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麗
(金華市湯溪高級中學,浙江金華 321076)
海德格爾在其論著《藝術的本源》之中,以梵高的一幅以鞋為主要繪畫對象的作品作為例證展開了極其煽情極其詩意的描述,文間不加以佐證便主觀判定了鞋子的主人是一位農婦引起了夏皮羅的不滿。夏皮羅認為這雙鞋子的主人無疑是梵高自己,并且從歷年梵高展出的作品與梵高傳記等方面證明海德格爾的主觀論述有多么不嚴謹。這時德里達介入了這場爭辯,他為自己找到了更高的陣地,他認為鞋子不必隸屬于某個主人,甚至不必隸屬于身體。
從各自的生平和研究領域來看,海德格爾是知名的哲學家,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海德格爾之所以要在《本源》中援引這幅畫,是為了證明:只有借助藝術作品,我們才能真正經驗到物之物性(在此也就是鞋的鞋具存在),從而洞察藝術的本質。他的立場是哲學性的,梵高鞋子的歸屬問題并不在他的注意范圍之內。因而當夏皮羅進行論證時,頗有抨擊哲學不懂藝術的嫌疑;夏皮羅是著名的藝術史學家,猶如各個門類的史學家一樣,一件物品的創(chuàng)作者,作品所描繪的具體是歷史學家的立身之本。德里達是解構主義的鼻祖,他使用的是十分現當代的思維,他反對的是教條的方式、以固有的思維評判事物。
他們三人以不同的經驗去談論一件事情,或許三位學者僅僅注意到了自身視覺經驗所構建的立場,這對于梵高所處的時代特性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以及觀眾觀看作品時自身所能引起共鳴的感受并不是完全等同的。
縱觀美術歷史的發(fā)展,伴隨著繪畫功能的變化,藝術表現形式的發(fā)展是漸進的,多樣而有序的?!罢麄€藝術史是一種關于視覺方式的歷史,關于人類觀看世界所采用的各種不同方式的歷史?!笔撬囆g創(chuàng)作者們觀看世界方式變化的歷史,也是藝術欣賞者觀看世界發(fā)生變化的歷史(藝術創(chuàng)作者與藝術欣賞者有時候也是一體的)。繪畫發(fā)展的歷史,其實也是一場“創(chuàng)新—批評—接受—迎接新的創(chuàng)新”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這些創(chuàng)新之所以一開始要被批評,是因為觀眾在藝術的發(fā)展過程中的感知往往是滯后的,時至今日,當抽象作品擺放在國人面前時,未接受過形式美學教育的欣賞者依然無法直接感受架上繪畫以這樣的表現形式所傳遞的美感。
一種視覺經驗的建立無法脫離一個社會,它籍由知識、語言、社會、地域的層面,與其他群體擁有一個共享的視覺文化系統(tǒng)。從經濟發(fā)展的角度舉例來說,夏皮羅說印象派之所以有諸多戶外活動的題材是因為巴黎的城市改造與中產階級的新興。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說,作為傳遞東方繪畫方式的啟蒙者——浮世繪在本身東方的文化語境下并不是值得欣賞藝術品類,卻在馬奈及其追隨者一眾之中開啟了通往印象派的大門?;厮蓁蟾叩男舆@一幅畫,三位學者的經驗與立場在前文已經表明,此時牘敘述所謂視覺經驗,是站在梵高本身的立場與當時欣賞者的立場再去找到這一作品合適的評判。用并非同一時代的思想去評判以前的創(chuàng)作是缺乏公正性的,用不對位的立場去批評其他方式的鑒賞者自然也是過于傲慢了。
《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爾對藝術之本質的探尋,立足點是藝術作品的現實性。這條追問道路在物、器具、作品這一理論框架中展開。其中器具占據一個核心位置,即連接物與作品。借由并不完全的理解,且不論海德格爾的藝術哲學之思,站在鑒賞者的角度,也就是說當觀眾在面對一件藝術作品時,不同的物的屬性所形成的描述所傳遞的觀感是不同的。海德格爾并沒有完全的義務去了解所欣賞的藝術作品所描繪物的實際擁有者,正如其他觀賞者一樣,對于藝術的感受并不一定要全然了解每一個能帶來美之感受的物件。正如海德格爾自己所說,藝術家“就像一條為了作品的產生而在創(chuàng)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藝術家在海德格爾這一類的藝術觀眾心目中,并不是處于主宰地位的。這并不是說這種賞析立場的荒誕,而是把鞋子的主人即使是錯誤地安放在農婦的身上和從中想象到“分娩”的陣痛并不影響觀眾也同樣體會到了梵高在創(chuàng)作這一藝術作品希望所傳達的對于質樸的生活所類似的感受力。況且,依照“作者已死”的理論,一件作品一旦問世,它所流淌的方向和所形成的解讀,就不完全是藝術家最初所設想的那樣了,觀眾會依照自身的經驗將情感投射到藝術作品之中,完成作品的二次創(chuàng)作。海德格爾所說的“農婦”也并非具體所指的某位農婦,而不過是借由圖像與自身的經驗,感受到了作品所描繪的器具與大地的某些聯系而所引申出的一位鞋子的擁有者。這并非是謬誤,而恰恰可以理解為藝術的詩意與有趣之處。
在夏皮羅的心中,梵高的鞋子是否屬于梵高則非常重要,他曾寫每個藝術家會選擇什么樣的繪畫對象并不是隨機的,猶如夏皮羅對待塞尚的蘋果那樣,即使是在別人看來貌似只是單純形式的安排,他也能通過層層考證如同炫技一般陳述其發(fā)現的情色意味。靜物畫在夏皮羅的觀點里有一個首要特征:即它作為個人物品的性質。馬奈之所以會選擇鮭魚、牡蠣和蘆筍,梵高之所以會選擇土豆、向日葵,都有其非常必然的藝術作品與藝術家個人的聯系。
夏皮羅一類的藝術欣賞者,首先他必須有豐富的藝術欣賞經驗,如果沒有,他則一定有探究作品背后的沖動與好奇心。正是這一立場的賞析者存在,才讓美術歷史的研究得以深入發(fā)展。夏皮羅對于人文主義的關切以及作為藝術史家的自覺對于藝術知識性的維護使得他在這場論戰(zhàn)中雖然缺略顯拗卻令人敬佩。
鞋子是符號而不必隸屬于某一個主人,這樣的觀點顯得超前也無比正確,但從鞋子繪畫所處的創(chuàng)作時期與其相應的視覺經驗來說,這樣的解讀方式并不適用于梵高的作品。梵高創(chuàng)作的鞋是有所指有所寄寓的,無論從創(chuàng)作初衷還是整體的藝術賞析環(huán)境來看,梵高的《鞋》更適用于夏皮羅式對他內心熱情的追問。但倘若全世界的欣賞者只擁有夏皮羅或是海德格爾這樣的欣賞角度那無疑是過于死板的,德里達所批判的是教條主義形而上學。面對現當代以及后現代藝術我們正需要德里達這樣的思考方式去解構一些興許是純形式的、純觀念的視覺編碼。
羅薩林·克勞斯認為,現代藝術是一種“感受力”。萊夫·貝爾認為藝術形式必須有意味,即能喚起我們的審美感情而不是傳達某種思想和信息。藝術家用線條、色彩的組合,表達自己那以本身為目的的終極現實的感覺。再到T.J.克拉克認為首先對圖畫傳統(tǒng)或慣例做出改變,圖畫才有可能表現社會現實。倒過來,也只有對傳統(tǒng)或慣例做出的改變中,社會現實才能在圖畫中有所反映。或許到海德格爾、夏皮羅、德里達三位學者的角度上這些問題的答案又有所不同。
之所以都是引用他人的觀點是因為這里并沒有資格妄自定論藝術的本質,只是說在探討這些問題的過程中亦是對于藝術本質的追求,而對于本質的解讀之于本篇議題的意義在于:希望讓藝術作品具有諸如以上學者所言“感受力”與“有意味的形式”,使藝術作品更能感染到受眾,使人心得到共鳴,須符合其受眾的視覺經驗,在其基礎上對于圖畫傳統(tǒng)做出一定突破。而藝術家或者是普通觀眾在品評藝術作品時,亦是基于自身的經驗而形成的立場——這里沒有使用“審美經驗”一詞是認為經驗并非一定是通過審美活動而產生的,至于一些文學作品所傳達的審美理念也是經歷了其可視化的過程才給受眾造成一定影響。
海德格爾、夏皮羅、德里達三位學者代表了大部分賞析藝術作品時的三種立場,這并非非此即彼的關系,并沒有高下之分,也并非不可以改變。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們生活的方式相較于傳統(tǒng)有了諸多改變,在年輕一代看來或許會摻雜興許是游戲、漫畫、無厘頭視頻等視覺經驗在自己的賞析立場之中,這也正是藝術有自身不斷發(fā)展生成,帶來更多“陌生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