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雪
鄉(xiāng)下孩子玩過的蛹大多是蝴蝶的前身。一層薄薄的外皮,帶著水波的紋理,散發(fā)出璞玉一般光滑透亮的顏色。它用這層堅實柔韌的外皮保護著里面白色的肉體——那種像液體一樣柔軟稀松的蛹的肉體。
在田地割草,挖開草根下的泥土,會遇到一枚紫紅色的蛹,它沉睡于泥土的夾縫,肥美的身體在大地的腹部酣睡如休眠,斯世與它無關,前生后世不足以喚醒它的美夢。它仿佛已經(jīng)沉睡了幾個世紀還想繼續(xù)沉睡。
一雙纖細的小手握著鏟子掀開泥土的硬蓋,小心翼翼地取出這枚小小的蛹蟲,它光亮而挺直,一頭粗一頭細,細的一端有一節(jié)一節(jié)的波紋,粗的一端飽滿圓潤。它像一支鋼筆的筆帽,短小肥壯。最討人喜歡的是它會扭動頭顱,不,或許是尾巴的部位。我們從長姐那里學來玩昆蟲的辦法,捏它在手,對著它喊:西!它會把頭扭向西,接著再喊:東!它會跟著你的口令轉向東。我們把這種昆蟲叫做會辨東西南北的昆蟲。逗它玩兒,看它憨厚的模樣扭來扭去,我們咯咯大笑。有時候故意把口令喊得很快,它扭來轉去,暈頭轉向,胡亂搖頭,我們肆意的笑在野地里飛揚。
蟬蛹在地下生活二到三年,以吸食植物的根莖為主,是生長過程也是積蓄能量的過程。當它在地下長成一只會爬行的蟲子時,開始破土而出,我們叫它知了猴。知了猴是我們接觸最多的一種的昆蟲,具有復雜的身體結構:清淡無光的復眼、圓溜溜的鼻子、軟乎乎的尾巴、飽滿而堅硬的脊背,腹部后面四條細長的爪子,前面兩條像夾子一樣鋒利的大爪子。我們的家鄉(xiāng)話叫它解拉猴。天黑,我們?nèi)プ街撕?,叫摸解拉猴?/p>
一種食物的食用方式來自一輩輩人的經(jīng)驗傳播。這種傳播直接影響一個人的味覺取向。我自幼知道知了猴能吃,對這種張牙舞爪、渾身僵硬的家伙毫無懼怕之意。村人家家皆食之,幼童,老人,青年人,無不以它為美味佳肴。幼年時我只吃它脊背上那坨瘦肉。那對看似憂郁的復眼和那張毛胡子嘴巴以及那些帶著夾子的爪子,我不吃,尾巴上那塊黃嘟嘟的肥肉我也不吃。
我喜歡捉知了猴,到癡迷的程度。追逐它的存在、去向和蛻變,每夜鍥而不舍。這是一種集耐心和靈慧于一起的勞動。尋找知了猴充滿神奇的誘惑,在知了猴出沒的夏夜,有了手電筒之后,幾乎是全村人一起出動,像一場盛大的狂歡會。
童年。夏日。雨歇后,我提著小鏟子,赤腳走在雨水洗過的小路上,路上的樹葉草棒被水沖走,留下一道道水走過的細密的水紋。沙土柔軟如棉,小腳丫踏在上面,溫熱柔軟,絲綢一樣滑膩。邊走邊低頭尋找知了猴。知了猴蟄伏在地下六七百日,這時它們已經(jīng)長大,正在往地面捅進。佛說生有時,死有時。知了猴也一定經(jīng)過神佛的點化,不然誰告訴它出行的日期和時辰呢?一定要在夏天,要在日暮時分,它才肯探頭出來,看天色陰暗,夜幕降臨,或許覺著四周安靜,正是最好的出行時候,它才肯出洞。
尋找知了猴亦有一套經(jīng)驗,長姐們告訴我們要看地下那種薄薄的小洞,里面才會有知了猴。低頭仔細搜尋如紙片一樣薄的小洞,發(fā)現(xiàn)一個,用手輕輕摳開,里面果然蹲著一只知了猴。有時洞很深,我們摳開的一瞬,知了猴漏下去。小鏟子是必須帶著的。也有小洞口排列著一圈細小的土堆,那是知了猴剛剛離開。在洞口四周尋找,會找到那只正在急急趕路的知了猴——它正在去樹頂?shù)穆飞?,或者是已?jīng)在樹上。
一個洞穴一個知了猴。知了猴過著獨居生活,但在居住地附近分布著更多知了猴。我們有這樣的經(jīng)驗,找到一個知了猴的洞,會在旁邊找到另一個知了猴,有時會有數(shù)個知了猴。因此我們這里有俗語說:解拉猴也有一個對臉的。知道了知了猴在地下的存在方式,我們不依不饒地挖掘它的鄰居。在一棵樹下,我們大面積地翻開土層,圍繞著那些洞穴向四周尋找,小鏟子在地下翻動,掀開泥土,一層一層往下深入,一點一點往外擴展地面。尋找知了猴的小鏟子是輕的,每一層翻開的泥土也是薄的,你不知道哪一鏟子下去,一個洞穴就露出端倪,再一鏟子下去,知了猴正蜷縮在里面熟睡呢!它慵懶而怠倦的表情告訴我它極不高興我打擾了它,當我伸手捏住它,它的爪子開始抓,我握它在手,它用夾子一樣的前爪夾住我的手心,夾得很疼,有時候不得不甩開它,然后再撿起。
更多時候我們在地面上尋找知了猴。童年時的眼睛賊亮,每一個針眼一樣的小洞都會是發(fā)現(xiàn)秘密的所在,那些薄薄的小洞我可以確保無誤地斷定里面是否居住著知了猴。有時候打開洞穴,伸手觸摸到它的頭,沒有帶鏟子,小小的洞穴伸不下去兩根指頭,只能用一根手指伸進去,讓它夾住手指,帶它出來。有時也會把小枝條伸下去,它會夾住枝條,跟上來。偶爾泥土會把洞穴堵死,明明觸摸到知了猴的爪子,卻怎么都找不到它。我們說它跳井了,放棄,不再找。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村莊里的生活水平還在貧乏之中,我家一年吃一次肉。在過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里殺牛能分到一斤牛肉,父親要用這一斤牛肉包過年的餃子。平時我們沒有吃過肉。知了猴是我們吃到的最好的肉。
每一天黃昏來臨之際我都在努力尋找知了猴。路上、樹林里、水塘邊,一遍又一遍走過,最多也就尋找到十幾個。天黑之后知了猴從洞穴爬出來,我會在院子東邊的榆樹樹林里摸知了猴。所謂摸,是用手在樹身上觸摸,摸到一個涼絲絲的硬殼小動物,它一定是知了猴的。借著夜色、星光、偶爾的月光,瞪大眼睛看樹身游動的小昆蟲,手掌在樹身上來回觸摸粗糙的樹體,摸到甲殼蟲和紡織娘,摸到長著長辮子、鐵夾子的老牛以及老榆樹鼓起的疤瘌都是不稀罕的。有一年村里二青摸到一條蛇,嚇病了,在神壇里燒香磕頭把魂魄要回來才好。
在黑夜里摸到知了猴的概率極低。一夜捉到三五個,父親會用鹽水泡上,等第二天捉了一起油煎。
夏天的早晨,清涼的風中飄出絲絲縷縷油煎知了猴的氣息。熟悉的味道如同煮玉米如同熬紅薯稀飯,是村莊特有的煙火味。我父親煎知了猴時大多是先烙烙餅。鏊子支在地下,烙餅做好后把知了猴放到鏊子上,滴上幾滴油,鏊子底下火苗漫不經(jīng)心地燃燒著,鏊子上的知了猴慢慢散發(fā)出肉香。要把知了猴煎到顏色變黃,通體焦酥,才好吃。最好用鍋鏟把它按扁,擠出里面的水漬,吃嘴里酥香耐嚼。我父親做飯不舍得放油,煎出來的知了猴便沒有那么焦香。他似乎不在乎知了猴的味道,他沒有耐心等知了猴焦酥,看著已發(fā)黃,盛出來,他把頭尾和爪子吃掉,把脊背上那坨瘦肉留給我。
我不止一次在香菱家看到香菱的母親油炸知了猴。香菱的母親一臉柔和,站在低矮的鍋灶前彎腰按壓大鍋里冒著熱氣的知了猴。一件磨得能看到她脊背的短袖衫緊貼在后背上,她頭上搭著濕毛巾,不時拿下來擦一下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腰彎下去,頭低到冒著熱氣的大鍋前,聽到鍋底發(fā)出嗞嗞的響聲,一股濃重的知了猴的香味撲鼻而來。院門口有人從路上經(jīng)過,遠遠嗅到,知道這是在煎知了猴了。
煎出半碗知了猴,四個孩子分著吃,一人六個或八個,各自拿著出去吃。香菱很會吃,她先掰下它的前爪,接著中間的,后面的,吃完爪子吃頭,再吃尾巴,最后吃脊背上那坨厚厚的瘦肉,瘦肉還要一點一點吃,先吃外皮,脫下左邊一層外皮,填嘴里,再脫下右邊的那層外皮,最后是那坨肉絲粗糲的瘦肉,它的香,它的筋道,撕一絲肉在嘴里細嚼,香菱說越嚼越香。我已經(jīng)在咽口水。我從來沒有吃出香菱那樣的香味。還有一種吃法是把知了猴卷在烙餅里面,一張烙餅對折,在里面卷上三個知了猴,握緊,一口咬去,烙餅的香和知了猴的香一起在舌尖上蕩漾,麥香和肉香繽紛了那些清苦歲月里饑腸轆轆的胃。
三十多年過去,我有了新的家,但我依然喜歡捉知了猴,兩個兒子也像我小時候一樣會捉知了猴。夏日黃昏后,大兒子和小兒子準備出發(fā),他們背著塑料瓶子,右手手電筒,左手竹竿,向村后的樹林進軍。一兩個小時后回來,多則一百多只,少則五六十只。愛人喜歡吃知了猴。知了猴洗干凈,用鹽淹一下,倒鍋里油煎。煎到快熟時,用啤酒瓶子的底部,把知了猴按壓成扁,擠出里面的汁水,煎至嫩黃焦酥,盛出即可食用。愛人一頓吃五十多只。他說村后發(fā)財侄子一家用大鍋一次煎二百多只,一頓吃完,全家四口人都吃,吃得過癮,像過大節(jié)一樣吃得心滿意足。
知了猴是一道豐厚迷人的盛宴,沒有人不愛它的美味,沒有人不為它的存在而心生激動。在快速生長的肉類食品中,唯獨這種地下昆蟲沒有受到影響。它在地下緩慢地生長著,以那種古老的方式,在貧瘠的村莊,對清貧的胃,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午后,楊樹上的小知了在一聲聲叫。我們把這種形體嬌小的昆蟲叫小知了。大知了蛻變后叫解老子。成熟的小知了顏色灰白,身體有指甲蓋那么大。它是知了猴家族里的先鋒,最先出現(xiàn)的小家伙。它是作為先驅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人們的耳際的。沒有人去捉小知了,它是領導這個家族的頭領,是它喊來了后續(xù)的大部隊,它的到來,預示著夏天的狂歡節(jié)即將到來。聽到小知了鳴叫,我們知道捉知了猴的季節(jié)到來了。
領受自然的饋贈我們那么心安理得。夜幕降臨,村人如蛇出洞,從一個個虛掩的、敞開的大門走出,小狗小貓也尾隨其后聞嗅,不錯過一個路過的知了猴。正是暑假,孩子在樹林里到處跑,跟隨父母進城的孩子也回村捉知了猴。村西樹林里,手電筒交織在一起,明晃晃的光在樹木間閃爍。安靜的樹林喧鬧了,悄悄出洞的知了猴隨時遭遇到明亮的燈光。每一株樹都有人在照亮,每一株樹都有無數(shù)個人從這里經(jīng)過。從上往下,或從下往上,樹的縫隙暴露在光亮之中,樹的枝杈在燈光閃爍之下幽暗神秘。一只小小的知了猴躲不過這些強光的照射,在樹頂、在樹下、或者是在樹中間,有時在樹葉上,都會被發(fā)現(xiàn)。
我?guī)е倌陼r期對知了猴的眷戀每夜深入到樹林的深處尋找年少時的那種殷切期望。初心不改,我還是懷著單純的心念,在地下,在樹上,在每一個與知了猴相遇的地方心情激動,我被它誘惑,終止不了和它相握在手的愿望。我深陷在這種迷惑里。我深思過這種行為的意義,它不是民俗,不是民風,它是什么呢?它算不算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除了糧食之外的另一種神奇的美味佳肴呢?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卻是對它情有獨鐘。每天早早燒晚飯,草草吃過,來不及洗刷,拿了手電筒,塑料瓶和一根長長的竹竿出發(fā)了。我覺著有大批的知了猴正在樹林里涌出,我不去,會是一個遺憾,會后悔不迭。
出門往西是一片小樹林,榆樹楊樹槐樹在夜色里巋然不動。樹下蹲著八十多歲的大樂的奶奶,很多年這個季節(jié)她都要蹲在這片小樹林里,這里的每一個知了猴都是她的,她不允許任何人踏進這里一步。她每隔十幾分鐘站起來,巡視一遍,撿拾知了猴,然后再坐到樹下,抽煙,火光一明一滅里,她等知了猴出洞。佩佩是新娶的媳婦,不知道大樂的奶奶占住了這片樹林,她進去照,大樂的奶奶說:你是誰?怎么到這里來了?佩佩說:這是你的?!我怎么不能來?大樂的奶奶沒有說話。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樹都纏上膠帶。樹纏膠帶是告訴別人這里是他的,第二個目的是知了猴爬到膠帶的地方爬不上去,只能在那里等人捉去。
我經(jīng)過她身邊,手電是不打開的。我不愿意浪費我的燈光,更不想讓她誤會我有捉她知了猴的意圖。我直奔河西的樹林。河里沒有水的時候,我從河底過去,有水的時候,從村前大橋上過去,繞很多的路。現(xiàn)在是干旱季,河里放閘,河水灌滿小河。我從村前的大橋去村后的樹林。村人喜歡在大橋上聚會,平日里大橋兩邊坐滿人,現(xiàn)在沒有人閑坐在大橋上,一個個去捉知了猴。
村后樹林是由幾塊荒地組成的,北邊蔓延至鄰村的莊前,西邊和無邊的田野緊挨著??拷迩f的第一片樹林多梧桐樹,也有雜樹,樹下突兀地聳立著四座墳,墳上荒禿禿的,一棵歪脖子梧桐樹和一株楝樹長在兩座墳中間。我要在這兩株樹上照一遍,每一回都有收獲。有時候站在墳頂投剛剛蛻變出來的白知了,不顧忌這里是墳塋,忘記了墳塋里會有鬼的故事。一心想著的是要站在高處才能夠到樹頂?shù)闹撕?。投下知了猴,撿起放到瓶子里,急忙忙往北走,大片的楊樹林遮天蔽日,樹下不時冒出一片墳塋,荒草遍布,荊棘纏繞。枸杞子和出桃子樹交織錯綜,大片的小飛蓬草靜靜地立在樹下。不在意墳塋的存在,出入到荒草里,荊棘里,直到樹林里人稀少了,燈光照到墳塋上裸露出來的一眼野獸掏開的洞,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扭頭離開,換到另一片沒有荒草的樹林繼續(xù)捉知了猴。
多年的暗夜搜索,我知道在哪一片樹林知了猴多,我心里藏有幾處秘密的區(qū)域,那是我必不可少要去的地方。在那里,我記得哪一棵樹上會爬知了猴,知道哪一棵樹身上長著的是疤瘌而不是知了猴,也知道有一棵楊樹緊挨著花椒樹,夜色里花椒樹發(fā)出異樣的香味。花椒樹上沒有知了猴,燈光繞過花椒樹,也繞過一株一百多年的老桑樹。老桑樹在黑夜里籠罩住半邊天空,每一根伸展的樹枝都帶著滄桑的意味。我總覺著老桑樹正用溫愛的眼神看著這些夜色里捉蟲的人們,它見證了一百多年來這片土地的變化,也看到人們暴露在夜色里的欲望之門。每年這個時候我經(jīng)過這里,感受到老桑樹悲憫的情懷和善意的指引——低到夜色之下的人們,白天從土地上或者是打工的路上歸來,已經(jīng)是四肢勞乏,骨骼酸疼,脊背沉重,然而他們眼神凝重,步履急匆,為一枚野地里的蟲子疲于奔命,他們不是特意為品嘗野味而來,只是用廉價的時間和沉重的體力換取一份免費的味蕾上的滿足。多年來,我也在這樣的人流里汗流浹背,脖頸僵直,直愣愣地盯著晃動的燈光神情緊張,為發(fā)現(xiàn)一枚昆蟲激動驚喜,為掉到草層里找不到而惋惜,很久才悻悻離去。
我無意照到樹林邊的玉米地里也會有知了猴,我把燈光放低,在玉米地里搜尋,一個個倒掛金鐘般蛻變的知了猴正耷拉在玉米葉子下,一場驚艷的奇遇使我激動不已。李軍家門口的荒草地上,大片的小飛蓬上,有知了猴正附在上面蛻變,我只需走過去,撿銀子一般撿起,心里是狂喜。我家地頭有一片楊樹林,每一次都能捉到十幾個。這是幾處秘密的地方,我想獨享這些天賜的區(qū)域。在夏夜,在燈光四溢人流如潮隊伍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神秘可保藏,連續(xù)四夜,我都看到一個女人在我家地頭的樹林里反復照亮那些樹木和樹木旁邊裙裾搖擺的玉米地。每一天她都比我先到,樹林很小,只能允許一個人在哪里,她在,我無法過去。最不可理喻的是她在那里不肯離開,像大樂的奶奶一樣占住了那片小樹林。李軍家門口的那片小飛蓬也被人砍了,思順家的樹林緊挨著李軍家的荒院,每夜他站在他家樹林里對著李軍家砍過的空地照,這里也被他占住。
我沿著樹林的小路往北走,小路邊是參天的大楊樹,每一棵樹都被人照過,每一棵樹上都有不期而遇的驚喜。燈光和燈光交匯,人和人面對面走到一起,調(diào)轉燈光也轉身走開,相熟的人會說:魚過千千網(wǎng),網(wǎng)網(wǎng)都逮魚。彼此安慰彼此寬容狹小空間里緊迫的相沖。我常常在前面一個人剛剛過去后發(fā)現(xiàn)一枚屬于我的知了猴,也會在我離開之后聽到身后有人喊:哈,這里一個。我們都在尋找,也都在錯過。免費的食物充滿如此強烈的誘惑,那些靈光一現(xiàn)的時刻照亮無數(shù)鄉(xiāng)村人淌滿汗水的臉,墜落其中,不能自拔。這種欣然的狂熱情緒持續(xù)高漲,每一個人都執(zhí)拗地堅守著形同虛無的尋找,深陷在對一只小小昆蟲的迷惑中——簡單卻不能詳盡其中的樂趣以及汗水和勞累。
清晨,橋頭上,干瘦的老頭在地下鋪一張蛇皮袋子,旁邊放一個塑料桶,桶里裝有水,他在收購知了猴,運往南京他兒子的飯店。
涼爽的夏日,村莊寧靜如一幅水墨畫,遛鳥的和晨起做工的悠閑而過亦匆匆而過。風從田野吹來陣陣潮潤的氣息,慢慢游動的腳步踏過花格狀的車轍痕跡,有人從橋西和橋東提著塑料袋子走來。塑料袋里裝著昨夜捉到的知了猴。來人把知了猴倒在蛇皮袋子上,老頭把知了猴五個一堆擺放整齊,點數(shù),算賬,收入塑料桶內(nèi)。然后從一個布袋子里拿出錢,數(shù)錢,交給來人。有人賣十幾元,也有人賣三十四元,瘋玉嬸六個知了猴也來賣,她說一個知了猴買一個饃,六個知了猴夠吃兩天饃。
賣知了猴的人多起來,出來閑玩的也圍著看。建的媳婦賣得最多,一夜捉一百多,一季下來賣四五百元,買了一輛自行車。夜里我遇見她,扛著竹竿,背著包包,手里握著特大號的手電筒,獨俠一樣在樹林里轉悠。一夜捉到一百多,要從七點多開始,捉到十二點,不停地走,不停地追趕樹。腿直了,脖子僵了,樹林里沒有人了才舍得回去。留福的父親六十多歲,在樹林健步如飛,是的,他健步如飛,在腿沒有摔斷之前。他駝著背,彎著腰,伸著脖子,大幅度跨步,快速地交換步履,在飛快地往前走時,燈光也在他小跑一樣速度中不停地搖晃、不停地轉換樹木。他越過一個又一個前面的人,從一行樹到另一行樹,從一片樹林到另一片樹林。他是捉蟲隊伍里走得最快的一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在推動他前進。我斷定他捉到的知了猴不舍得吃,都會拿到收知了猴的地方,賣給那個老頭。
村外的樹林是多家的,在以前沒有人因為是自家就不讓別人去捉。現(xiàn)在已有幾家把樹林用網(wǎng)圍起來,在樹身上纏上膠帶,守株待兔一樣輕而易舉地收獲知了猴。還有兩家把高大的楊樹伐掉,在里面栽上矮小的桃樹枝,用網(wǎng)圍起來,捉知了猴。我表姑居住在樹林里,一間板房屋,周圍是用玉米秸圍起的院墻。她的腿摔壞,沒有兒女照顧,買一輪椅。她不坐輪椅,推著輪椅學會走路。表姑身材高大,捉知了猴的時候她的身子在輪椅上向前探著,淌著淚的眼在院子里的樹上、玉米秸上搜尋。她走不遠,只能在板房周圍捉知了猴,一手推輪椅,一手拿手電筒,身體彎曲如變形的知了猴。黑暗吞噬了她,她用一把鋒利的光把夜幕刺破,像瞎子看到光,她看到知了猴。表姑每夜捉四五十個,也捉一二十個,夜里泡在水里,天明拿到橋頭賣錢。收獲知了猴比收獲玉米麥子輕快,熬眼和走路對于表姑乃至村里人來說是一件毫不費力的事。表姑的玉米秸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坍塌后有人鉆進表姑的院子里捉知了猴,表姑看到燈光,知道有人來。第二天她推車去集市買了鐵絲網(wǎng),把院子圍起來,外人不再進去。
自留田里有三行白楊樹,南北成行。白楊樹手指粗的時候沒有知了猴,手腕粗的時候也沒有。某一年突然有了知了猴。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發(fā)現(xiàn)了這處隱蔽的礦藏,夜夜收獲甚豐。燈光暴露了秘密,開始有人過來。每夜不下十幾個人走過來,走過去。小溪是一個孩子,每年暑假她都會從城市回到這里捉知了猴。她嬌小的身體輕盈如兔子,蹦跳著在我前面抓到知了猴。我問她捉幾個了?她說不知道。我想問她上幾年級了?媽媽在哪里?我沒有問。我不想打開一個孩子禁閉的內(nèi)心。小溪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爸媽離婚后她跟媽媽去了城市,爸爸卻從來沒有蹤影。小溪在村莊里長大,她想家想爺爺奶奶想知了猴。每年爺爺都會留一根最長的竹竿給小溪,制做好放知了猴的瓶子等著小溪。這次遇到小溪已經(jīng)長成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帶著城市女孩的氣息回到老家。她白皙的臉和整齊的劉海在燈光里完全不是小時候的模樣。我無法從面貌上斷定她是小溪,但是我從她在這里捉蟲的姿勢斷定她是小溪。她回來捉知了猴,唯獨這個季節(jié)她回來,到這片樹林來,到這三行樹中間來。我看到小溪和爺爺一路走一路照亮黑夜的樹林,這種隔輩的親近在此刻如此溫馨動人。
癮是一種來自身體的欲望,意志虛弱的人無法抗拒犯癮帶來的誘惑。抽煙喝酒有癮,賭博打牌有癮,捉知了猴也有癮。黑夜里徒步走三四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心里還是期盼著下棵樹,下一個知了猴。我每一次去的時候告誡自己,走一個小時就回來,到樹林后徹底忘記自己的忠告,兩個小時過去還不過癮,看看手機十一點,強迫自己回去。
春的母親六十多歲,身寬體胖,走路顫巍巍的。某夜十一點多,我已經(jīng)洗漱完畢,準備休息,忽聽大門外有人喊:家有人嗎?
我開門,看到是她,驚問:你有什么事?她說: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我說:這是我家,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她說:我不知道,我怎么到這里來了呢?我迷路了,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我仔細看她,她一身汗水,脖子下透亮的汗水正往外溢,她扶著我家矮墻上的欄桿氣喘吁吁。從樹林到我家要經(jīng)過河兩邊的南北路,從北往南,過大橋,再從南往北,還要往東才能到我家,這么曲折的路她怎么能走到這里呢?我只能安慰她:沒事,沒事,我送你回家。她說:你送我吧,我回不去了。
我回屋拿了手電,送她。我聽人說過一個老頭摸知了猴摸到三十里外的王溝,一直到天明才發(fā)現(xiàn)到了一個生疏的地方。有人說這是鬼打墻了。春的母親說:我在俺家陵墓那里轉悠,誰知道轉迷了,到處都是荒草,腦子亂了,迷了。聽她說我覺著有點瘆人,就說:我送你回家,我回來的時候讓春的爸爸送我回來啊,我也有點害怕。春的母親說:樹林里到處都是陵墓,誰怕過啊。
是的,我也在燈光下看到很多墳墓,墳墓上長滿灌木野草,燈光一閃而過,心里眼里是知了猴,誰想墳墓里的孤魂野鬼呢。
過了大橋,往西去,她說:還迷著,以為是往北去,這個地方完全不是記憶里的村莊了。
一直送她到家門口,她才辨認出方向。
送她回來,我走在村里路上,月亮從東邊升起,寂靜的村莊在月光下安詳沉穩(wěn),每一座房子,每一片院子,每一條小路都沉浸在夜色的柔波里。月光的玉指輕輕撫摸大地,晚風習習吹來露水的濕氣,野花的香味墜落到泥土里。一個人在路上,一枚知了猴在樹上,蛻變,飛翔,歌唱,死亡,再生。所有的循環(huán)往復都是永恒的虛無,所有永恒的虛無都是真實可見的生活秩序,都是我們無法逃脫生存的機制。我們把花香埋藏,把月光遺忘,對河流的聲音充耳不聞,對云彩的飄逸熟視無睹。我們需要一只蟲子填補精神的缺失,事實上我們需要一只蟲子填補蒼白生活的負重。我們貧窮的脊梁彎下去,再彎下去,酸疼的雙腿已經(jīng)跪倒在泥土的額前,骨質(zhì)的損傷像老樹朽去,枯竭的內(nèi)心像被鳥鉆開的樹洞,我們的身體像一張紙前胸貼著后胸,頑強地活著,我們的五臟六腑從來沒有得到滋補。從出生到死亡,軀體和器官,精神和思想,除了損傷還是損傷,除了壓迫還是壓迫。我們永遠在社會的底層仰望參天大樹降恩澤于我們,仰望青天不要動怒,給我們一個風調(diào)雨順和豐衣足食的年景。我們鼠目寸光沒有見過世面,知了猴之于瓢蟲是一個多么龐然大的肉食動物啊。平原上的我們吃泥土里長出的素食,家禽和家畜奉獻給了那些食肉動物們的腸胃,就連一枚小小的知了猴也運去了南京。蒼天啊大地,請原諒我們的魯莽,原諒我們輕率地背離了自然規(guī)律。也請樹林原諒我們的喧囂和刺疼樹木眼神的燈光。最后請一只昆蟲原諒我們的殘酷——在食物鏈的中間,我們都是傷害者和被傷害者,啃噬和被啃噬者。蕓蕓眾生,人如蟻蟲,踐踏一只螞蟻,也被另一只螞蟻擊潰。
今夜月光明亮,萬物生輝。又見陰影重重,蟲鳴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