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華 平
陰陽家是先秦諸子中的一個重要學(xué)派。自莊子提出“《易》以道陰陽”之說以來,歷代都有學(xué)者認為陰陽家源于《周易》,乃至于有所謂“陰陽家言又為《易經(jīng)》之別派”的觀點①劉師培:《古學(xué)出于官守論》,《劉申叔遺書》下冊,南京:鳳凰出版社,1997年,第1484頁。。但自近代以來,學(xué)者們經(jīng)過考證,發(fā)現(xiàn)真實情況并非如此。如梁啟超說:“《易經(jīng)》一書,莊子‘《易》以道陰陽’者,《卦辭》中僅《中孚》九一之一條單舉一‘陰’字”;故“陰陽”作為一個統(tǒng)一概念在《易經(jīng)》中“未嘗齒及”,在當時亦“絕不含有何等深邃之意義”②梁啟超:《陰陽五行說之來歷》,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7頁。。也就是說,陰陽家的起源與《易經(jīng)》之間其實無多少關(guān)系。那么,陰陽家與《周易》的關(guān)系到底怎樣呢?這涉及陰陽“八卦”及《周易》的演變、陰陽家與《周易》的關(guān)系等諸多問題。探討這些問題,無論是對陰陽家的研究,還是對《周易》的研究本身,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周易》一書包括《易經(jīng)》和《易傳》兩部分。自古以來,即有所謂伏羲畫八卦、文王“重《易》六爻”而“演《周易》”以及孔子作“十翼”(《彖》上下、《象》上下、《文言》上下、《系辭》上下與《說卦》《序卦》《雜卦》)之說,即陰陽“八卦”源于《周易》古經(jīng)(即《易經(jīng)》)之說。在我看來,歷代學(xué)者不論是認為陰陽家與《周易》有無關(guān)系者,實際都難以確證自己的觀點,因為他們都忽視了《周易》古經(jīng)的性質(zhì)這個根本性問題:《周易》古經(jīng)是一本占卜之書、還是一本占筮之書?只有解決了《周易》古經(jīng)或“八卦”的關(guān)系問題,才能真正解決陰陽“八卦”的演變問題,并最終解決陰陽家與《周易》的關(guān)系問題。
要之,《周禮·春官·大卜》所謂“大卜”所掌之“三《易》”都屬于占卜之書,而作為其基礎(chǔ)的“八卦”,則屬于龜卜時灼龜所獲得的“兆體“或“兆象”?!吨芏Y·春官·大卜》又曰:“(三《易》)其經(jīng)兆之體皆百有二十,其頌皆千有二百?!编嵭ⅲ骸绊?,謂繇也。三法體、繇之數(shù)同,其名占異耳。百二十,每體十繇。體有五色,又重之以墨坼也。五色者,《洪范》所謂曰雨,曰濟,曰圜,曰蟊,曰尅?!雹踇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33,1733頁。則其“兆”體每條裂紋亦即是“繇”(爻),其名曰“頌”。因為《史》《漢》諸書皆有“文王重《易》六爻”而“演《周易》”之說,所以我認為:大約是在西周初年,原本重筮的周人繼承了殷人的卜法,再以自己的筮法對夏、商的《連山》《歸藏》加以改造,這才形成了與《周易》一致的所謂“三《易》”。周人的這種改造可能分為兩個方面或兩個步驟:一是以《周易》的筮法改造夏、商二代的卜法,將卜兆中原為固定不變的“頌”改造為可變的“繇”或“爻”,進而使整個龜卜中灼龜所形成的“八兆”體轉(zhuǎn)變成后世以可變化的“繇”或“爻”作為基礎(chǔ)的《周易》“八卦”;二是以夏、商以來卜法中固有的以“三頌”(“三繇”)為一“兆體”(即一“卦”)的模式,改造周人原有的筮法成卦法則,使之成為筮法中以三“繇”或“爻”為一“卦”(“經(jīng)卦”)的“卦形”(蓍數(shù)模式,亦即“筮象”),再“重《易》六爻”為《周易》六十四卦——《周易》六十四卦每“卦”為六爻的“卦形”當由此而來。
對于陰陽觀念的起源,學(xué)術(shù)界已有較多探討。甲骨文中已有陰、陽二字:“陰”作“”;“陽”多作“”,或作“”。這說明當時雖已有“陰”“陽”兩個概念,但它們顯然還不是對應(yīng)概念,更不是對偶范疇。因為根據(jù)專家研究,甲骨文早期的“”(昜),“從日,從示,會日出祭壇上方之意”[注]何琳儀:《戰(zhàn)國古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660頁。。后來,“昜”邊加“”,則表示人們已觀察到山坡向陽面(南面)多陽光的現(xiàn)象。甲骨文中的“陰”皆寫作“”,既無后世從“”的“陰”,也無從“侌”“霒”的“陰”,這是因為“造字之初,霧與陰無法形容,故以形聲字的、以明其音與義。但是,與之所以從隹(與鳥同用),是由于某種鳥鳴預(yù)示天氣將變的緣故”[注]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763頁。。從漢字形義學(xué)看,“陰”“陽”要成為對應(yīng)的概念,則二者在構(gòu)形上應(yīng)同時以“”(《說文·部》:“,山無石者,象形?!?為義符,這樣才表示人們是以同一視角(山的南北兩面)來考慮陰陽問題的。從現(xiàn)有的出土文獻看,最早出現(xiàn)以“”為“陰”“陽”二字義符的材料,是西周中期偏后的《敔簋》,其中有“陰陽洛”之語[注]郭沫若:《兩周金文大系圖錄考釋》(三),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110頁。按:此器北宋《宣和圖》《集古錄》有收錄,孫詒讓《古籀拾遺》題作《敔敦》。又,對《敔簋》中的“陰陽洛”三字存在不同句讀,郭沫若以“陰”字與上“敏”連讀為“敏陰”,而以“陽洛”為一地名詞。,“陰陽”寫作“”(陰)“”(陽),皆從“”。郭沫若考定此物為周夷王時器。周夷王是周厲王之前的君主。周厲王的統(tǒng)治結(jié)束于中國有確切紀年的“共和行政”之時(公元前841年),在位十四年。則周夷王即位的時間應(yīng)在公元前855年。此距西周建國的公元前1037年已有182年,距西周滅亡的公元前771年則有84年,故可將《敔簋》定為西周中期偏后的器物。《敔簋》中“陰”“陽”二字同時以從“”的形體出現(xiàn),這可為此時“陰”“陽”已成為對應(yīng)概念的確證。
在傳世文獻中,“陰”“陽”最早作為對應(yīng)概念,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大雅·公劉》:“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崗,相其陰陽,觀其流泉?!编嵐{“相其陰陽”之義為“觀相其陰陽寒煖所宜”[注][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冊,第1170,448頁。。這說明此詩中的“陰陽”已是一對立范疇,而不是殷商時期兩個單獨存在的概念。《毛詩·大雅·公劉》之《小序》及《毛傳》皆將此詩的寫作時間定在周初召公與周公即將結(jié)束輔政之時。根據(jù)《尚書·召誥序》的說法,成王正式蒞政后:“成王在豐,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誥》。”⑥[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冊,第1170,448頁。則此詩很可能是召公在“營洛邑”時,因修建周王的宗廟,安置周先公先王的牌位而整理出了《公劉》一詩?!渡袝ぶ芄傩颉氛f《周官》一篇,乃成王“滅淮夷”“即政后”所作,其中有“茲惟三公,論道經(jīng)邦,燮理陰陽”之語,也與《詩經(jīng)·公劉》時代相當。若如此,則“陰陽”觀念的確立應(yīng)在西周前期。此外,傳世文獻中明確以“陰陽”為對應(yīng)概念出現(xiàn)的,一是《國語·周語上》記西周中期的宣王時代,太史告農(nóng)官曰“陽氣俱蒸,土膏其動”,“陰陽分布,震雷出滯”;二是在西周末期的周幽王初年(公元前780年),當時“三川皆震”,《國語·周語上》記伯陽父說,此乃因“天地之氣”之“失序”:“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盵注]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6頁。從哲學(xué)上講,這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第一次“把事物簡單的多樣性抽象為本質(zhì)的對立性”,使陰、陽成為一個表示事物對立的“兩端”或兩方面的極具普遍性的概念[注]蕭萐父、李錦全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1—52頁。。
“陰陽”概念在殷周時代的發(fā)展歷程再次表明:在傳世文獻中,“陰陽”范疇的正式確立,最早可追溯至西周夷王蒞政之后(約公元前855年);如果以出土文獻為準,則應(yīng)遲至西周末年的孝、厲之間。故“陰陽”觀念的形成和演變的歷程是漫長的,不可能有一步到位的所謂“文王重《易》六爻”而“演《周易》”形成的六十四重卦。對所謂“伏羲作八卦”和“文王演《周易》”的準確理解應(yīng)該是:“圣人”創(chuàng)作出占筮《周易》,實現(xiàn)由龜卜之占到《易》筮的轉(zhuǎn)變,乃如《說卦傳》所說“幽贊于神明而生蓍”,暗中如有神助,“蓍命如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冊,第195頁。;故能將一到十這10個自然數(shù)分為“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兩相參雜,從而建立起七、八、九、六之奇偶筮數(shù);然后再進一步將奇偶之數(shù)賦予陰陽觀念,使偶數(shù)成為陰數(shù),奇數(shù)變成陽數(shù)——使原本平常的“數(shù)字卦”,變成了偶數(shù)代表所有陰類事物、奇數(shù)代表所有陽類事物的“陰陽八卦”。此時,如果將這個“陰陽數(shù)字八卦”改成龜卜“兆象八卦”的形式,這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見的《周易》“八卦”。由于這個“陰陽八卦”中的繇(“爻”)還只是卜兆之“頌”的身份,還必須使爻依筮數(shù)的剛?cè)崽匦远l(fā)生變化(《系辭上》曰:“爻者,效天下之動者也?!薄暗烙凶儎庸试回场!?,并規(guī)定為或陰或陽的爻象,這樣才可謂真正完成了由龜卜“八卦”到《周易》占筮八卦的轉(zhuǎn)變。
早期具有“陰陽”觀念的思想家將自己的“陰陽”觀念滲透、引入到象數(shù)《周易》之中的歷史,其源頭最早當在西周成王涖政以后,由參與太卜占卜的史官在“史占墨”或“與執(zhí)事卜日”的祭祀活動中,將占卜的兆體“八卦”變?yōu)檎俭摺鞍素浴钡男袨?。當筮法《周易》正式成立后,占筮早已由原始時代為巫覡所掌的局面,轉(zhuǎn)變?yōu)槭饭俚穆氄浦?。史官既是先秦陰陽家的直接來源,也是陰陽家利用、改造和發(fā)展《周易》最主要的“操盤手”。這與《漢書·藝文志》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一說也是并不矛盾的。
《漢志》陰陽家“蓋出于羲和之官”一說,實本于《尚書·堯典》所謂“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以及命羲仲、羲叔、和叔等“世掌天地四時之官”,“歷象其分節(jié),敬記天時,以授人也”。《周禮·春官·大史》“大(太)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鄭注:“大(太)史,日官也?!洞呵飩鳌吩唬骸熳佑腥展?,諸侯有日御?!展倬忧湟缘兹眨Y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笨追f達疏曰:“云‘大史,日官也’者,以其掌歷數(shù),故云日官……服(虔)注云:‘是居卿者,使卿居其官以主之,重歷數(shù)也。’按……與《堯典》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是卿掌歷數(shù)。明周掌歷數(shù)亦是日官。鄭意以五帝殊時,三王異世,文質(zhì)不等,故設(shè)官不同。五帝之時,使卿掌歷數(shù);至周使下大夫為之。故云‘建六典處六卿之職’以解之?!薄吨芏Y·春官·大史》還有“大史”的屬官馮相氏和保章氏:其職掌,馮相氏“掌日月星辰不變,依常度者”,保章氏“掌日月星辰變動,與常不同,以見吉兇之事”[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68頁。。這表明他們也是“與大史同主天文”之官,而“主天文”正是唐堯時代“羲和之官”的職掌。故《漢志》所謂“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亦即“陰陽家者流蓋出于史官”也?!妒酚洝ぬ旃贂贩Q:“昔之傳天數(shù)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睆埵毓?jié)《正義》云:“史佚,周武王時太史尹佚也;萇弘,周靈王時大夫也。”[注][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43—1344頁??梢?,唐堯時“傳天數(shù)”的“羲和之官”,正是西周時期的史官。
《漢書·藝文志》敘道家亦云:“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蹦敲?,道家和陰陽家原本也是同出一源嗎?為什么《漢志》說道家出于史官、而敘陰陽家則說其“出于羲和之官”呢?此殆因為早期的史官,本有“掌歷數(shù)”的“日官”“馮相氏”“保章氏”之屬和“掌邦國之志”的“小史”“外史”等的區(qū)別,“掌歷數(shù)”的“日官”“馮相氏”“保章氏”之屬的職掌,在唐堯時代原為“羲和之官”之所掌,故《漢志》便將陰陽家的源頭進一步上溯到“羲和之官”;如果就其在西周的近源來說,則二者皆可謂“蓋出于史官”,而出于史官的“道家者流”,亦正是先秦諸子中“道陰陽”之一大宗。《國語·周語上》伯陽父論“陰陽”,韋昭注:“伯陽父,周大夫也?!毙煸a《集解》引《北堂書鈔·設(shè)官部》二十四載唐固之言曰:“伯陽甫(父),周柱下史老子也。”[注]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26頁。唐氏之說固屬無據(jù),但老子為周柱下史,而其書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42章)向被認為是“史家”論陰陽之顯例。概言之,史官和“羲和之官”皆屬掌陰陽歷數(shù)之官。《漢志》之所以言道家出于史官、而稱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一是因為“羲和之官”的出現(xiàn)應(yīng)比史官更早,可能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人類已有掌日月星辰之官。因為“歷象日月星辰”不一定需要文字記載,史官需要秉筆而書,非等文字發(fā)明之后不可。二是因為后世史官和“羲和之官”的職掌范圍有進一步分化,天文歷數(shù)在戰(zhàn)國以后已非史官的主要職掌,陰陽家思想所及的主要部分自然不再屬于史官?!吨芏Y》“大史”屬下的眾官有“歷象日月星辰”的“馮相氏”“保章氏”,以及“掌書王命”與“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邦國之志”等不同職掌的內(nèi)史、外史、小史等,即可見出其分化。
陰陽家是形成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學(xué)派?!稘h書·藝文志》著錄的陰陽家著作最早的一種是“《宋司星子韋》三篇”,班固原注:“(宋)景公之史?!彼尉肮?15年至公元前451年在位。故此書的內(nèi)容當屬敘宋景公三十七年(公元前478年)宋司星子韋以宋景公三出善言、熒惑徙舍之事[注]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302頁。,但這并不意味著陰陽家即以子韋為第一人。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敘諸子六家之順序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班固《漢書·藝文志》雖將陰陽家列于儒、道之后,然其序儒家既曰“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其序道家又曰“出于史官”,即以道家之源頭亦屬陰陽家之遠源分支,其序墨家則曰“順四時而行”,說明儒、道、墨諸家實皆部分得陰陽家之思想資源,可謂含陰陽家之血脈。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陰陽家可謂先秦諸子中形成時代最早的學(xué)派之一。蕭萐父先生曾將西周幽王時伯陽父以來哲學(xué)思想家稱為“早期陰陽家”、將他們的“陰陽”之論稱為“早期陰陽家言”[注]蕭萐父:《中國哲學(xué)史史料源流舉要》,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92—100頁。,誠知言哉!
陰陽家與《周易》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過程,最早當即是史官與《周易》的聯(lián)系,《世本·作篇》《呂氏春秋·勿躬》皆有“巫咸作筮”之說??梢?,最初的占筮乃為巫所掌。但這種本為巫所掌的筮術(shù),至遲在周公作禮制樂時即已參與到朝廷“國之大事”的占測活動中了?!吨芏Y》言“大卜”的屬官,說“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簭(筮)之名”。《禮記·祭義》曰:“昔者圣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為《易》,易抱龜南面,天子卷冕北面。”鄭注:“立以為《易》,謂作《易》;易抱龜,易官名,《周禮》曰大卜?!盵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3冊,第3478頁。這是說,在當時,《周易》這套占筮之法也已為“大卜”所掌。不過,根據(jù)《周禮》的記載,更準確地講,《周易》這套占筮之法應(yīng)該是歸“大卜”的屬官“占人”和“筮人”所掌。而且,占筮《周易》在“大卜”所主持的整個占測活動中的作用和地位都是有限的:一是它只用于占卜之前,即所謂“國之大事,先筮而后卜”“于筮之兇,則止不卜”[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39頁。;二是它只用于比較小和次要之事的占測。因此,占筮和占卜兩種占測方法的實際關(guān)聯(lián)應(yīng)該并不大,卜官和筮官未必同時知曉對方所掌的占測方法。在整個占測活動中,有一個人卻是同時參與了的。這個人就是“早期的陰陽家”或具有“早期陰陽家”性質(zhì)的史官?!吨芏Y·春官·占人》曰:“凡卜筮,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边@是《周禮》言“大卜”及其屬官職掌中唯一將“卜”與“筮”并言不分的。惜乎自鄭注《周禮》以來,歷代注家多以卜兆之“象”“氣”“廣”“舋”解釋所謂“體”“色”“墨”“坼”,似乎四者皆屬于龜卜灼龜烮紋的形狀[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38,1738頁。。
從現(xiàn)有的文獻記載看,“早期陰陽家”或具有“早期陰陽家”性質(zhì)的史官對《周易》形成和發(fā)展的影響,似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
其次,是“早期陰陽家”或具有“早期陰陽家”性質(zhì)的史官,在實際占測活動中,因為其身兼卜、筮,往往棄卜而用筮,并因為占筮活動的頻繁而使占筮《周易》的地位日漸提高,以至于到春秋時在中原地區(qū)的各諸侯國到了凡事即用《易》占的地步。在占卜與占筮結(jié)合時,不僅“國之大事,先筮而后卜”,“于筮之兇,則止不卜”,而且在占人“占龜”時,也要用占筮來占測龜兆的吉兇?!吨芏Y·春官·占人》:“占人掌占龜,以八簭(筮)占八頌,以八卦占筮之八故,以眡吉兇?!编嵭⒃唬骸罢既艘嗾俭撸浴普箭敗?,筮短龜長,主于長者。言頌者,同于龜占也?!园素哉己?筮)之八故’,謂八事不卜而徒筮之也。”③[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38,1738頁。也許開始時只是“以八卦占八頌”,但史官卻在占卜時“史占墨”,將占筮獨立出來,遇事單獨用筮而不卜。上文引《左傳·僖公十五年》:“故秦公伐晉,卜徒父筮之,吉。”很可能“卜徒父”只是“大卜”之“徒”中名“父”者也。“大卜”之徒有卜師、龜人、菙氏、占人、筮人等,史官因在占卜中“史占墨”,故亦可視為“卜徒”?!蹲髠鳌ふ压辍酚小摆w簡子問于史墨”,而史墨以《周易》卦象論“季氏出其君”的合理性之事??梢?,史官在占卜中因有“史占墨”之職掌而得名,謂之“卜徒”并非無稽之談。此時的史官已全與占卜無關(guān),而是在直接以《易》象論事。所以,將《周易》占筮從占卜活動中重新獨立出來,乃是先秦“早期陰陽家”或具有“早期陰陽家”性質(zhì)的史官對《周易》所發(fā)生的又一重要影響。《左傳·莊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82年)載:“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這是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的史官單獨以《周易》占筮的記載,說明最遲至東周前期,《周易》已由史官掌管并獨立運用。
《漢書·藝文志》著錄的“陰陽家”著作,第一種是“《宋司星子韋》三篇”。上文已經(jīng)指出,這并不意味著(先秦)陰陽家就以子韋為第一人。學(xué)術(shù)界亦皆不以“宋司星子韋”為陰陽家這個先秦諸子學(xué)派正式成立的代表人物,而認為陰陽家正式成立于戰(zhàn)國中后期,稷下學(xué)者鄒衍方是先秦的“陰陽家大師”[注]呂思勉:《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127頁。。
司星子韋,班固于《漢志》原注:“(宋)景公之史?!睎|漢高誘的《呂氏春秋注》曰:“子韋,宋之太史,能占宿度者?!苯朔陡姓f得更細:“按:《宋世家》言司星子韋,《周禮》司星屬保章氏,職于太史之次,故高氏以宋之太史釋之?!盵注]陳奇猷:《呂氏春秋集釋》(上),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年,第355頁。我推定此事當發(fā)生于公元前478年,而且此司星子韋的確為宋太史。據(jù)《左傳·哀公六年》和《史記·楚世家》記載:公元前479年春,楚昭王“病于軍中,有赤云如烏,夾日而飛”,咨詢的就是“周太史”。周太史提出的對策亦與子韋之說完全相同,所以宋司星子韋即是“宋之太史”。大概春秋末期的太史,已不再如《周禮》中的“大(太)史”那樣分工細致。
宋司星子韋只是“宋之太史”。盡管他是以和陰陽家同樣的方法在處理宋景公時“熒惑在心”這一“陰陽之化”的天象,但他卻完全只是從史官的職責出發(fā),遵循史官的立場和原則來處理此事的; 而且他解釋天象所依據(jù)的理論基礎(chǔ)也是天文歷數(shù),亦即陰陽家學(xué)中的術(shù)數(shù)。因此,如果說子韋是陰陽家,那他還只是由史官向陰陽家過渡的人物,算不得先秦諸子陰陽家的真正代表人物。
先秦諸子中陰陽家真正的代表人物,歷來首推稷下學(xué)者鄒衍。鄒衍的學(xué)術(shù)思想,《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為:“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盵注][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4頁?,F(xiàn)代學(xué)者主要歸納為“五行相生——《主運》的四時教令思想”“五行相勝——《終始》的歷史哲學(xué)”和關(guān)于大小九州的地理觀等幾個方面,并認為這乃是鄒衍集陰陽五行家之大成的“思想創(chuàng)造”[注]白奚:《稷下學(xué)研究——中國古代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60—272頁。。問題是《漢志》著錄的“陰陽家二十一家,三百六十九篇”,其中并沒有一篇是言“五行”的;《漢志》著錄的言“五行”之書,只有《數(shù)術(shù)略》中的“五行”類“三十一家,六百五十二卷”?!稘h志》序之曰:“貌、言、視、聽、思,心失而五行之序亂,五星之變作,皆出于律歷之數(shù)而分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終始,推其極,則無不至。而小數(shù)家因此以為吉兇,而行于世,寖以相亂?!盵注][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69頁。若依此,則鄒衍的“五德終始”之說不僅不能視為一種以五行相勝說解釋朝代更替的學(xué)說,而且還可以說正是這種以五行相勝說解釋朝代更替學(xué)說的源頭;而不能如以往人們所理解的那樣,以為《管子》等書中的五行相生相克理論,才是鄒衍“五德終始”說的“思想來源”。
從邏輯上講,鄒衍作為陰陽家的代表人物,其學(xué)術(shù)思想的根基和根本特點都應(yīng)在“陰陽”二字,而不可能是別的。《漢志》將“陰陽家者流”的思想特點定義為“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云云,也是完全落實在“陰陽”上面的。盡管歷代都有人將鄒衍的“五德終始”之“五德”解釋為“五行”,試圖抹除二者的差異。如果就鄒衍全部學(xué)術(shù)思想的中心和基本傾向而言,則顯然應(yīng)該在“陰陽”而非“五行”上。況且,即使就所謂“五德終始”之說的來源看,也似乎不能簡單看成是“將五行相生的關(guān)系引入社會歷史”的領(lǐng)域,以人間五個帝王(朝代)之“德”有金、木、水、火、土之不同,故彼此存在相生相克、“變化終始”的關(guān)系;而應(yīng)該是原本職掌天文歷數(shù)的史官對天人關(guān)系的一種理論思考——屬于“陰陽家”而非“五行家”的思想成果?!吨芏Y·天官·大宰》“祀五帝,則掌百官之誓戒”,賈公彥疏:“五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黃帝含樞紐,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史記正義》“汁”作“葉”)光紀?!盵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冊,第1799頁。賈公彥的這一以“五帝”為東、西、中、南、北五方天帝的解釋,顯然并不出于他的創(chuàng)造,而是來源于“歷象日月星辰”的“天官”(即“日官”或“史官”)?!妒酚洝ぬ旃贂芳纫浴拔宓邸睘樯n帝、赤帝、黃帝、白帝、黑帝,其所言“五帝”之“德”亦與《大戴禮記·五帝德》以為儒家仁義道德之“德”不同,而解為“五帝行德”。其言曰:
蒼帝行德,天門為之開。赤帝行德,天牢為之空。黃帝行德,天夭為之起。風從西北來,必以庚辛。一秋中,五至,大赦;三至,小赦。白帝行德,以正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月暈圍,當大赦載;謂有太陽也……黑帝行德,天關(guān)為之動。天行德,天子更立年; 不德,風雨破石。
所謂“五帝”,唐人張守節(jié)《正義》曰:“蒼帝,東方靈威仰之帝也?!薄俺嗟?,南方赤熛怒之帝也?!薄包S帝,中央含樞紐之帝。”“白帝,西方白招矩之帝也。”“黑帝,北方葉光紀之帝也?!贝思促Z公彥《疏》所謂“五方天帝”,而“五帝德”則為此“五方天帝”之“布德澤”[注][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4冊,第1351—1352,1256頁。。在現(xiàn)有文獻中,盡管我們找不到《史記·天官書》之“五帝德”與鄒衍“五德終始”說之間存在淵源關(guān)系的線索,但上文曾反復(fù)指出《史記》《漢書》論陰陽家皆有“蓋出于羲和之官”“歷象日月星辰”之說,說明先秦陰陽家與“羲和之官”或“歷象日月星辰”的“日官”(“史官”)之間存在淵源關(guān)系。依此而言,則陰陽家鄒衍的“五德終始”之說與《史記·天官書》中的“五帝行德”之論,應(yīng)該也存在某種歷史的淵源關(guān)系。故《史記·天官書》又說:“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為天數(shù)者,必通三(辰)五(星)。終始古今,深觀時變,察其精粗,則天官備矣。”至少從時間上講,“天官”的“五帝行德”之說是應(yīng)先于陰陽家的“五德終始”之論出現(xiàn)的?!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氛f鄒衍在齊地被稱為“談天衍 ”,《史記集解》引劉向 《別錄》曰:“騶(鄒)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盡言天事,故曰‘談天’?!盵注][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8頁?!短接[》卷1《天部》引《五經(jīng)通義》亦曰:“鄒衍大言天事,號‘談天衍’?!睔v來也都認為鄒衍所謂“五德終始”,是講“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文選》卷59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李善注引《鄒子》),即“是以五行相勝序為理論基礎(chǔ),來揭示歷史演進的原因和規(guī)律性”[注]白奚:《稷下學(xué)研究——中國古代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第266頁。。我們更有理由相信:鄒衍的“五德終始”之說其實主要是以天文歷數(shù)中的“陰陽消息”為理論根據(jù),而非以“五行相生相克”為理論基礎(chǔ)。也正因為如此,《史記·歷書》才說“戰(zhàn)國并爭”,“是時獨有鄒衍,明于五德之傳,而散消息之分,以顯諸侯”;后世目錄書才將鄒衍作為“陰陽家的大師”或代表人物,而不將他列入“術(shù)數(shù)五行家”。
同樣,對鄒衍所謂《主運》的主要內(nèi)容,我們也不應(yīng)該簡單地認為其“理論基礎(chǔ)”就是“五行相生”說[注]白奚:《稷下學(xué)研究——中國古代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第261頁。按:饒宗頤認為,鄒衍“五德終始”之說,“本指五常天道之德,此子思之五德終始說也”,“故鄒子乃因子思‘五行和謂之德’之說,推而擴之,定德運、征符應(yīng),以成一家之學(xué)”(氏著:《梵學(xu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1—52頁)。饒氏強調(diào)鄒衍學(xué)說與儒家之說的聯(lián)系,這是正確的;但以鄒衍“五德”等同子思“五常天道之德”,則未必成立。,而應(yīng)該看到其與“羲和之官”或“日官”“史官”等“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妒酚洝し舛U書》稱鄒衍之《主運》時,特別以“陰陽”二字限定之,曰“陰陽主運”。這就說明,此《主運》應(yīng)該如《史記集解》引如淳言所云,雖是指“五行相次轉(zhuǎn)用事,隨方面為服”——仿佛也是“術(shù)數(shù)五行家”的一套;而其根本特點和屬性仍在“陰陽”二字上面。因為不論如何對五方水土的“依次轉(zhuǎn)用事”,其最為根本的原則還是要遵循季節(jié)的自然變化——“敬順昊天”,即要回到陰陽家的原則和立場上來。正以此,我們認為鄒衍的“大小九州”之說,其“談天”說地仍只是其陰陽家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其“號‘談天衍’”的原因之一。因為正如劉向《別錄》所云,言“天地廣大”和言“五德終始”一樣,都是在言“天事”,也都只是在談“陰陽”,自周文王到伯陽父也都是在藉談“天”說“地”(地震)而論“陰陽”的。鄒衍在“大言天事”時提出其“大小九州”之說,正是繼承了遠古“陰陽家言”之遺軌。
由鄒衍學(xué)說還可以看出,正式形成于戰(zhàn)國中后期的以鄒衍為代表的陰陽思想家,與所謂“羲和之官”或“日官”“史官”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前者為術(shù)數(shù)或數(shù)術(shù);后者則像整個諸子學(xué)派一樣,“此務(wù)為治者也”,是將天文歷數(shù)與人間政事相結(jié)合,由“天象”“天道”而論“人事”——“究天人之際”,形成中國先秦一門特殊的政治哲學(xué)——陰陽家學(xué)說。
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鄒衍學(xué)術(shù)思想的主要特點,除了“深觀陰陽消息”之外,另一點就是:“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薄妒酚洝v書》中的“散陰陽之分”,《鹽鐵論·論儒》中的“變化終始之論”,所言實亦與“陰陽消息”同義?!妒酚洝v書》黃帝“起消息”,張守節(jié)《正義》曰:“乾者陽,生為息;坤者陰,死者消也?!雹輀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4冊,第1351—1352,1256頁。所謂“深觀陰陽消息”,即是洞悉《周易》陰陽消長的變化之理。《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鄒衍創(chuàng)立陰陽家學(xué)說的起因,乃因“有國者”的“不能尚德”?!尔}鐵論·論儒》在述鄒衍“變化終始之論”時亦云:“鄒子以儒術(shù)干世主,不用,即以變化終始之論,卒以顯名。”又說:“鄒子之作變化之術(shù),亦歸于仁義?!盵注]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50頁。可見,鄒衍建立陰陽家學(xué)說之前本為儒家,他創(chuàng)立陰陽家“五德終始”“主運”“大小九州”之說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是儒家的“尚德”和“歸于仁義”。鄒衍之所以會將“陰陽”學(xué)說與儒家的“尚德”“仁義”之說相結(jié)合,發(fā)展出作為一種政治哲學(xué)的陰陽家學(xué)說,這與《周易》一書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因為在儒家全部典籍中,能將“尚德”“仁義”與陰陽觀念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唯一經(jīng)典,就是后來被列為“六藝”之首的《周易》。
從《周易》之學(xué)的發(fā)展歷史看,盡管《易經(jīng)》和《易傳》的關(guān)系極為復(fù)雜,《易傳》的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代亦未有定論,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戰(zhàn)國中后期《易》學(xué)是極為發(fā)達的;而且當時還就《周易》一書的性質(zhì)和特點形成了廣泛的共識,即所謂“《易》以道陰陽”或“《易》長于陰陽”。當然,現(xiàn)代的《易》學(xué)研究表明,《周易》并非一部純粹的關(guān)于“天道”之“陰陽”的著作,而是一部以“天道”論“人道”、“究天人之際”的哲學(xué)著作,其中的《易傳》尤其如此?!翱鬃油矶病兑住贰保x《易》以至于“韋編三絕”,原因也在于此。馬王堆帛書有類似《易傳》的《二三子》《要》《繆和》《衷》等篇,其中《二三子》篇載孔子對《周易》的看法為“圣人之言也,德之首也”,《要》篇又記孔子對《周易》的態(tài)度說:“《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其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xiāng)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注]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9頁。
孔子對《周易》的這種態(tài)度,規(guī)范了儒家乃至中國哲學(xué)《易》學(xué)的發(fā)展方向。此后的學(xué)者、特別是儒家學(xué)者,對《周易》關(guān)注的重點已不再筮數(shù),而是“觀其德義”或“求其德而已”。《周易·系辭上》曰:“夫《易》……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薄胺颉兑住?,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边@是把全部《周易》的主題概括在“崇德”即“尚德”二字。《周易·系辭下》又曰:“是故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fù),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注][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1冊,第186頁。這也是將《周易》各卦的主旨都歸結(jié)到“尚德”和“歸于仁義”之上。當時的儒家學(xué)者若要“尚德”而“歸于仁義”,必然會“深觀陰陽消息”,成為一位精通《周易》的大師?!稘h書·嚴安傳》記嚴安以故丞相史上書引鄒衍之書《鄒子》曰:“政教文質(zhì)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也。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可變易者則變易也。”[注][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9冊,第2809—2810頁。這不正是《周易》主“變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系辭下》)之義嗎?《史記》說鄒衍“尚德”,“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鹽鐵論》更直接地說鄒衍早年曾“以儒術(shù)干世主”。所以,鄒衍早年必曾精習(xí)于《周易》,他的陰陽家思想正是戰(zhàn)國中后期中國哲學(xué)思想界對以往天文歷數(shù)之學(xué)和《周易》哲學(xué)思想的一種綜合和總結(jié)。學(xué)術(shù)界“或認為《易傳》與鄒衍同調(diào),甚至可能成于鄒衍后學(xué)之手;或以為《易傳》大講陰陽,當為戰(zhàn)國晚期鄒衍等盛唱陰陽說之后為《易》學(xué)家所采用而寫的”[注]蕭萐父:《中國哲學(xué)史史料源流舉要》,第101頁。,這些都是合理的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