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立文
2010年12月30日,史鐵生因病離世。雖然他說過,死亡其實是另一個節(jié)日的開始,但熱愛他的讀者不會忘記,為了迎接這個神圣的節(jié)日,史鐵生是如何先行到死中去,以至于“向死而生”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幾乎大半輩子都在忙著應(yīng)對死亡。從起初的怨天尤人與無地彷徨,到后來相信生命輪回和心識不死,史鐵生不僅以思想尋根的方式,慰藉了自己塵囂危懼的存在苦境,而且還以種種面向未知的偉大猜想,無限延展了生命的長度。
作為一名思想者,史鐵生并不想做讀者的天命教導(dǎo)員。別看他在創(chuàng)作中心游萬仞、上下求索,但那些窮究天人之際的心魂漫游,卻無時無刻不與自己的生命疑慮有關(guān)。他拷問生死、猜測命運,但絕不授人以漁,也從未去教導(dǎo)自己的讀者該如何去活。因為他深知,在自己的寫作之夜里,他所能做的,無非就是向世人奉獻自己的生命迷途。因其疑慮,故而才會袒露心魂;也因其迷茫,所以才會無地彷徨。一方面,史鐵生在大時代里的這般形色飄零,毋寧可被視為一個小人物的真實寫照;但另一方面,史鐵生又長于自守、安貧樂道,真正做到了亂花漸欲迷人眼,我自巋然不動。由此也就給世人留下了一個極其特殊的生命存在——他在應(yīng)對世相人心和歷史變革方面,既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那份通達圓融、湛然自明的人生境界,以及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的瀟灑自如,不知令多少人心生艷羨。
既然說到了他的這種人生境界,那么就不得不提及宗教的影響。其實在史鐵生處,宗教并非是絕對意義上的教義信仰,而是宗教精神的一種自然反映。宗教精神“是清醒時依然保存的堅定信念,是人類知其不可為而決不放棄的理想,它根源于對人的本原的向往,對生命價值的深刻感悟”。也就是說,史鐵生理解的宗教精神,無一不與人的存在問題有關(guān),其中既有對人的理性精神的贊頌,也有強烈的自救的人本主義信念。而這種以自我存在困境為中心、以追求絕對價值為方向的宗教精神,顯然與宗教本身有著明顯區(qū)別。
不可否認,在虔誠的基督徒或佛教徒那里,固然也存在著以絕對價值去療救自我創(chuàng)傷的實用理性精神,但隨著信仰的純粹化,教徒們思考更多的卻是如何為了信仰奉獻自己。在這當中,人的自我認識是手段,唯有認清了自身的有限性,人才能義無反顧地投身于彼岸世界,這便是宗教信仰的終極目標。與之相比,史鐵生當然也講求自我認識,但這種自我認識卻因為作家念茲在茲的主體性意識,從而使其由手段上升為目的本身。這就是說,在史鐵生的宗教意識中,尋找上帝所代表的絕對價值僅僅是人認識自我的一個必經(jīng)之途。而借助宗教的精神力量去反觀自我,并希冀實現(xiàn)人的得救,方才是史鐵生獨具一格的宗教思想。這種思想認識,其實是宗教發(fā)生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結(jié)果——那些持有現(xiàn)代宗教觀念的人,“本性并不是追尋上帝,而是尋找自己,以尋找上帝之名尋找自己”。
既然尋找上帝是為了尋找自己,那么史鐵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就兼具了存在主義和神性寫作的雙重品格。針對這一問題,文學史家於可訓先生有精辟之論。他說史鐵生是當代作家的一個特例:“這個特例,不是因為他有身體殘疾,而是因為他把這種身體殘疾的局限,變成了一種創(chuàng)造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是閱歷的增廣,生活范圍的擴大,而是精神生活空間的無限開放。在這個無限開放的精神空間中,史鐵生用他的作品究天人之際,通死生之變,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展開個體的生命體驗,他的作品因而既通達大道,又確證存在。也因此,他對天地萬物,蕓蕓眾生,皆存悲憫憐愛之心。在我看來,這就是史鐵生其人其作的道和心。古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要得這樣的人心和道心,何其難哉。”
本輯所刊文章,是幾位青年學者對史鐵生其人其作的新穎解讀。雖然道心難求,但以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進入文本,卻使得這幾篇文章在在涉理、語語關(guān)情。至于學術(shù)觀點是否符合你我心目中的史鐵生形象,相信讀者諸君自有判斷。
謹以本輯紀念我們深愛的鐵生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