了。江面黑得像一面大鏡子,他倆仿佛是從鏡子里走上沙灘的。

沙灘還跟往常一樣,半顯半露著瓦罐、磚礫、舊家具,那是歷年汛期發(fā)大水留下來的遺物。不遠處,蘆葦蕩里,野水鴨在洼地里打著旋兒。遠處,高高的摩天輪像風車一樣慢悠悠地轉動著,造船廠的鐵錨雕塑拳頭般砸向夜空。

我和余飛坐在黑轎車里,眺望江面。我沒跟他說,那燒去造船廠老廠房的大火可能與我有關,只是沉默著。

我終忍不住了,說:天生哥……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

余飛沒有答話,吸著煙,眼神像水草一樣飄搖著,半晌才說:你曉得我為啥要辦造船廠嗎?

我哦哦兩聲。

余飛兀自說:我曉得你在心里暗笑我,不就是為了賺錢么?這話沒錯,可是能賺錢的生意多了,我為啥偏要辦造船廠呢?

我抬眼細細地看著他,發(fā)現他嘴里的確掉了一顆牙。

他還在說:我喜歡船……不是江里的漁船,而是能跑江過海的大船。小時候,天生哥退伍回來,我就愛聽他講海上的事兒……天生哥說他當的是信號兵,白天用手語,晚上用燈光打信號兒……說他常常坐在軍艦的甲板上,看看大海,吹吹海風,還喂食海鷗……

我插話:海上跟江上不是一個樣兒嗎?

余飛像是生氣了,強硬地揮揮手:不一樣!海水是藍的,不像咱們這兒的江水渾濁得發(fā)黑!

我哦了聲。

余飛語氣緩下來:你不曉得,那時我多么崇拜天生哥……我喜歡看電影《?;辍罚瑦勐犓盾姼壑埂贰?/p>

我眼里隱約出現了少年余飛的樣子,那時,他一到夏天就穿起藍白相間的海魂衫,還特愛唱鄭智化的《水手》,這么看來,他沒有說謊。

余飛以為我不信他的話,轉臉看著我: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辦公室里,有一個大扇貝?那就是天生哥以前從海邊帶回來,送給我的。

我突然有了想跟余飛說說話兒的沖動,我想跟他說:我的《沙灘書》就要寫好了,我覺得其實沙灘就是另一條江……可我懷疑自己一開口,余飛就會發(fā)笑,就會拿我打趣說:求你別整出外星人的樣兒了,永禮不在家,他出去旅游了——他說的永禮是我們的發(fā)小,現在是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他有可能會成為我下一部書的主角。

我倆就那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直到江上漁船的燈火越來越近。

余老爺子和天生泊好船走上沙灘時,被余飛、公安和我組成的迎候陣容嚇得站住了。

余飛走向余老爺子,喊:爸!

余老爺子后退一步,搓著手,有些羞怯:我倆沒……沒找到新洲。

余飛沒有說話,只是上前抱了抱余老爺子。

那個動作也許有些突兀,余老爺子身子抖了抖,喊叫起來:疼!疼!別擠著我肚子里的魚——

公安走向天生,掏出手銬。

天生沒有遲疑,右手自覺地伸進手銬里,左手空袖管盡力地往手銬處甩動,似乎想讓手銬的功能發(fā)揮得更完善些。

公安說:胡天生,你涉嫌犯了非法拘禁罪。

天生聲音嘶?。何遗畠耗兀?/p>

公安皺皺眉頭:我們把她送去醫(yī)院了。你是一個老實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天生想揚起右手,可被手銬拉扯住了:我……我只是不想讓我女兒到外面去,到海南去。

公安一臉疑惑:哦,到海南去有什么不好嗎?

天生咬著顫抖的嘴唇:因為,我不想讓祖宗,讓洲人戳我脊梁骨……不想讓他們笑我女兒在外做雞!

余飛走過來,輕喝:天生哥,別說了!

天生閉住了嘴。

余飛盯著天生:你為啥要綁架我父親?

天生垂下頭:我沒綁架老爺子……是老爺子逼著我,要我?guī)ソ险倚轮薜摹?/p>

是嗎?

是啊。老爺子說,要是我不帶他去江上尋新洲,他就要公安到我家來搜江豚……我能不帶他去么?

余飛哦了聲,轉臉看向公安:把手銬打開吧,不要讓人看見他戴手銬的樣子。

公安猶豫了一下,打開手銬。

余飛瞥了瞥天生,沒再說話,轉身走去。

我們走向碼頭,那里,按慣例已經停渡的渡船就要破例開出了。

碼頭很靜,余飛抬頭看了看碼頭拱形門上的標語“和悅洲歡迎你”,又回頭望了望夜空下的沙洲,喃喃:這個洲真的越來越小了。

我抬頭卻看見,一群信鴿向對岸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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