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信陽市浉河區(qū)董家河鎮(zhèn)綠之風希望小學教師李芳的英雄事跡感動了無數(shù)人。這位49歲的女教師，在一輛失控的三輪摩托車沖向?qū)W生時，奮力推開身邊的學生，自己卻倒在了血泊中。6月21日，教育部追授李芳老師“全國優(yōu)秀教師”稱號，并號召“全國廣大教師和教育工作者要以李芳同志為榜樣，學習她愛崗敬業(yè)、愛生如子的崇高師德，學習她心懷大我、無私奉獻的至誠情懷，學習她為人師表、行為世范的品格風范，學習她奮不顧身、舍己救人的大愛精神”。本刊編輯就此和李鎮(zhèn)西老師交流時，他說：“這么優(yōu)秀的老師，媒體不應(yīng)該忘記。”“我愿意為李芳老師呼吁，也是為一線老師呼吁?！笔前?，偉大的李芳老師，其實是一位普通的老師。在她離開所鐘愛的教育事業(yè)后，還有無數(shù)普通的老師，每天在三尺講臺上，默默無聞地奉獻著青春和熱血。

我們緬懷李芳老師，更要善待所有像李芳老師一樣默默工作的萬千教師！

我有許多叫“李芳”的朋友。

這次，我又認識了一位“李芳”，只不過我倆已經(jīng)無緣相見。我知道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她49歲的生命已經(jīng)永遠定格在2018年6月13日凌晨4點40分。

是的，讀者已經(jīng)猜出我說的這位“李芳”是誰。她就是河南省信陽市董家河鎮(zhèn)綠之風希望小學的李芳老師。6月11日17時51分，在護送學生回家的路上，面對突然失控高速沖來的三輪摩托車，她推開了身邊的孩子，自己卻倒在血泊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李芳老師的事跡被刷屏，她的善良與勇敢擊中了無數(shù)人的心靈。

一

我從“澎湃新聞”上知道了有關(guān)李芳老師的一些細節(jié)——

李芳的同事蘭思武，是李芳從初中到師范學校的同學。參加工作之初，兩人一起被分配到黃龍寺小學任教。蘭思武記得，李芳在上學時就是一名特別優(yōu)秀的學生，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氨緛硐耄厴I(yè)后她會有別的選擇，沒想到她會到偏僻的農(nóng)村小學一干就是這么多年?！碧m老師說。

老教師王奎遠這樣評價李芳老師：“在教育教學工作中，她有自己獨特的方法，注重對學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和人格的培養(yǎng)，用愛心撫育每一個孩子。她對所教學生的家庭情況、性格、愛好都了如指掌，學生中誰家遇到困難都愿意向她傾訴，她總是盡心地去安撫并幫忙解決?！蓖蹩h說，李芳在業(yè)務(wù)上對自己要求極其嚴格，不斷學習，豐富和完善教學方法，為的是讓孩子們在快樂中學習?！袄罘际莻€熱心人，許多實習教師都愿意拜她為師，她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教他們怎么上課，怎么克服心理障礙，怎么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p>

與李芳搭班的數(shù)學教師羅銀森回憶道：“我跟李芳老師都是2015年來綠之風希望小學的，我是新教師，她是老教師，我倆從去年開始一起帶這個班?！绷_銀森說，“我剛開始當班主任帶這個班的時候，找不到方法，李老師就主動向我傳授經(jīng)驗，教我怎么管理班級?！苯衲陮W校舉辦慶“六一”活動，羅銀森帶的班被分配了表演朗誦的任務(wù)，可教數(shù)學的羅銀森對朗誦不甚精通。發(fā)現(xiàn)羅銀森犯難，李芳二話不說就攬下了帶學生練習朗誦的任務(wù)。

冒著生命危險擋在學生身前的李芳卻是個“膽小”的人?！叭メt(yī)院打針她都害怕，看到蟲子都會大叫。”李芳的一位好朋友說，“在推開學生那一瞬間，她一定是下意識的，是切切實實地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要不然她不會這么勇敢?！?/p>

就在事發(fā)前幾個小時，李芳還在幫一位年輕班主任處理家校矛盾?！罢l想到就兩節(jié)課沒見，還沒有當面好好說聲謝謝就……”這位年輕的班主任叫陳靜，她紅著眼圈哽咽著說，“李老師跟我媽媽年齡差不多，平時她從家回來有什么好吃的總會給我?guī)б恍?，她知道我們這些年輕人在外不容易?！?/p>

事發(fā)前一周左右的6月5日，李芳剛剛過了自己的49歲生日?！袄罾蠋熎饺帐且粋€愛美的人，我們私下都愛叫她‘老美女。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這次最美的選擇，卻成為留給我們最后的美！”與李芳同住一室的同事郝翠玲泣不成聲。

“希望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李老師來給我們上課?！崩罘祭蠋煚奚螅膶W生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提出了這樣一個請求，可見孩子們對李芳老師的依戀之情。

在引述上面那些片段的時候，素不相識的李芳老師總在我眼前溫柔地微笑著，當我敲出學生“希望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李老師來給我們上課”這句話時，我終于忍不住，伏在寫字臺上抽泣起來……

二

在生死關(guān)頭，李芳老師那勇敢的奮力一推，可謂“英勇”“偉大”“氣貫長虹”“驚天地、泣鬼神”……諸如這樣的詞語用在李芳老師身上都不算夸張，她絕對配得上。

其實，李芳老師在那一瞬間并沒想那么多，她純粹就是出于善良的本能，出于對學生天然的愛與責任。她的性格本來是柔弱的，甚至有些膽小，正如她的好朋友說：“她一定是下意識的，是切切實實地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要不然她不會這么勇敢?！?/p>

更何況，她絕對不想離開這個世界。我不太了解她的家庭，但我推想，49歲的李芳老師應(yīng)該上有老下有小，雙親已經(jīng)年邁，女兒剛剛大學畢業(yè)，李芳正和女兒一起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本來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在那個周末陪女兒參加公務(wù)員面試，可是她卻以這種方式“爽約”了。如果沒有這次意外，再過幾年她將退休，每年教師節(jié)都會有已經(jīng)長大的學生來看她，擁抱她，依偎著她回憶那溫馨的當年。她也會有自己的孫輩，寧靜地享受天倫之樂。

李芳老師沒想過要成為“烈士”，她卻無意中用生命鑄就了一座英雄的豐碑。

李芳老師那壯麗的“奮力一推”，用生命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當然，所謂“證明”是事后我們對她的“蓋棺定論”，而非她主動為之。因此，6月21日，教育部決定追授李芳同志為“全國優(yōu)秀教師”，中共教育部黨組號召在全國教育系統(tǒng)深入開展學習李芳同志的活動；6月22日，河南省總工會追授李芳老師“河南省五一勞動獎?wù)隆薄@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甚至是必須的！

李芳老師用自己的芳華，寫下了人民教師的生命詩篇，作為人民教師的杰出代表，這一切她當之無愧！

三

李芳老師犧牲后，有媒體用了這樣的標題：《河南女教師李芳舍身救學生，請別再昧著良知侮辱人民教師！》

這樣的標題貌似為教師挽回尊嚴，其實不然。一個李芳是不可能挽回某些人給人民教師形象所造成的負面影響的。把二者扯到一塊，邏輯上說不過去，反倒讓人有一種以一個英雄掩蓋某些敗類的感覺。不能因為有了李芳這樣的人民教師，就無視那些無良教師的存在。

面對李芳老師英勇獻身的偉岸形象，感到羞愧的不應(yīng)該僅僅是平時習慣于抹黑教師隊伍的個別“媒體人”，而更應(yīng)該是那些教師中的另類——他們師德低下，素質(zhì)不佳，教學無能，帶班乏力，不學無術(shù)，只談待遇，不談工作，體罰學生，牢騷滿腹，怨天尤人……這當然是極少數(shù)人，但誰也無法否認他們的存在。這極少數(shù)人影響極壞，可以說我們絕大多數(shù)正直善良的教師都因他們而蒙羞，并為他們背黑鍋。現(xiàn)在，出了一個李芳，就可以為那些人洗白嗎？怎么可能！正確的做法是，該歌頌的歌頌，該譴責的譴責。

同樣是教師，境界懸殊。教師隊伍中的少數(shù)敗類，掩蓋不了真正的人民教師的榮耀與光芒；同樣無論有多少李芳，都掩蓋不了極少數(shù)教師的劣行——誤人子弟、玷污教師尊嚴，這些人有什么資格自稱“教師”？不妨去問問這些教師的學生，他們從心里認可這樣的“老師”嗎？

四

我還想，如果李芳老師那天護送學生放學時沒有遭遇那場慘劇，她會不會成為英雄——或者說，她是不是英雄呢？當然會，當然是！

因為英雄的品質(zhì)本來就流淌在李芳老師的血液中，只不過平時這些品質(zhì)——善良、正直、真摯、忠誠……并不是以“英雄”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而是浸透在日常生活與周圍每一個人的交往中——不知不覺，卻無時無刻不散發(fā)出人性的芬芳。換句話說，即使李芳沒有犧牲，她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教師。不用再羅列更多的材料，前面我引述的文字，已經(jīng)足以證明這一點。

不過我還是想將李芳老師犧牲后鳳凰網(wǎng)在報道其事跡時的評價轉(zhuǎn)述于此：“李芳老師任教期間，愛護學生，團結(jié)同事，服從領(lǐng)導(dǎo)，勤懇工作，無私奉獻，教育教學成績突出，受到學生家長及同事一致好評?！?/p>

那么，我想問：李芳老師生前的職稱是什么？是中級，還是高級？她受到過什么隆重的表彰嗎？她獲得過國家級或省市級的榮譽稱號嗎？是“特級教師”嗎？如果她的職稱還是中級（我估計她不太可能只有初級職稱），如果她沒有獲得過與她“教育教學成績突出，受到學生家長及同事一致好評”相稱的榮譽稱號，那么這說明什么？

我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搜索并閱讀了許多關(guān)于李芳老師的報道，還沒有一篇文章在介紹李芳老師時提到她的職稱和所獲榮譽。按理說，如果她是全國優(yōu)秀教師或省市級先進，報道時作者是不會忽略的。

為什么要在一個人成為“烈士”后才承認其優(yōu)秀與偉大，才“追認”這個“追授”那個？

五

我想到了幾年前同樣為救學生受重傷被截肢的佳木斯市第十九中學的張麗莉老師。當年，我從報紙上讀到張老師這樣的事跡——

為了帶好初三畢業(yè)班，張麗莉選擇先不生孩子，每天把大量的時間都花在學生身上。

入校五年，各種賽課、教學比賽，張老師都名列前茅。她所帶的班級成績遙遙領(lǐng)先。

張麗莉和學生的關(guān)系好得讓同事們有些“嫉妒”。同一個辦公室，教師節(jié)她收到學生送的禮品最多，每次都能在辦公桌上堆成小山?！翱吹綄W生扣子沒系好，她會上去整理；看到學生衣服臟了，她會拿去洗?！睆埨蠋煹耐峦跤裎恼f，“學生哪會不喜歡這樣的老師？”

然而，這么優(yōu)秀的老師，這么受學生愛戴的老師，直到因救學生而負傷時，居然還是沒有編制的代課老師！

張麗莉出事后十天，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等待再次手術(shù)，組織上便授予她諸如“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钡葮s譽。一個多月后，還沒出院的張麗莉在病床前宣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至于編制的問題，更是很順利地解決了。

當時我就在博客上寫文章問：如果她沒有舍身救人呢？難道她就不優(yōu)秀了嗎？就不符合入黨標準了嗎？為什么獲得一個“編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其實，在中國大地上，太多太多普通而優(yōu)秀的老師，因為沒有李芳或張麗莉式的壯舉而默默無聞。

有一年春節(jié)假期的一天，我到學校處理點兒事。坐在辦公室里，聽到學校練功房里嘭嘭嘭直響，而且響得很有節(jié)奏。怎么回事？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體育老師趙春麗正帶著健美操隊的孩子們訓(xùn)練呢！這可是春節(jié)期間??！學校也沒有要求她訓(xùn)練??！當時，我沒有打擾她和孩子們，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趙老師至今不知道那天我在窗外看到過她，可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靜。

我們學校每年秋天都有一次體操比賽，但朱懷元老師所帶班級三年中從沒得過獎，因為他班上一個學生腳有殘疾。本來，按比賽規(guī)則，學生可以因病或其他特殊原因請假，但朱老師不忍心將這個孩子排除在集體之外。于是，朱老師寧可不拿名次，也要讓這孩子參加。從初一到初三，朱老師的班從來都是全體上場，一個都不少。盡管年年都沒有拿到名次，但全班同學都很自豪，為自己的集體而自豪。朱老師說：“作為班主任，我當然希望我們班能夠得名次，但我想得更多的是——是名次重要，還是學生的尊嚴和權(quán)利重要？當然是學生的尊嚴和權(quán)利重要！班主任所帶的班取得了名次，當然很光榮。但我不能為了自己的面子而剝奪學生的尊嚴?！?/p>

有一天中午，我偶然經(jīng)過三樓初一辦公室門口，無意中從開著的門看進去，看到胡鑒老師、潘玉婷老師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說“睡著了”，是因為她們的頭微微仰著，眼睛閉著。但實際上并不是真正的“睡”，因為她們的姿勢分明是坐著。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也許她們本來想在辦公桌前再做點事，但實在太疲倦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也許她們的確是在午睡，但又放心不下學生，所以不去公寓休息而只是在辦公桌前打個盹兒。

…………

我不當校長已經(jīng)三年，但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還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這些老師遠不如我有所謂“知名度”，但他們更具代表性。

放眼中國大地每一所學校，這樣的老師有千千萬萬。2018年6月11日之前，信陽的李芳老師也是其中默默的一員。因為以我平常的視野，我更熟悉我身邊的老師，所以這里只能以他們?yōu)槔?/p>

六

有些媒體有個奇怪的習慣：教師隊伍中出了敗類，便喜歡渲染，好像整個教師隊伍都很不堪；而一旦出現(xiàn)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又喜歡夸張地宣傳，把平凡的教師抬上神壇。其實，李芳或張麗莉式的英雄只是個案，因為要做李芳或張麗莉式的英雄得有可怕而殘酷的“機遇”——我無論如何不希望任何老師有這樣成為英雄的“機遇”。英雄式的老師并不具有代表性，具有代表性的是成千上萬既沒受傷更沒獻身的普通老師，他們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默默無聞在工作。我們在每一個普通的日子里都尊重他們，比偶爾突擊性地集中宣傳英雄更有意義。

我的意思是，李芳老師、張麗莉老師為救學生而獻身或致殘后，我們當然應(yīng)該隆重宣傳并大力獎勵，但我們更應(yīng)善待活著的“李芳”，善待沒有致殘的“張麗莉”。畢竟老師們不可能每天都面對“生死關(guān)頭”，像上面提及的趙春麗老師、朱懷元老師、潘玉婷老師、胡鑒老師那樣自然而然地愛著孩子們，則是無數(shù)老師的常態(tài)。

我再重復(fù)一遍我的意思：不要等到善良敬業(yè)的老師們有了驚天動地的壯舉后，才想起給他們“轉(zhuǎn)正”，給他們晉升職稱，發(fā)展他們?nèi)朦h，授予他們各種榮譽……

當然，現(xiàn)在要給更多的老師評“高級教師”“特級教師”不太現(xiàn)實，畢竟名額有限。但是盡可能不去拖欠老師們應(yīng)得的工資（包括獎勵績效），盡可能落實黨和國家早已經(jīng)明確的關(guān)于提高教師待遇的政策，盡可能不要用各種各樣“非教育工作”去干擾老師們正常的教育教學，盡可能為老師們減輕諸如“迎檢”等各種形式主義的負擔……總做得到吧？

還有，由于種種原因，中國還有相當一部分代課教師和在編教師一樣堅守在課堂上，應(yīng)該說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和張麗莉老師一樣優(yōu)秀。改革開放四十年了，我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了，拿出一點錢來解決沒有受傷致殘的“張麗莉”們的編制問題，不算苛求吧？

七

在許多關(guān)于李芳的報道圖片中，有一張圖片特別打動我，那是李芳的大學同學送別李芳的場面——他們手持黑色橫幅，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英雄 李芳同學一路走好。”

看著這些人到中年的老師們（我認為他們應(yīng)該都是老師），我想到三十年前，風華正茂的他們和李芳在師范校園日日為伴，懷著理想，憧憬著未來的教育人生。如今李芳走了，而他們還在講臺上屹立著。李芳沒有犧牲前是他們中普通的一員，而如果“機遇”再次降臨，他們完全有可能也成為“李芳”！

——我這里的“他們”，已經(jīng)不僅僅是照片上李芳的同學，而是千千萬萬善良、正直、初心不變、良知未泯的中國普通教師，他們都是活著的“李芳”。

善待活著的“李芳”，就是善待中國的基礎(chǔ)教育，就是善待中國中小學的每一個孩子，就是善待中國的未來！

（責 編 盧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