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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藥人(短篇小說)

2018-11-15 07:32旦文毛
青海湖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永吉永嘉

旦文毛

1

如同你每天對著花藥的山花藥的川,再及目可視不過是花藥更替的四季,其他的,你還能遠(yuǎn)見隆貝的錢是怎樣循環(huán)流通,怎樣運(yùn)作,怎樣從糧店五金店小賣部布料店飯店等等流進(jìn)流出?反正錢是個奇怪的東西,衣食住行都被它左右著,它怎樣被少部分人賺得盆滿缽滿,怎樣被一些人累死累活也零星不見火光樣,而一些人一生下來上天好似在他的幸運(yùn)額上點(diǎn)了紅點(diǎn),即使某個時候再窮他也可扭轉(zhuǎn)這種不利的局面扎根土地,長勢茂盛。但花藥無此人。次旺羅布邊走邊想……

次旺羅布大步走來時,人頭攢動的情節(jié)已到平息處,他用吸鼻煙過久幾近失味的鼻子聞出一股在此處不尋常的事態(tài),但沒問,有人湊過去,次旺羅布立時揮舞著左手大聲說:“大家準(zhǔn)備好了?”那湊過去的人就偏離了想要耳語的意愿,這是一種村主任級的支開方式,對花藥谷和納日葛很有說服力。有幾聲稀稀落落的“好了”“那就開始比賽”,牽馬騎馬的人開始就位。

但這件事逃不出他村主任級的耳朵,灌入他耳朵的是:

扎喜永嘉嗆了拉波一鼻嘴:“我不會和一個傷了腿的人比賽跑,也不會和一個缺失心靈的比良善!”拉波言詞犀利地回道:“嘿嘿,所有的說辭是水的泡沫。伙計(jì)我碰上你輸了生意,再想上想下,我們的關(guān)系也不是衣褲的買賣。我們都是一條谷一眼泉養(yǎng)大的,你贏了我會由衷地高興!”拉波不想瘸著韌帶被拉傷的腿又輸?shù)妹鏌o光彩,想以既往不咎的寬廣心胸讓事態(tài)疏散在他的巧舌中,不想因此讓人從門縫里扁瞧他,更是這人多的練馬灘把自己置于“大人心胸”的位子。

“什么生意,什么關(guān)系,我和你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我贏了就是贏了不是別人拱手送的,也不是誰讓的!”類似一只狗狂叫在玻璃窗外,看著很嚇人。拉波看得出來扎喜永嘉的這種嘶叫或歇斯底里。

“誰有那樣的好心?!”扎喜永嘉松了轡頭套上了沒有嚼子的織物籠頭。心頭隱隱想起和這人有關(guān)的裹挾著三姐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股氣惱竄上他的心頭……

“寵過了小狗舔臉頰,跳過了獅子會折腰,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誰……”花藥谷的人那時看到扎喜永嘉快要抓拉波的衣袍領(lǐng)了。拉波再次想用利害關(guān)系的一連串的巧舌解開:“水不大不小是莊上的,人不大不小不能太得意,爬一個坡后會下一個坡,吃黑毒會死……”有人拉著他的袍袖有人推著他,把兩個快要拳腳相向的人扯開了,要不拉波還想加一句獅不吼并非無膽。扎喜永嘉和拉波家綿延起伏的麻秀草山的邊界如同扎喜永嘉此刻手中的飲物一樣讓他迷茫,說是酒卻一股尿臊氣。扎喜永嘉認(rèn)為應(yīng)從麻秀山溪偏西一點(diǎn),但拉波覺得應(yīng)偏東一些,為此他們不止一兩次沿著溪谷上到麻秀山頂,重又下來,他們誰也不想走彼此指定的界線,因此至今都未分出食指豎兩眉間般誓言的中立。他們都希望有些事可以消散在風(fēng)里,可這如同麻秀山自己給他們倆劃出不偏不倚的界線般不可思議。

誰都不愿被誤傷成壞人。

原本拉波是要祝福扎喜永嘉的,希望在這次賽馬節(jié)上能奪得魁首,他不會像有些人為了在一個臨時聚集起來的場合暫居上位贏個顯眼突出,針刺他“逮住”的人,說些讓人不待見的話,扎喜永嘉也多少和緩了以往的不快,但兩人都喝多了有尿臊氣的酒,看!拉波那股時不時揚(yáng)在嘴角上的歪嘴壞笑,扎喜永嘉聽著聽著就把拉波的說辭聽得稀碎,拉波也再想拼湊出他要說的原貌如同他小時在河水中壘搭的沙屋,被沖得一干二凈。

會有一些人敵不過拉波翻云覆雨的舌頭惱羞成怒揮拳當(dāng)舌,拉波巧舌如簧,所以有時他剎也剎不住,一說起話來諺語加格言,把花藥谷里的人震得一愣一愣的。即使他的巧舌上長出一把刀來那塊牧草地的邊界卻從未分出一清二白的你我。拉波打定主意近幾天一定要東是東西是西,再也不想總是東西混搭。拉波原本打算對那塊牧草地要找個能讓人信服且靠得住的人來作個你不偏我不倚的劃分,但似乎總在時間的推三阻四里變成荒原一般的閑置。不是拉波今天得去一趟城鎮(zhèn)就是扎喜永嘉已去了冬窩子,就幾公里,似隔了一整條星河。這劃分“中立”的人找起來也是費(fèi)神費(fèi)腦的,找?guī)r坡下的郭棱,可郭棱和扎喜永嘉家是某種七拐八彎的遠(yuǎn)親,他們平常也走動頻繁,這難免不會有偏頗,眼見牧草地的劃分遙遙無期,這次他們卻在練馬灘上碰了頭,可麻秀草地的邊界還未在他們中間露出眉目——他們卻幾句不合,似要惡言相向揮拳踢腿了,本來這不是什么生意能以輸贏定勝負(fù)的,可拉波的說辭里拐變成了生意,扎喜永嘉不知他這種舌頭是何時扭曲的。愿他的舌頭打成死結(jié)。他們的恩怨淤積像一種傷口,已化膿炎癥什么的了。且還有舊傷作祟。所以說這不是花藥的風(fēng)能吹散的,也不是花藥的水能沖走的,更不會和花藥的雪一起融掉。

羊臉次旺羅布來晚了一步,身為花藥村主任卻不住在花藥,不過這不影響他成為花藥的頭臉人物,有些事能糊涂就模棱兩可,但拉架時他應(yīng)該在的!至少這些事他還是干得了,但既然波浪已伏下來何必再讓它掀起。

看著拉波騎著馬走遠(yuǎn)了,次旺羅布也就權(quán)當(dāng)沒有剛剛的拳腳相向這一回事,在拇指甲蓋上從小牛角鼻煙壺里頓了幾下鼻煙,開始講他的大道理,次旺羅布最讓扎喜永嘉們深有感觸和震動的話是“如果不提早不搬到城鎮(zhèn)里,不幸的至少會落后兩代”。接著他也免不了吹吹無傷大雅的牛:“我這幾天想的都是房子買在哪里好一點(diǎn)呀?”他一副拿不定主意卻手中不缺貨的架勢,“在這冒煙的,兜里沒有個六七萬,怎么叫過日子呀?!”他自答:過不了。那時有兩萬元正晃蕩在他的兜里。人們說起次旺羅布時,和他一并帶出來的就會有阿永說的:“啊嘖嘖,真熱呀。”隨后便把金戒指從手指上擼了下來。在說笑中他們是會一同帶出來的料。

次旺羅布的什么事跡本地人并不買賬卻在格杰桑格傳揚(yáng)成獨(dú)一無二。說是他養(yǎng)了眾多的日納葛的孤兒,可人們說笑那些孤兒都是次旺羅布自己的孩子云云。

扎喜永嘉家族四代在果果牧場用頭發(fā)描述是從黑走到白,也如夜晝更替,從白走到黑,一個朽老的隕落更替下一個生命的新生。最后直至被禿鷲的翅膀帶去無際的天界。

谷并不大,聚集著六戶人家,草山的承載早已達(dá)到極限,已供養(yǎng)不了平均每戶六十多頭的牛,加之巖坡下家還有二十多只羊,牧草嚴(yán)重短缺。

扎喜永嘉三個姐姐最小的已37歲,最大的46歲,一個都未曾婚嫁,時間早已狠心地拋下她們的青蔥歲月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消在風(fēng)里般,再也抓不住一絲一厘。最大的姐姐偏頭疼犯起來放在頭上的濕毛巾一會兒就霧氣騰騰,二姐多數(shù)時間都在麻秀山,只有在吃的和用的告罄才會回來一趟,也不知她是怎樣一個人面對的孤山單河。阿媽的膝關(guān)節(jié)因風(fēng)濕都拐向了內(nèi)側(cè),但她堅(jiān)持每天磕一百零八個長身頭,她知道不久自己的身體更僵直,趁還能動她想多磕頭。身患絕癥的老父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對人世的迷茫漸到空白如嬰,來客時仰著頭張嘴無聲地笑(家人不愿老父這樣,會容易犯病也會嚇著客人),三姐永吉措毛說阿爸你做什么、別那樣之類。所以來客們多少懼怕老人無聲仰頭的笑。以這個境況更增添了扎喜永嘉家的寂靜。

三個姐姐很少去城鎮(zhèn),迫不得已要去一趟便立時覺得心慌氣短。那陌生林立的建筑,陌生的臉,陌生的衣裝,陌生的語言,讓她們由心而生的不適。都是出生在這片土地上,為什么人和人的生活和生存會有如此遠(yuǎn)的距離,后來通常都是三姐去,三姐回到家笑起來學(xué)那些嘰里咕嚕的話,哈哈大笑。早年她們還笑那個上面一截下面一截的城鎮(zhèn)衣著,三姐說:“上面一截下面一截,上半身和下半身分了家一樣……”但后來扎喜永嘉也穿起了兩截衣裝,表妹在自家里也是兩截衣裝,只有去外面或來她們家她才會換了衣著,在叔父跟前她不敢著兩截衣裝,叔父定會說人心不古之類的話,老輩人守舊守慣了。

老父的病患和神志都在末日殘喘,有時剛提上褲子走兩步又嚷著要拉,更多的時候是女兒們往被子里端進(jìn)尿盆,親手幫助老父尿進(jìn)盆里,她們很早就放下身為父親女兒的羞感來親膚伺候老父,喂食,端尿,掀被,蓋被……這些是在無盡的日子里她們無數(shù)的機(jī)械勞作。

扎喜永嘉19歲結(jié)婚,似乎中了阿爸的邪毒一連生了三個女兒,他想在兒子之后了結(jié)人生人的驚恐場景,這讓他不寒而栗。在女人生第一個孩子時,他咬破嘴唇滿嘴的血嚇壞了在疼痛的余波中尚未醒智的女人,果然接替老父希冀般的終于第四個是個兒子,可五天后的清晨兒子喘氣帶著沙礫磨出般的呼哧聲,他去隆貝治療,在這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走廊里他時而不知病房在左還是在右,時而一樣的門一樣的門上窗……不識字是他隨年齡越長越大的遺憾。這里的話語他都聽得半生不熟(牧區(qū)和農(nóng)區(qū)話有區(qū)別),尤其他生長在僻壤的山谷。越到城區(qū)某種置身世外的惶恐越甚。

他家長長的牛棚順坡而建,牛棚外面看著大,可里面都沒平整一下。“你們都沒說一下?”“說什么,聽都聽不懂怎么說?”里面的地勢越往上走越矮,得需低頭才能行走。在棚內(nèi)也是斜坡,女人們在此處釘橛織褐。人坐在上面身子順坡而傾。只要在棚左摔一跤就會順勢滾下棚右側(cè),沒一處緩沖地帶。因此他們把牛棚做了儲物間,里面堆滿了雜物。牛只好拴到相對平整的房后院里。

有人背著手,有人把手套在袍袖中,有人套著毛線帽臉上罩了口罩只見兩只眼,有人頭上戴褪了色的舊禮帽,有人臉凍得發(fā)紫篷著頭,縮著身。幾個女人坐靠在破石墻上說著什么不時傳出一兩聲笑。幾個老人和往常一樣坐在離“女人圈”不遠(yuǎn)處曬太陽,突然女人那邊靜下來都別過臉往遠(yuǎn)處看,從東巷的拐角處村主任背著雙手,拉著他的羊臉走來,村主任次旺羅布頭戴寬檐禮帽,盤在頭上的紅穗長發(fā),自寬檐禮帽中垂掛下來,上身著臟兮兮的夾克,腰間圍著薄質(zhì)的藏服,下身是褲子皮鞋,他這樣的裝束花藥谷的人已見怪不怪,反而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清他的人,只要看清點(diǎn)這身裝束的輪廓,花藥谷的人都知道是村主任來了。村主任站在人圈中說:“現(xiàn)在我們說個事,今年的賽馬輪到我們這邊了,這一次我們聚了三個地方的人,花藥谷、納日葛、隆貝,共有367戶?!比藗儸F(xiàn)在才知道這三處的戶數(shù)這么多,367戶……有人小聲地重讀一遍。“今天為什么要把你們聚起來呢?”次旺羅布說話一個關(guān)子加一個關(guān)子的,看到人們保持姿勢不變聽他說:“我們要抽能騎馬的人去參加比賽,賽馬節(jié)時的比賽,代表整個隆貝鎮(zhèn)的人……要拿到好的名次,要爭臉面,要出成績……”他說話一套一套地排列著?!斑@比賽有什么好處嗎?有錢嗎?”次旺羅布還想說什么卻被打斷了,他看著那個人說:“說是有,還很多?!比巳何宋似饋恚炀毜匕炎笫忠粨]很像助長了某種氣勢:“從今天開始,每家有馬的人練馬,十天后比賽,前十位的可以參加比賽!”有人喊:“只有十個嗎?”次旺羅布把羊臉開了開說:“難道你想有367個?”他為自己擁有別人不知的數(shù)字稍有傲嬌,這是顯示了一種身份的數(shù)字。沒想到這個數(shù)字可拿出來顯擺。有人說:“沒馬的怎么辦?”次旺羅布看了看那人閃爍的金牙:“沒馬的,騎別的……”人們哄笑起來?!昂昧?,大家各自準(zhǔn)備好,在5月3號賽輸贏!走了!”走了就是散會了,一會兒石墻邊只剩那幾個曬太陽的老人。太陽是曬著,風(fēng)卻凜冽。

如果有人見到往年扎喜永嘉在賽馬場上,那他一直是看客的身份。他從未想過自己某天會從看客變成參演者,兩天前從羊臉次旺羅布那里得到消息要參加比賽,于是他決定要把央智馬在這剩余的天數(shù)里練練腳力,不能跑幾十步就變成亂步,要四平八穩(wěn)不能出錯,要勻速地踢踢踏踏如飄浮而過般過關(guān)。他咬緊牙關(guān),決定讓央智比平穩(wěn)的走馬,而不是賽跑。他知道論賽跑央智連花藥谷的馬都贏不了,但扎喜永嘉也知道央智是有一技之長的,那就是走穩(wěn)步,平時它也在平灘處喜歡踏著步伐一致的平穩(wěn)步,一口氣能跑很遠(yuǎn)。因此扎喜永嘉想讓央智練平穩(wěn)的腳力。往年的賽馬節(jié)上穩(wěn)著步的一蹦跶,眼尖的裁判就會苛刻地指出來,但有時即使中間踏成花,只要后面繼續(xù)恢復(fù)走步,定有希望。他從多年的看客經(jīng)歷里悟出了一些規(guī)則中可以鉆空的疏漏。

沿河的練馬灘,是花藥谷和納日葛人聚集的練馬場。拉波瘸著那條拉傷腿,一跛一跛走在人馬中,他看到扎喜永嘉騎馬一趟一趟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奔忙,拉波一一說笑著練馬的人,凡是他看到的笑點(diǎn)他都不遺漏,他的周邊圍了一圈人,拉波想把扎喜永嘉引入自己的說笑圈中,可扎喜永嘉都沒脧一眼,拉波說笑:“瞧,他騎馬的端正勁,快要仰到山外了?!眹Φ娜硕夹α耍腥肆r借用拉波的說辭大聲喊:扎喜永嘉,喂,扎喜,你可別仰到山外去了啊——咕嘿嘿——

這是一種挑釁,扎喜永嘉感覺血管里四肢里走勢兇猛的火有風(fēng)的慫恿一般,但他不想和那個人爭,他牽著馬走過來,一種不確定的笑掛在臉上:“說那個的是誰?”有人處在混沌中:“拉波……”于是就有了故事開頭扎喜永嘉回嗆拉波一鼻嘴的事。

2

太陽熾烈地暴曬,爬上花藥山頂野草窸窣在腳底,冬天的尾巴還未抽離痛快,春天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遠(yuǎn)看起霧的山巔上有太陽射穿羊毛絮般的薄云,打在山上一團(tuán)暗一團(tuán)明的影子,讓荒涼了近八個月的綠意,親切可人。已經(jīng)6月了,可清早和傍晚的風(fēng)中有一股惡意的寒。

扎喜永嘉煩悶的心緒打著卷,現(xiàn)在似乎要打結(jié)了,他覺得離眉心舒展還有一段長路。因?yàn)榧抑凶钚羷诘娜悴⒉豢春盟摹耙鈿庥檬隆?。而她的意思全家人也基本趨于一致。三姐生出來耳朵畸形,似乎是一種薄膜隔著的天地,但這不妨礙她和人的交流,只要你大點(diǎn)聲她還是能夠聽清的,所以她的語言聽久了的人是能聽懂的,她也很懂人情世故里的斤兩,她粗長的辮放下來只要稍做打扮自有風(fēng)韻。因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勤快、她的辛勞就多少讓著她,三姐永吉措毛有話說:“馬這么金貴,我們家又不是拉波家——是個吃油的鐵?!痹灿兰尾辉嘎牭嚼ㄟ@個名字皺了皺眉?!皫啄昵靶坶_家的馬就是比賽累死的,拿不了獎不是白搭了嗎?損了馬又無收獲!”三姐補(bǔ)充全家人緘默,實(shí)是默認(rèn)。扎喜永嘉很為三姐的低眼眶惱怒:“別人都這么做,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浴薄皠e人家?我們家折騰得起嗎?爸……”扎喜永嘉不想聽她山溝溝里的調(diào)調(diào):“你懂什么?這叫折騰?這是努力!而且有可能得獎,聽羊臉說贏了會有很多錢!”三姐被他的高高在上激怒:“我們家誰不努力,誰不想過好日子,可是你看看,這日子!”扎喜永嘉氣她總是看有缺損的地方,如同她一睜眼看到的只是疏漏的犄角旮旯,他真想說都是你們沒本事連個男人都找不上,可這會成為捅傷很深的創(chuàng)口。他大吸一口氣,干干地咽下。一股別扭氣卻硬硬地硌著胸口,吐是吐不掉的,但變更不了的心意反而脹大,且更兇猛,他覺得自己對那個異域一樣的古鎮(zhèn)手足無措,可是對馬他會了然于心,從小在馬上長大,他懵懂地認(rèn)為必須在眾多的人生節(jié)點(diǎn)里,讓花藥人見識一下他的馬和人,讓他們避嫌的側(cè)目仰臉知道他家有這樣的馬、這樣的人。他沒虛榮到連流過自家門前的河水也要說說,但是他得讓自己的心里對自己點(diǎn)頭。抱著必勝的雄壯氣,雖然隆貝又讓他手足無措,可他決定先不理這些讓自己自亂陣腳的紛繁。

但人世如同蟲草的長勢在年份中的不同般意外。

扎喜永嘉聽到拉波和三姐的故事飄在6月的風(fēng)中。拉波他貪得無厭有三個孩子還想對自己的姐姐動心思,這個口如懸河口是心非的家伙!他感覺那一刻上天定會閉上眼的。嗯,永吉措毛,他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三姐。他即刻認(rèn)定一個人的勤快不能等同于她的認(rèn)知,要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才是最不可捉摸的。雖然院墻隔得遠(yuǎn),可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以和著風(fēng)一起飄很遠(yuǎn),他定了定心,再次跨馬上鞍。

背一木桶的水,永吉措毛在上最后一級石階時,雙手拉了拉勒緊肩臂的繩子,緩了一口氣,她把木桶的撐繩咬在嘴里,上最后一級臺階的永吉措毛雙膝抖顫著,她感覺力氣早已在上坡時用泄掉了,歲月不饒人,可還得撐一口氣,不然散架的不止她……家里唯一的取水木桶也遭殃了。然后連帶家中也沒有水喝。

隆貝的五金商鋪多,那里有的是鐵制的大小桶,但不知怎么他們從未想過換,永吉措毛曾試過用水桶挑水,可總覺得搭在肩上的重物讓她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有時看著雄開家的女人高高低低一路碰撞點(diǎn)地的鐵桶,女人還把雙手搭在那木條上,很費(fèi)力不討好的尷尬樣,桶中水嘩嘩濺飛,可是木條依舊上上下下點(diǎn)著慢悠悠的頭,嗯,不久這就要漏底了,過不了多久。永吉措毛咧開嘴大笑起來,笑完驚覺:如果把木條放在肩上,肩上的神靈這一回停哪里?

到坡頂永吉措毛累得不想從印了道的小路上走,她從拉波家圍欄的牧草橫穿而過。

早年拉波的阿爸被熊瞎子追墜崖。

那時花藥谷的牛群是輪牧的,輪到拉波家放牛歸圈時,傍晚扎喜永嘉突然過來說他家的一頭帶犢的母牛未歸,牛時有走丟的時候但多數(shù)時候第二天或第三天會回到群里,可是拉波的阿爸認(rèn)真慣了,他怕牛犢出問題對自己的女人說:“其他倒不怕,可是牛犢凍死了或被狼吃就麻煩了?!迸丝粗焐珴u暗說:“你去格來家說說?!彼M駚碚f天色已晚讓拉波的阿爸第二天去。拉波的阿爸去格來家中說自己去找找看。扎喜永嘉的母親未置可否,但格來說道:認(rèn)為差不多可以算兩頭的帶犢的母??刹皇囚[著玩的,還有牛犢身弱在冷寒的山上熬一晚不知會怎樣。拉波的阿爸就再次上山。那時夜的幕已拉開。

拉波的阿爸剛上一個坡,坡上的景致還未入眼,那頭正從東邊爬來的熊和他打了個照面。他記得人們說被熊追時要往山下跑,說往下跑時熊額眉上的松攤?cè)鈺嫆斓窖勖忌峡床磺宓溃缴吓苄茴~眉松攤?cè)鈺銎鹧垡娨磺?,不久就會追上??衫ǖ陌滞较屡軙r墜了崖,拉波對阿媽說:如果不是格來家的牛,阿爸也不會上山,不上山不會碰到熊,不碰到熊阿爸就不會墜崖,源頭是格來家,且天都黑了他們還不依不饒。他條理分明地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矛頭直指格來家。盡管格來表示了歉意,但人沒了,說什么都無用。而從此,花藥谷的輪牧也止于那天,此后各牧各的牲畜,只有近親的還保持著輪牧。

但心緒平穩(wěn)時拉波也覺得人到了那個時刻即使不是被熊追也會順著另一個方式走的,攔是攔不住的。

扎喜永嘉從坡上下來離自家的牛圈越近越有些喘不上氣的感覺,對自己的姐姐開口言另一個男人是艱難的。從小木門踏進(jìn)時,他看到拉波正在院墻邊壘牛糞,扎喜永嘉想把他捻成羊毛麻花卷。在花藥山頂他并未俯看到拉波在這里,大概是他下溝時拉波過來的,這讓扎喜永嘉惱火,拉波用大的糞餅圍成一圈,兜住牛糞堆,三姐撐著鐵锨把站在一旁。扎喜永嘉大聲地干咳幾下:三姐和拉波都回頭。扎喜永嘉感覺三姐慌亂了一下,放在锨把上的左手換了右手,而拉波不慌不忙繼續(xù)他的活。扎喜永嘉說:“你們……”“壘牛糞。”這他拉波不說,他也看得到,扎喜永嘉心上的不快一下走在臉上:“我眼不瞎看得到,我一直把你當(dāng)人,不說你什么,你不要得寸進(jìn)尺!”“我只是過來幫幫,沒有做讓你害怕的事……”拉波頭也不回,扎喜永嘉飛快地奔過去,從拉波手中把一塊正要壘在牛糞上的糞餅搶過來說:“這里有她弟弟,她家人也沒死,不用給別的人扎拇指頭,你可以走了!”拉波看了他一眼拍拍手上的牛糞碎屑,永吉措毛急了:“你們這是干什么?都鄰里鄉(xiāng)親的……”她想拉住弟弟,可是扎喜永嘉推了一把拉波,拉波被推出牛糞圈:“我不計(jì)前嫌過來幫幫,你以為是我怕你嗎?”扎喜永嘉說:“什么前嫌?我們有什么錯,錯先在你們!誰讓你們弄丟了牛,丟了就得找就得賠!”拉波跺了跺腳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牛糞碎屑:“你不要母狗攔門檻(意為在自家里逞兇)!”對永吉措毛說:“有事喊我一聲!”“用不著你管,去死!”扎喜永嘉很討厭道貌岸然的拉波。好像他是長一輩的人。沒有看客也沒有勸架人,他也用不著用力撐著臉面了。拉波剛要踏出門檻忽然轉(zhuǎn)身說:“那錯是在我們了?”“去去去,我不想看到你!”扎喜永嘉不解氣地從墻頭喊向遠(yuǎn)處的拉波:“以后你少來做慈善,她還有家人有兄弟姐妹!”三姐急紅了臉:“說什么呢,只是過來幫忙……”扎喜永嘉回一句:“不知要幫什么忙!”三姐的臉紅到耳根:“說什么呢,真是!”甩了手中的鐵锨走進(jìn)屋里?!澳阈⌒狞c(diǎn),他并不是對我們好要幫你!是潛在水底的?!痹灿兰尾恢鯓映鲞@口惡氣,對遠(yuǎn)處拉波的身影啐一口痰:“去死!”扎喜永嘉覺得拉波這樣和他們家套近乎并未安好心,一定有什么計(jì)謀來討回當(dāng)年的舊債。

永吉措毛在廚間邊煮牛奶邊絮叨落淚:“沒事偏要說有事……”她的阿爸打女人從不手軟,那是他以為在打自己,是呀,她是他的,或者是他身上某個部位部件,所以很能下得去手,他以為自己也在疼,直到她暈厥過去再次醒來他會再次出手,然后有一天,他回來了,醉醺醺,她只是說了一點(diǎn)兒什么,諸如回來這么晚、飯沒吃吧、又喝酒了之類的小小的不安,卻點(diǎn)著了他似的,揮起拳頭就向她的身體不分前后左右咚咚敲,女人大喊:“花藥的人啊,格來要?dú)⒘宋?!”他氣極:“你再喊?!”女人再喊:“花藥的人啊——剛剛說的是假的。”生活有時是悲傷的戲謔。扎喜永嘉的奶奶窩在土灶前罵他:對外連田鼠牙都沒有,里面卻咆哮著母虎聲……

也許是因?yàn)檫@個,永吉措毛三姐妹才寧愿被花藥谷內(nèi)谷外的說道也一直情愿這種凄清的獨(dú)身至今。如今她們的父親打不動母親了,只能用稀薄的空氣撐到最后的一吐。

時不時地,拉波在那個空無一人的小徑上碰到永吉措毛,她面無表情,有時呆呆地徑直與他擦身而過。她也不屑和他招呼一聲,后來只要他出現(xiàn)在小徑上,她便會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反正這空曠的花藥谷里哪里都可當(dāng)路,這樣別說抿嘴笑一下,甚至免去了相識人之間的點(diǎn)一下頭。他感覺尷尬,而她似乎毫發(fā)無損。真是,他想大喊一聲:咕嘿嘿——以解心頭郁悶。讓花藥谷間的回聲來回好久不退潮。

3

扎喜永嘉被“鬼石”舔了的腳,疼痛難忍。昨天妻子確認(rèn)被“舔”處:“鬼石找到了嗎?”“好像是這塊……”一塊青色橢圓石,但在眾多的青石中看不出它的妖氣來,可腳踩下去鉆心痛?,F(xiàn)在腳又隱隱痛起來。扎喜永嘉跺了跺腳似乎要把那痛踩死,可一會兒痛又聚攏折騰他。

扎喜永嘉的女人會時不時提她光耀一時的家族,那時的風(fēng)光。似乎她就在那里一樣:“我們家的柱子合抱有兩人粗,每年春節(jié)初一領(lǐng)頭在眾多的敬獻(xiàn)中第一口吃我們家的……”她的臉泛著光,她是一個心理價位很高的女人,而扎喜永嘉需要一個入俗的女人,入俗到從谷中到谷外都沒有非分之想。他知道有一些女人的地方不是塵土飛揚(yáng),也是暗潮涌動。他想讓自己的女人明白:有時你看錯我了。他對女人說:“這次比賽輸了怎么辦?”女人說:“本來期望都不高,輸贏無所謂!”女人不想聊更多。這幾天女人在隆貝的表姐過來小住幾天,她們正聊得歡,隆貝的表姐喜歡到處攬親,這也是親那也是親的,扎喜永嘉不想聽女人的說道,往布袋內(nèi)抓了幾把奶渣,去練馬。出門時他聽到女人這樣說笑表姐的男人:“在隆貝放牛的人是格扎,看苗的人也是格扎,隆貝人說好事是他壞事也是他,占全了,哈哈哈……”兩個女人說著說著就發(fā)覺各自的對話里有明顯的一些盲點(diǎn),隆貝的表姐不懂紡綞羊毛需要什么工具,扎喜永嘉的女人不懂水是怎樣從這戶走進(jìn)那戶的人家中。她以為水只會在它的道上鬧騰著走向某個方向。

扎喜永嘉的女人對表姐訴苦……有時苦到想把這些牲畜換成錢搬到有小賣店有燈有電視有醫(yī)院的小城鎮(zhèn)里,在那里謀個守門職或到飯館打工的……可表姐告訴她城鎮(zhèn)的生活并不好過,她在飯館里打工,從早晨8點(diǎn)到忙到晚上10點(diǎn)才下班?!懊總€人過得都不容易?!鄙钣袝r真是吃力不討好。

在練馬灘有人從扎喜永嘉的布袋搶了一把奶渣,又一個人來搶,扎喜永嘉把布袋藏起笑說:“這樣我也不剩多少了。”這是他們慣常做的事,誰拿了奶渣就從那里分一點(diǎn)出來給跑累的馬慰勞一下,有人不給也笑笑罷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沒要到奶渣的那人來了一句:“你三姐給拉波的可不少呀!”扎喜永嘉一聽氣極:“你說什么?”“沒什么?!薄斑@種話不是你說沒什么就會沒什么,你說個明白!”那人一看他生氣了說:“只是說笑只是說笑……”就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扎喜永嘉卻愣在那里半天動彈不得,雖說“塞金花飾草灘,口文戲言飾人”,可他們這種無來由的說笑他要制止,這關(guān)乎一個未嫁女的清白和名聲。不想讓姐姐背負(fù)莫須有的惡意,更不想是和那個人。

他要確認(rèn)這是否真的,還有如果不是真的他要找到說那個惡意玩笑的來頭。他不能輕易地讓這件事了了,定有什么原因藏掖在其中。

更遠(yuǎn)的遠(yuǎn)處隆貝,日子一晃就到了賽馬時節(jié)。人們像河流從森朵路上泄涌,那里有各種店開在街面上,賣五金的,賣蔬菜的,賣面食、炒菜的,還有路邊散發(fā)濃重?zé)疚兜?,有擺放針頭線腦的小攤……人們穿梭其間個個喜氣洋洋。

煨桑臺上燃柏?zé)?,一些人馬右繞祭煙臺,咕嘿嘿——給自己打氣也活躍氣氛,村主任拉著羊臉背著雙手到扎喜永嘉跟前:“準(zhǔn)備好,要先走個過場?!睋]左手:“不要慌亂,怎么著也不能讓馬亂步,只管勻速向前沖!”村主任說:“等會兒跟著他們一起走,走到圈的那頭,就過關(guān)了!”他指著西邊的人圈,“然后等真正比賽的時間也不會太長?!?/p>

一百八九十個人馬一輪輪篩選淘汰,最后聚到賽馬場的都是各鄉(xiāng)鎮(zhèn)能掛上名字的。扎喜永嘉看到多數(shù)馬用各種顏色的緞子飾物從頭綴到尾,甚至花枝招展。參賽者中除了在隆貝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外其他人都不認(rèn)識,而花藥谷的馬在接二連三的篩選中如秕粒一樣從篩網(wǎng)中漏下去了。

賽馬場上的競技對手彼此茫然對方的實(shí)力,又有些仰起下巴的不服。扎喜永嘉不確定央智的走步在賽場會表現(xiàn)出何種程度以及和那些馬比起來的優(yōu)劣,且在賽場會各種狀況百出,有平時實(shí)力雄壯的在真正的賽場上因人多馬受驚敗下陣的,也有場景不熟悉等原因沒拿上名次的……扎喜永嘉也在馬轡頭上結(jié)了一緞條,這是他的那個遠(yuǎn)親看他一窮二白的馬就從自己的馬飾上扯下來的:“你這樣怎么比?這么多的看客!”是說央智身上的窮陋相,說得跟來這么遠(yuǎn)是來比馬飾物似的。扎喜永嘉本不想接——即使馬飾物綴得屏蔽了馬身,可參賽者關(guān)注的結(jié)果是一二三。比的還是馬的腳力耐跑及速度。他的手卻伸過去了,有些尷尬生澀:“買,來……”不及還未出口,遠(yuǎn)親已轉(zhuǎn)身呵斥咬向旁人的馬。這些可視的窮苦,有時讓扎喜永嘉以為把氣力都花在了無力抓撓的空蕩處。扎喜永嘉以為帶夠了三天的錢,到這里才發(fā)覺隆貝的運(yùn)作簡直和花藥谷的有天地之別。放在襯衣上口袋的錢,妻子已縫上了,他不想輕易花這筆錢。這筆錢在花藥谷他至少可以揣半年以上。

對于看客,你要以為賽馬是排行一二三的有看頭,并不盡然。一二三大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一心往獎上奔,只要贏得比賽。而讓觀者回味發(fā)笑的卻是那些迷糊懵懂不在點(diǎn)上的,你看這匹馬到場中看到綠油油的草,大概口腔中漫溢了口水,于是慢慢悠悠地吃著草,而且吃著吃著上癮般放開了肚皮,任憑馬上的人甩鞭踢胯都無濟(jì)于事,急死了馬上人,笑壞了橫向南北兩排的看客。有兩匹馬并肩跑,一匹往右另一匹也貼著跑,起誓商定好的樣不準(zhǔn)跑前也不準(zhǔn)落后,馬上的兩人也肩并著肩;中間的一匹馬受驚了,一仰前蹄把人摔下馬,但那人的左腳未來得及從馬鐙中抽出,他被拖出去很遠(yuǎn),韁繩還攥在手中但不頂事,人群一聲驚呼加上三寶保佑的禱詞,幾個救場的人飛快地跑過去,這時他放開韁繩腿也從馬鐙中解脫出來,救場的人跑過去追馬;還有一匹一開始就活蹦亂跳地出場了,而這完全違反了步伐需一致的走馬的規(guī)則,索性一路蹦到底,人群哄笑著打著尖利的哨聲。從中可體會人生時有由眾多的意外拼組銜接而成。

扎喜永嘉跨上馬時,央智開始狂躁起來,人多嘈雜,馬似受驚了,總是往人圈外跑,他拽著韁繩往右打方向,可央智似打定主意不進(jìn)人圈,只是在原地轉(zhuǎn)圈,他狠勁地拽了一下韁繩,馬突仰脖頸往左甩了一下身子,扎喜永嘉和鞍一起甩下來,他試圖調(diào)整坐姿,央智卻似想通了,背著側(cè)彎身子的他沖入人圈中,擰著身子的扎喜永嘉被受到驚嚇不辨方向的馬馱著往前沖,他用大腿撐力舉雙臂幾次試圖回到馬背,但力不及,大概馬肚帶松了。剛開始扎喜永嘉的舉動淹沒在人群的笑聲和長哨聲中,央智噴著鼻奔跑,快要貼著人圈了,人圈一陣騷動像水浪樣空出一波一波,這時人們才驚覺了他的險象,村主任和一個不知從哪里飛奔而來的人一左一右拽住了轡頭,村主任說:“牽過去吧,怕是惹惱了它一會兒的比賽不好對付?!彼豢戳硪粋€來人是拉波,就說沒事,再次調(diào)整了坐姿,用力扯了一下韁繩,用腳鐙輕踢馬肚,央智撒開蹄跟上一匹灰花馬跑起來。

到了人圈外,人和馬都有些不知所措,央智半天定不下來噴著響鼻,像抓狂的人,扎喜永嘉覺得照這樣的跑法,這馬定會在人前把他“賣”了,他有些沮喪。把馬肚帶再緊了緊(其實(shí)馬肚帶沒松)。村主任和拉波又跑過來,晦氣勁的!那個遠(yuǎn)親牽著他一身披掛的馬走過來,對扎喜永嘉笑笑:“你是不是騎老馬騎慣了!”扎喜永嘉等他走后才聞出讓他惱火的焦味!“噌噌噌”,腳上身上掛鈴鐺的舞著袖的人們走過去了,有幾個牽著牦牛的,陸續(xù)走過。

參賽的人多,分成了三撥,三撥中又取前五名再比,扎喜永嘉感覺這真是篩青稞一樣把秕癟的都篩漏下去,剩下的很少有僥幸滾出花樣在篩子里還硬撐的。

想當(dāng)初自己被阿爸強(qiáng)行甩到馬上時慌恐中夾雜的一絲快意都被馬顛簸在五臟六腑的不適中,他在阿爸的前座感覺心臟呀、肝臟呀,還有什么腸子呀,都被撕扯下來了,它們完全不在原來的那些位置上。下馬時他癱在地上,干嘔了很多苦水,幾天后他的內(nèi)臟還有隱痛?!俺钥嗍怯杏锰幍??!卑职褣煸谧焐系脑捰质捌饋?。但是現(xiàn)在格來老了,“別結(jié)太多的仇,總有一天那些恩怨會找上門……”老格來清爽時會告誡自己的子女。此時他會想起拉波的父親,這些意外疊加的恩怨情仇不定會醞釀成怎樣的苦澀,他怕這樣的事會延續(xù)在子女身上。但老格來腦袋不靈醒時就會說各種渾話,在女兒跟前也不避諱,這個綿延的病有時讓他活得含糊不清,神志走在另一個區(qū)域拉不回來,因此有時他表現(xiàn)的如乖乖兒一般呆呆望著大姐和永吉措毛忙里忙外的身影,自己的妻子坐在他的床角手搖經(jīng)輪捻著念珠嘴里奔忙著經(jīng)文,他感覺很欠這一家,那時他便轉(zhuǎn)過頭去,酸澀的淚水滴在枕上。敏感的三姐走過來問要不要喝水吃點(diǎn)什么吧,老格來哼嘰著鼻子不要不要。妻子也掖掖被角或拉拉他的手,有時他氣惱地甩手有時任其握著讓自己無來由的委屈平息下來。

扎喜永嘉再次上馬時想起自家寂靜中流淌的不幸和花藥人對他家的冷臉,他拍拍馬脖頸示安慰,心中默念三寶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鞍上——所有嘈雜的聲音像潮水樣退了下去,集中精神時,那些聲音就會成為他可以操控的東西,想不聽就會隱退而去,通常他打坐冥想時,會把一些聲音和雜念關(guān)在門外。當(dāng)它們又紛紛涌來時,他再次振作精神,重新專注起身意口。

這次央智馬不似之前驚慌,像自己調(diào)整心緒,它的適應(yīng)力強(qiáng),很快融入人聲嘈雜的場景中,扎喜永嘉懸憋了一口氣,他感覺這次是自己在跑……“第二個!好樣的,好樣的!”村主任扯開羊臉,“和前面的馬只有半個馬身,好樣的!”嗯,扎喜永嘉也覺得很好了,這只是今年,明年,不是還有明年嗎?這樣反而讓他大漲士氣,如果一下竄到第一,明年落下了不知要怎么辦。有努力的方向,明年還有上升的空間。

4

拉波徹底把馬從迢途上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輛帶車廂的三手車(或許還不止),雖然每次哐啷直響,但終歸是個車,修修補(bǔ)補(bǔ)中還可喘口氣上路,這就很不錯了。他還不時地在花藥谷竄來竄去,說兜兜風(fēng)。有時轟隆著把車停在郭棱家門口,車門甩得山響。扎喜永嘉厭惡他破炫耀的狗屎花……

太陽打在西邊兩山頭上,風(fēng)凜冽,是逼人的寒氣。帳中火爐里燃著旺的火,拉波的女人坐在爐邊揉羔皮,羔皮因揉的間隔時間長了些,硬實(shí)地板結(jié)了,她一下一下使勁搓,不久羔皮帖服地軟柔起來。拉波的女人不樂意這吃錢的機(jī)器,有理有據(jù)作比較:“有這吃錢的鐵何用?放牛不頂事……這四個腿的破鐵根本上不了崎嶇山路,羊腸小道也走不了。有呼吸的馬就不一樣,山上山下都能跑……這只是在平坦路上顯擺給別人看!”但女人的這點(diǎn)說服力無論如何也撼不動拉波。吹口氣的事。當(dāng)他帶著女人去隆貝,那時拉波就有話說:“看到了吧,去隆貝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以前騎馬……”女人說:“你就美吧……”拉波自有一套應(yīng)對女人的路數(shù)——說好話,卻不當(dāng)真,但很多女人會當(dāng)真,這樣輸贏一目了然。他永遠(yuǎn)保持著某種燃燒著的熱情,在有些人看來其用心不良,比起花藥的懶散,不舍得活動的一些男人,他的靈動在人群中很快會引人注目,草灘上運(yùn)動著的旱獺更讓人用目光追隨。拉波女人的肚量只得再撐大些。

在花藥谷口拉波碰到永吉措毛,他的車并著她走:“去哪了?”車不疾不徐跟著她走,永吉措毛不應(yīng),拉波大聲喊:“喂,問你去哪了?!”永吉措毛看看左右瞪了他一眼:“關(guān)你什么事!你走就是了?!崩ㄓ执舐暫埃骸皢栆幌掠惺裁匆o?我又不吃你!”永吉措毛立住惱怒地瞪著他:“去隆貝親戚家后搭了順風(fēng)車,到治萊路口就下了,那車去知瑪。”“哦,那上車吧!”用不著他拉波套近乎:“你這個廢鐵的聲音像個老狗在哭喚!”他不知老狗的聲音她是如何搭上去的,但“回禮”方便多了:“是呀是呀,它想找個母狗,正在喘氣?!憋L(fēng)打著卷走進(jìn)他們中間,像要制止在它聽來無聊的話。遠(yuǎn)處的山巔烏云聚積。永吉措毛憋得滿臉通紅,加快了步子:“你還是走吧,這里又不遠(yuǎn),都看得到我家了。”拉波忍了忍:“看著近走著遠(yuǎn),還是上來……我要給你說一件事……”永吉措毛疑惑地上了拉波的車,一上車他就提醒她以后不要從他家的牧草中穿行。看來那次走捷徑讓他看到了?!熬湍且淮危惺裁纯纱笳f特說的?”“偷一次也是偷……”“這和偷能一樣嗎?停車!我要下車……”可拉波加速行車。

快到家時,永吉措毛看到自己的弟弟扎喜永嘉正要出門,永吉措毛再次讓拉波停車,她不想讓自己的弟弟看到她搭了拉波的車,想自己步行過去。拉波似乎被激怒了,忽然想來個惡作劇,快速沖到扎喜永嘉家門前猛打方向盤又猛然剎車,他們齊刷刷向右側(cè)彎身子后頭差點(diǎn)磕到前面的方向盤和前車玻璃上,這種剎車是他第一次用的手法,永吉措毛臉都變形了,大喊:“你想殺人嗎?你這種開法不是把我甩出車外就是會把腦袋磕破!”拉波大笑著,他喜歡自己贏家的模樣,更喜歡這種速度和猛一頓的氣勢,車輪揚(yáng)起沙塵,他想象自己的車尾拖著滾滾烏云。有一次在隆貝的錄像廳看到上衣口袋里插著白布片的人也是把車塵土飛揚(yáng)地飛馳,拉波開心地大叫。他覺得雖然沒口袋也沒有插什么白布片但這時他們的情緒是一致的。

永吉措毛甩下:你去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進(jìn)院門時看到自己的弟弟站在院門前黑著臉。拉波看著車輪的飛塵順風(fēng)刮向扎喜永嘉,看著扎喜永嘉怎樣保持著氣勢被裹進(jìn)風(fēng)塵中,他臉上的笑怎么也不好收攏。扎喜永嘉想罵他也無濟(jì)于事,他已走遠(yuǎn)了。

永吉措毛站在草棚前。用柱子搭起來的草棚,棚頂是辮成麻花或卷成條的草股,到冬天下雪天或冬春青黃不接時給跟不上膘的、懷著犢的、拖著病體的牛喂食,這次還多了一頭被狼咬了的半死不活。三姐仰看了看從棚頂和柱間各抽出兩條草股扯散分別放在三頭牛面前。牛聞到久違的青草味便貪婪地猛一頓大嚼。牛在吃草,扎喜永嘉卻消化不良,狠狠地一句:“我真想打死那只野狼?!庇兰朊勒f的什么,沒吭氣。

掩了土的情意,本來是粒種子?就像一塊扁石的表象下看不出螞蟻的里里外外的奔忙?阿爸和阿媽完全不知道,他們猶如走在山的陰面,所以陽面的景致無從知曉,除非有透視的千里眼把人心攤散在花毯上。永吉措毛自己都模糊不清那個人是怎樣闖入的,是那一次格摩的嘹亮掀開了她嫩芽的土層?她是多么小心翼翼不讓枝芽吐露心聲,可總有掖不住的悄悄地探出了頭。

很多時刻她總是提前去花藥山把牛趕回,掩人耳目她找借口背著背篼去拾牛糞,“……也可以賣錢。”她說。其他人不說什么,大姐在院中曬牛糞:“會碰到該碰的人吧?”

“什么?”她佯裝一臉懵懂。

“還是分寸點(diǎn)好?!?/p>

還有什么好說,一切盡覽在姐姐的眼里。永吉措毛權(quán)當(dāng)把耳朵收進(jìn)衣袍里,出了門。

最讓她在袍袖中的手捏起拳的是雄開的一句話:“你怎么總是趕拉波的牛?”花藥人雄開似不解。“誰趕了?”她感覺自己的聲音虛飄飄沒著落?!袄ㄕf的?!边@一句足以讓花藥的山和谷裂開一條大口子。她的兩只腳跨在裂口沿,腿叉開到大腿根的極限,她收不回來,無限地張開,或者把她裂成兩瓣?她知道拉波不會這么說,只是雄開套套她,看能套出什么來。

一些心意滑溜溜的無法收攏。她不知是哪里泄掉的流水,總之河拐向了枝杈,沒有回頭。

拉波的阿爸墜崖,永吉措毛的望眼欲穿也一并摔碎了。未能起死回生。但起起伏伏的怨懟劈啪炸響在他們之間。

狂風(fēng)大作,草棚上厚厚的草股子只剩稀落的幾股,有一條草股被呼嘯而過的狂風(fēng)吹翻了個身,永吉措毛怕它被瘋了的風(fēng)給吹跑,從柱間放回棚中。扎喜永嘉一甩手去花藥山趕牛歸圈?;ㄋ幦嗽陂]著窗的屋內(nèi)會不會說和拉波的關(guān)系果真不是衣褲的買賣?有一兩個說道是很有可能的,不然這該死的風(fēng)是從哪刮來的?

扎喜永嘉告誡妻子:“早知會被雪天吞噬掉這么多牲畜的生命不如賣掉一部分換錢,這樣錢還在自己的口袋里并無損失?!笨膳瞬贿@么想,她打岔:“今年的雪不會太大!”這似乎不是在回應(yīng)他的話,他試圖他們的話能攏到一起:“賣掉一些,錢在自己手里,穩(wěn)當(dāng)?!迸Q蜃兂慑X反而讓她無著落般的心慌,但她沒說什么,“早年的賣掉,錢現(xiàn)在還揣在口袋里。走不了也死不掉。”他再次試圖說服她,女人卻不松口,扎喜永嘉笑:“莫非去年下多了今年就會少?說出的話語要走進(jìn)耳里!”沒辦法他只能搭上她的話,有時她說著的和搭話人自會走一條互不相識的小徑,搭話人想拉回來可得費(fèi)一番功夫。既然這樣舉家遷移的打算沒了頭緒。

扎喜永嘉只能讓自己的妻子帶兩個大的孩子租住在隆貝,每月200元的房租雖有些吃力,可他還有牛羊的恩賜,他一個人在花藥操持牛羊,成為全家生活的支柱,他想讓孩子讀書識字,“我是個瞎子,不能讓孩子也和我一樣瞎一輩子?!彼胱尯⒆觽兿胱x多少就讀多少,直到他們能自己抬頭走路。

有時妻子帶兩個孩子回家,老格來等著小孫女來給他說說外面的事,如今的孩子們也會對家人說:你是農(nóng)村的。牧區(qū)就相當(dāng)于這里的農(nóng)村。語氣不免夾雜著讓聽著的人難堪的成分。家人笑笑了之。她小小的人兒有一股倔勁,沖著這股倔,老格來認(rèn)為不用為難她,她自會找到自己的路。

永吉措毛也認(rèn)為讓孩子識字是最好的出路,“自己病了吃藥都不知要吃幾片”是個糟糕的事。以往,扎喜永嘉夫婦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小拇指”就放在她的身邊。永吉措毛照看“小拇指”的時間比做父母的都多。她有時對似懂非懂的“小拇指”說:“我們只是半個人,你一定要去讀書認(rèn)字才不會像我們一輩子出不了花藥……”有次老格來去看病,家里只剩永吉措毛,那小不點(diǎn)大就會心疼她:“我走了,沒人陪你了,那你怎么辦?”暖心話出自小小的“小拇指”口中:“打雷時你去隔壁奶奶家?!彼烙兰朊麓蚶住:茉绲脑绯坑兰朊沁呉幌票贿@邊“小拇指”就醒了,西北風(fēng)呼呼地找不清東西南北地刮,邊瑪——把那頭牛趕過來,好——她大聲說,于是一會兒就見她已成坡底那一小處黑點(diǎn)旁小粉點(diǎn)。盡管臉都凍成黑紫,可小小的人兒從不說冷,她不是冷冷的倔強(qiáng),是暖暖的倔強(qiáng)。

小小的她知道如果不依靠家中的牛羊這書無論如何是讀不下去的,所以家中的牛羊?qū)τ谒麄兪且环N天賜。有時她學(xué)永吉措毛的聲音溫柔拉長調(diào)“嗯——寶畜,神畜”,把好脾氣的牛拴在牛索橛上。

5

雪,沒頭沒腦地下,下到走在平地淹膝,十四五天都未見收篷的樣子,天空如破一角漏處,正中花藥靶心,一些小凹地雪已沒腰,花藥谷中七十多頭牛羊餓死凍死了,有些餓瘋了出去找食一去不回。有的在白花花中走失了。

時雪未晴,扎喜永嘉還未準(zhǔn)備好去麻秀草山。

雄開和其他四家已早早把牛趕到自己冬天的駐牧地。扎喜永嘉并不著急,他想多待在能吃上熱飯、有全家老小的家里——心也溫暖。不像在駐牧地歸牧回來總是冷鍋冷灶不見煙氣,不知拉波是否也有同感,總之也不見他要動身的跡象。可這一等等來了大暴雪。扎喜永嘉家決定把牛趕往麻秀牧草地,那里偏僻少有人畜的踩踏破壞,草勢茂密,那也是拉波家的冬牧場,是他們兩家到現(xiàn)在也無法理清的你我。

永吉措毛捻著黑牛毛線走出家門,花藥谷的雪已積了厚厚的一層,她望了望拉波家,他們的牲畜今晨也未出欄。拉波這個人雖張揚(yáng)也還算有分寸的,他對她從未動過手腳(她聽過那種掰脫臼大腿關(guān)節(jié)的不長心男人),據(jù)他的表現(xiàn),那天幫她壘牛糞,似乎是心血來潮的一時作為。她對他的拒絕是冷淡的,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她對他的心是熱的。但是她一個耳畸的女人怎可以寄望更多。她退縮并覺自己明智。她已走出當(dāng)他走向另一個女人時徹心的疼痛。從此她服侍父親操持家務(wù),她的心閉合了,像一朵醒在秋天的花,一夜霜降瑟縮了身子。蜷縮著伸展不開。

永吉措毛覺得養(yǎng)個子女花費(fèi)的精力太多,他們的人生如果沒有走上隆貝一些人家的路,如果不像他們的子女有的讀書讀成能養(yǎng)自己的人,她也覺得將會對不住那個孩子,后面還有如果子女不孝,總之是一大堆問題,不如她這樣過反而省事,心緒漸漸安穩(wěn)下來……

扎喜永嘉也走出門,他大聲咳著,一步一滑地爬上花藥山頂,那餓瘋了的灰白今早掙了拴繩跑了,他要去找,牛也像人不是所有的都在秩序上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溜號,迷糊,精明,通人性,什么都有。

風(fēng)雪中有人爬頂,扎喜永嘉看到拉波揚(yáng)在嘴角的那股不明來由的笑:“見我們家的海螺了嗎?”看到那笑扎喜永嘉就僵了臉,也僵了聲,他用還未化開的聲音說:“沒見……丟了?”拉波說:“兩天未回圈了,說不定被狼吃了,你們還未回冬窩子?”“正想去,可這漏底的雪天還有往死里下的架勢?!彼刹幌胝f這么多?!拔乙蚕牖囟C子,這里的草食早頂不了事……”他們沉默,拉波臉上的笑也被冷天凍住了般有些不自然,他們都有些不知所措瞇小了眼看著對方,似在等什么,但誰都沒等到“我們一起去”。

扎西永嘉從花藥山頂下來,看到茫茫雪原,沒有一處能讓牛填飽肚子的地方,不想再耗時耗力在花藥,他決定三天后天晴不晴放在次要,無論如何也要回到20公里處的麻秀山,在這里耽擱越久越離險情接近一步。

雪盲。流著淚的眼看不清路。在別的三季里一小時半能爬過去的山坡走了三個多小時還未到頂,天色暗下來,落在雪地上是不徹底的灰,他們看到一個黑點(diǎn)從那個郭仔山腰越走越近,臉被厚實(shí)的長圍巾一上一下包裹著只露眼睛,認(rèn)不清是誰,女人的聲音在坡頂大喊:“喂——你是誰呀?”“我是旺青家的。”“你是索熱旺青還是太西旺青?”“太西旺青?!庇謫枏暮翁巵?,他們沒好意思說從花藥山腳遷過來,說是從郭仔遷來的。被雪盲的眼針刺得睜不開,不住地流淚似有說不盡的委屈。扎喜永嘉用一長條的頭巾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住臉以免別人看到淚泡眼,那人果然沒識破:“你看一下那邊有幾條狼?”敢情這人也雪盲了,他想笑。估計(jì)她的牛被狼追著,扎喜永嘉抬抬自己的淚泡眼,往看不見的遠(yuǎn)處隨意瞥了一眼就對那女人說:“有三條?!薄艾F(xiàn)在在干嗎?”他象征地又用爛眼望了望:“正在追?!薄霸僭鯓樱俊迸擞謫?,“趕追著一頭牛,所幸沒追上?!迸私庀潞裰氐膰碜屧灿兰未蟾胁贿m,麻秀的姑娘比不上拉布的石頭。是說麻秀的女人長得嚇人。

恍若云層伸出冰之手給山塑型,有各種巖雪雕立在山,山上冷得透骨,永吉措毛在喂老朽的瘸牛,它已沒多少時日了,加上這雪天,明年的青草恐難嘗到鮮。冰天雪地已沒多少吃食了,一陣雪霧又漫在坡上……

風(fēng)撕扯著帳頂都快掀翻了,又手腳忙活著企圖把帳篷撂倒,雪粒往帳中灌,天更黑了,有車輛“嘀嘀——”的喇叭聲,扎喜永嘉他們一同出帳。是大姐運(yùn)來一車干草,“租的車,500元一車?!边@是他們半年的收入,但他們沒法嫌貴。干草堆上探出了次旺羅布的頭,接著是拉波的頭,還有一輛破摩托,大姐說:“我叫了次旺幫忙……”后面的他們都聽得出來,并沒有叫拉波,次旺羅布扒拉幾下頭上粘著的草葉:“我叫了拉波!”還有什么話說?!扎喜永嘉不喜歡羊臉次旺羅布一有難事就推脫:“這事嗎?這事我不知道?!薄斑@事我不管不了。”他管不了誰管得了?羊臉!心里有氣時扎喜永嘉會嘀咕,村子里有上過學(xué)的有的甚至上過更大學(xué)校的青年,在真正遴選時,還是那些沒上過學(xué)有人撐背的人當(dāng)選隊(duì)長、會計(jì)呀什么的,他很不喜歡,但花藥人少言輕無法不認(rèn)這人情社會。可現(xiàn)在看到他不喜歡的這兩個人,那些隱在心底的不快多少被水稀釋了。

車行進(jìn)到山腳到無路處,他們得背著草到臨時住地,他們六人分開一撥拴牛一撥背草,當(dāng)一撥三人下山去5公里處背牧草時,雪越下越大,天灰得徹底?!安灰咴谇懊?,會被虎吃;不要落在后面,會被狼吃……”他們說笑著。永吉措毛在拴牛看到?jīng)]了一頭黑牛犢,去找,下雪的夜色周圍是發(fā)灰的,似乎能看到前面,卻什么也看不到。家人回到帳中一看,壺里的茶水卟卟冒著氣,溢出的茶水澆了三石灶里的火哧哧響,煙灰彌散在帳中。永吉,永吉,她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可只管向前走,一定要找到牛不能讓它凍死餓死在這冰天雪地里……直走到自己的雙腳失去了知覺,拉波追上她時似乎想撩一掌的氣急敗壞:“這么晚的天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你管不著!”就這兩句話似乎打傷了他們,他們忽然感到那個埋在地底里的什么,被一锨挖了出來,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讓她的嘴里充滿了苦味,她吐了吐唾沫,他一手拉上了她可她走不動,人都僵住了,他蹲下身解下她的靴帶,把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袍袖中焐暖,她想大哭,如果什么都沒有,這溫暖不會這么快傳到她的腳底,她的心底……她捂著臉,似不想看到自己和拉波的這一幕……拉波不明白自己和格來家的人為什么不能決絕地解決一切,反而讓扎喜永嘉他們以為“一肚子壞水”地算計(jì)著。他像一株好幾年不見動靜“亡狀態(tài)”的植物忽然在雨水充裕的夏末醒來,他……越來越近的聲音傳過來,永吉永吉——永吉措毛飛快地從拉波的袍袖里抽出自己的腳穿上了靴子。扎喜永嘉們沿著依稀的腳印趕上了他們。他們嚇著了紛紛說:“牛怎么丟了不管了,最要緊的是人沒事?!薄叭顺鍪铝瞬攀翘齑蟮氖?。”那時永吉措毛的心緒已經(jīng)整理好了,無事一般。

扎喜永嘉決定休整兩天,一車的草夠牲畜吃兩天了,反正現(xiàn)在看不清道,一不小心人或牛有可能掉進(jìn)雪坑或山崖,“這樣也好,我也把牛趕過來,我們一起走,互相有照應(yīng)風(fēng)險小?!崩ㄊ裁炊纪艘粯樱澳愕戎?,我這就回去趕牛!”拉波的車技很是了得,后面馱著兩個人也能在雪地上前行,偶爾車輪打滑抖一下又穩(wěn)住,扎喜永嘉的大姐坐在中間,次旺羅布坐在后面,摩托車有時一蹦一桌子高,陷入雪中又幾乎沒頂。

兩天后的清晨雪還在下,遠(yuǎn)遠(yuǎn)地“咻——咻——”扎喜永嘉聽到了谷口邊的趕牛聲,他以為拉波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會來真的。扎喜永嘉在手上哈著氣,走下坡,再走下坡迎他們,這壞天氣卻修好了他們瑣碎日子里的恩怨,他們一起趕牛到麻秀。

“有錯有錯,那次找牛真有錯!”老格來不止一次說。關(guān)于拉波的父親自那次架后,他們再也沒提起,誰都不想碰觸這發(fā)痛的傷,可是忽然說出來兩人都有些吃驚:“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那里當(dāng)什么都沒有,那時真是我們家不該讓你父親再上山,阿爸也一直念叨……”扎喜永嘉提著一口氣說,河石裸露出來了。拉波忽然想起自己偶爾想的“真到了那一刻,即使不是被熊追也會順著另一個方式走的,攔是攔不住的”。但是他沒說出口,他拍了拍扎喜永嘉的肩背示意要走。扎喜永嘉說:“下次修車叫我!”

6

離秋天的顏色還遠(yuǎn),地里的芫根早已瘋了(對沒結(jié)出的果或異變的,花藥人叫它瘋了),只有一根空心的粗莖,兩邊的葉子都長薄了,長岔道了——因?yàn)榉N子是假的,沒有一棵芫根結(jié)果,而真的芫根是結(jié)塊根的,大片塊的葉子。在農(nóng)區(qū)地里有時會長一兩棵白菜瘋子、蘿卜瘋子的,可這整塊地里沒有一個不“瘋”的。大姐和永吉措毛要拔掉所有“瘋子”,以備今冬雪季牲畜的口糧。

她們用青春換來的風(fēng)雨,最后都收在歲月的風(fēng)囊里,在那里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消耗。

“拉波家要搬到隆貝去?”大姐邊拔“瘋子”邊問。

“管他搬到哪兒,我不知道?!庇兰朊琶σ皇箘牛撬绖乓е赏恋摹隘傋印蔽街彼闪训耐恋夭豢纤煽?,結(jié)果卻扭了她的腳,她吸一口氣輕輕地吐出來。

大姐覺出了什么岔開話:“羊臉……聽說次旺羅布是一瓶啤酒下肚后死的……”“牧區(qū)假的東西太多了。”當(dāng)然這種說法可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之是沒有人會刨根問底的?!澳敲炊嗟墓聝?,今后可怎么辦呀?”永吉措毛認(rèn)為這不是大姐她該操心的事。“人呀,就是蟲子……”

隱隱的痛,傍晚永吉措毛卷起秋褲看到自己的膝蓋腫脹著,自己的心口也堵著,難受。

拉波覺得羊臉次旺羅布說的沒錯,“不提早不搬到城鎮(zhèn)里,不幸的至少會落后兩代。”唵嘛呢叭瑪哞,為羊臉暗念一串經(jīng)。如果不讓孩子讀書或許會落后三四代也說不準(zhǔn),讓孩子讀書識字!他決定把家里的牛羊全部賣掉,搬到能讀書識字的鎮(zhèn)子里,說到受苦,那些之前搬出去的也受過苦,可是他們挺住了,甚至很多人是租住在別人家里一步步熬過去的,為孩子的成長他們傾盡了所有。再說兒子的聰明讓他頗感欣慰。

“如風(fēng)的魂般自由舒展……”這第一次從兒子的嘴里出來時,拉波的頭腦里“砰”的悶響了一聲,這么好的話在他夠不著的地方,夠不著卻感覺到它的好來,真美!他說,兒子說這是桑吉老師說的。

拉波感覺那個叫桑吉的老師真是個好老師,他不知桑吉老師是怎樣教孩子的,但是有一次孩子讓他來一趟學(xué)校,說老師要和家里的父母談?wù)?。桑吉老師就站在那個缺了牙口的臺子上對他們說:“知識就像洗衣服一樣:我們不學(xué)知識,不保護(hù)知識,就會洗著洗著凈了,凈著凈著褪了,褪著褪著破了,破著破著就爛了。”形象得讓拉波把衣服壞掉的過程似過目了一遍,然后桑吉老師講自己背著糌粑上學(xué)的事,講他們餓得爭搶烤在爐中的幾顆洋芋蛋,最后都被烤焦的洋芋弄成花臉的事,“說這么離題的事主要意思是人在小時候不會感到有多難,單純的心容易忘記苦難,因此一定要讓孩子們上學(xué),讓他們?nèi)吮热瞬宦湓诤竺?!?/p>

原來老師是說這種話的人,桑吉老師微微揮動著右手,右手上的粉筆灰沾在他的前三指上,拉波以為稱為老師的只是教孩子寫字讀書然后拿錢的人,這真的什么,他真想拍一拍自己的大腿!這讓他感覺登頂了一般,及目可視的更遠(yuǎn)了,這句話對他的震撼不輸一頭牛被洪流沖卷走的瞬間。他要修葺好自己的牛欄,不能像四年前的那場突如其來到處分支般的洪水淹了自家的牛圈。再難也難不過老人口中的1958年吧!

拉波正在院中忙乎,把一些已打包捆扎的東西往車上放,扎西永嘉從側(cè)門走進(jìn)時他沒見,一抬頭驚了一下:“怎么你來了?”扎喜永嘉說:“還有什么東西要打包?”拉波說:“我這點(diǎn)家沒有多少可打包捆扎的了,把這些都放到車上……”含糊地指了指散亂在地上的包裹,扎喜永嘉沒說什么把那些包裹放在車上,拉波的女人和三個孩子穿戴整齊出了門,“上車上車!”拉波說,“這里快好了?!卑褨|西碼在車上扎喜永嘉下了車,拉波拿起尼龍繩:“我們走了,你們要過好!”扎喜永嘉接過繩子順勢往拉波的衣袍里塞了什么,拉波一看都是錢,厚厚的一沓,拉波說:“你這是干什么?”就要塞回扎喜永嘉的手中,扎喜永嘉躲開了:“在隆貝花錢真不玩的,你用得著的地方多。”拉波手上拿著那沓錢:“以后要牛奶酸奶什么的說一聲……”扎喜永嘉大力扯著繩子把車上的東西捆牢?!鞍?,阿爸……”車?yán)锏囊粋€孩子叫著,拉波手足無措地站了會兒,把錢默默地放回薄袍里。他想對扎喜永嘉回一個貼臉禮,但不知怎么下手。車子哐啷哐啷遠(yuǎn)行時拉波還在想回一個貼臉禮。他從后視鏡看到扎喜永嘉站在他家的門口。又甩了一臉的土塵,這樣想著他的眼睛有些酸澀。

家人埋怨扎喜永嘉賣了兩頭牛,笑罵扎喜永嘉的這樁“生意”——馬變驢,驢變羊,羊變針,針沒入地。扎喜永嘉一句不回,日子像花藥水一樣流著,流過去。

有時即使不放牛扎喜永嘉也喜歡爬上花藥山,俯瞰谷間縮小的村舍,他感到神清氣爽。生命果然是一首高歌!高峰上的歌。

7

太陽暖烘烘的,田鼠和恰它嘎伊、炯吐夏嘎、阿若卡塞在秋草上啁啾忙奔著,永吉措毛揉著羔皮出來一一叫著眾多的鳥名,之前這里的鳥很多,地震后很多鳥就沒了,你看,查莫多香!它的脖子上有一圈黑,花臉,頭頂著一塊白?!皳?jù)說天鵝去拉薩,小天鵝無處寄托,它們找呀找總算托付給了查莫多香,為了給幫自己看孩子的酬勞,天鵝給查莫多香帶了項(xiàng)鏈、頭飾等禮物。”她講給自己的外甥女“小拇指”聽。猶如一支褐色的筆涂滿了花藥谷間,一種溫暖的筆調(diào)。

每年秋天有很多人背著背囊挎著包來這里采藥。

到后來他們確定不了這山谷叫花藥谷還是火焰谷,時有人把它莫名奇妙地更名為火陷谷。因?yàn)椴卣Z近音字的緣故?而生活在這里的人不深究這些,他們奔忙著自己的日子。

這條治萊路轉(zhuǎn)向右的山道是車馬印跡出來的道。車輪胎下的石子嘭卟打滑,飛落到草叢中,顛簸時需避免咬舌自盡,但絲毫不減拉波開這輛破車的興致,他要看看扎喜永嘉的老父格來,他買了一袋面粉、一桶菜籽油,還有扎喜永嘉的老父愛吃的酥餅,即使老格來仰頭無聲地笑,他也會看成因?yàn)樗麃砝细駚碛眯τ铀?。拉波把音響開得地動山搖,和這破車快要散架筋骨的老胳膊老腿的呻吟有得一拼,他已想不起昨夜的夢:

那些青稞的籽實(shí)長在他的衣物上,開始長出芽的嫩枝,仿如他的衣物是土壤,他披著植物的衣袍走在分不清四季的路上。

他知道有些事物一定會把那些挺立在表象的光亮擊得稀碎。但這并不影響他開著這輛破車?yán)^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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