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宋一臣
初秋,明媚的陽光下,一棟高樓上的擴音喇叭正在播放著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隨著強有力的歌聲,“東方紅電影院”六個大字映入眼簾。
電影院高高的臺階上,一隊中學生模樣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打著紅旗正在演出,臺下圍觀的人群興高采烈,對剛剛表演完的一個節(jié)目鼓掌叫好。
身著綠色軍裝,臂上帶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女主持人走到臺子的正中央,深情地: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下面請看搶桿舞,緊跟毛主席,永遠向前進!
八個紅衛(wèi)兵小將從兩邊分成兩排,雄赳赳氣昂昂地踏著小碎步上場,每個人都拿著一根木棍,向觀眾敬禮,然后開始了剛強有力的隊列操表演。
在數(shù)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掛在百貨大樓入口處的老招牌“古樓百貨商場”被徐徐摘下,換上了嶄新的“衛(wèi)東百貨商場”的新牌匾。
新牌匾掛好之后,人群歡呼,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附近街道的人們聞訊趕來,歡天喜地觀看著秧歌隊的表演。
街上行人稀少,但依然還能聽到遠方傳來的鑼鼓聲。
街道兩邊的墻上貼著紅紅綠綠歡慶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標語,有的是剛剛貼上,有的已經(jīng)褪色。
胡同里的一個破舊小院,里面有兩間住房,院子不大,搭著個小廚房,四處堆滿了雜物和煤球,顯得空間很狹小。四十五六歲端莊干練的王秋香正站在院里的案板前搟著面條,她已經(jīng)搟好兩劑,又麻利地搟最后一劑,搟好后,刀切,盤整齊。她看看屋里沒有動靜,從水缸舀水洗手,隨后又簡單收拾了一下小院,抱著面盆推門進了屋。
所有的窗戶都拉著窗簾,煙霧彌漫,也沒有開燈,顯得有點昏暗。貼有毛主席畫像的小客廳里,也就十多平方米,擺放著一張方桌,兩把老舊的太師椅,墻上掛著許多鏡框和孩子的獎狀。
不到50歲的黃順穿著一件圓領汗衫,正面色凝重地坐在方桌前的小板凳上,翻看著滿地的書刊、資料、筆記本等。他面前擺放著一個舊臉盆,里面的灰燼很多,還冒著輕煙,看來已燒掉了不少。
王秋香進屋,被煙嗆得咳嗽,抱怨地說:怎么還沒燒完哪,你看這煙到處都是,你也不怕嗆著。(放下面盆,走到黃順跟前,見他正在翻閱著一本棋譜,不解地問)這也要燒了?
黃順猶豫不決地:我這也拿不準呀,你說現(xiàn)在好多體育項目都被打成了修正主義,這今后下棋算不算封資修?。?又慢騰騰地說)你就忍著點吧,這樣踏實,安全。
王秋香忿忿地:只要你還吃飯拉屎睡覺,保管你愛怎么下就怎么下,我就不信文化大革命會革了象棋的命。
黃順贊同:我想也是啊。
王秋香邊說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找出一把扇子驅(qū)趕屋里的煙霧,對著黃順說:收攤子吧,一會兒,東成就放學了,家里烏煙瘴氣的,算什么呀。
黃順:好好好,這就收,這就收。(趕忙把地上的書刊、資料、筆記本收起,打滅了盆里的火星。穿起一件長袖衫,端起舊臉盆,走出屋子)
黃順把盆里的灰燼倒在了垃圾堆上,然后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臉盆里洗手,又看了看院門,這才放心地回屋了。
屋里煙霧散去,顯得十分明亮。
王秋香坐在太師椅上休息,見黃順進來,不解地問:我就不知道,你天天提心吊膽地怕什么?咱又不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紅衛(wèi)兵能把咱怎么樣?
黃順沒有回答,拿起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坐在桌旁另一張?zhí)珟熞紊?,喝口水,慢條斯理地說:我也說不清啊,心里頭毛啊。你沒聽見這幾天的廣播嗎,要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你說這當官的,他走什么路,咱怎么能知道?關鍵要是這樣一直斗下去,再擴大范圍,我怕連著咱。
王秋香坦然自若地:咱怕啥?你一個土產(chǎn)日雜公司的小白人,一不黨二不團,連個小組長也沒當過,憑什么斗你!再說了,咱沒偷,沒搶,沒貪污,從來沒有沾過公家一分錢的光,你天天管著鍋碗瓢勺,掃帚拖把,咱家這些東西,哪一件都是咱自己掏錢買的,經(jīng)得起問,經(jīng)得起查,紅衛(wèi)兵也不能不講理吧?
黃順喝了一口水,頭朝后微閉雙眼,長嘆一聲說:運動來了,誰還跟你說理呀。你看這些游街的人,里面好人也不少啊,誰還給他評理呀!別忘了你爹是咋死的,想想就覺得后怕。
王秋香一下子愣住了,她臉色驟變,傷心地說:我爹,我爹,其實就沒享幾天福啊。解放前辛辛苦苦攢了幾個錢,買了十畝地,沒種幾個月趕上了解放,農(nóng)會把他劃成富農(nóng),他能服氣嗎?
黃順:是啊,要不就氣死了?不是你娘到處找,到處告,你家成分能改成上中農(nóng)嗎?總算謝天謝地,要是還是富農(nóng),現(xiàn)在我們可就倒八輩子霉了。
王秋香心有余悸地點點頭,傷感地說:唉,真是造孽呀,這天天批這個,斗那個的,又是抄家又是游街的,真讓人害怕呀。你說這啥時算個頭?。?見黃順沒有說話,接著又說)對了,前幾天,在我們商店門前,有個小青年拿有毛主席像的報紙包油條,被革命群眾發(fā)現(xiàn),立馬就被扭送到了公安局,你說這孩子冤不冤。
黃順沒好氣地說:活該,這叫找死,沒啥可冤的。哪個廟里都有屈死鬼,要怪就怪他自己不長眼。
王秋香嘆了口氣,無奈地:是啊,是得小心呀,這四舊書刊都燒了,咱也就放心了。(似乎又想起另一件事,身子往黃順這邊湊,神秘又低聲地)我還有件要緊的事想給你說呢。
黃順急忙湊過來聽。
這時,門被推開,他們的兒子黃東成下學回來了。黃東成十六七歲,他提著書包,進門悶悶不樂地將書包扔進了自己小屋的床上,過來找水喝。
王秋香趕緊離開太師椅,讓兒子坐,自己張羅著去做飯。
黃順將自己的水杯遞給兒子,不悅地問:怎么這么早就下學了?
黃東成喝了一口水,滿不在乎地:學校早不上課了,天天都在鬧革命。我也沒啥事,凈在教室里干坐著。
黃順著急:你也跟著鬧?。∵@么早回來干什么?
黃東成一口氣將水喝完,把茶杯往桌上一摔,氣憤地:我想鬧革命,可人家紅衛(wèi)兵組織都不要我!你說,我怎么辦?
黃順吃驚地:為什么呀?你學習是年級前三名,又得過全市作文比賽的一等獎,憑什么不要咱?
黃東成坦誠地:他們都說我出身不好,說咱家是小業(yè)主,還說你解放前給資本家當過掌柜。
黃順氣憤地站起,一拍桌子:我那是給資本家打工!小業(yè)主怎么了?小業(yè)主也不是革命的對象,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毛主席都說了,是共產(chǎn)黨團結的力量,還肯定過工商聯(lián)的貢獻呢。你沒給他們說說?
黃東成一臉苦笑:說了也沒用,我才懶得找他們說理呢。就我們班那幾個紅衛(wèi)兵頭頭,天天耀武揚威的,斗校長,斗老師,抄人家的家,我才不和他們摻和呢。
黃順贊同地:對,咱說什么也不能干那缺德的事情。
黃東成無奈地:沒事我就看書,挺好的。(又沉重地)爸,這幾天我們學校的胡老師,日子可不好過了,揭發(fā)他的大字報可多了。
黃順驚訝地:胡老師可是個好人,他能犯什么事???上星期天,我們倆在公園下棋,他有說有笑的,精神頭可好了,還說要借我的棋譜呢。
黃東成感慨地:爸,你不知道,最近不知從哪兒翻出來的事,說他對打成右派一直不滿,經(jīng)常牢騷滿腹。聽說他還給吳晗寫過信,贊美過《海瑞罷官》呢。
黃順一驚:哎呀,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黃東成下意識地向前湊,低聲跟老爸耳語,黃順認真地聽著。
王秋香正在切著白蘿卜丁、土豆丁,火上坐著油鍋,待油熱,她麻利地將蘿卜、土豆、大醬依次放入鍋里翻炒。
黃順心情沉重地聽著兒子的講述,不時搖頭,嘆氣,表現(xiàn)出惋惜。
門被踢開,王秋香端著兩碗熱騰騰的面條進來,高聲喊叫:吃飯。(放下碗,又出屋去端)
黃順見狀,對著兒子說:不說了,吃飯。
兒子趕緊拿筷子吃起來。
黃順大口吃著面條,高興地:還是面條好吃啊。(朝屋外喊道)拿幾瓣蒜來。
屋外王秋香應聲,很快也端著自己的面條進來,將一把蒜扔在桌子上,自己也拉了把凳子,圍著桌子吃起來。
黃順邊吃邊說:吃了飯,我就走。下午給豫劇團送牛毛氈,晚上可能回來晚,你們就別等我了。(對著兒子)你吃完了去挑兩擔水,缸里的水快沒了,要弄就弄滿。
黃東成點點頭,繼續(xù)吃著。
庫門大開,不時有職工拉著裝有日雜用品的板車進出。
身著工作服的黃順扶著一輛板車,正在讓裝卸工往車上裝最后兩捆牛毛氈,裝卸工裝好,黃順放下車把,用繩子固定好,準備出發(fā).
一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女管理員跑來,大聲地:黃師傅,給你發(fā)票。
黃順接過發(fā)票,放進口袋里,拉車欲走,倉庫老保管陳師傅出來。
陳師傅關切地:老順,這車夠重的,要不要找人幫你推推。
黃順笑笑:算了,我自己干吧,好在沒有多遠,市豫劇團。
陳老師傅:那就慢點,得空過來殺幾盤。
黃順:好咧,走。(抖抖精神,弓背使勁,拉著板車走出了倉庫。)
黃順拉著板車穿街過巷,吃力地行走著,不時有各種車輛迎面而來,黃順注意著避讓,并時不時地停下小歇。
豫劇團外面綠樹成蔭,里面月季花香。
黃順拉著板車停在了豫劇團門口。
傳達室里走出值班員:干啥?
黃順:給總務科送牛毛氈。
值班員:那好,進去吧,知道地兒嗎?
黃順:知道,劉科長等著呢。
前院是辦公區(qū),平房錯落有致,所有的墻上都貼滿了大字報,一條“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標語掛在院內(nèi)。后面,依稀可見兩層樓高的排練場。
黃順拉著板車停在前院的過道上,向里面大喊:劉科長!劉科長!
從掛著總務科牌子的屋里,劉科長應聲而出。他步入中年,看著干練:來了。(走到黃順的車邊,拍拍車上的牛毛氈,體貼地)老順,這車夠多的,怎么一個人來了?
黃順笑笑:自己干自在,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嘛。
劉科長贊同:對,也是。走,到后面卸貨。
黃順拉起車,劉科長在后面幫忙推著,向后院走去,兩人邊走邊談。
黃順:今天這院子里夠安靜的,怎么沒聽見排練場的鑼鼓聲???
劉科長嘆息地說:都停好幾個月了,現(xiàn)在正在搞斗批改呢,沒人練功,也沒排戲,當然就清靜了。小心,拐彎,后面就到了。
黃順好奇地問:不練功,不練嗓,就光開會,也不演戲了?
劉科長沒好氣:現(xiàn)在還演什么戲啊,團長、導演、主演都靠邊站了,是紅是黑還說不清呢,誰還操心演出呀。咱就埋頭往前走,干好自己的活,走哪兒算哪兒吧。好,后面就到了。
外面用磚壘著花墻,可以看見外面的護城河,一個簡易大棚占了院子大半,里面放著被拋棄的成堆成堆的古戲裝。
劉科長指著墻角的一片空地說:把牛毛氈就卸在那兒吧。你卸車,我給你清清場。(去搬弄幾個礙事的箱子)
黃順開始卸車,把牛毛氈放到地上,然后扛著往墻角邊放,邊干活邊與劉科長說著話:這么好的戲裝都不要了,扔在這兒多可惜呀。
劉科長不屑地:比這貴的都燒了,這算什么呀。這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畫皮,當垃圾,廢品站還沒有來收呢。
黃順放下手中的牛毛氈,拿起一件扔在地上的古戲裝觀看,驚嘆地:唉呀,這做工真好?。《噘F呀,要是糟蹋了,這以后再演,又得花錢了。
劉科長苦笑:你以為以后還能演那,都批倒批臭了,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今后啊,我看沒門了。(拉過一個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掏煙,抽煙小歇)
黃順:那這么說,這古裝戲以后就會不演了?那你們團的這些名角、大導演、大藝術家們都干什么呀?吃飽了,坐著沒事干,光拿錢,那多高興多自在呀。
劉科長差一點兒笑出來:自在?(他吐口煙,幽默地)自在的不行,高興嘛也不行!要說他們現(xiàn)在,那可真是忙得夠嗆。告訴你吧,他們現(xiàn)在的新名稱叫帝修反的黑爪牙,帝王將相的孝子賢孫。你到花墻那邊看看,他們現(xiàn)在正接受革命改造呢。
黃順很驚訝,連忙將車上剩余的牛毛氈放到墻角擺好,然后好奇地走到花墻邊,向外望去。
緊挨著古城護城河的一段干涸河道里,十幾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人正站在污泥中清淤,有年長的,年輕的,看樣子每個人都干得很吃力,無人說話,埋頭苦干。
岸上,有兩個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的年輕人走來走去,在監(jiān)視著他們。
黃順隔著墻窗向外望著,每個干活的人都可以看得很清楚。突然,一個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睛,原來是自己最喜愛的豫劇名角、國家一級演員崔金鳳,此時的她狼狽不堪,滿臉污泥,頭發(fā)凌亂,顯然是被剃了陰陽頭。她憔悴地用力干著活兒。
黃順怕自己看錯了,揉揉眼再看,確實是崔金鳳。
黃順的眼睛模糊了。他想起了昔日舞臺上的崔金鳳。
(閃回)
崔金鳳光彩照人,身著戲裝,正在舞臺上唱著: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的人。頭戴金冠壓雙鬢,戰(zhàn)時的蟒袍我又穿在身,帥子旗飄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呀上寫著穆氏桂英,誰料想,我53歲又管三軍……
崔金鳳唱腔優(yōu)美,余音繞梁。(閃回完)
“老順!老順!”
幾聲大喊把黃順從陶醉中叫醒,他一愣,很快緩過神來,見是劉科長叫,趕緊跑過來,連忙應聲:來了,來了。
劉科長:來來來,把這個大箱子抬到那邊去。
黃順上手,感覺很重,問道:這里面裝的什么呀?
劉科長:都是古裝戲里的刀槍劍戟。媽的,死沉死沉的,現(xiàn)在沒有一點用,放一邊吧。
黃順與劉科長將箱子放在角落。
黃順喘口氣,從口袋里掏出發(fā)票交給劉科長說:好了,沒事我就走了。
劉科長看看發(fā)票,直率地:月底一起結。再來的時候,帶十把掃把。
黃順:好咧,記住了。(拉車欲走)
劉科長:到前邊喝口水吧,再坐會兒。
黃順:不了,改日吧,我還得把車送到庫里,這會兒也不早了,走咧。
劉科長:好,我送你。
黃順拉著空車,與劉科長邊說邊走出后院,走到大門口與其告別。
人來人往,不時有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的年輕人走過。
一所小學校門口,排隊而出的小學生們唱著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歌聲慷慨激昂,孩子們活潑可愛)
一處街心花壇邊,黃順坐在板車上小歇,他腦海里不時出現(xiàn)崔金鳳狼狽不堪的樣子。
一騎摩托車的交警過來大聲地:這兒不能放車,快走。
黃順連忙站起:這就走,這就走。(向交警點頭致意離去)
時針已指在10時10分。
黃東成躺在自己小屋里的床上在看書,王秋香坐在太師椅上做著針線活。
門開了,黃順疲憊地進屋,順手將毛巾、帽子扔在了小桌上,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休息。
王秋香:吃了沒有?
黃順無力地:在倉庫吃了,今兒覺得有點兒累了。
王秋香:那就趕緊洗洗睡吧,明早兒還上班呢。
黃順:不洗了。在倉庫用涼水擦了擦,省咱家一盆水吧。(走到床邊,脫鞋上床,脫衣脫褲,只剩下一個褲頭,拉開被子蓋在身上,倒頭欲睡)
王秋香似有心事,走到院子檢查了一下,回來關好房門,并朝著小屋喊一聲:東成,睡吧,明天還上學呢。
小屋里很快應聲,隨即燈滅。
王秋香走到床邊,推推欲睡的黃順,急切地:我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你說呢。
黃順睜眼,側(cè)身聽。
王秋香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
黃順聽著,猛地坐起,露著上半身,著急地:你這不是找死嗎?說,這東西現(xiàn)在在哪兒?
王秋香膽怯地:小聲點兒,東成剛睡,別吵著他。(伸手從自己枕頭下摸出一個布包來)
黃順一把從王秋香的手里奪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白花花的八塊銀元。他拿在手中仔細端詳著,敲敲聲音,確認是真的無疑,不安地:這都是清一色的袁大頭啊,這可是禍害呀,萬一要是讓人知道,非說咱想復辟不成。
王秋香不服地:我娘留的東西,又沒犯法,怕什么!
黃順心急地:你留著這些東西,就說明你懷舊,想變天,不管從哪兒來的,什么帽子都能扣你頭上,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
王秋香急了,猛地從黃順手里奪回銀元,憤恨地:我這就把它扔了,省得找事。
黃順:你把它扔哪兒?
王秋香狠狠地:扔到外面的垃圾堆里。
黃順果斷地:不行,讓人發(fā)現(xiàn)就會找事。
王秋香:那我扔到廁所里。
黃順:也不行,要是掏大糞的掏出銀元,那很快就會傳遍全市,公安局非破案不可。
王秋香慌了:那你說怎么辦?
黃順沉思一會兒,拿定主意:有辦法,我把它扔到男廁所的尿井里,那里面深,根本撈不著。
王秋香心中的石頭落了地:那太好了。快,穿上衣服,去把它扔了。
黃順急忙穿上衣服,穿鞋下床,把裝銀元的小包放在內(nèi)衣口袋里,正欲出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喘氣。
王秋香納悶:走啊,怎么了?
黃順:現(xiàn)在不能去,這會兒上廁所的人多,得等到?jīng)]人的時候才行。
王秋香點點頭:對,就到12點,保準那個時候沒人。
黃順端坐著:等!
兩人端坐在太師椅的兩邊,不再說話,焦急地等待著。
鐘表的時針指向了12點。
黃順走到床邊,又從床底下撕了點兒報紙,裝在兜里。
王秋香:干啥呢?
黃順:萬一要是有人碰見,就裝成拉肚子上廁所。
王秋香贊同地:對,快去吧。
昏暗的路燈下,街上沒有行人,黃順披著衣服一路小跑似地進了男廁所,很快出來了。
黃順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對著正在焦急等待的王秋香說:沒有人,一切順利。
王秋香喜悅地:快上床,睡。
黃順麻利地脫鞋上床,脫下衣褲,高興地:這下踏實了。
王秋香也高興地脫衣上床:這下總算放心了。
黃順看著脫去上衣的王秋香頓時性起,與王秋香親昵。王秋香急忙拉燈,黑暗中,兩個人抱在一起。
一條“市土產(chǎn)日雜公司毛澤東思想大學?!钡臋M幅掛在上面,一個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的中年女干部對著毛主席的畫像正在領著群眾早請示,她高聲地: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林副統(tǒng)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轉(zhuǎn)過身來,面朝大家,示意全體人員可以坐下)
會議室里上百號職工紛紛坐下,有的帶著紅衛(wèi)兵袖標,有的沒戴。黃順在最后一排坐著。
中年女干部神情激昂地開講: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關于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的重要指示,現(xiàn)在宣讀公司紅總關于加強公司工作作風,學習制度的若干規(guī)定。要求全體人員必須認真學習……
黃順無精打采地聽著,想瞌睡又不敢,時而睜眼時而閉眼地應付著。突然,一個小青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黃順立即睜大眼睛,原來是公司通訊員叫他。
小青年低頭對黃順說:杜頭兒叫你呢,在他的辦公室。
黃順趕緊起身,匆匆走出會議室。
毛主席畫像、毛主席詩詞掛滿了墻壁,紅旗、洋鼓洋號等物品在墻角堆放,屋里還放著一張小會議桌,上面擺著筆墨紙張和成堆的報紙。年輕但有點謝頂?shù)墓炯t造總領導杜頭兒正坐在辦公桌前欣賞著十幾枚毛主席紀念章,他美滋滋地對比觀看著,似乎對已經(jīng)進來的黃順沒有感覺。
黃順知趣地坐在離領導兩三米遠的一個小凳子上等待著。
杜頭兒終于停止了欣賞,把毛主席像章放進了抽屜,抬頭問:老黃,最近學習怎么樣???
黃順不知如何回答,有點結巴地說:學著呢,學著呢,讀書看報聽廣播,天天都學。
杜頭兒居高臨下地:那就好,那就好。不管出身怎么樣,只要學習好,革命覺悟才能提高。最近,革命群眾普遍反映你工作學習都不錯,這就說明你靈魂深處鬧革命見了成效。忠不忠看行動,這也說明你是站在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上,是愿意革命的。
黃順誠惶誠恐,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杜頭兒侃侃而談:現(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正在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奪權,你一定要緊跟形勢呀。
黃順趕緊點頭:那是,那是。
杜頭兒話鋒一轉(zhuǎn):鑒于你的表現(xiàn),公司準備調(diào)整一下你的工作崗位,派你到倉庫參加值班巡邏,這可是個重要的崗位呀。
黃順一下子愣住了。
杜頭兒:到那兒工作,不光是要做好防火防盜,還要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任務重大,要求很高啊,你一定要好好干啊。
黃順受到鼓舞,站起表態(tài):我一定,我一定。
杜頭兒打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印著“值班員”的紅袖標,放在桌上:來,老黃,把這個戴上,明天就去倉庫上班。
黃順感激涕零地走上前去,接過領導交給的袖標,興奮得語無倫次:我一定,一定……
印有“值班員”的大紅袖標放在方桌上,黃順蹺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喝著小酒,就著生花生米,哼著豫劇小調(diào),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王秋香端著午飯進來,把饃放到桌上,不理解地問:這么高興,是遇到喜事了,還是發(fā)財了?
黃順正色地:這你就不懂了,別小看這個紅袖標,它神氣呀,能避邪呀。這標志著我已經(jīng)成為了革命隊伍里的一員,已經(jīng)取得了領導的信任,從今以后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咱也是革命群眾,也能大聲說話了。況且每月還多了五塊錢,不值得慶賀嗎?
王秋香高興起來:那就好好干,我再炒兩個雞蛋,慶祝慶祝。
黃順勸阻道:又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炒什么雞蛋,這就行。你趕緊把菜端上來,吃飯。
倉庫里,在播放的革命歌曲中,黃順忙碌地工作著。
烈日下,黃順戴著紅袖標,扣著草帽,揮汗如雨地打掃著倉庫通道。
黑夜里,黃順和幾個巡邏隊員拿著木棍和手電筒精神抖擻地圍繞著倉庫巡查。
風雨中,黃順穿著雨衣,辛苦地趴在屋頂,給庫房補瓦防漏。
寒冬里,身著棉農(nóng)棉褲的黃順和一個職工抬著一個大水缸,往準備出庫的車上放。
燈火通明,爐火正旺,大茶壺里冒著熱氣。幾個上夜班的工人正在這里小歇,一個年青職工在爐邊吃著剛烤好的饃干,美滋滋的。
黃順與陳師傅正在下棋,由于屋里暖和,倆人都沒戴帽子,撇著懷??礃幼?黃順棋勢不佳,愁眉苦臉地疲于應對。他抓耳撓腮地想了一會兒,把棋一推,沮喪地:輸了,今天手臭,明天非贏你不可。
陳師傅帶著勝利的喜悅:我說你不行吧。你就是回家洗八遍手,明天照輸。(收起了棋子)
黃順瞪了一眼陳師傅,心里不服,低聲地:吹,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走到爐邊)
小青工將一烤好的饃片遞給他。
黃順嘗了嘗,稱贊道:好吃,好吃,真好吃。走了啊,明兒晚上見。(戴上帽子出了屋)
寒風刺骨,冰天雪地,街上行人稀少。
黃東成心急如焚地騎著一輛舊自行車艱難地飛奔,由于路滑又不平,他顯得跌跌撞撞,越騎越慢,干脆下了車推著走。
屋里拉著窗簾,黃順正躺在床上補覺,他睡得很香,不時發(fā)出鼾聲。
黃東成急切地推門進來,趕到床前,大聲喚醒父親:爸!爸!
黃順睜開眼睛,睡意未消:怎么了?
黃東成帶著哭腔:胡老師上吊自殺了。
黃順大驚失色:什么,胡老師死了?(猛地抓住東成的手,著急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黃東成流下眼淚,失聲地:聽說,是前天夜里在學習班上吊死的,工宣隊和校革委已通知全校師生要堅決和他劃清界線,肅清流毒。
黃順氣憤地:什么流毒,人死了還有什么毒。(趕緊穿好衣服)現(xiàn)在在哪兒放著呢?
黃東成:聽說在市醫(yī)院太平間放著。
黃順堅決地:我現(xiàn)在就去,你在家做飯,等你媽回來。
黃東成傷感:我也去吧,我想看看胡老師。
黃順:不行,你就別摻和了,免得學校找事。我和老胡是十幾年的棋友,我去是人之常情,誰也說不出什么,不會有事的。(跺著腳出了門)
這是個臨時停尸房,比較簡陋。用席棚隔著幾個小間,有幾家喪戶正在守靈。不時傳來哭泣的聲音。
寒風中,胡老師的遺體暫放在最里面的一個小間內(nèi),靈前擺設著他的遺像和幾樣貢品,兩邊放著兩個花圈。胡老師的妻子兩眼呆滯,已沒有了眼淚,憔悴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著天花板。胡老師的女兒坐在靈前,不停地抽泣著,嗓子已經(jīng)嘶啞。
席棚邊的另一個小間內(nèi),黃順和胡老師的大哥正在整理著送老衣。
胡老師大哥頭發(fā)已花白,他從提兜里掏出一雙布鞋遞給黃順,悲傷地:這是他侄兒從北京給他買的布鞋,讓他穿著走吧,他一輩子都沒有穿過一雙像樣的鞋……(潸然淚下)
黃順悲痛地把鞋和送老衣包在一起,對著胡大哥說:學校不派人來了,咱也別等了。大嫂和閨女都熬了好幾天了,你勸她們先回去歇會兒,晚上我們倆在這兒守著,明天上午火葬場的車來。不會誤事的,讓她們放心吧。
胡大哥感激地:行,我和她們說說,讓她們先回家。真是辛苦你了。
黃順搖搖頭,嘆息地:什么都不說了,命啊。
幾個懸掛著的大燈在寒風中來回晃動,顯得更加冷清。
黃順帶著棉帽,穿著公家發(fā)的棉大衣坐在胡老師的靈前,對著遺像點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爐里,喃喃地自言自語:唉,你這何苦啊,為什么死啊。你一走,這家還是個家嘛,你能閉上眼放心嗎?什么事都該忍哪,為了孩子,為了老婆,你、你、你,糊涂?。?/p>
另外一間席棚內(nèi),胡大哥和一年輕人席地而臥,蓋著被子休息。
黃順拿出一本棋譜,心酸地:這本棋譜就送給你了,到那邊研究研究,好好下,打敗所有的棋手,風光風光吧。(撕破了棋譜,一頁一頁地放進燒盆里點火焚燒)
鑼鼓喧天,革命群眾載歌載舞,歡慶全國山河一片紅。人們打著“革命委員會好”的條幅,舉著毛主席畫像,圍著街心花壇興高采烈地游行。
一條“熱烈慶祝市土產(chǎn)日雜公司革命委員會成立”的橫幅掛在上面。曾經(jīng)領著大家早請示的中年女干部滿面春風地坐在主席臺上,向臺下數(shù)百名職工慷慨地講話:同志們,現(xiàn)在請公司革委會主任杜振山同志講話,大家歡迎!
坐在最后一排的黃順毫無表情地和大家一起鼓掌。
杜振山抖抖威風:最近,毛主席又發(fā)出了最新指示,我給大家念念。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送到鄉(xiāng)下去,來一個動員。農(nóng)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nèi)?。毛主席講得多好啊,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很有必要嘛,我們現(xiàn)在學習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是要落實在行動上。今天公司在這里開會,就是告訴大家,凡是家里有學生的,就要大力支持孩子上山下鄉(xiāng),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這是革命與不革命的問題,誰也不能當絆腳石。
黃順睜大眼睛,忐忑不安地聽著。
桌子上擺著饃與菜,黃順和王秋香坐在兩邊,黃東成坐在前面,誰都沒有動筷子,看樣子似乎在爭執(zhí)什么。
沉默中,黃東成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一拍桌子著急地:爸,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到最后一批了,投親靠友的路,我不能走啊。
王秋香急切地:對,我娘家那兒絕不能去,這十幾年因為我爹的成分和那兒的人都弄僵了,咱要是下到那兒,能有咱好果子吃嗎?
黃順無可奈何地:這我知道,可這上山下鄉(xiāng)是天大的事,關系到東成的前途,要是下去了,就有可能當一輩子農(nóng)民。咱總得想想,找個好地方呀。
黃東成坐下,憤然地:好地方能輪到咱嗎?人家“紅五類”都去了西藏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兵團,那多好啊,還是軍隊序列??扇思也皇赵郏疫B填表的資格都沒有,你說怎么辦?再等,說不定黃花菜都涼了。
王秋香干脆地:那就隨這一批走,不等了。老師不是說了,雖說是山區(qū),條件也還不錯嘛。
黃東成下了決心:不管條件好不好,就這樣吧,大不了多吃點兒苦。爸,我是定了。
黃順也下了決心:行,那就聽天由命,這批下。
陽光明媚,塵土飛揚,十輛馬車插著紅旗載著60名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向目的地奔去。車上,黃東成意氣風發(fā)地和幾個男同學興奮地指點著遠處的山峰談笑著。在另外幾輛馬車上,有十幾個男女青年正在唱著革命歌曲: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毛主席指引革命的道路,披荊斬棘奔向前方,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洪流不可阻擋……
歌聲嘹亮,整個馬車隊伍群情激昂,趕馬車的車把式也受到鼓舞,揚起馬鞭。
村莊地處丘陵地帶。
在刻有“司馬屯”三個大字的牌坊下,大隊革委會主任侯得福和十幾個村干部站在村口,歡迎知識青年們的到來。在通向村里的大道兩邊,村中心小學的師生們和少數(shù)鄉(xiāng)親們拿著小旗,拉著橫幅也在等待著。
遠處的土路上,十輛馬車由遠而近駛來,村里的人立即敲起鑼鼓,學生們呼喊著“歡迎”的口號,群情振奮,熱鬧非常。
當?shù)谝惠v馬車到達村口時,稍胖的侯得福吃力地登上村口的石臺子,向歡迎的人群和知識青年們擺擺手,歡呼聲,鑼鼓聲戛然停止。
侯得福喘口氣,大聲地:同學們,你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nóng)村來安家落戶,我代表司馬屯大隊革委會和貧下中農(nóng)們熱烈地歡迎你們。你們從城里來不容易,貧下中農(nóng)絕不會虧待你們。司馬屯是個好地方,我們這里山清水秀,也很富裕,在明清時代還出過好幾個秀才、舉人,一個知府。只要你們在這兒好好干,就不會餓著。毛主席說,農(nóng)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毛主席的話就是真理呀,好好干,什么都不缺啊?,F(xiàn)在你們先到中心校休息,一會兒各小隊的隊長會把你們領到各自的安置點,住處都安排好了,每個人都對對號,互相認識一下,別弄錯地方。明天就上工,我的話講完了。
歡呼聲,鑼鼓聲再起,黃東成和知識青年們都很興奮,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懊飨f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的口號聲此起彼伏。
十輛馬車浩浩蕩蕩地進入村中,侯得福和干部們笑逐顏開地站在街的兩邊,向車上的知青們致意。
田間,老貧農(nóng)手把手地教黃東成犁地耙地。
棉田,黃東成背著藥箱,噴灑著農(nóng)藥,給棉花打藥。
麥場,黃東成和幾個農(nóng)民、知青揮汗如雨地晾曬著麥子。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小院內(nèi),黃東成坐在小板凳上,聚精會神地縫補著幾個裝糧食的口袋。
外面?zhèn)鱽砹艘粋€女子的喊叫聲:黃東成,黃東成……(侯得福的女兒侯大菊提著一壺油進了院子)
侯大菊長的有點胖,但活潑可愛,充滿了朝氣。她走進院子看到黃東成,高興地說:大隊補助你們知青點的五斤花生油,我給你捎過來了。來,拿著。
黃東成抬起頭,淡淡地說:放那兒吧。謝謝你了。
侯大菊把油壺放在了石頭臺上,問:他們幾個人呢?
黃東成:還在地里干活呢。
侯大菊見黃東成在縫補口袋,關切地:你也會針線活呀,小心扎著手。
黃東成無奈地:老鼠咬了好幾個洞,不補不行啊。
侯大菊隨手搬過一個凳子坐在黃東成的旁邊,熱情地:來,讓我?guī)湍憧p。(伸手搶活)
黃東成急切地:別,別,別,我自己能行。
侯大菊撿起地上的舊口袋,欲找針線。
黃東成著急地放下手中的活,一臉嚴肅地站起說:大菊,我自己行,我一人干就中,你,你有事快去忙吧,別在這兒耽誤功夫。真的。
侯大菊不再堅持,站起,拍拍手,大方地:好,那你自己干吧,記住,慢點兒,別扎著手,我走了。(笑嘻嘻地走出院子)
黃東成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地:謝謝了。
侯大菊走到院外,稍一回頭,撇撇嘴,發(fā)泄地:哼,木頭。
主席臺上擺放著一臺24寸的黑白電視機,20幾個人擠在一起觀看,電視里播放著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的唱段,吸引著每一個人。
黃順站在最后邊,津津樂道地看著。
公司通訊員過來,拉拉黃順的胳膊,低聲說:你老婆派人過來捎信,讓你趕快回家,說你家來客人了。
黃順疑惑地轉(zhuǎn)身:什么,來客人了?(出了會議室)
侯得福和大隊會計范貴坐在太師椅兩邊與王秋香談笑風生地聊著家常。
侯得福顯得很興奮,不時發(fā)出笑聲,頗有派頭地喝著茶,對王秋香說:你繼續(xù)說,東成小時候還和誰打過架,贏了沒有?
王秋香風趣地:沒有,和誰打他都打不贏。有次和一個高年級的孩子打,讓人家打了個烏雞眼,回到家里都不敢說,還說是自己碰的。你說這孩子……
侯得福惋惜地大笑說:關鍵是沒有掌握要領,要是會兩下子,就不會吃虧了。
范會計:對對對,說的是。(給侯得福添茶)
黃順推門進來,看到陌生的兩個人,一愣。
王秋香趕緊上前介紹:這是東成下鄉(xiāng)地方的革委會主任,這是范會計,他們到咱們家來進行走訪……這就是東成的爸。
黃順喜出望外:高興地:歡迎,歡迎,太歡迎了,早就盼你們來了。(趕緊上前與兩人握手,客氣地)坐,坐。(自己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一邊)
范會計正色地:我們來一會兒了,你們家好找呀。這次侯主任到市里開會,忙里抽閑,順便走訪一下知青的家,聽聽家長的意見。你們是第一戶啊。
黃順受寵若驚地: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范會計:侯主任工作很忙,現(xiàn)在還兼著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縣貧管會的副主任,不光管著我們村的事,還管著十幾個學校的事呢。在我們那兒,三鄉(xiāng)八村,侯主任是響當當啊。
黃順仰慕地:那是,那是,領導忙啊。
王秋香也附和著:領導忙,領導也好啊。
侯得福放下茶杯,持重地:忙是應該的,黨和人民給的權力,咱就得好好干。干部干部,你就得先行一步,什么事你就得走在前面,要不然,你怎么能當好人民的服務員呢。
黃順和王秋香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侯得福:毛主席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們各級領導同志必須萬萬注意。這知青工作就是黨的事業(yè)的組成部分,你們家東成到我們村落戶都三四年了,早該回來了,我們的工作還有差距呀。
黃順恭敬地:做得好,做得好,沒差距。
王秋香附和著:那是。那是。
侯得福坦率地:不說客氣話,你們家東成在我們那兒表現(xiàn)不錯,這孩子老實肯干不滑頭,手也巧,待人實誠,我喜歡。
范會計附和著:大家也都這樣反映,東成連續(xù)三年被大隊、小隊評為生產(chǎn)積極分子,不容易啊。
黃順感謝地:那都是領導培養(yǎng)的好,謝謝你們了。
侯得福:關鍵還是這孩子能吃苦,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毛主席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誰能做到這一點,誰就是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拿我說吧,毛主席指示往東,我決不往西,毛主席指示打虎,我決不殺雞。
黃順一時沒有明白:殺雞……
范會計急忙解釋:比喻,比喻。侯主任的意思是執(zhí)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絕不能含糊,要堅決。
黃順明白過來,奉承地:比喻的好啊,一聽就懂,就應該這樣。我們單位的頭兒說半天,都不知道啥意思。(對王秋香)秋香,去搟面條,中午請侯主任、范會計在家里吃飯。
王秋香爽快地站起身:好,我去準備。
范會計急忙制止:別別別,我們在會上有飯,你們就別忙了。
侯得福:范會計說的是實話,不叫你們做就別做。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有啥說啥。今天我們?nèi)艘惨娏?,門也認了,話也說了,一看就都是老實人。好了,我們走了,回頭你們有空也到司馬屯看看。(和范會計起身,與黃順、王秋香告別)
黃順和王秋香依依不舍地熱情相送,嘴里不停地:謝謝,謝謝。再來呀。(望著侯得福和范會計離去)
外面,瑞雪紛飛,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村里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來去匆匆。
侯得福坐在桌子上,拿著電話,正著急地與人通話:別說那么多,我就不信,這資本主義的尾巴就割不掉。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你天天客客氣氣地做工作,毬事也弄不成。你不動真的,不來點厲害的,他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得采取強制措施。對,對,自己想辦法吧,趕緊弄。
侯大菊進來。
侯得??匆姡荒蜔┑貙χ娫捳f:別啰嗦了,三天以后必須見成效,我等消息。(掛了電話)
侯大菊:爸,俺娘問你,中午在家吃飯不?
侯得福回到辦公桌后坐下,余氣未消地:不吃,一會兒我還得趕到公社開會。
侯大菊轉(zhuǎn)身欲走,侯得福忽然想起什么:大菊。別走。
侯大菊回頭。
侯得福直率地問:最近和東成的事有進展沒有?
侯大菊抱怨地:他不愿意理我,老躲著。
侯得福坦誠地:哎呀,你這孩子,這還用教。你要是真喜歡東成,你就主動點兒,你現(xiàn)在是革命干部子弟,他怕攀不上,臉皮薄,嘴硬。你多找找他,多溝通溝通,這不就成了。對了,過幾天,天晴了,大隊要往白石溝送糧食,你買點兒好吃的東西,去看看他,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
侯大菊興奮地:好。謝謝爸。
寒風中,一面印著“司馬屯民兵突擊隊”的紅旗在山頭上飄揚,遠處山巒疊嶂,近處一片荒涼。司馬屯上百名青壯勞力和20多個男知青在這里為修渠開采石頭。民工們大都穿得很單薄,站在各自的作業(yè)面上掄著大錘劈石打釬,一些年長的民工負責推車,拉車,運石頭。
遠處的山頭上,黃東成頭戴安全帽,手拿小紅旗正在向外面吹哨喊話:注意了,注意了,要打炮了,要打炮了!(趕緊跑到溝里面躲藏)
隨著一聲聲巨響,又一處石場被炸開。
伙房內(nèi)爐火減弱,剛剛蒸熟的雜糧面饃冒著熱氣。炊事員老范站在灶臺邊和另外一年青炊事員把蒸籠往下卸。
侯大菊站在面案前,拿著勺子品嘗著已做好的大鍋菜,對著老范大喊:范大爺,里面怎么沒有放油???用不用再放點?
老范放下蒸籠,大聲地回答:已經(jīng)放過了,不用再放了,再放就超標了。一天三毛錢,油得省著吃。你要是餓了,你先吃吧。
侯大菊:我不餓,等和大家一塊吃。(坐到板凳上,從隨身帶的綠挎包里掏出一包東西打開觀看,是六塊蛋糕。她美滋滋地看看,又放進了挎包里,抱在懷中)
老范走出伙房外大喊:二頭,把菜搬出去,吹哨開飯。
一個小伙子應聲而來,搬菜桶,抬蒸籠,很快響起了急促的哨聲。
聽到哨聲,干活的民工們紛紛扔下工具陸續(xù)過來,拿著碗,排隊打菜吃飯。
侯大菊用眼睛找著黃東成,沒找到。她放下挎包,走到外面,問正在忙著分菜的老范:范大爺,怎么沒有看見東成呢?
老范邊分菜邊說:你去問問三喜,他和東成在一起干活。
侯大菊在一個避風處找到了正在狼吞虎咽吃飯的侯三喜,急忙問:三喜,黃東成呢?
侯三喜頭也不抬地吃著,嘟囔著:他今天當安全員,在西邊那個山溝里呢。
侯大菊著急地:那怎么現(xiàn)在還沒回來?
侯三喜抬起頭:那誰知道。(又繼續(xù)低頭吃飯)
侯大菊有點兒火,高聲地:在哪兒?
侯三喜抬起頭,用筷子指著方向:從這兒往上走,二里多,看見那個石房子就到了。
侯大菊急忙朝侯三喜指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黃東成捂著肚子,頭上滲著汗珠,蜷縮在地上痛得直哆嗦。
侯大菊爬上山坡,很快發(fā)現(xiàn)了黃東成,急切地跳到溝里,扶起了他,驚慌地喊叫:東成,東成,你怎么了?
黃東成有氣無力地:肚子痛……
侯大菊亂了方寸,趕緊放下他,爬到坡上,向遠處大喊:來人哪!來人哪!
寒風刮走了呼叫聲,無人回答。
侯大菊急忙又跳進溝里,不由分說地抱起黃東成,心急如焚地:東成,你得挺住,咱們上醫(yī)院。(連抱帶拖把黃東成艱難地拉上了坡)
候大菊喘口氣,蹲下身子,把黃東成弄到自己的背上,吃力地站起,搖搖晃晃地背著他向山下走去。
老范和兩個幫廚的年輕人正在吃飯,干活的民工已經(jīng)吃完,都躲在避風處休息。
侯大菊背著黃東成精疲力盡地下了山坡,看見了吃飯的人,使勁地大喊:范大爺!范大爺!來人哪!
老范和幾個年輕人聽到了喊聲,連忙放下手中的飯碗向侯大菊奔去。
侯大菊把黃東成放下,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無力地:快,東成病了,得上醫(yī)院。
老范和幾個年輕人連忙接過黃東成。
老范急切地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快去叫三喜拉個板車來。來,咱們幾個把他抬到路邊。
年輕人跑開了。老范和另外幾個人把黃東成抬到了路邊,侯大菊跟在后頭。
侯三喜拉著板車跑了過來。
老范招呼幾個人把黃東成放到車上,對侯大菊說:大菊,你上去扶著他,讓他躺好。
侯大菊毫不猶豫地上到車上,抱穩(wěn)了黃東成。
侯三喜拉著板車就跑,兩個年輕人在后面跟著。
走廊里,侯大菊焦灼不安地站在手術室門前,閉著雙眼,默默地禱告著。其他幾個年輕人或坐或蹲地等待著消息。
手術室的門開了。
侯大菊和幾個年輕人蜂擁而上,圍著走出來的醫(yī)生詢問:怎么樣?
醫(yī)生摘下口罩,平靜地說:手術成功。是闌尾穿孔,多虧你們送的及時,要是晚點,這小子命就懸了。
侯大菊長吁一口氣,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高興地和其他幾個人連連向醫(yī)生道謝)
黃順和王秋香心神不定地坐在破舊的公共汽車上。公共汽車拐彎,駛?cè)豚l(xiāng)村土路,有點顛簸。他們緊緊抓住車把,望著前方,窗外的樹木很快閃過。
寬敞的客廳里掛著毛主席像,家具也是新的,在門兩邊還擺著沙發(fā)。
客廳中間,一桌酒菜已經(jīng)做好,侯得福熱情地招待著黃順夫婦,范會計作陪,侯得福的妻子在廚房里炒著菜。
黃順感激:太謝謝你們了,太感謝呀。多虧了大菊,要不然東成就沒命了。
王秋香也附和著:是啊,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們呀。
侯得福高興地:這說明他們有緣,是老天爺叫大菊去找東成,東成這小子有命啊。來,喝一杯慶祝一下。(端起酒杯與黃順夫婦碰杯,自己則一飲而盡。)
黃順夫婦也趕緊喝完,相互夾菜,氣氛熱烈。
范會計馬上給各位倒酒,補充說:現(xiàn)在東成恢復得很快,有大菊在衛(wèi)生院照料,你們盡管放心。工分也照記,什么都不受影響。侯主任說了,等東成病情好轉(zhuǎn),就放他幾天假,讓他回城看你們。
黃順夫婦感謝地:那太好了,真是辛苦大菊了。
范會計:大菊心眼好,賢惠,為人厚道,誰見誰夸呀,還是東成有福氣啊。
黃順和王秋香不解,面面相覷。
范會計:好事啊,怎么你們不知道啊,東成和大菊早好上了,倆人都戀愛半年多了。村里都知道了。
黃順和王秋香十分驚訝地連聲說:這孩子沒說呀,這,這……
侯得福笑笑,大方地對兩人說:孩子的事嘛,由他們自己做主,你們說是不是呀?
黃順連連點頭:是是,只要他們愿意就行,我們沒意見。
王秋香也高興地:東成嘴笨,大菊不嫌棄他,那敢情好,我們真是高攀了。
范會計贊美:有緣千里能相會,有情人終成眷屬啊。兩個人情投意合,那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兒呀。
黃順高興地:真沒想到啊,能有這樣的好事,我們這是祖上積德啊。
王秋香:是啊。
侯得福滿意地:好,就憑著你們說的話,我高興,我干了這一杯。(將一大杯酒倒進了肚里)老黃,對,應該叫親家,我就這么一個女兒,你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們都是為了他們好啊。(鄭重地)老黃,我的閨女出嫁絕不比城里的姑娘差,三轉(zhuǎn)一響,我全備齊,大立柜我也負責做,你們滿意吧。
王秋香驚喜地:那太貴重了,我們可買不起啊。
這時,侯得福的妻子端著一盤炒好的菜放到桌上。
王秋香熱情地拉其入座:菜不少了,你快坐吧。
侯妻挨著王秋香高興地落座。
侯得福有點醉意地:我們今天是兩親家見面,非常難得呀。去年走訪回來,我就給大菊媽說,你們一家都是好人,嫁到你們家我放心。對了,還有件好事,我也給你們說說。(打了個飽嗝)最近上面有文件,準備抽調(diào)一些知識青年回城當工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呀,只要指標下來,我就準備安排大菊和東成進城當工人,讓他們離開司馬屯,進入工人階級隊伍。
黃順和王秋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著嘴:這可能嘛?
侯得福堅決地:絕不含糊。毛主席說,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咱家孩子就得進入這個隊伍,干革命就得緊跟形勢往前走。
黃順更是感到喜從天降,端起酒杯,激動地:真是謝謝侯主任了,沒想到東成還能回城啊,我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啊。來,秋香,我們倆人敬侯主任一杯。
侯得福興奮地一飲而盡。
范會計助興地說:說起來東成和大菊也老大不小了,那就趕緊選個好日子,讓他們領結婚證,辦喜事,把這件事給結了,你們老兩口就等著享福吧。
黃順夫婦笑逐顏開:對對對。
范會計頻頻給各位倒酒,屋子里充滿了歡樂。
黃東成和侯大菊戴著紅花,在聚光燈的照射下正在照結婚照。在攝影師的指導下,兩個人不停地調(diào)整著姿態(tài)、表情,黃東成表情嚴肅,侯大菊滿臉帶笑。
侯大菊在小院里歡快地搟著面條。
屋內(nèi),過去黃東成住的小屋被裝飾一新,墻上貼著一個大紅喜字,原來的小床變成了大床,屋里顯得更加狹小,幾乎沒有了空地,但充滿了溫馨。
小客廳內(nèi),黃順和王秋香各坐在太師椅上高興地聽黃東成訴說著。
黃順手舞足蹈,高興地拍著桌子: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呀。(朝門外大喊)大菊,你過來一下。
侯大菊帶著沾滿面的手進屋。
黃東成:我們也沒有想到啊,進廠三個多月,廠里就分給了我們一間房子,我和大菊就不用騎車來回跑了,上夜班可方便了。許多老職工申請幾年都沒有結果,我們真是太幸運了。
侯大菊誠實地:爸,媽,這事開始我也不知道,是我爸找的地區(qū)革委會的秦主任,秦主任給廠里打電話,廠里說是照顧雙職工給解決的,好多人還有意見呢。
王秋香喜悅地:別管意見不意見,有了這間房子咱就方便了,你看咱家這地方,沒水管,沒廁所,屋子又漏,今后要是有了孩子怎么住啊。
侯大菊臉色發(fā)紅,不好意思地:媽,這不好了嗎。那間房子有18平方,離廁所也近,樓里還安著水管呢。
黃順興奮地對侯大菊說:這得感謝你爸呀。你爸認識大官兒,今后這好多事都好辦哪。你們一定要好好干,爭口氣,也要爭取入黨,不要辜負了他對你們的希望。
黃東成和大菊滿懷信心地:是,我們記住了。
黃順滿意地:雙喜臨門,說什么也得慶祝慶祝。東成,你去買瓶酒,中午吃飯咱們喝幾盅。
黃東成爽快地答應,回到小屋,穿上衣服走了。
黃順急忙交待:別買貴的,一塊多就中。
黃東成:知道了。(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金秋時節(jié),農(nóng)田里玉米、谷子果實累累,等待著人們的收割。
東方紅電影院大樓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著著名豫劇表演藝術家常香玉的最新唱段: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影院高臺階的兩邊擺設著“粉碎四人幫”的圖片展覽,人們爭相觀看,議論紛紛。
黃順送已經(jīng)退休的老伙計陳師傅返鄉(xiāng),陳師傅的行李卷和提包放在兩人座位的前面。
陳師傅傷感地:你說這“粉碎四人幫”好幾年了,文化大革命也結束了,咱想干,也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黃順勸慰道:不干就不干吧,退了休不干活,每月還給40多,知足吧。
陳師傅深有同感地:知足,我知足啊。和我那老哥哥、老姐姐相比,我比他們強多了。他們一年辛苦到頭,還掙不了三百塊,苦啊。要不是你那老嫂子有病,我真想多幫幫他們。
黃順理解地:悠著點兒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今后花錢的地方多了。
陳師傅會意地:是啊,回家了,總得去看看他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這不,買了點兒鄉(xiāng)下不好買的東西,送給他們,也算是心意吧。
這時,汽車站的工作人員拿著話筒出來喊話:有到曹縣的旅客請到二號口上車,往曹縣去的車,很快就要開車了。
陳師傅急忙拿起東西,黃順在后面跟著,到二號口排隊,很快驗票進站上車。
黃順隔著驗票口向里面大喊:記住,來信,來信。
陳師傅在車上揮手示意,長途汽車駛出汽車站。
黃順坐在椅子上泡腳,王秋香坐在一旁補衣服。桌子上多了一個新物件,收音機。
王秋香漫不經(jīng)心地:老陳走了。
黃順不樂地:走了,又少了一個棋友啊,以后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面哪。
王秋香感嘆地:人哪,沒病沒災就好,想開點吧。
黃順心中有事,沉重地:今天,經(jīng)理也跟我談了,下半年就輪到我了,退休金比老陳還少五塊錢呢。
王秋香感嘆地:唉,多少是個夠啊,少個五塊八塊的,也差不到哪去,退了就好。你的腰痛病也不能再干了。再說,年齡也不繞人了。
黃順不悅地:坐到家,還不憋死。
王秋香打趣地:你退了休,家里的事多著呢。等我也辦了手續(xù),咱得先修修家里的房子,好幾個地方都漏,東成的屋里也潮,人家大菊不說什么,咱心里也過意不去呀。再說,我們倆都老了,天天挑水也不是事,總得花錢把水管引到家里。
黃順心痛地:那少說也得五六百,咱的家底可經(jīng)不起折騰。我還想攢錢買臺電視機呢。
王秋香堅決地:這錢必須花,電視機的事可以往后拖。東成結婚的時候,好多東西都是人家老侯買的,咱已經(jīng)省不少錢了,現(xiàn)在雖說廠里給了他們一間房子,可今后要是有了孩子,總得到家里住啊,咱得早打算,免得到時候抓瞎呀。
黃順順從地:行。就聽你的。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黃順連忙擦腳,疑惑地:誰呀?這么晚了干什么呀?
王秋香放下手中的針線:我去開門。(走出屋去開院門)
黃東成急切地推門進來,驚慌地:媽,我爸呢?
王秋香:在屋里泡腳呢。
黃東成進到屋里,王秋香也跟著進來。
黃東成臉色緊張,失聲地:爸,出大事了!
黃順驚得站起:怎么了?
王秋香也驚愕地坐在椅子上。
黃東成語無倫次地:大菊的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公安局在抓他的時候,他不服氣,和公安干警打起來,還打傷了一名公安干警呢。
黃順急切地:這是怎么回事呀?為什么呀?
黃東成也不理解地:說他是“四人幫”的黑干將,迫害老干部,搞打砸搶,有好多條罪狀呢。
王秋香著急:這怎么可能呢,他一家三代貧農(nóng),是不是抓錯了?
黃東成肯定地:沒錯。范會計派人捎話說,說他是反黨分子,陰謀篡黨奪權,是三種人,還得重判呢。
黃順:地區(qū)革委會的秦主任知道嗎?
黃東成泄氣地:秦主任也被隔離審查了,聽說也得判。
黃順驚恐地:大菊知道嗎?
黃東成:她上著夜班,還不知道。
黃順急促:你趕緊回去,明早和大菊一塊回司馬屯,無論如何先把你丈母娘穩(wěn)住,千萬別再出什么岔子。
王秋香:是啊,這著急也沒有用??!
黃順對王秋香:對了,你現(xiàn)在和東成一塊走,見到大菊好好勸勸她,讓她想開點兒,別著急。
黃東成轉(zhuǎn)身,王秋香穿衣,倆人急忙走出屋門。
黃順無精打采地坐在一個墻角里,默默地曬著太陽。他愁眉苦臉,仰望蒼天。
一職工過來,看到黃順,說:老順,會計到處找你,讓你去算賬呢。
黃順懶洋洋地回答:知道了,這就去。
鞭炮聲此起彼落,城內(nèi)高大的建筑物上都打開了彩燈,孩子們穿著新衣,燃放著鞭炮,追逐著,奔跑著,嬉鬧著,古城除夕之夜洋溢著一片和諧景象.
熱氣騰騰的餃子擺上了桌子,黃順、王秋香、黃東成和侯大菊聚集在方桌邊吃著。
黃東成拿起酒壺給黃順和王秋香斟酒,動情地站起,端起自己的酒杯說:爸媽,過年了,我和大菊敬你們老一杯,你們辛苦了。
侯大菊也站起,感慨地:爸媽,這半年讓你們受累了,我從心里感激呀。
黃順一飲而盡。
王秋香也動情地:坐坐,都是一家人,不說客氣話。天下的爹娘都是如此,大菊,坐。(往大菊面前的碗里夾了一個餃子)
黃順示意兩人坐下,關切地問:房子都騰清了?
黃東成點點頭:都騰清了,年前把鑰匙也交了。
黃順放心地喝杯酒說:交了好啊,咱心里踏實,公家的光咱不能沾。你們騎車上下班,就是多跑幾趟嗎,年輕人辛苦點沒啥。
王秋香:家里地方再小,也是家啊,人再多,也容得下。
黃東成不滿地:辛苦不怕,就是有些人見風使舵,陰陽怪氣地讓人不舒服。
侯大菊傷心地:他們說我爸是壞人,可我真沒見他辦過什么壞事呀。學大寨那會兒,我爸在南坡開荒時,累得吐血。他是公社樹立的好干部,村里人都說他好啊,如今怎么就被判了呢。(流下了眼淚)
黃順:大菊,不管上面怎么定你爸的罪,我始終不認為你爸是壞人,他仗義,爽快。初二,你和東成回司馬屯告訴你娘,老黃家絕不會做那落井下石的事!(又對王秋香說)把那紅包給大菊。
王秋香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交給侯大菊。
黃順:這是200塊錢和30斤糧票,是我和你媽早商量好的,初二交給你娘,這是我們的心意,讓她保重身體。正月十五,你們?nèi)タ蠢虾畹臅r候,替我問聲好,告訴他,好好改造,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侯大菊點頭,擦擦淚水,接過紅包,放在桌上。
黃順端起酒杯,對著三人說:過去的事不說了,來,吃餃子,餃子就酒越吃越有,過了年,咱就轉(zhuǎn)運了。
三人的情緒有所好轉(zhuǎn),均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黃順邊吃邊對東成說:吃好了把鞭炮準備好,午夜一過,多放幾掛鞭,崩崩穢氣。灶王爺、財神爺都回來了,咱得表示表示。
遠處市郵電大樓響起了子夜的鐘聲,整個古城處處燃放著鞭炮,煙花四起,煙霧彌漫。
黃順家門口,黃東成點燃了一掛花炮,鞭炮聲響亮。黃順、王秋香、侯大菊站在門口捂著耳朵高興地觀看著。
這是個不大的免費公園,園里游人來來往往,興趣盎然。人工湖上有幾條游船在水中游玩,岸邊的租船處正播放著港臺歌星鄧麗君的《甜蜜蜜》,歌聲優(yōu)美,悅耳動聽。
湖邊的大樹下,十幾個人圍著看下棋,已經(jīng)退了休的黃順蹲在最里面。不時地幫人指點著……
鄧麗君的歌聲越唱越響,在公園里回蕩。
辦公室裝飾的豪華氣派,名人字畫掛在墻上。昔日的公司革委會主任杜振山頭上已沒有多少頭發(fā)了,但仍是滿臉春風,手里拿著大哥大,正打著電話。離辦公桌不遠的地方,站著恭恭敬敬的辦公室主任,他就是原來的通訊員,正滿臉笑容靜聽著經(jīng)理打電話。
杜振山興奮又高聲地:太感謝了,太感謝了,這真是幫了大忙了。放心,放心,我一定不會虧待老弟的,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對,對,明天中午,你一定想法請到孫局長,鴻賓樓富貴廳。啊,啊,都安排好了。我知道孫局長的愛好,這幾個舞伴保證一看就喜歡,有一個還得過全市交際舞大賽的亞軍呢,保準滿意。好,好,就這樣,明天中午我在大廳恭候,ok,ok,拜拜。(把大哥大放在了桌上,看見辦公室主任站在一邊,余興未盡地問)肖主任,有事嗎?
肖主任:黃順來了,在外面等著呢。
杜振山高興地:叫他進來。
肖主任立馬走到室外,向蹲在外面的黃順招手,黃順趕緊跟著肖主任進來。
杜振山關切地問:老黃,這退了休,身體咋樣???
黃順連忙回答:好,好,吃得香,睡得著,好。
杜振山: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叫你來,是有件事想告訴你,現(xiàn)在倉庫工作量很大,人手緊張,我想返聘你重回倉庫上班。
黃順驚訝地不知說什么:我,我……
杜振山:現(xiàn)在想上班的人多了,我還不放心呢?,F(xiàn)在是經(jīng)理負責制,出了問題,虧了,全是我的,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我是看你老實,肯干,又能吃苦,知根知底的,才想到了你。
黃順心里盤算著:那……
杜振山:不會讓你白干,光上夜班,每月30塊,外加全勤獎5塊,怎么樣?
黃順喜出望外:行,行,太好了,我愿意干,愿意干。謝謝經(jīng)理,謝謝經(jīng)理。
杜振山淡淡地:別謝了。肖主任,你帶老黃到勞資科填個表,這兩天就上崗。
黃順再次向杜經(jīng)理點頭致謝,跟著肖主任走出了辦公室。
黃順與王秋香在吃午飯,倆人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條,高興地交談著。
黃順:傻子才不干呢,一個月35塊,都快趕上我的退休金了,你說這錢來得也太容易了。
王秋香:是啊,真不少啊,沒想到給這么多,正好大菊也快生了,咱花錢也寬敞了。
黃順興奮地:以后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別心痛錢。等大菊生了,咱也給孩子辦個滿月,請請客,風光風光。
王秋香喜悅地:那好,我就擔心你這腰不行,別再出什么毛病。
黃順一口氣把面條吃完,抹抹嘴,抖擻精神說:值夜班就是站站坐坐走走的事,頂多就是多轉(zhuǎn)幾圈,根本累不著。(把碗一推,脫鞋上床,靠在被子上哼起了豫劇)
黃順站在門口檢查著進出車輛、人員的證件、手續(xù),不時與人寒暄著。
黃順拿著手電,沿著外墻巡查,忽然,他看見在前面的樹下有一對黑影,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開手電照去。
傳來一個男子的呵斥聲:照什么照,照什么照,沒長眼嗎?
黃順走到跟前一看,是一對男女青年正在熱烈擁抱,親昵著。
黃順不好意思地勸阻說:別在這兒,天冷了,回家去吧。
男青年:家里沒地方,就這合適。這地你管得著嗎,多管閑事,這都什么時代了,土老帽。(緊緊摟抱著女青年,故意地)來,吻一個,讓他長長見識,開開眼。(兩人狂吻)
黃順見狀,趕緊離開,嘴里連說:好好好,你們隨便,隨便。
黃順走到一個賣魚的攤子前,挑了兩條鯉魚,與魚販討價還價后,提著魚走了。
侯大菊抱著出生兩個多月的女嬰在小屋里喂奶,王秋香在小院里洗尿布,并忙著晾曬。
黃順提著魚進來,把魚放進水盆里,對王秋香說:等一會兒,我來收拾,你就別動手了。妮咋樣?
王秋香把尿布曬完,嘆氣地:還那樣,真熬人那。
黃順進來,王秋香也跟進來。
黃順關切地:昨晚咋樣?
侯大菊打了個哈欠,停止了喂奶,說道:又哭了一夜,這不,這會兒睡著了。(將孩子輕輕放在了床上)
王秋香:按醫(yī)生說的法,也沒用,一直哭到天明,真是睡反覺了。
黃順:大菊,趁著孩子睡,你也睡會兒吧。(和王秋香走出了小屋)
一張手寫的告示貼在廟外的墻上,上面寫著“關于籌集善款重修玉皇廟”的公告。廟門的兩邊搭建著簡陋的棚子,棚子里掛著“捐款處”的牌子,有幾個年長的善男信女坐在那兒負責收款。緊挨著的是看相、算卦、賣香、測字的地攤,不時有人過來捐款,算卦,相面。
黃順站在公告前,仔細地看著,然后走進了廟里。
破舊的大殿,殘缺不全的佛像,石碑到處都是,這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遭到了嚴重破壞。
黃順在里面轉(zhuǎn)了一會兒,走到了捐款處,從口袋里掏出50元錢遞交給負責登記的一位老者。
老者和善地:姓名?
黃順回答:黃順,黃色的黃,順利的順。
老者把錢收好,另一信女很快寫好收據(jù),把收據(jù)交給黃順。
老者叮囑道:把收據(jù)放好,待大殿修好后,你的名字將刻在功德碑上。阿彌陀佛。
黃順合掌,連連點頭,向旁邊的卦攤走去。
一算卦的長者向黃順打招呼:來來來,問兇問吉,問禍問福,指點迷津。
黃順遲疑著。
算卦的長者看出黃順的猶豫,慷慨地:你捐了款,就不收錢了。
黃順笑笑,蹲到他的卦攤前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我那小孫女生下來,夜里就一直哭,快三個月了,天天如此,這有啥法嗎?
算卦的長者肯定:有法,有法。來,我給你說個招。(示意黃順附耳過來。
黃順湊近,聽算卦的耳語,不時點頭稱是。
黃順走在僻靜的街里,不停地左顧右盼,像做賊似地盡量避開行人,當看到前后無人時,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貼在樹上,又走走,貼在電線桿子上一張,匆匆離開。
有人駐足觀看,并輕聲念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的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阿彌陀佛。(反感地)什么玩藝,封建迷信大回潮。哭,哭吧,哭死才好。(悻悻離去)
燈火通明,掛著歡度中秋招牌的月餅專柜前顧客來來往往,購銷兩旺。人們喜氣洋洋。
桌子上擺滿了月餅、水果等,黃順一家人聚集在一起,歡度中秋佳節(jié)。
王秋香抱著孩子,拿一片橘子往孩子嘴里喂,小孫女高興地吮吸著,不停地笑著。
王秋香樂呵呵地:這閨女就好吃甜的,有點甜味多歡。
侯大菊欣慰地:媽,你說這大仙算的也夠靈的,說不哭就不哭了,真是奇了。
王秋香:這閨女命硬,說不定是天上的什么星下凡,非哭夠了才行,長大了保準有出息。
黃順吃著月餅,就著茶水:算卦的說了,女孩生下來愛哭,男孩生下來愛動,都聰明,都有大出息。咱家閨女說不定長大了還能當官呢。
王秋香:小女孩當什么官呀,長大了能找個好工作,到什么銀行啊,外貿(mào)啊就好。
黃東成:爸,也該給孩子起個大名了,上戶口得用。過了節(jié),我和大菊的事可多了。
黃順有點固執(zhí):別忙,先叫美妞,等上學的時候再起大名。咱得好好想想,名字一定要起得響亮,還得讓大仙給參考參考。你們是不是還忙著集資建房的事???
侯大菊坦率地:是啊,過了節(jié)就得交,我們還差三千塊呢。我和東成商量,不行就到下一批吧。
黃順底氣十足地:那可不行,咱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房子買到手,兩室一廳多神氣啊,有廚房,有廁所,都快趕上共產(chǎn)主義生活了,咱一定要,別含糊。缺的錢,我和你媽補上。
侯大菊急切地:爸、媽,你們的老底絕不能再動了,那是養(yǎng)老錢哪。
黃順正色地:錢得花在正道上,值。讓美妞住上新房子讀書上學,我和你媽看著高興,我還指望孩子長大了給我買月餅呢。
黃東成急促地對王秋香說:媽,孩子尿了,尿了。
王秋香低頭一看,果然褲子濕了。侯大菊連忙接過孩子,給孩子換尿布。
黃順哈哈大笑:尿了也得買月餅,這丫頭聽見了。
屋里一片笑聲。
黃順提著提兜走進店里,里面已有幾個人在買包子。
黃順從提兜里取出飯盒,對賣包子的說:五個。
賣包子的:肉的?素的?
黃順:素的。
賣包子的從籠里拿出五個包子,放進了黃順的飯盒里:五毛。
黃順付款,走出了包子鋪。
黃順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
一個巡夜的老職工拿著飯盒推門進來,打趣地說:又是素包子,沒買幾個肉的嘗嘗?
黃順喝口水:知足吧,能天天吃上素包子就等于過年了。你拿的什么?
老職工打開飯盒,露出兩個饃饃和幾根咸蘿卜條。
黃順哈哈大笑:你啊,還不如我呢,你就摳門吧。明天買幾個素包子嘗嘗,香著呢。來,你嘗一個素包子,讓我吃你一塊饃。(把一個素包子遞給老職工)
老職工也隨手給了他一塊饃,倆人高興地吃著。
黃順很快吃完,喝口水,抹抹嘴,對老職工說:好了,我出去看看,你坐這兒慢慢吃吧。(拿起手電,走出門外)
人來人往,各種車輛不時駛過,喇叭聲此起彼落。
黃順提著買的半捆大蔥走著,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路邊,盡量避開汽車揚起的灰塵。
一輛面包車迎面駛來,黃順本能地停在路邊不動。不想,一輛拉著水泥的農(nóng)用三輪車從后面急駛而來,為了躲避與面包車相撞,猛打方向,一下子撞上了正在路邊的黃順,只聽得“啊”的一聲,黃順倒在了農(nóng)用車的輪下,大蔥灑落了一地。
街上的行人大聲喊叫,人們立即圍攏上來將車輛圍住。開農(nóng)用三輪車的年輕人也急忙下車,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蹲在地上……
幾個年長的路人招呼著把黃順從車下抬出,黃順兩眼緊閉,頭上滲著血,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
人群中有人大聲喊:快打110,叫警察來!
一中年婦女趕緊跑到路邊的公用電話前,很快打通了電話:解放路東頭,一老頭被撞了,快來人哪。對,解放路東頭,幸福糧油店前面,對。
王秋香在黃東成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侯大菊抱著孩子跟在后邊。
王秋香和黃東成看見穿白大褂的就問:搶救室在哪兒?
一個女護士指了指方向。
王秋香、黃東成和侯大菊發(fā)瘋似地穿過走廊,趕到了搶救室的門前。
搶救室的大門緊閉,窗戶上拉著窗簾,王秋香、黃東成隔著窗簾不停地變換著角度,焦急地向里望去,可什么也看不清楚。
片刻,一個護士從搶救室出來。
王秋香、黃東成急切地上前詢問:里面有個叫黃順的嗎?
護士一眐:黃順?
黃東成趕緊補充:一老年人被車撞了,說是在這兒搶救……
護士想起:啊,是的,中午送來的,好像叫黃順。
王秋香擔心地問:現(xiàn)在怎么樣?
護士:已脫離生命危險,正在觀察,具體情況你們問外科的宋主任吧。
王秋香扶著墻,淚流滿面。侯大菊則抱著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地抽泣起來。
鐘表的時針指向了10點。幾個護士在忙碌地準備著各種液體。
情緒稍微穩(wěn)定的王秋香、黃東成和侯大菊坐在長椅子上,焦急地等待著。
頗有學者風度的宋主任進來,看到王秋香等人,平靜地問:你們是黃順的家屬嗎?
王秋香、黃東成誠惶誠恐地連忙站起:是,是,是。
宋主任隨即坐在王秋香他們的對面:坐吧,坐吧。命是保住了,不過今后的情況不容樂觀,他頭部有淤血,第三胸椎以下?lián)p傷,下肢沒有知覺,初步診斷高位截癱,今后恐怕很難再站起來,必須馬上手術。你們先去辦一下入院手續(xù),我這就給你們開住院通知單,快去辦吧。
王秋香哭著:大夫,你們一定要把他治好??!
宋主任安慰地: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黃東成:這需要多少錢……
宋主任:如果治療順利的話,需要兩到三萬元,康復期得一年。因為有些藥品都是自費的,你們要早做準備。
王秋香與黃東成愕然,侯大菊驚訝地張著嘴,木然地抱著孩子。
人們進進出出,在掛有“事故處理科”的牌子前,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人,分成小圈對交通違章、肇事的情況商討著,爭議著,猶如一個小集市。
有幾撥人各自圍著一個交警訴說著自己的情況,申辯著,詢問著。
一個中年交警的辦公桌前,黃東成、侯大菊正與交警交談,桌子上到處都是零散的香煙。
侯大菊將一包“紅塔山”香煙推到了交警的手里。
交警拿起聞了聞,隨即放進了抽屜,然后和顏悅色地說:這起事故你爸沒有責任,肇事方負全責。我們在勘查現(xiàn)場時,目擊證人很多,肇事者也承認,他突然與面包車相會時,因緊張,猛打方向,沒有注意到你爸,才把你爸撞倒。我們從你爸口袋里找到了一張市土產(chǎn)日雜公司的出庫單,順著這條線索,才找到了你爸的工作單位,讓單位通知了你們家。
黃東成感激地:那真是太感謝了!
交警說:為人民服務嘛,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黃東成急切地:可我爸現(xiàn)在情況依然不好,這個肇事司機必須嚴懲??!
交警肯定地說:那是,一定會嚴肅處理的。(慢條斯理地從辦公桌上的文件堆里取出一個本子翻閱著,接著又說)這個肇事司機叫丁大孬,市郊鄉(xiāng)東八里莊的,今年剛好18歲,夠判交通肇事罪了。他駕駛的農(nóng)用三輪車是借的,已經(jīng)被我們暫扣了,現(xiàn)在我們放他回去籌錢,等候處理,他跑不了。至于怎么判,這要看肇事方賠償?shù)那闆r和你們是否諒解的態(tài)度,總之要走司法程序,現(xiàn)在先看你爸的傷殘鑒定,以后的事,慢慢再說吧。(拿起桌上的一支香煙點著,使勁地抽著,不再說話)
黃東成、侯大菊見狀,會意地站起,致謝告別。交警抽著煙,揮揮手,算是作答。倆人走出辦公室。
村頭一塊石碑立在地上,上面刻著“東八里莊”。
這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莊,村里道路彎彎曲曲,村民們蓋的房子參差不齊,村頭的墻壁上刷著大幅標語“計劃生育是國策,生男生女要一個”、“多生罰款,結扎光榮”。往村里望去,磨面,配種,理發(fā)的廣告到處都是。
黃東成下了自行車,推著自行車進村,不時向行人打聽著,他問到一個上學的小男孩,小男孩點點頭。
黃東成和小男孩并肩走著,左拐右拐,來到了村東頭一家破舊的院落前,庭院的大門開著。
小男孩停下腳步,朝黃東成努努嘴,悄聲說:那就是丁大孬家,我走了。(趕緊跑了)
黃東成放好自行車,向丁大孬家中望去。
大門上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影壁墻上的“?!弊謿埲辈蝗?,破舊的院子里農(nóng)機具七零八落,幾只雞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地覓食。
黃東成看見丁大孬正蹲在院子里的墻下,低著頭抽悶煙。
黃東成頓時氣從心頭起,兩眼冒著怒火,快步走進了院子,來到丁大孬面前,一把抓住了丁大孬的胸口,發(fā)瘋似地將他提起,厲聲地:你就是丁大孬?你這個王八蛋,你把我們家害苦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混蛋,王八蛋!(情不自禁地一拳打在丁大孬的臉上)
香煙被打落,丁大孬嘴里、鼻里頓時流出了鮮血,他抬抬眼皮,麻木地沒有反應,也沒有言語。
黃東成更加氣憤了,高聲地:你不說話是不是,你他媽的裝孬是不是?我告訴你,我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子就得拿命抵。(聲嘶力竭地說著,又抓住了丁大孬的頭發(fā))
丁大孬倔犟地就是不言語。
正在屋里的丁大孬媽聞聲趕緊出來,她的小女兒也緊跟在后頭驚恐地跑出來。
丁媽媽憤然地:干什么呀!干什么!還有沒有王法,你憑什么打我們家大孬?
黃東成憤慨地:憑什么,他撞了我爸,人命關天哪,我不打他打誰?
丁媽媽馬上明白過來,立刻變了腔調(diào),哀求著:大兄弟,大兄弟,咱好好說行不行,別動手,別動手。我們有錯,我們有錯,咱進屋說行不行?(拉著黃東成苦苦地哀求著)大兄弟,大孬對不起你爸,我們?nèi)乙矊Σ黄鹉惆盅?!我們知道錯了,饒了我們吧。
黃東成放開了丁大孬,丁大甭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滿臉沮喪,瞪著眼,看著自己的媽媽和黃東成說話。
黃東成沒有挪腳,痛苦地:饒了你們,可誰饒我們哪?現(xiàn)在光醫(yī)療費就花了一萬多,你以為我們家是開銀行的呀?我爸要是站不起來,你說,我們家今后怎么過呀?
丁媽媽深有同感地:我知道,我知道,大兄弟。大兄弟,你得容我們湊湊錢呀,我們一定會賠上,我們一定會給你爸看傷。你看,我們現(xiàn)在連大孬爹的藥都停了,他已經(jīng)三四天沒有再吃藥了。
順著丁媽媽的手,黃東成看見在院子里的窗戶下,坐著丁大孬的父親,他剃著光頭,面部浮腫,脖子上纏著圍巾,嘴里流著口水,傻笑著看著他們。
丁媽媽悲傷地:他爹得了腦梗,半身不遂,偏癱了,什么活都不能干。我們沒有多少來錢的地方,親戚家都借遍了,再寬限幾天吧,我們真的很難哪。
黃東成心里一震,隨即狠狠地:你們難,我們易嗎?哭窮有什么用,沒人可憐你,這都是你家大孬找的事。他現(xiàn)在犯的是交通肇事罪,如果拿不出賠償金,他就得坐牢,就得判刑,你知道嗎?
丁媽媽趕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百塊錢來,又從褲子里摸出一些零錢,“撲通”跪在了黃東成的面前,顫抖地哀求著:大兄弟,這是五百多塊錢,我們家現(xiàn)在就剩這點錢了,你先拿著,我會想辦法的,千萬不能判大孬的刑啊。他要是坐了牢,我們家連干活的都沒有了。大兄弟,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黃東成看著跪在面前的丁媽媽,沒有接她手里捧著的錢,望著坐在地上抱著頭的丁大孬,心中五味雜陳。
丁媽媽:大兄弟,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湊錢,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我們也要給你爸醫(yī)治。求你了,求你了……(不停地瞌頭,淚流滿面)
丁媽媽七歲的小女兒見母親痛哭,驚恐不解地拉著媽媽,哭著問:媽媽,媽媽,賣了房子,咱住哪兒,咱住哪兒呀?
丁媽媽放聲大哭,丁大孬的父親坐在一邊流著口水,傻笑著。
黃東成看著眼前這一家人,緊握的雙拳慢慢松開了。
一聲“嘭”的巨響震耳欲聾,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爆熟了一鍋玉米花,曾經(jīng)給黃東成帶路的小男孩和另外幾個孩子圍攏上去搶抓玉米花吃,被小販趕跑,孩子們四散而去。
存取款的人排著幾隊慢慢向窗口移動,黃東成也排在隊里面。
輪到了黃東成,他將存折遞進窗內(nèi)說:取兩千。
銀行女職員很快辦好了手續(xù),遞出現(xiàn)金,黃東成接過,站在一邊數(shù)錢,后面的人很快擁擠上前。
外科311病房,這是一個四人住的病室,床前都有家屬陪伴著。黃順的病床在最里面的窗戶邊,他身上插著輸液管,氧氣瓶放在床邊,王秋香、黃東成和抱著孩子的侯大菊圍攏在他的身旁。
黃順頭發(fā)零亂,面色蒼白,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別再難為這家人了,能拿多少就多少吧。咱也別告這個孩子了,把他抓了,判了刑,這個家也就完了。(閉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著)
王秋香見狀,連忙拿出一個棉簽,沾點水,濕潤他的嘴唇。
片刻,黃順又睜開了眼睛,虛弱地說:你們回去休息吧,有你媽在這就行了,要照看好美妞,別讓她凍著。
王秋香會意地:對,你們回家歇歇吧,別都在這熬,美妞也該吃點東西了。晚上東成早點來。走吧。(又想起什么,對侯大菊說)你回去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洗了,等我回去收。
黃東成、侯大菊點點頭:好,我們先回去。爸,媽,我們先走了。(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黃順感到有點累,閉上眼睛休息。
王秋香拿起暖瓶,倒了半杯水:能喝點水嗎?
黃順點頭,睜開眼睛,在王秋香的幫助下,身子艱難地往上挪,靠在了枕頭上,直喘氣。王秋香嘗嘗水溫,扶著黃順慢慢飲水。
黃順喝下幾口水,長嘆一口氣,強打精神低聲說:行了。你聽我說。
王秋香半坐在床邊,湊上去仔細聽著。
黃順虛弱又堅定地:東成集資買房的錢絕不能用,不能讓美妞長大了連個寫作業(yè)的地方都沒有。
王秋香點頭:知道,現(xiàn)在花的錢,都是咱倆攢的。
黃順欣慰地:好,好。我的傷我知道,千萬不要花那些冤枉錢。我都快70了,也活夠了,多活幾年少活幾年無所謂,記住,要把錢省住。
王秋香強壓住自己的情緒,心酸地:別說了,咱聽醫(yī)生的。你會好起來的,今后的路還長呢。
黃順說完了話,閉上眼睛,把頭扭了過去,不再言語了。王秋香給他蓋了蓋被子,從床邊坐到凳子上暗暗落淚。
在一個破舊的花壇邊,圍坐著五六個坐著輪椅的失能老人,他們有的無精打采,有的呆若木雞,有的無意識地拍著手,有的昏昏欲睡。
小花壇的另一邊,有兩男兩女四個護工正圍在一起打撲克,有的臉上還貼著紙條,他們嬉笑著,在玩耍的同時,還觀察著自己照看的失能老人。
黃東成洗完了保溫桶和毛巾,又到開水房打了一瓶開水,回到311病房。
黃順躺在病床上輸著液,其他的病床前也都剩下了一個陪護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有的在低頭看書。
黃東成進屋,將水瓶放到病床邊的小桌旁,看著父親,輕聲說:爸,你喝水嗎?
黃順睜開眼睛,虛弱地:不,不喝,你過來坐。
黃東成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
黃順心事重重地低聲說:東成,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說出來,我就放心了。
黃東成不解地點點頭:爸,有什么你就說吧。
黃順吃力地:這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知道,你對你的婚事心里一直別扭,這事是我做的主,你沒有抱怨,我很高興。老侯家對我們有恩哪,要不是老侯,要不是大菊,你能有今天嗎?
黃東成同意地點頭:是的,我知道,知道。
黃順慢慢地:知道就好。人要知恩圖報啊,要有良心。等老侯出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孝順他,不要讓他失望啊。
黃東成心酸地:知道,他在里面精神頭還好,就是腿有毛病,上個月去看他,給他送去幾盒膏藥和200塊錢。他說什么只要100元,說另外100元讓給美妞買點兒好吃的東西,算是他當姥爺?shù)男囊?。沒辦法,我和大菊只好給他留了100元。
黃順感慨地:老侯是個要強的人哪,要是忍一忍,低低頭,也不會判這么重,真是苦了他們家呀。東成,你記住,一定要對大菊好,一定要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
黃東成:記住了,記住了,你就放心吧。
黃順欣慰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黃東成見狀,搬起凳子坐到墻角休息。
四個陪護人員都已入睡,黃東成坐在凳子上不時發(fā)出鼾聲。
黃順躺在病床上睜著雙眼,望著天花板,他已無睡意,似乎在想著什么,他想著想著,眼眶里流出了淚水。
寒風呼號,萬物蕭條。突然,一陣狂風大作,將成排的枯樹吹得東倒西歪,有的被連根拔起。
飛鳥在空中盤旋著,發(fā)出了悲涼的叫聲。
哭聲一片。黃順躺在搶救床上,一條白色床單蓋在身上,醫(yī)務人員正在將各種搶救設備移走。
王秋香坐在床邊,摸著黃順的手親吻著,痛哭著。黃東成趴在床邊,痛哭流涕地不停叫著:爸,爸,爸……
侯大菊則跪在床的另一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爸,爸,你怎么就走了呢,你還沒有給美妞起名呢。爸,美妞長大了還要給你買好吃的呢。爸,爸……
字幕:5年后。
東方紅電影院高樓上的擴音喇叭里正播放著歌曲《春天的故事》。
廣場邊的一個售報亭前,人們在爭相買著新上市的報紙,傳看著報上的重要文章《東方風來滿眼春——鄧小平同志在深圳紀實》。
附近的高大建筑物上紅旗飄揚。
這里有六七個突出的墳包,墳墓前均沒有墓碑,墳頭上長滿了荒草。
黃東成和侯大菊領著已經(jīng)長大的美妞,站在一個墳包前,祭奠著父親。
黃東成在墳前擺上了供品,焚起了三炷香,侯大菊讓美妞把冥幣冥紙撒在墳的周圍,三人在墳前站成一排。
黃東成悲傷地:爸,我們今天來看您了,想告訴您,美妞就要上學了,我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黃麗華,夠響亮的,希望她長的美麗,能振興中華。您多保佑她吧。
美妞天真地:爺爺,我一定好好學習,長大了掙好多錢,給你買好吃的。
侯大菊傷心地:爸,你多保佑美妞和我媽,只要她們好,我和東成就好,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一輩子節(jié)儉,這回給你送去好多錢,你在那邊就使勁地花吧,別摳門,和那些孤魂野鬼們一塊花。(點燃了冥幣,蹲在地上繼續(xù)說)爸,還有件事想告訴你,我爹已經(jīng)出來了,他提前一年釋放了。他本想來看您,可他的腿瘸了,不方便,他讓我轉(zhuǎn)告您,他還好,謝謝您。
冥幣燒得很旺,侯大菊眼睛里流著淚水。
黃東成對著美妞說:來,美妞,再給爺爺上點錢。
美妞歡快地:好。(又抓起一把冥幣扔在了火堆上)
火越燒越旺。
幾棟高樓排列有序,煤球棚、自行車棚整齊劃一,雖然沒有綠地面積,但也美觀整潔。
這是兩室一廳的居室,黃順的遺像掛在小客廳的墻上,屋里干凈,簡樸。
已經(jīng)老態(tài)的王秋香正在屋里翻找著東西,黃東成在小客廳里打點著行李。
王秋香終于從柜子里找出一件毛衣,她慢慢地走進客廳,對黃東成說:東成,這件毛衣是給你爸買的,你爸不舍得穿,放了好多年了,還是新的,你拿去穿吧。
黃東成接過,看看,放進了手提包里。
王秋香關切地:東成,咱就沒有別的路走,非要辭職才行嗎?
黃東成放下手中的活計,平靜地:媽,我不想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們,我也不想像爸那樣憋屈地活著,窩囊一輩子,貧困一輩子。我那老岳父的腿傷必須治,老岳母的心臟病也不能耽擱,這都需要錢哪,大菊不說什么,可我必須得想法去掙錢呀?,F(xiàn)在廠里被承包了,劉副市長的女婿當了廠長,凈搞瞎指揮,我不想在他手下干事,也不想在一棵樹下吊死,趁著現(xiàn)在年輕,到南邊闖一闖,或許咱們還能活得更好些。你說,咱離北京這么近,你都沒有去過北京,想起來我就覺得慚愧。等我有了錢,一定要帶你們?nèi)ケ本┛纯矗荒芎蠡谝惠呑印?/p>
王秋香長嘆一聲,感慨地:北京能去就去,去不了也沒啥,大菊爹娘的病是得抓緊治啊。我是知足了,現(xiàn)在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不缺吃穿,做夢都沒想到啊。要是你爸還活著,他肯定滿意。
黃東成堅定地:我就是想爭口氣,就是不想碌碌無為地過日子。媽,我能吃苦,不怕累,相信我一定能干出個樣子。
王秋香無奈地:你要是看準了,下了決心,媽不攔你。你要記住,在那邊要是干不下去了,別硬撐著,就趕快回來。家里不指望你能掙多少錢,窮也過,富也過,我和大菊、美妞就盼你平平安安啊!
黃東成眼睛濕潤了,激動地:媽,放心,放心吧……(說不出話來)
往廣州,深圳方向的旅客不太多。
背著、提著行李的黃東成和前來送行的侯大菊、美妞站在月臺上,等待著南去的列車。
這時,開往廣深方向的列車呼嘯著進站,慢慢地停穩(wěn)。黃東成提起行李準備上車,對侯大菊、美妞深情地說:回去吧,我到那兒,就給你們寫信。美妞,要聽媽的話,好好學習。
美妞點頭,和侯大菊依依不舍地把黃東成送到車邊。
黃東成上車,站在門口,向妻子女兒揮手。
侯大菊情不自禁地大喊:來信!來信!
列車起動,向著南方急駛。
窗外的景色飛速閃過,黃東成坐在靠邊的位置上昏昏欲睡,他腦海里不時地回憶著過去的往事……
(閃回)
風雨中,父親黃順穿著雨衣,拉著板車,吃力地行走在送貨的路上。
燈光下,母親王秋香坐在椅子上,精心地為自己縫補衣服。
公園里,侯大菊帶著美妞在草地上歡快地跑著,玩耍著,嬉鬧著。
寒風中,自己和知青們在修渠工地上掄錘劈石。
夕陽下,已經(jīng)衰老的侯得福拄著雙拐,孤獨地行走在司馬屯的大街上,無人與他打招呼,他四處張望,凝想著。
主題歌《一輩子》唱起。
一輩子不容易,從小到老挺長的。
一輩子不容易,坎坎坷坷別在意。
一輩子不容易,悲歡離合是常事。
一輩子不容易,抬起頭來走下去。
人生能過三萬天,已經(jīng)活的夠意思,
只要心中還有夢,去拼搏,去努力,
哪怕不成功,咱也活的值,活的值……(閃回完)
黃東成睜大眼睛,望著窗外,外面的景色飛速閃過。
侯大菊和美妞仍然望著列車遠去的方向不愿離去。
侯大菊拉著美妞的手,望著遠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