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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先生

2018-11-15 06:54龐羽
青春 2018年5期
關鍵詞:獠牙鬃毛鼓樓

口 龐羽

他們說校園里有野豬時,天色才亮了兩分。這樣的天,黝黑里亮著白,像冒了尖的刺鬃毛。我瞧了一眼天色,又沉沉地睡過去了。夢里,無數只野豬擠在一起,在月亮下,它們的骨頭在發(fā)光,繽紛閃爍,一時光絕。

醒來后,我去了學校的后山。今天是思政課,我不想去。就這么無來由地,我想和野豬們講一講勾股定理,講一講摩爾定律,講一講堂吉訶德的故事。它們肯定聽過了。沒關系,我和它們講一講我自己吧。我如何出生、如何成長、如何死亡。就像它們一樣。不同的是,它們有可愛的初戀,單純的交媾,日復一日的三餐小食?;蛟S我也有?;蛟S我沒有。它們那么聰明,會告訴我的。

后山從來不會多嘴。我喜歡爬到半山腰,靠著一塊紅土垛子,望一望天。有時從早望到晚,有時望著就瞌睡下去了。多數時候,我會看見云。鯨魚一樣的,田野一樣的,椋鳥一樣的。這時,我渴望成為我撒的謊。我渴望成為我喝下去的水。我渴望成為萬物的腳,黑色的潮汐,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其中一把。我說來說去,云朵變來點去?,F在,他來了,我瞥見又拋棄的那朵云,他來了,他說他有獠牙,有棕色的鬃毛,有雄壯的肚子。我說我有去失去、再成為的準備。

我相信他在后山的西南角。他叫野豬先生。他喜歡西南角,那邊有金黃的臘梅。因為我喜歡,所以他才喜歡的。我們會在那兒看月亮。他的獠牙一點也不可怕,他的眼睛很溫柔,他見到我的時候,會努力吸肚子。我老是笑他,別費勁了,靠過來點??晌疫€沒有見過他。西南角的臘梅可香了。他太害羞了。

我在山上走了幾圈,人間也亂了鍋。女生們都在發(fā)朋友圈,說晚上不敢一個人回宿舍,求男生陪走。男生們嚷著喊著要去打野豬,分肉吃。老師們比較理智,說野豬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可打也。我坐在桌前,看完了一章《人類死刑大全》,吃了豚骨方便面,喝了一杯教超的奶茶,窗外的路燈明明滅滅,我突然覺得,有人在等我。他可能在山上等,也可能在河邊等。這樣的天,等得太累了。你快來吧。我給你講講人類在爪哇國的故事。哦,今晚說會下雪,你要是來了,鬃毛上落滿了雪,我會下樓給你打熱水。一塊二毛五的熱水。你要是餓了,肚子癟得難受,我會去超市給你買夜宵。兩塊炸雞腿,三根關東煮,一杯紅豆奶茶。我算過啦,十八塊五。你要是嘴淡,我?guī)闳ダ蟽莾?。他在鼓樓賣小餛飩。十塊錢一碗。我不會要你還的。你別急眼。我就想給你花花錢。

別忘啦。我在3樓,女生宿舍2棟B座314室。別走錯了,隔壁的那個宿舍睡得晚,會打攪你。拐角那個宿舍經常沒人住,你難免感到寂寞。還有,我是金陵大學戲劇影視文學系2015屆學生王佳,今年大三啦。你數數,7個橫劃,4個豎劃,還有一個撇,是不是很好記?所以你千萬別搞混了。一個年級8000多人呢,我怕找不到你。

今天,我下樓的時候,一群女生在討論,有人在四組團拍到了野豬。個頭高的那個女生說,拍到了兩只呢,肯定是一對。大波浪的那個女生說,那是兩只小的,聽說有一只最大的,兇猛無比,就住在咱們這兒的后山上。粉色羽絨服的那個女生說,這些野豬來這兒,就是為了找吃的,你們要是碰見了,繞著走。它們的獠牙可厲害了。背著書包的那個女生說,現在防著色狼,防著變態(tài),防著前任,防著監(jiān)考老師,居然還要防著野豬。

她們走遠了。我的野豬先生終于出來了。他帶著所有的熱情,誠懇,懂得與信任,從連綿的小山里走出來了。他對我說,人一生有多少次,在黑暗里睜開眼睛?又有多少次,從日暮遙望到了日出?活著,是日暮到日出間必須要做的事。而蘇醒,是日始月末間,最熾熱的那次心跳。

接下來的兩天里,教室座位旁邊,食堂餐桌對面,圖書館隔壁沙發(fā),我都空著。當然,我從沒能讓它滿過。有時,我座位旁坐著我的舍友,她睡在我對角的那張床上,我們關系還不錯,她給我?guī)н^盒飯,我給她叫過外賣;有時,我餐桌對面坐著我的學妹,她小我一屆,貪玩的年紀,經常和我借筆記,還的時候請我吃金陵小炒;有時,我隔壁沙發(fā)坐著幾個面目模糊的男生,有的借空調睡覺,有的復習高數,有的看起了武俠、言情、哲學、經濟理論。我的野豬先生,他喜歡電影賞析課嗎?他愛吃四食堂的生煎包嗎?他會不會也愛看金庸,看完了還自個編個《降龍十八掌》?

我好像看見他了。我在去鼓樓的校車上,見到他了。他站在杜廈圖書館下面,隔著短短的河,在朝我招手。一遍又一遍。光把他的鬃毛照得剔透,他的獠牙,就那樣地,軟了下來,像戳進心窩的拳,像腳丫下面拂過的魚尾。他在朝我招手,他說他會長出五根手指頭的。就那樣地,朝我招手。就那樣地,軟了下來。

這件事,只有我和老儺知道。老儺是誰,他是我無緣親的叔叔,也是我無學籍的老師。他在鼓樓小粉橋賣餛飩。他的餛飩可豐富了,肉,蛋,蝦,蒜末,蔥花,辣油。我經常一個人在鼓樓的梧桐樹下散步,樹葉發(fā)芽了,我會去吃一碗,樹葉茂盛了,我會去吃一碗,樹葉凋落了,我也會去吃一碗。老儺說,樹見多了人,就有了人的魂。人見多了樹,心里也會長出果實。我問老儺,你為什么不去寫詩?老儺說,詩人愛吃餛飩,畫家愛吃餛飩,你們學生也愛吃餛飩。這樣也就夠了。我又問,老儺,那你以前是詩人嗎?

老儺沒有告訴我。就像他說的,阿要辣油???有些問題不需要答案的。比如中學同桌為什么輟學了,多年的閨蜜為什么再無聯系,第一次愛上的人為什么選擇了她。我們就在這樣的世界活著,這是恩賜,也是救贖。想到這,我會和老儺多要一點辣油。老儺他不介意的。我也無需上心。

你為什么不下車呢?老儺問我。

我怕。他肯定不認得我。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認得我。我個頭不高,脾氣不好,長得不漂亮,也沒什么才藝,商場的衣服太貴,下決心買的化妝品又不會用……我越說越沮喪。筷子攪著碗里的餛飩,像一只只雀躍的白鯨豚,朝著它們自己的日出去了。

你為什么不下車呢?老儺又問我。

我怕。他肯定不愛我。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愛我。有個頭高的,有溫柔懂事的,有美麗的,有才華橫溢的,有家境好的,有會打扮自己的……他為什么要來愛我呢?我憑什么要他來愛我呢?碗里的白鯨豚沉下去了。日暮時分,上帝正著手準備萬物的置換。

老儺沒有說話,端來了一提辣油。我灑了一點,又灑了一點。

也許沒有我的回應,野豬先生不出現了。我身旁空著的,依舊空著。我的舍友出去實習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回來,對角的床上鋪滿了灰。我的學妹出去做交換生了,法國的一個大學,半個學期玩遍了歐洲。圖書館里,溫熱的沙發(fā)座椅告示著到來與離去。有時候,指尖熱了,骨節(jié)卻覺得冷。人就是這么奇怪的東西,湊近了蘊熱,離遠了難免感傷。突然間,我像是退化雙手,四肢齊長,攀樹掛壁,長出魚鱗,飲水自知。

我還是喜歡去后山。學校保安部拉起了警繩,我跨過去。有那么一瞬間,我想我是奔向我的愛去了,我想我是奔向秋日的豐饒、白色云塔的房間去了,我想我是奔向一扇扇被風吹開的窗子去了,我想我是奔向初熹的歡笑、雪野的地平線去了。我要變得透明,我要變得忠貞。后山的小徑變得遼闊許多,兩旁的樹明明郁郁。野豬先生在那邊,他不會只朝我揮手的。他敞開了他的懷抱,他說他看見我了。他說,無論今夕,無論他時,無論前路多么渺茫,請不要忘記這一刻。在這個宇宙,活著的時間只是剎那,我們都會沉寂,會揮發(fā)。請不要忘記這一刻。請不要忘記,你是孤獨的,你是茂盛的。

云朵低低地垂著,像嬰兒的手。我想抓住它的食指,我拼命地爬著,我拼命地向上。我深知,有些東西不會為你停留。但我想握住那只手。對角的舍友說,還不睡,你干嘛呢。小我一屆的學妹說,外面可好玩了,你干嘛呢。圖書館的那些男生說,有沙發(fā)有無線有水有空調,你干嘛呢。對呀,我干嘛呢?我們干嘛呢?既然生來直奔死去,我們干嘛呢?

野豬先生還是太害羞了。西南角的梅花開了又謝,月亮圓了又彎。我的野豬先生,他肯定在刷他的獠牙,從最里面到最外層,從白白的牙釉質到深深的牙髓。他還要洗自己的鬃毛,擦亮自己的肚子。他太講衛(wèi)生了。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從山腳走向山坡,我張著自己的雙手,從山坡走向山腳,我把雙手掄在嘴邊,輕輕地說: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云斜了過來,鳥雀裁了過去。你總會聽見的。

那一段時間,微博、朋友圈、論壇里,全是關于金大野豬的消息。到了課堂,教授也會拿野豬打趣,野豬的習性、野豬的生物構造,以及野豬的烹飪方法。我聽著聽著,視線轉到了窗外。那朵云像你,那朵云也像你。也不知怎么了,滿大街都是野豬先生。爍亮的獠牙,光滑的鬃毛,雄壯的肚子,他說他今天染了臘梅香,出來約我看月亮。

舞臺劇演出實踐課的珍老師說,轉眼到期末了,我們不設試卷,就讓大家排一個戲劇,根據排練、演出過程中大家的表現,珍老師給大家評分。我知道,珍老師本來不姓珍。我不知道,珍老師為什么姓了珍。珍老師說,時間不多,我們就定一個簡單的戲劇,《愛麗絲漫游記》。這是基礎戲劇,大家都必須參與。你們會很棒的。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努力忘記野豬先生。野豬先生的眼睛很亮,黑匣子劇場的燈光更亮。野豬先生有驚人的力氣,同學們搬運道具也毫不費力。野豬先生還會講冷笑話,劇場的空調卻讓人感覺溫暖。也許時光就是這樣,它并沒有讓我們失去什么,卻教會了我們去放棄一些東西。

一切準備就緒后,珍老師讓我們競選演員。我不會跳舞,五音不全,更不會彈吉他??粗瑢W們上臺展演才藝,我默默低下了頭。珍老師說,每個人。每個人都要上臺。這不是給老師的機會,這是給你們自己的機會。不要怕,請給自己的手一個機會,給自己的嘴巴一個機會,給自己的心一個機會。突然間,我想起了老儺。有一次,我在他的攤頭吃餛飩,來了兩個男孩。一個男孩醉了酒,另一個扶著他。那個醉酒的男孩,手里還握著一瓶酒。另一個對老儺抱歉地笑著:他老是這樣,請給我一碗餛飩。老儺放下湯勺,走了過去:放下他,請你放下他。男孩有點不解。老儺說:要親吻大地的人,就不必捂住他們的嘴。要擁抱風的人,就不必禁錮他的手。大地和風,比人活得還要長久,何必哀此生之短暫呢?

想著,我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里爾克詩集》。老儺說,他暗戀里爾克很多年了,最喜歡他的《秋日》。主啊,是時候了。每當餛飩起鍋、湯勺撈底時,我都能聽見他說這句話。我也打心眼喜歡他說這句話。主啊,是時候了。我們都曾盛極一時。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p>

也許是因為我的《秋日》詩歌朗誦很成功,珍老師上前,擁抱了我。她說,請從林蔭路上走下去。我也抱住了珍老師瘦弱的身軀。她的身軀像一把骨制的剪刀,卻對著我收起了刃。

天氣預報說,未來半個月將有大雪。我想大雪后,就更難見到老儺了,雪化后,我們要期末考試,離開學校了。念著這些,我開始喜歡去鼓樓空走一圈。沒什么考試要考,沒什么活動要參加,沒什么資料要去蓋章。就這樣空空地走,回來時,身體里長滿了梧桐葉。

老儺還是一樣的忙。他忙他的,我逗他的狗。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只知道是老儺把它救活的,在一個雪天。老儺“噓”一聲,狗就過來了。老儺說,不要愛一個事物的名字,重要的是本身。狗很乖,漫步在鼓樓校園里,到點了就回來。我常帶點火腿熱狗給它。

野豬先生不理我了。餛飩的熱氣撲上來,我嗆得要出淚了。他躲到山里了,天太冷了。眼淚墜在懷里,像紅黃橙綠的霓虹小燈。我掐滅一個,另一個熹微地閃著。狗跑了過來,把腦袋擱在我的膝蓋。我感受到了它的溫度。野豬先生也有溫度,我也有。屋頂的棚子,生銹的水龍頭,放在浴室深處的肥皂一角,都有自己的溫度。有人發(fā)光,有人殘喘,有人愛上了終將離去的雪人,有人甘愿做渡河的扁舟。而此時此刻,我的膝蓋成為了溫度的橋梁,給自己的手一個機會,給自己的嘴巴一個機會,給自己的心一個機會。

“老儺,你知道嗎?我演樹?!蔽覍χ粪馈@蟽谄瘻?,把鍋里的浮沫撇去。一勺一勺,湯沫濺落在地,呲啦聲聲。老儺,是時候了,你不該愧首生活。

“想想也挺奇妙。我喜歡在樹下散步,如今就要成為樹。愛麗絲漫游的一個背景。愛麗絲可漂亮了。兔子先生穿著華麗的衣裳。柴郡貓有金穗般的胡須。瘋帽子的戲份很多。白皇后、紅皇后,都請來了造型師,給她們做頭發(fā)。我是樹,背景里的一棵樹。我朗誦,在林蔭路上徘徊,而我成為了徘徊的本身?!蓖肜锏陌做L豚一個個沉下去了,擁抱在一起。大海有那么大,永遠游不到盡頭,你們覺得累嗎?我放下了碗筷,從隨身包里掏出十塊錢。十塊錢是石青色的。加上一張紫菡色的五元,三枚光亮的鍍鎳硬幣,一枚金黃閃閃的五角,我就可以給你買夜宵了,野豬先生。

“樹也是重要的,”沒走幾步,老儺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樹見多了人,就有了人的魂。人見多了樹,心里也會長出果實。就像我,詩人愛吃餛飩,畫家愛吃餛飩,你們學生也愛吃餛飩。餛飩可以有各種形狀,樹也可以。樹可以有各種性格,餛飩也可以。不要認為愛麗絲有多偉大,她永遠沒法過沒有樹的生活?!?/p>

接下來的十天里,我套著厚重的樹皮衣,面無表情地站在舞臺上。珍老師讓他們走過去,他們走過去。珍老師讓他們哭,讓他們笑,他們就哭,他們就笑。一切都很順利。我站著,用兩條腿站著。他們演著,用自己的春夏秋冬演著。白天排練結束,我早早地坐在宿舍,開始看《人類死刑大全》。貓鼬。斑鬣狗。平原斑馬。鲯鰍?;颐狷Q。單峰駝。長鼻猴。二趾樹懶。馬來貘。疣豬。我們在用各自的方式死去。他們在用各自的方式活下去。

珍老師來電話了,說想和我散散步。我有些不明所以,還是赴了約。珍老師約在金大最外延的路上,層層落葉。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瘦小的骨架,白色的羽絨服,紅色的圍巾,花色的棉鞋。她在看著一棵樹?;薨档奶焐谒哪樕洗蛄艘粚訒灐R凰查g,我感受到了她的溫度。她是那么瘦小,像一只瑟瑟發(fā)抖的繡眼鳥??伤怯袦囟鹊?。我能感受到,她哭了,笑了,愛了,起身了。在這個孤單的宇宙里,請不要忘記這一刻。

“我覺得,作為一棵樹,你并不快樂?!闭淅蠋煂ξ也[起眼,顰顰笑著。

我低下頭,琢磨著棉衣的衣角。

“我從來不會去忽略一棵樹。一年四季,它多么努力啊,發(fā)芽,長葉,開花,結果,落葉,睡去,來年又一臉欣喜地發(fā)芽,長葉,開花,結果。你聽過樹抱怨嗎?我倒認為人最高的獎賞就是成為一棵樹。無怨無懟,自在歡喜?!?/p>

珍老師對我講了很多。她在講話時,我一直望著腳下這條路。很長很長,坐校內車還要10多分鐘。我的野豬先生,他在這里走過嗎?他在這里愛過嗎?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不說話,低頭趕路?他的獠牙需要傘,他的鬃毛需要梳子,他的肚子,需要一雙溫暖的手。想著想著,我笑了起來。我擁抱了珍老師,低聲說:老師,你為什么改了姓?

珍老師沉默很久,又朝我笑起來,眼睛明亮:孩子,有些答案并不重要。

野豬出現的風波還沒有過去,雖然一度成為全國的熱搜,金大的學生們被一則新聞虜去了:一個變態(tài)男子,在鼓樓校區(qū)開車,肆意虐殺小動物。一時間,金大小百合、朋友圈、課上課下,憤怒的師生們討伐著那個變態(tài)男子。

老儺的攤頭還是那樣,學生情侶對桌而食,幾個哥們叫了老大一碗干切羊肉,捧著酒瓶吆喝,一群應屆生們紅著眼圈吃餛飩,互相不提珍重。零零散散的客,比如我,擇了一處窄地,細細地喊著:老儺,一碗餛飩。

餛飩端上來了,老儺又拿來了辣油。突然間,我感覺到了不對勁。老儺換了一副手套。毛茸茸的,有著自己的溫度。我想起了屋頂的棚子,生銹的水龍頭,放在浴室深處的肥皂一角。它們都在默默地發(fā)光發(fā)熱,溫暖著自己的宇宙。

“老儺,它呢?”

老儺沒有說話,往我的餛飩碗里加辣油,灑了一點,又灑一點。

“死了?”良久,我才發(fā)出這兩個字。

“就算是被殺了,你也不可以這樣!”我猛地站起來,餛飩碗打了個咕嚕,咣當咣當地響著。我端起了餛飩碗:“你說,你把它做成了餛飩了嗎?”

老儺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周圍一切都靜了下來,情侶們握起了彼此的手,哥們也醒了酒,應屆生們眼圈又紅了。

“你就告訴我,你把它做成了餛飩了嗎?”

定了好久,空氣也倦了。餛飩鍋里的白氣升起來,像巨大的手掌,把人間的愛與恨,完全的雜糅在一起,捏成全新的形狀。

我閉上眼睛,揮手把餛飩碗掀翻在地。白鯨豚擱淺了,大海也碎了。做完這一切,我眼淚都沒有擦,轉身就走。

背后又響起老儺的聲音:成為的過程何嘗不是一場殺戮呢?

我沒有聽見。什么我都聽不見。我的野豬先生,它有金黃的臘梅,渾圓的月亮,尖銳的獠牙,閃亮的鬃毛,雄壯的肚子,但他來見我,會帶刀嗎?

我依然演著樹,寂寞的、挺拔的。我依然看著《人類死刑大全》,死了的、活著的。到了夜里,繁星掛滿了天空,我看不見。我只能看見白色的天花板,還有幾處側漏的水跡。閉上眼,我感覺宿舍的床變成了小舟,漂浮在漫長的大海上。我要奔向你。無邊無際的星空,似有若無的朝云,夏水的清亮,冬月的寒霜。我要奔向你。璀璨的傷口,終生服役的自我,罔顧生死的勇敢,暮色里滑落的臉龐。我要變得赤裸,我要變成無休無止的漲潮。野豬先生,請不要忘記這一刻。無論今夕,無論他時,無論前路多么渺茫,請不要忘記這一刻。在這個宇宙,活著的時間只是剎那,我們都會沉寂,會揮發(fā)。請不要忘記這一刻。請不要忘記,你是孤獨的,你是茂盛的。

他們說校園里野豬被找到時,天色才亮了兩分。這樣的天,黝黑里亮著白,像冒了尖的刺鬃毛。我瞧了一眼天色,又沉沉地睡過去了。夢里,我的野豬先生抹了好大一塊發(fā)油,鬃毛擦得锃亮,獠牙套上了乖巧的牙套。月亮下,他在發(fā)光,繽紛閃爍,一時光絕。

我的野豬先生,就那樣躺在那里。沒錯,他有獠牙,有鬃毛,有肚子,還有滿身臘梅香。他躺著,在等我。有人說,是為了學生安全,公安部門特地過來捕捉野豬,失了手;有人說,是鼓樓的那個變態(tài)男子覺得不夠過癮,一路追殺野豬;有人說,這頭野豬眼神不好,夜里出來搗亂,一頭撞上了電線桿。人群越圍越多,我擠不進去了。我知道,野豬先生死于心碎。在我沒見到你的時候,我喜歡爬到半山腰,靠著一塊紅土垛子,望一望天。有時從早望到晚,有時望著就瞌睡下去了。多數時候,我會看見云。鯨魚一樣的,田野一樣的,椋鳥一樣的。這時,我渴望成為我撒的謊。我渴望成為我喝下去的水。我渴望成為萬物的腳,黑色的潮汐,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其中一把。我說來說去,云朵變來點去?,F在,我們終于見面了。云朵繾綣,告慰萬靈。人群的海擦拭我的眼睛。我說過的,我有去失去、再成為的準備。

天氣預報說的大雪,沒有停止它的腳步。漫天的大雪,覆蓋在風上、大地上、各色各樣的建筑上。說來也巧,前一秒的雪落下,后一秒的雪就赦免了它。白色一片。萬物安歇著,緘默著。說來也巧,這樣的天氣,來一碗金陵小餛飩,真是絕配。

我起了早,校車司機說,今天只有兩班,早一班,晚一班,明天就凍住了,不發(fā)車了。我看著窗外的樹,自顧自點著頭。白雪覆蓋在樹上,一層一層的。雪堆出了樹,堆出了山,也堆出了無數個我們。突然,我很想看看雪落在動物園的樣子,那才是我們最真實的人間。

遠遠地,白色的雪野里,升起了白色的霧氣。白色交疊著白色,白色寬恕著白色。一個墨藍白邊的人影,正在那邊守著自己的孤島。

“老儺,我們的《愛麗絲漫游記》要上演了,這是門票。我真心希望你能來看?!?/p>

老儺看著我的眼睛。餛飩鍋熱熱鬧鬧的。

我拍打著凳子上的積雪,掃干凈了,坐了上去:“老儺,我餓了?!?/p>

老儺轉身,開始用湯勺撇浮沫。呲啦呲啦。

“老儺,你知道嗎?在排練中,我認識了許多人。也不算剛認識。他們都很有趣。有一個姑娘,說要去后山采集臘梅,做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臘梅香水。我很感興趣,申請加入了。還有個男孩,他說他加入了動物照相社,專門去給動物照相,你說有不有趣?反正我很感興趣,也申請加入了。老儺啊,你真想不到,我也真想不到?!?/p>

老儺的手沒有停下。漫天的雪落在攤頭的棚子上,散發(fā)著自己的溫度。

“老儺,你知道嗎?6歲時,我外婆得了重病。家里花光了積蓄,醫(yī)生結束了對我外婆的治療。我外婆變成鳥飛走了??墒?,老儺,你知道嗎?上個學期,我回了我小鎮(zhèn),拍微電影。我去了醫(yī)院。那個醫(yī)生幫我開門的。他也老了,老得不成樣子了。老儺,你知道嗎?他變成了一只行將就木的老雀。鐵門吱呀一聲開了,光照射在他的羽毛上,銀白的。這時候,我才發(fā)現,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難……”

說著說著,冰涼的液體墜落下來,像銀白的霓虹小燈。我掐滅一個,另一個熹微地閃著。我再也止不住了,抱著頭痛哭起來。

一碗端端正正的餛飩,被老儺放在了我的面前。

“人生不過是無奈與僥幸之間的第二選擇,”老儺坐在了我對面,“主啊,是時候了。”

攤頭的棚子嗚咽一聲,一大塊雪落了下來。我肩頭負了雪,對面的老儺開始不真切起來。他的牙齒開始外露,鼻子開始拱起。這時候的鼓樓多么美麗啊,白茫茫中,有峽谷,有大海,有貓鼬、斑鬣狗、平原斑馬、鲯鰍、灰冕鶴、單峰駝、長鼻猴、二趾樹懶、馬來貘、疣豬,也有我們。大雪下,萬物都在相互體諒。

“請不要忘記這一刻?!崩蟽谙埃瑢ξ艺f了最后一句。

我抹開了臉上的淚,“我也有獠牙,有鬃毛,有肚子。我有獠牙,就不能親吻你。我有鬃毛,就不能擁抱你。我也受過傷,我也嘗試靠近過別人,只得到一聲聲訓斥。這樣的我,你還會來看我嗎?你還會來接近我嗎?你會不會像他們一樣,看到了我,然后消失不見?”

誰也不知道老儺去了哪里。餛飩攤和雪一起化了,關于老儺的記憶,也在學生們腦海里化為透明。我想老儺離開后山了,他去尋找他的自由去了。我們的演出很成功,臘梅香水也造出了半瓶。動物照相社有了新活動?!度祟愃佬檀笥^》結尾說,最優(yōu)美的刑罰,永遠是不戰(zhàn)而逝。我想念那些小動物們。貓鼬。斑鬣狗。平原斑馬。鲯鰍?;颐狷Q。單峰駝。長鼻猴。二趾樹懶。馬來貘。疣豬。我們用各自的方式失去彼此。后山寂寞了一陣,又來了狐貍小姐、狼哥哥、老虎大叔。

離開學校的那一夜,我真的聽見老虎在咆哮,就在后山。我聽見了他的悲傷,他的脆弱,他的心碎。那是別人的老虎,那也是別人的大雪。如果我有幸遇見了他們,我會說,一塊二毛五的熱水,十八塊五的夜宵,都比不上一碗金陵小餛飩。要說小餛飩,就得去鼓樓。去了鼓樓,就要去梧桐樹下走走。走累了,就去找老儺吧。那里曾有一次動物逃逸事故,永遠成為了那透明的、忠貞的不在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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