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聞 曉
自來對于漢賦特別是漢大賦存在認(rèn)識的偏差,漢人論賦以《詩》學(xué)為本,否定大賦的麗藻夸飾,影響深遠(yuǎn)?,F(xiàn)代以來又以魏晉“文學(xué)自覺”遮蔽漢賦的“文學(xué)”本質(zhì),而且“文學(xué)”主情的觀念并不適合賦體,例如劉勰批評大賦不本比興,在來自西方的“四分法”里也找不到賦的位置。漢大賦的堆砌名物、堆垛繁難也一直受到自古迄今的批評。實(shí)際上賦體本于學(xué)問,其作為“辭章”的“文學(xué)”特點(diǎn),就在于名物和描寫的“麗藻”鋪陳,最為突出地彰顯了漢字書寫的文體特性。
在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體裁中,辭賦尤其是大賦最資學(xué)問,茲以漢大賦為論,足為代表。大賦盛于兩漢,漢代經(jīng)學(xué)昌明,蔚起學(xué)風(fēng),包括辭章的各種著述都根于學(xué)問之深。不僅時代風(fēng)氣使然,對于詞章之學(xué),也深受往代學(xué)術(shù)浸被。清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論曰:
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假設(shè)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雖其文逐聲韻,旨存比興,而深探本原,實(shí)能自成一子之學(xué),與夫?qū)iT之書,初無差別。①章學(xué)誠撰,王重民注:《校讎通義通解》,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tuán)、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6頁。
實(shí)際上屈《騷》在《詩》外別立一體,宋賦承之,去情敘物,開啟漢賦,賦不本《詩》,向有確論。明末錢澄之《停云軒賦序》從《詩》《騷》流變推論,但認(rèn)為至《騷》則“賦之名遂離詩以孤行”②錢澄之:《錢澄之全集·田間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第290頁。。晚清姚華《論文后編》亦本《詩》六義之賦,然謂“未嘗獨(dú)名一體”,而“楚隔中原,未親風(fēng)雅,故屈原之作,獨(dú)守鄉(xiāng)風(fēng),不受桎梏,自成閎肆,于詩為別調(diào),于賦為濫觴”③姚華:《弗堂類稿》論著甲,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8—30頁。。清程廷祚《騷賦論》則謂“宋玉以瑰偉之才,崛起騷人之后,奮其雄夸,乃與《雅》《頌》抗衡,而分裂其土壤,由是詞人之賦興焉”④程廷祚:《青溪集》卷3,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66—67頁。。這是“賦家者流”的本源問題,必先簡略說明。
章氏之說主要在于賦“出入戰(zhàn)國諸子”的推論,由此確指賦為“一子之學(xué)”的本質(zhì)屬性。其中“排比諧隱”,漢大賦承之為寡,不作申論。首先是《莊》《列》寓言的影響?!肚f子·寓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注]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407,407—408,474—475頁。,寓言就是假托之言,重言是“耆艾之談”,所以尊重。成玄英疏:“巵,酒器也……夫巵滿則傾,巵空則仰,空滿任物,傾仰隨人,無心之言,即巵言也。是以不言,言而無系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又解‘巵’支也。支離其言,言無的當(dāng),故謂之巵言耳。”②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407,407—408,474—475頁。“巵言”無定,義通支離?!肚f子·天下》又說:“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背尚⑹瑁骸爸?,虛也。悠,遠(yuǎn)也?;奶疲瑥V大也。恣縱,猶放任也。觭,不偶也。”③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407,407—408,474—475頁。究之寓言、巵言都是不著邊際、曼衍無當(dāng)?shù)恼務(wù)f,俱非 “莊語”,重言也是假托之言,本質(zhì)上與寓言不異。因?yàn)橐槐菊?jīng)而不見信,所以恣縱不儻,并無偏私執(zhí)著。這確實(shí)是《莊子》談?wù)f的特點(diǎn),《列子》亦然。《莊子》中如鴻蒙、云將、河伯、海若之談,都是寓言,而且如《逍遙游》整篇就是一個大寓言,其中又套著若干小的寓言,甚至毋寧說整個《莊子》一部書都是寓言,屬于假托之辭,指向虛無的境域。先秦諸子中寓言多見,但大都夾在文中,職在說理,如《韓非子·說林上》的涸澤之蛇就是這樣,說明故弄玄虛的欺騙?!肚f子》這種寓言的談?wù)f方式與屈《騷》具有相通之處,對漢賦當(dāng)有深刻影響。班固《離騷序》謂《騷》“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yáng)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注]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9—50頁。。這固然不是寓言,但“多稱……虛無”的假托無征與寓言相類,考慮到南方文化的共性,莊、屈也許具有某些共通的“浪漫”氣質(zhì),這在劉師培《南北文學(xué)不同論》中有概略的描述[注]劉師培《南北文學(xué)不同論》:“惟荊楚之地,僻處南方。故老子之書,其說杳冥而深遠(yuǎn)。及莊、列之徒承之,其旨遠(yuǎn),其義隱,其為文也,縱而后反,寓實(shí)于虛,肆以荒唐憰怪之詞,淵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測矣。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修,芳草美人,托詞喻物,志潔行芳,符于二《南》之比興。而敘事紀(jì)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fù)與莊、列相同。南方之文此其選矣?!?程千帆:《文論十箋》,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81頁),后世亦以《莊》《騷》并列[注]韓愈《進(jìn)學(xué)解》:“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1910頁)。宋玉去情敘物,承《騷》之虛,假設(shè)問對,直開漢賦。如《高唐賦》寫“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魚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王曰“試為寡人賦之”,“蓋假設(shè)其事”。漢大賦則如枚乘《七發(fā)》假托楚太子與吳客,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假托子虛、烏有與亡是公,揚(yáng)雄《長楊賦》假托子墨客卿與翰林主人,張衡二京賦假托憑虛公子與安處先生,都與《莊子》寓言“假托外人論說”同功。大賦的假設(shè)問對,主要在于夸飾,以物為主,旨?xì)w鋪陳;《莊子》及諸子寓言則以事為主,義歸說理。但是《莊子》的寓言談?wù)f與大賦鋪陳的“憑虛”夸飾具有相通之處,二者都出于荒唐謬悠、漫無端崖的想象,這是精神氣質(zhì)的深層相通。
其次是“蘇張縱橫之體”。戰(zhàn)國策的寫作特點(diǎn),當(dāng)然在于人物生動、辭藻豐贍等方面,但最主要的還是“恢廓聲勢”,運(yùn)用結(jié)構(gòu)相同的語句,一順排比,氣勢恢弘。例如《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盵注]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8頁。為了說動人主,必須危言聳聽,正好夸夸其談,滔滔不絕。漢大賦的寫作也具有恢張揚(yáng)厲的特點(diǎn),只是出于物類鋪陳和形容描寫的需要。大賦大題包容如《上林賦》《西京賦》,凡上林、西京題下之物,包括山水土石草木魚蟲鳥獸,靡不鋪寫,具有極為廣闊的鋪陳空間,因此需要名物的堆垛。例如《子虛賦》“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棃梬栗,橘柚芬芳”,四字一順,鋪陳名物,鱗次櫛比;又如《上林賦》“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汩濦漂疾,悠遠(yuǎn)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一段,中間一個五字句用作散語說明,兩個三字句提起氣勢,其余都是四字句,都在形容水勢,滾滾而來,源源不斷,明顯可以感受到戰(zhàn)國縱橫家鋪張揚(yáng)厲的精神氣勢。
再次是“《呂覽》類輯之義”?!秴问洗呵铩酚小鞍擞[”,其中《有始》篇論“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fēng)有八等,水有六川”。例如九塞:“大汾、冥阸、荊阮、方城、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又如八風(fēng):“東北曰炎風(fēng),東方曰滔風(fēng),東南曰熏風(fēng),南方曰巨風(fēng),西南曰凄風(fēng),西方曰飂風(fēng),西北曰厲風(fēng),北方曰寒風(fēng)?!盵注]高誘注:《呂氏春秋》,《諸子集成》本,第124—126頁。這真是知識的類聚,與漢大賦如相如《子虛賦》“其樹楩柟豫章,桂椒木蘭……”的名物堆砌十分相似,只是前者意在博覽,后者憑虛夸飾,并資博識,可知漢大賦本于學(xué)問的體制特點(diǎn)。
先秦學(xué)術(shù)對漢賦的影響,當(dāng)然包括《詩》《書》等,但諸書在漢代被尊為儒家經(jīng)典,經(jīng)學(xué)對漢賦的影響比先秦子學(xué)更為直接。經(jīng)義要求辭賦創(chuàng)作有諷喻的功用,但經(jīng)學(xué)對于詞章的影響主要在于崇學(xué)的風(fēng)氣以及作家所具有的經(jīng)學(xué)學(xué)養(yǎng),與先秦子學(xué)一起灌注于自《騷》衍流的漢賦創(chuàng)作中,使之具有“學(xué)”的特征,這不盡合乎現(xiàn)代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定義。“文學(xué)”當(dāng)然首先是“語言的藝術(shù)”,但必須具備情感和形象兩大要素。漢大賦去情敘物,并不合乎這一標(biāo)準(zhǔn);而且在西方文學(xué)的“四分法”里,中國的賦找不到位置。
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書寫下來就是文字的藝術(shù)。相對于多音節(jié)的拼音文字來說,漢字象形表意,不純粹是語音的忠實(shí)記錄。在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學(xué)看來,語言符號是語音和思想的結(jié)合,語音傳達(dá)思想,思想和聲音之間形成“自然的唯一真正的紐帶”,而在表意的文字系統(tǒng)中,“一個詞只用一個符號表示,而這個符號卻與詞賴以構(gòu)成的聲音無關(guān),這個符號和整個詞發(fā)生關(guān)系,因此也就間接地和它所表達(dá)的觀念發(fā)生關(guān)系,這種體系的典范例子就是漢字”[注][瑞士]索緒爾著,高名凱譯,岑麟祥、葉蜚聲校注:《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50—51頁。。事實(shí)上,漢字必然是漢語的記錄,否則就不配文字的資格,因而漢字的表達(dá)必與漢語語音相關(guān),只是漢字象形表意,具有表音之外的相對獨(dú)立性和穩(wěn)定性,而且單音獨(dú)字便于靈活的組合,造就無數(shù)奇麗的辭藻。中國文學(xué)成于漢字的運(yùn)用,其最為基本的素質(zhì)就是“字本位”的組合,辭藻乃是中國文學(xué)的根基,“辭章”的觀念取決于此。惟其如此,中國古代的文體學(xué)總是統(tǒng)合各種應(yīng)用文體如奏、疏、序、議,幾乎一切漢字的書寫都具有“文言”的講究。如果我們愿意套用當(dāng)世習(xí)用的“文學(xué)”稱謂,這些文體由于漢字使用的語言之美,完全可以稱之為“文學(xué)”。當(dāng)然辭賦、詩詞、駢文等最具文采,遂被習(xí)慣視為“辭章”的代表,而辭、詞的文體稱名本身就彰顯文學(xué)作為“辭章”的本質(zhì)。
大賦憑虛夸飾,恢張揚(yáng)厲,征材聚事,都體現(xiàn)為辭藻的鋪陳,基于作者的廣博知識和深厚學(xué)養(yǎng)。漢代經(jīng)學(xué)之盛彰顯崇學(xué)的時代風(fēng)氣,這個時代的學(xué)術(shù)在校書、修史和文字等方面凌轢后世。雖經(jīng)秦始皇焚書之劫,但在民間藏匿不少,及漢發(fā)掘所獻(xiàn),京師傳之,遂有“古文”之學(xué)。辭賦創(chuàng)作夸飾鋪陳,搜羅奇字,當(dāng)存古文之遺,又復(fù)今文之異。《漢書·藝文志》說:
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xué)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绷w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xì)v》《博學(xué)》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蒼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fù)字。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皆《蒼頡》中正字也?!斗矊ⅰ穭t頗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xué)者以百數(shù),各令記字于庭中。揚(yáng)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xùn)纂篇》,順續(xù)《蒼頡》,又易《蒼頡》中重復(fù)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復(fù)續(xù)揚(yáng)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復(fù)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注]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1721,2841,2821,3514,4225頁。
對于學(xué)童試六體,要求“通知古今文字”,學(xué)者辭人就更需博通了。著名賦家中如司馬相如、揚(yáng)雄及班固都自己撰有字書,不僅對于國家“正字”作出了貢獻(xiàn),而且為他們自己的辭賦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辭賦創(chuàng)作實(shí)際上就是字詞的運(yùn)用,漢大賦的繁復(fù)名物、繁難僻字、大量異體字,來源于古、今及六國文字的復(fù)雜性,未正復(fù)字的存在、“書同文”的不徹底,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的遺存,反而成為賦家選字、堆砌名物、排比形容的文字淵藪。元祝堯《古賦辨體》卷4謂“自楚《騷》已多用連綿字及雙字,長卿賦用之尤多,至子云好奇字,人每載酒從問焉,故賦中全喜用奇字,十句而八九矣”[注]祝堯:《古賦辨體》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60—761頁。,聯(lián)綿字因聲異形,字形繁復(fù),并奇字之用正是資于文字來源的復(fù)雜性。司馬相如《凡將篇》殘文38字:“烏喙桔?!踯救A,款冬貝母木蘗委。苓草芍藥桂漏盧,蜚廉萑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盵注]金國永:《司馬相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4頁。這實(shí)際上就是以字存物,既是字書,也是名物的類聚,借用一定的句式和押韻,便于記誦,即使不是專為作賦所撰,也給作賦的名物鋪陳帶來了方便。若《子虛賦》的名物鋪陳,也是博物的堆積羅列,僅此就具有博物的厚重,借助四言句式的排比氣勢,卻不覺滯窒,例如“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觚盧、菴閭軒于”,紛至沓來,魚貫而出,恰好充當(dāng)夸飾的鋪陳。
漢賦作家的學(xué)問修養(yǎng)當(dāng)然不限于小學(xué)。東方朔自謂從13歲到19歲學(xué)《詩》《書》、兵法,誦四十四萬言⑤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1721,2841,2821,3514,4225頁。;王褒“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⑥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1721,2841,2821,3514,4225頁。;揚(yáng)雄“少而好學(xué)……博覽無所不見”⑦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1721,2841,2821,3514,4225頁。,班固子承父業(yè),“永平中為郎,典校秘書,專篤志于博學(xué)⑧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20—1721,2841,2821,3514,4225頁。,“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注]范曄:《后漢書》,第1330頁。;張衡“少善屬文,游于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xué),遂通五經(jīng),貫六藝……善機(jī)巧,尤致思于天文、陰陽、歷算”[注]范曄:《后漢書》,第1897,1953,1954—1972頁。。馬融是鄭玄之師,少從京兆摯恂游學(xué),“博通經(jīng)籍”②范曄:《后漢書》,第1897,1953,1954—1972頁。,注群經(jīng)及《列女傳》《老子》《淮南子》《離騷》,作為博通大儒,“融既博覽典雅,精核數(shù)術(shù),又性好音律,能鼓琴吹笛”[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49,22,119,119,120頁。,安帝時滯留東觀十年,桓帝時重在東觀著述④范曄:《后漢書》,第1897,1953,1954—1972頁。。劉躍進(jìn)認(rèn)為東觀校書活動影響了“辭賦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實(shí)錄風(fēng)格”“及其繁縟壯麗的文學(xué)風(fēng)貌”[注]劉躍進(jìn):《東觀著作的學(xué)術(shù)活動及其文學(xué)影響研究》,《文學(xué)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總體上說漢大賦的演變可謂由虛轉(zhuǎn)實(shí)。劉熙載《賦概》云:“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虛行危。其賦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窅冥,所謂‘似不從人間來者’此也?!盵注]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2頁。至揚(yáng)雄倔強(qiáng),既以學(xué)者從事,執(zhí)于諷諫,其賦如《長楊賦》質(zhì)實(shí)不繁,去相如憑虛甚遠(yuǎn)。東漢愈益征實(shí),如班固方正,論賦堅持《詩》學(xué)諷喻立場,《兩都賦序》本諸“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⑦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49,22,119,119,120頁。,然如《東都賦》“發(fā)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云云,也必定憑虛夸飾,舍此無以為賦[注]參易聞曉:《漢賦“憑虛”論》,《文藝研究》2012年第12期。。倒是校書、修史所得的博學(xué)用于辭章的創(chuàng)制,乃能發(fā)為“繁縟壯麗”的憑虛鋪陳,學(xué)問是漢賦的根基,也成就漢賦為“學(xué)”的品格。
學(xué)問之于漢大賦,就是“辭章”的鋪陳,首先在于博物的取用。漢大賦名物廣涉歷史、典制、人事、傳說、宮室、器物、天文、地理,及飛走鱗甲、卉木蔬果等類,相與構(gòu)成龐大的知識結(jié)構(gòu),反映漢賦的博物學(xué)傾向。漢大賦容納名物極多,是由于題目苞覽,長篇巨制,具有廣闊的鋪陳空間,需要廣博的名物充實(shí)其中。賦題不同,如《子虛賦》寫云夢澤,并《上林賦》,凡其中山水、土石、草木、鳥獸,類聚眾多;京都則如揚(yáng)雄《西都賦》、張衡《西京賦》,乃至宮殿、苑囿、人物、車馬、儀仗、玩好,糜不鋪寫至極。又往往展開上下左右的空間鋪寫,若《子虛賦》“其中有山焉,其山則……其土則……其石則……其東則有……其南則有……其高燥則生……其埤濕則生……其西則有……其中則有……其北則有……其上則有……其下則有……”,各類名物充實(shí)其中,構(gòu)成十分廣闊的空間鋪陳。具體鋪陳如“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云云。丹,朱砂,或指赤土;青,指黑土?!豆茏印さ財?shù)》:“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鐵?!盵注]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本,第382頁。《爾雅·釋宮》:“墻謂之堊?!惫弊ⅲ骸鞍罪棄σ??!盵注]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26頁。雌黃與雄黃相對而稱,可藥用,具有奇特的講究?!侗静菥V目·金石部》:“生山之陰,故曰雌黃。《土宿本草》云:‘陽石氣未足者為雌,已足者為雄,相距五百年而結(jié)為石。造化有夫婦之道,故曰雌雄?!秳e錄》曰:‘雌黃……與雄黃同山生?!盵注]李時珍:《本草綱目》第2冊,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8年,第69,70頁?!侗静荨芬断山?jīng)》云:“(雌黃)無單服法,惟以合丹砂、雄黃,飛煉為丹爾?!崩顣r珍:《本草綱目》第2冊,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8年,第69,70頁。坿,音附?!段倪x》本賦李善注引蘇林曰:“白坿,白石英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49,22,119,119,120頁?!墩f文·玉部》:“玫,火齊,玫瑰也,一曰石之美者?!盵注]許慎:《說文解字》,第13頁?!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本賦裴骃集解引《漢書音義》曰:“琳,球也。珉,石次玉者?!盵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005,3005頁?!段倪x》本賦李善注:“昆吾,山名也,出美金?!妒印吩唬骸ノ嶂?。’”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49,22,119,119,120頁。其山產(chǎn)金,即以山名代之?!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葛山)下多瑊石?!惫弊ⅲ骸艾{石,勁石似玉也?!盵注]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0頁。碝,《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本賦裴骃集解引徐廣曰:“石似玉?!薄段倪x》本賦李善注引張揖曰:“碔砆,赤地白采,蔥蘢白黑不分?!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249,22,119,119,120頁??偵蟽删洌熬鋵懲?0種,后句寫石8種,各有來歷,可見名物之富、聞識之博。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2謂“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離騷》為主,《山海經(jīng)》《輿地志》《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于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注]謝榛:《四溟詩話》卷2,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75頁。。讀書“以養(yǎng)胸次”,也在博學(xué)的積備。當(dāng)然除了上述諸書,漢人作賦所資者,也還包括《詩》《書》《老》《莊》等,語詞名物多取于典籍,而不是我們現(xiàn)代這樣來源于生活的口語,后者不能算作博學(xué)的修養(yǎng)。再以《子虛賦》并《上林賦》為例看其名物對《離騷》和《山海經(jīng)》的取用,以見謝榛所言不虛。取于《離騷》植物類如江蘺、辟芷,本“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蕙茝,本“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神物類如玉鸞,本“鳴玉鸞之啾啾”;望舒,本“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鴆鳥,本“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并神話地名如縣圃,本“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又如飛龍,則本《九歌·湘君》“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取于《山海經(jīng)》者,動物類則如白虎,《西山經(jīng)》謂“鳥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注]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第80,399,269,91,234頁。;玄豹,《海內(nèi)經(jīng)》謂“幽都之山,其上有……玄豹”③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第80,399,269,91,234頁。;蛩蛩,《海外北經(jīng)》謂“(北海)有素獸焉,狀如馬,名曰蛩蛩”④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第80,399,269,91,234頁。;鵁,《北山經(jīng)》謂“(蔓聯(lián)山)有鳥焉,群居而朋飛,其毛如雌雉,名曰鵁”⑤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第80,399,269,91,234頁。;蛫,《中山經(jīng)》謂“(即公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龜而白身赤首,其名曰蛫”⑥郭璞注,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diǎn):《山海經(jīng)》,第80,399,269,91,234頁。。
漢大賦的名物鋪陳不是按實(shí)求之,而是出于憑虛夸飾的目的,在想象的空間充當(dāng)麗藻的功用,這是賦體作為“辭章”的本質(zhì),那么名物的取用就必需廣致多方,在典籍中搜羅殊方奇異以為夸飾,較之實(shí)錄的文體指向?qū)嶋H的物事,更加需要作者的博學(xué)。左思《三都賦序》謂相如、揚(yáng)雄等賦,“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侈言無驗(yàn),雖麗非經(jīng)”[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74頁。,《上林賦》中有些植物取于《離騷》,本為楚地所生,卻移到了關(guān)中,在賦家鋪陳之時,出于類聚名物的需要而取之四方。左思自己寫三都賦,也一樣侈言神怪,如《吳都賦》“長鯨吞航,修鯢吐浪,躍龍騰蛇,鮫鯔琵琶”,《蜀都賦》“汩若湯谷之揚(yáng)濤,沛若蒙汜之涌波”,豈必如《序》所云“鳥獸草木,則驗(yàn)之方志”?再如揚(yáng)雄《羽獵賦》敘寫從上所見,具體描寫如“撞鴻鐘,建九旒,六白虎,載靈輿,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霹靂列缺,吐火施鞭……飛廉云師,吸嚊潚率,鱗羅布烈,攢以龍翰”云云,卻湊會神物,極盡夸誕。這要求作者博覽群籍,具備博物的聞見,藉以達(dá)到自我炫耀并竦動覽者的效果。
大賦鋪陳,一在名物的直接呈現(xiàn),二在形容詞的疊復(fù)描寫。大賦名物需要之多,在于名物作為對象的呈現(xiàn),借助散語一順鋪陳,形成名物的堆積,例如張衡《西京賦》“其中則有黿鼉巨鱉,鳣鯉鱮鲖,鮪鯢鲿鯊……鳥則鹔鹴鴰鴇,鴐鵝鴻鶤……不可勝論”,這是散體大賦鋪陳的典型句式,以四字為讀,四字中或以雙音節(jié)奏固定二字為一個名物,或者一字一物,堆砌呈現(xiàn),間不容發(fā)。那么名物的廣取,在某種角度上看就是多識字,《西京賦》羅列魚類和鳥類之字,乃見識字為多、聞見為博。漢語初多單音命物,物乃有名,因以單字代之,故有“名字”,一字對應(yīng)一名,一名指代一物,必多識字,才能博知名物。現(xiàn)代雙音詞為多,例如指稱豬的種類,都用雙音疊加修飾,就組合成“大豬、小豬、公豬、母豬、野豬、白毛豬、黑毛豬”等等雙音或多音詞,但不堪取為賦的鋪陳、充當(dāng)博識的表現(xiàn)。拙作《相如盛覽問對賦》寫上古黔中夷民獵豬,“幼曰豵,大曰豜,肥以豨,毫者豲,豥蹄白,余者黔,豱頭而短,豯未及年,豟碩而壯,豶獲可閹”[注]易聞曉:《相如盛覽問對賦》,《會山堂初集》,濟(jì)南:齊魯書社,2015年,第61頁。,“豶”是未閹割的公豬,頗覺物類之眾。
賦家的鋪陳,尤其需要不常見的奇異名物,相對應(yīng)的字也就生僻繁難,賦家適可炫耀博學(xué)。例如《上林賦》“其獸則麒麟角端,騊駼橐駝,蛩蛩驒騱,駃騠驢驘”云云?!妒酚洝ば倥珎鳌贰捌淦嫘髣t橐駞、驢、驘、駃騠、騊駼、驒騱”[注]司馬遷:《史記》,第2879頁。。《爾雅·釋畜》:“騊駼馬?!惫弊⒁渡胶=?jīng)》:“北海有獸,狀如馬,名騊駼,色青?!盵注]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第334頁?!稘h書·揚(yáng)雄傳》揚(yáng)雄作《解嘲》云:“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東南一尉,西北一候?!碧胀?,如淳注謂“小國也”。顏師古曰:“騊駼馬出北海上。今此云后陶涂,則是北方國名也。本國出馬,因以為名?!盵注]班固:《漢書》,第3568頁?!对姟旐灐ゑo》:“薄言駉者,有驒有駱?!薄墩f文·馬部》:“驒,驒騱,野馬也,從馬,單聲?!盵注]許慎:《說文解字》,第202頁。并本賦“騕褭”等,率皆異物,若都是平常之物,殊難起到夸飾的效果。又如《七發(fā)》“鳱鴠”,二字并翰韻,本疊韻聯(lián)綿,當(dāng)是因其鳴聲得名?!墩f文》“鴠,渴鴠也?!倍斡癫米ⅲ骸啊对铝睢纷鳌碌?,《坊記》作‘盇旦’。鄭云:‘夜鳴求旦之鳥?!斗窖浴纷鳌}’、‘鹖鴠’,《廣志》作‘侃旦’,皆一語之轉(zhuǎn)?!盵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50頁。這些不同的字都是因聲異字,字無定型,益滋繁難。
大賦形容詞的疊復(fù)描寫,情況益加復(fù)雜,或以《騷》語長句鋪陳?!峨x騷》以句中虛字連接更多的字詞形成復(fù)雜結(jié)構(gòu)的長句,并以句尾虛字加強(qiáng)情感的表達(dá)和詠嘆的效果,實(shí)質(zhì)上乃是借助虛字以使散語長句成為韻語[注]參易聞曉:《“賦亡”:鋪陳的喪失》,《文學(xué)評論》2015年第3期。,較之《詩》四言,具有容納名物和形容詞的更大空間。例如“雜申椒與菌桂兮”,“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與”連接兩個名物;“心猶豫而狐疑兮”,“曾歔欷余郁邑兮”,“而”連接兩個形容詞,“余”起到了連接前后的結(jié)構(gòu)作用,虛用為連詞。漢大賦中如揚(yáng)雄《甘泉賦》用《離騷》十之八九,是比較特殊的現(xiàn)象,賦文“咸翠蓋而鸞旗”,長句中虛字連接兩個名物,“飛蒙茸而走陸梁”,“聲駍隱以陸離兮”,則連接兩個形容詞。但大賦多四字句一順鋪陳,名物鋪陳已見上述。漢大賦中堆砌形容詞最多的莫過于《上林賦》一段:
沸乎暴怒,洶涌彭湃,滭弗宓汨,偪側(cè)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踰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巖沖擁,奔揚(yáng)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汨濦漂疾。
這一段形容詞的堆砌描寫不僅在漢大賦中具有普遍性,而且考察其組合的方式及其祖述與被祖述的轉(zhuǎn)寫,可以反映辭賦語詞的歷時性演變,具有典型的闡發(fā)意義,讓我們看到漢賦為“學(xué)”具體落實(shí)于“字本位”的真實(shí)情形。在這些語詞中,僅“瀺灂”出宋玉《高唐賦》;“彭湃”,“滂濞”“砰磅”,都是宋玉《風(fēng)賦》“淜滂”因聲異形的轉(zhuǎn)寫;“滭弗”是《詩·大雅·瞻卬》《詩·小雅·采菽》“觱沸”的異形。其余都首見本賦,在缺乏此前文獻(xiàn)支持的情況下,暫定其為相如臨文所用。沒有人會否定司馬相如在漢代以至整個中國賦史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創(chuàng)作開啟了漢大賦的模式,而且他是語詞創(chuàng)造的大師,引導(dǎo)后人的遞相祖述,也許正是由于相如“賦圣”在前,后人祖述因便,但自造語詞,此風(fēng)既開,亦必影響后人。
這些詞在字的組合上具有聲、韻、調(diào)的聯(lián)系,或無聲韻聯(lián)系而以同義、近義并列,借助語句中雙音節(jié)的作用和后人祖述固定為詞;有聲韻聯(lián)系的詞則多因聲異形,往往繁復(fù)疊出?!芭砼取桢?、砰磅”,并“滭弗、宓汨、沆溉”為雙聲聯(lián)綿;“洶涌、宓汩、偪側(cè)、泌瀄、潎冽、穹隆、宛潬、湁潗”為疊韻聯(lián)綿;“汨濦”是入聲并用;“沆溉、瀺灂、膠盭”無聲韻系聯(lián);“暴怒、轉(zhuǎn)騰、漂疾”近義組合,或以后代祖述成為習(xí)語,或臨時組合而未成常式。茲分析這些語詞的組字和后人祖述及其轉(zhuǎn)音易形,顯示漢賦語詞的紛繁復(fù)雜:
“滭弗”為“觱沸”的仍音轉(zhuǎn)寫,《詩》之《大雅·瞻卬》《小雅·采菽》并有“觱沸檻泉”語?!墩f文·水部》:“沸,滭沸,濫泉。”⑥許慎:《說文解字》,第231,232,229頁。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涌出之貌。”[注]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武漢:武漢市古籍書店,1983年,第626頁?!皽?,上古幫母質(zhì)韻,“弗”,幫母物韻?!皽ァ痹诒举x又轉(zhuǎn)作“咇茀”,義為香氣發(fā)散,以發(fā)出義轉(zhuǎn)為形容香氣,字亦隨之變形,故從“口”從“艸”?!板点琛?,李善注引司馬彪謂“(水)去疾也”⑧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3—124,265,266,70,123,123,265,123,123頁。?!板怠?,上古并《廣韻》明母質(zhì)部,“汨”,上古并《廣韻》明母錫部。
“洶涌”,李善注引司馬彪謂“(水)跳起也”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3—124,265,266,70,123,123,265,123,123頁。。宋玉《高唐賦》“濞洶洶其無聲兮”,揚(yáng)雄《羽獵賦》、左思《吳都賦》祖之,李善注引《說文》謂“洶洶,涌也”⑩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3—124,265,266,70,123,123,265,123,123頁。?!皼啊北尽坝俊绷x,雙聲同義并用。漢語造字,本其韻初有二字,賦家以同韻的語感并用,并以雙音節(jié)固定為一詞,后人祖述,遂成習(xí)用聯(lián)綿,嵇康《琴賦》祖之,至今習(xí)用。“偪側(cè)”,疊韻同義組合?!皞俊?,上古幫母職部,《廣韻》未變?!皞?cè)”,上古莊母職部,《廣韻》未變?!墩f文》無“偪”字,同“逼”,本字為“畐”?!斗窖浴罚骸皞浚瑵M也。”[注]揚(yáng)雄撰,郭璞注:《方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1頁?!皞?cè)”義狹窄?!夺屆め屪巳荨罚骸皞?cè),偪也?!盵注]劉熙:《釋名》,《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6頁。《荀子·解蔽》:“處一危之,其榮滿側(cè)?!睏顐娮ⅲ骸皞?cè)謂迫側(cè),亦充滿之義?!盵注]王先謙:《荀子集解》,《諸子集成》本,第266頁。張衡《西京賦》作“偪仄”,傅毅《舞賦》“逼迫”,也是近義并列?!懊跒\”,近韻連用,漢晉賦罕見祖述。“泌”,上古幫母職部,《廣韻》毗必切,變?yōu)椴⒛?,《說文·水部》謂“俠流也”許慎:《說文解字》,第231,232,229頁。,《玉篇》作“狹流”[注]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第89頁。。“瀄”,《廣韻》阻瑟切,莊母櫛韻,質(zhì)部。瀄”音同“櫛”,上古莊母質(zhì)部?!皾囦!?,疊韻聯(lián)綿,《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本賦司馬貞索引引薛林謂“流輕疾也”[注]司馬遷:《史記》,第3019頁。,嵇康《琴賦》、潘岳《秋興賦》祖之?!皾嚒薄颁!鄙瞎挪⒃虏?,《廣韻》并薛韻,“薛”本在上古月部?!榜仿 保钌谱⒁敝^“起回窊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3—124,265,266,70,123,123,265,123,123頁。揚(yáng)雄《甘泉賦》、孫綽《游天臺山賦》祖之,揚(yáng)雄《羽獵賦》“三軍芒然,窮冘閼與”,“窮冘”蓋其轉(zhuǎn)音變形?!巴饾牎保钌谱⒁抉R彪謂“展轉(zhuǎn)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3—124,265,266,70,123,123,265,123,123頁。?!巴稹保瞎庞澳冈?,《廣韻》於阮切,影母阮韻;“潬”,《集韻》上演切,禪母狝韻。二字并元部,近韻連用。本賦“象輿婉僤于西清”,“婉僤”為“宛潬”易形,形容山勢如象輿蜿蜒相接,亦避重,李善注謂“動貌也”[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馬融《長笛賦》易為“蟲”旁,轉(zhuǎn)作“蜿蟺”,形容吹笛聲,李善注謂“盤屈搖動貎”②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嵇康《琴賦》“蟺”形容水流,李善注謂“展轉(zhuǎn)也”③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皽墲悺?,一作“湁湒”,后人罕用。李善注引三國魏周成《襍字》曰:“水沸貌也。”④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湁”,《廣韻》丑入切,徹母緝韻?!墩f文·水部》:“湁,湁湒……從水,拾聲?!盵注]許慎:《說文解字》,第230,227,230頁?!笆啊保瞎哦U母緝部?!皾悺保稄V韻》子入切,精母緝韻,《廣韻》子入切的字如“咠”,上古清母緝韻,二字疊韻。凡上聯(lián)綿之字,或雙聲,或疊韻。比較特殊的是“汨濦”,李善注引司馬彪謂“水聲也”⑥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二字入聲并用,在賦家用字組詞,也是普遍的現(xiàn)象?!般琛币岩娚衔模瞎挪ⅰ稄V韻》明母錫韻。《說文·水部》:“濦,水,出潁川陽城少室山,東入穎。從水,聲?!雹咴S慎:《說文解字》,第230,227,230頁。李善注引韋昭謂“許及切”⑧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當(dāng)從?!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本賦作“”,字當(dāng)從此。許及切之字如“吸”,上古并《廣韻》曉母緝韻。
“瀺灂”出宋玉《髙唐賦》“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李善注引《埤蒼》謂“水流聲貌”⑨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二字單用本無聲韻聯(lián)系,以同義并用。張衡《南都賦》、潘岳《閑居賦》、《西征賦》轉(zhuǎn)相祖述。本賦李善注引《字林》謂“小水聲也”⑩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瀺”單用也是此義。“灂”,上古崇母藥部,《廣韻》士角切,崇母覺韻,《說文》訓(xùn)“小水聲”許慎:《說文解字》,第230,227,230頁。?!盀崱薄盀暋辈⒖勺鳛槊锏乃福⒂贸蔀樾稳菰~。
“沆溉”連義并用?!般臁?,大水,水流貌。“溉”,灌注,洗滌。李善注引司馬彪曰:“沆溉,徐流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膠盭”,李善注引司馬彪曰:“膠盭,邪屈也?!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澳z”,膠著,擾亂。“盭”,同“戾”,乖戾。二字連用,形容水流擾亂而不直行。左思《吳都賦》寫房舍“東西膠葛,南北崢嶸”,“膠葛”另組詞,與“膠盭”具有意義關(guān)聯(lián)?!百甑L”擬聲連用,李善注引司馬彪謂“水聲也”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252,255,124,124,124,265,124,123,123,124頁。,成公綏《嘯賦》祖之。枚乘《七發(fā)》“訇隠匈磕”,第一、二、四字并擬水聲,本賦略取其二,組合成形容詞。潘岳《藉田賦》“鼓鞞硡隠以砰礚”,“硡隠”狀鼓聲,為“訇隠”的轉(zhuǎn)寫,而另組“砰礚”,可見臨文組詞之實(shí)?!氨┡?、轉(zhuǎn)騰、漂疾”近義組合,常語不假分析。晚清鄭知同《說文新附考》“湲”字按語云:
鄭珍為晚清道咸間貴州著名詩人和文字學(xué)家,知同為鄭珍子,亦如其父謹(jǐn)守許、鄭。《說文》不收辭賦復(fù)字,然辭賦語詞孳乳繁復(fù),正是名物鋪陳和描寫形容之需,非如經(jīng)籍謹(jǐn)守家法。辭章家用字造詞,隨用隨寫,音形義因仍轉(zhuǎn)復(fù),這是辭賦字詞孳乳的主要來源,實(shí)際上是“自屈宋濫觴”,漢賦承之,已經(jīng)“繁滋復(fù)贅”,不待晉人,也不盡“吻合六書”。其所出者,或“南楚晚出方言”,而漢賦本之屈《騷》宋賦,則用字造詞遞相祖述,因仍展轉(zhuǎn),或取六國文字之遺。究之必須識字之多、聞見之博,才能滿足大賦的麗藻堆積、完成空前絕后的大賦創(chuàng)制,博得“一子之學(xué)”的名聲,以迥然不同于六朝述情賦和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面目彰顯自己為“學(xué)”的突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