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一
人人都說杭州是天堂,而我卻感覺每一天都像在地獄中。
手機“滴滴”響了兩聲,我木然地瞟去一眼,是建行發(fā)來的短信,本月研究生345塊錢的生活補助到賬了。杭州房價已到2萬多塊錢每平米,其他消費也是水漲船高,我每天早餐花3塊多,午餐、晚餐各8塊,一個月僅僅吃飯就得花費600塊,這點補貼只有杭州低保的一半,哪夠塞牙縫呢!
幸好白茵在工作。她畢業(yè)于江寧大學中文系,不過她的專業(yè)在這座商業(yè)化城市里根本派不上用場,她寫的那些風花雪月的小說分文不值,她就隨便找了家煙酒公司當文員,拿著兩千不到的月薪,勉強能供我們兩個人的生活開銷。
其實我用她的錢不是沒有內(nèi)疚,一個年近三十的大男人,不僅不能養(yǎng)家糊口,反而靠老婆接濟,無論如何是不能理直氣壯的,所以我從來沒開口向她要過錢;她問我錢夠不夠花時,我也硬著頭皮說“夠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嘛。后來她就不問了。早餐和晚餐我們是一起去吃食堂的,她如果發(fā)現(xiàn)飯卡里沒錢了,會自己掏一兩百塊錢充進去;她每隔一陣子翻翻我的錢包,見里面空空如也,就默默地放入幾張紅票杭城之愛子。我也裝著不知道,倒省了許多尷尬。
我的碩士也是在江寧大學讀的,我跟白茵就是在這里認識的。在系里,我的女碩導姜旭和其他幾位老師都很看好我,說我是一塊做學問的好材料,具有一個歷史學家的獨特氣質(zhì),我覺得自己平時學習也還算踏實。連白茵都說,她當初就是被我的學者風范給迷上的,要是那時候我長得像現(xiàn)在這樣滿身橫肉,她就不會那么義無反顧地嫁給我了。
我很想報考中都大學李天樞教授的博士生。中都大學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著名學府;而當今史學界泰斗李天樞是我們兗州人,我在兗州師范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學校舉辦50周年校慶,請他來做過一次關于晚清中朝關系史的講座。哦不,應該叫兗州大學,學校是在我大三快結(jié)束時成功去掉“師范”二字的,感覺比以前高端大氣上檔次多了,雖然骨子里什么都沒變。畢業(yè)時,我很幸運地拿到第一屆兗州大學文憑。講座結(jié)束后,我很難得地搶到話筒提了一個問題,由于心情太激動,我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引起了周圍同學的低聲哄笑。哪知李教授說這個問題比較有價值,并認真地作了答復,從此我就對他心生好感。過了幾年,講座的內(nèi)容、我的提問和李教授的答復,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然而當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但是我很快放棄了這個夢想,因為從江寧到中都來回車費加上幾天的食宿,至少得兩千塊錢,而我每個月208塊的那點科研補助連生活都成問題。我是不會伸手向家里要錢的,我都二十好幾了,從來沒拿回家一分錢,父親去年就過了六十,還要讓他們繼續(xù)掏腰包,我寧可不讀博也不會開這個口。隔壁寢室的鄒騰蛟就沒有我這樣的顧慮,他很幸運地考上了,不過是另一個博導。兩千塊,就這樣成為我們?nèi)松姆炙畮X。世上許多看似千差萬別、紛繁復雜的事,歸根結(jié)底都是錢的事,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一切免談。
我報考了本系黃盛老師的博士生,打算以后跟著他研究基督教在中國歷史上的遷變,但他并不賞識我。聽說黃老師一向偏于錄取外校學生,因為他覺得本校學生基本功比較扎實,容易恃才傲物,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而外校那些不起眼的小學校的學生,一旦被江寧大學這樣的名校錄取,自必對他感激涕零,樂于鞍前馬后地供他驅(qū)使。黃老師上課的排場很大,常常被門生前呼后擁,他們殷勤地為他端茶倒水、拎包開門,連腰都不怎么敢挺直。這些事我都干不來,就算我僥幸被他錄取,只怕也是最不得寵的弟子。
我有幸見識過黃老師的一個高足的學問功底。那是研二的上學期,我去旁聽中國古代思想史宣克己老師的課,他將一學期的課設計成15個論文題目,每個論文題目分別由一至兩位博士生完成。以后每周均由論文作者講解自己的研究結(jié)果,宣老師作簡單的點評:然后其他同學提出疑問,再由作者解答。第一個作者所準備的時間只有一周,而最后一個作者則有整整一學期的時間,因此越往后準備的時間越充分。黃老師的那個高足倒數(shù)第三周才輪到,然而聽他講了半小時,我依然感到如在云端,不知他想表達什么。
一面試完,我就知道黃老師這里沒戲了。還好,我留了一手,改投到吳越大學歷史系國際關系史莊耀宗教授門下,總不成吊死在一棵樹上吧。莊耀宗雖不是史學界的泰斗,不過在他的研究領域里也算獨樹一幟,他曾在美國耶魯大學留學十年,其代表作《中美關系的歷史變遷》一書在國內(nèi)至少二十年內(nèi)無人可以超越。
白茵聽說我要去考博,馬上問錢夠不夠花,她說她剛拿到一筆兼職校對費。我吞吞吐吐地說還缺五百塊,她二話沒說就從校門口的工行取了出來給我。確切地說,那時她還只能算女友,是我考上博士后升格為老婆的。女友和老婆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女友只需要負有限責任,而老婆得負無限責任。
拿到那筆錢,我就在心中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我楊非今生今世非白茵莫娶!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雪中送炭呢,還是趁人之危?呃,怎么說得像是被這五百塊錢賣了身似的。當然,假如我考不上博士,我是肯定不會跟她繼續(xù)發(fā)展的,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有什么資格讓一個女孩子跟著自己受苦呢?
記得在江寧大學初見到白茵,她穿著十分土氣,臉上灰一塊黃一塊,可能是營養(yǎng)不良吧,活脫脫一只丑小鴨。只是一雙眼睛分外清亮,該黑的地方特別黑,該白的地方特別白,仿佛她身上所有的精華都集中到那雙眼睛上了。也不知是怎么動的憐憫之心,后來看得時間長了,或許是麻木了吧,也沒感覺她有多丑。
——要是把白茵的頭換成張曼玉的該多好啊,哪怕給她洗腳,我都心甘情愿!有一次我不小心對白茵說出了這個心中的遺憾,她白了我一眼,立刻反唇相譏:“呸!少做點黃粱美夢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還巴不得你兼有梁朝偉的帥氣和李嘉誠的財富呢!”我對她的話付之一笑,男人嘛,有幾個不是得隴望蜀的?
二
接下來的幾年,我就賣給這位莊老板了。我們都習慣于把博導叫老板,因為在讀博期間,我們生活補助的發(fā)放、獎學金的評選、研究方向的確定,有的甚至工作單位的聯(lián)系,都歸導師拍板定音一一還有比這更稱職的老板么?
過了沒多久,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吳越大學的文科比江寧大學至少落后五十年,來這里實在是虧大了!如果說江寧大學是用文科與理科兩條腿走路,那么吳越大學的一條腿就像得了先天性小兒麻痹癥。吳越大學本來是一所以理工科為主的學校,壓根就沒有文科,自從十多年前率先吞并以文科為主的杭城大學,將其變?yōu)槲鲌@分校,像是收了一個從不正眼相看的偏房。校內(nèi)的圖書館、體育館、教學樓等許多基礎設施及師資力量均無法與梅塢、紫荊兩個校區(qū)相提并論。
學校對文科實行商業(yè)化管理,以每年每平米120元的價格向各院系索取房租,倘若交不起租金,便只好卷鋪蓋走人;博導每招收一個博士生,便須向該生支付所有的生活補助,害得原本清貧的博導們怨聲載道。有的博導跳起來拍桌子罵娘,或者要求提前退休,學校也不理不睬。由于缺少經(jīng)費支持,博導很少與兄弟院校之間進行思想的碰撞與交流;博士生也提不起學習熱情,很難按時畢業(yè),延期一兩年是常有的,極少數(shù)甚至遙遙無期。
人文學院歷史系的辦公室設在教學主樓第六層,老板分得一間房,但他從來不去那兒,因此將這間辦公室連同里面的所有資源讓給了自己的博士生。我在612室有一個座位。走上六樓,樓道里黑洞洞的,連路燈壞了都沒人修理;室內(nèi)是簡陋的房舍、陳舊的桌椅,一張沙發(fā)不知是何年何月買的,上面的豹紋都快被一屆又一屆學生的臀部磨平了,歷史的滄桑像是在這里定了型。
有一次我上樓時不小心按錯了電梯的數(shù)字,來到第四層。當我走出電梯門,踏上的竟是厚厚的紅絨地毯,我一個眼錯,還以為穿越到某個高級賓館:蓮花狀枝形吊燈照得樓道里流光溢彩,一側(cè)雪白的粉墻上辟有巨大的宣傳欄,正中間以標準的黑體鑲嵌著“吳越大學商學院”七個鎏金大字;走廊盡頭擱著一臺免費飲水機,洗手池邊備著洗手液、擦手紙和烘干機,水龍頭分為紅藍兩色,可隨時調(diào)節(jié)水溫,上方貼著“小心燙傷”的溫馨提示:一縷若有若無的薰香從旁邊的衛(wèi)生間里隱約飄來?!皻v史系真寒磣,唉!”我感慨萬千地嘆道。
不管怎么說,既來之,則安之。過了半學期,我叫白茵也從江寧市搬過來了,跟我同住一間宿舍。我得嚴正聲明,我們是合法夫妻,有結(jié)婚證的,不信我拿給你看。不過這年頭就算是非法同居,只要兩廂情愿,男未婚女未嫁,管理員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沒人那么不識相??稍捰终f回來,要是沒領證,我可不敢大搖大擺地帶一個女孩子進宿舍。我是那種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的人,以前在兗州師范大學的時候——哦不,我又說錯了,應該是兗州大學,我怎么總是改不了口呢!——中文系有個女孩對我好像有點意思,后來我倆同時報考江寧大學,可惜她沒考上,我其實并不計較學歷,但她從此在我面前有點自卑,跟我漸漸沒來往了。要是我那時膽子更大一點,將她果斷推倒,說不定現(xiàn)在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唉,我的青春,我的初戀,就這樣隨風而逝。
吳越大學西園校區(qū)的空宿舍多的是,博士家屬來了,可以帶著有效證件申請家屬房,這個“有效證件”基本上默認為結(jié)婚證。讀到博士這個階段,一般都有二十好幾,很多已經(jīng)拖家?guī)Э?,要是一律不讓家屬進門,還不逼得人跳樓???我本來也可以申請家屬房,但恰巧同宿舍的學弟章黎家在杭州,他基本上不住校,我讓白茵頂替這個名額,把住宿費交給他就行了。
老板已年過花甲,相傳在吳越大學的博導資格評定上曾經(jīng)一波三折,直到五年前才開始正式收徒。他每年招兩個博士生,迄今畢業(yè)兩個,只有一個是三年正常畢業(yè)。說起來可憐,有好幾個師兄因不能按期畢業(yè),都被老婆一腳踢開了。我能不能按期畢業(yè),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不過白茵還沒為這件事跟我吵過,這一點我比他們的確幸運得多。
我發(fā)誓,等我飛黃騰達后,一定要對老婆好一點、再好一點,把她在我人生最困難時期的資助百倍、千倍地償還給她。我要帶她去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吹風,去溫哥華的海灘曬日光浴,去倫敦的泰晤士河泛舟……游遍全球的山山水水,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三
辦公室里有一臺懸掛式老海爾空調(diào),冬暖夏涼,比宿舍舒服多了,所以我一般都去辦公室寫論文。今天主要搜集抗美援朝時期的資料。但進展不怎么順利,只拉出了兩百多字。論文是個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苦差,大家都像便秘一樣費盡渾身解數(shù)。我實在寫不出來,就上網(wǎng)看世界杯換換腦子。
中國隊跟古巴隊鏊戰(zhàn)正酣的時候,白茵打電話來,說她已經(jīng)到校門口了,通知我去食堂。冷不丁一看表,才發(fā)覺已是下午五點多,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天。我倆早已過了卿卿我我難舍難分的熱戀期,之所以每天早晚還出雙入對,只不過是為了共用一張飯卡。因為校外人士想在食堂吃飯,得交百分之二十的搭伙費,能省為什么不省一點呢?
食堂里難得挑上幾個合胃口的菜,看著搭配的顏色就沒食欲:而且晚上一過五點半,餐盤里就剩得七零八落,別想再吃熱的。
“你本來就是豬,能有豬菜吃就不錯了?!蔽铱觳酵程米邥r,還不忘幽上一默。
“胡說!”她伸出粉拳來想打我,被我靈巧地閃開了。
我倆各打了一葷一素,再難吃的飯菜也得咽下去,大家不都是這么過來的?白茵吃了幾口,夾起一筷子青菜正準備往嘴里送,突然嚇得手一哆嗦,將筷子連菜一起扔進餐盤里,原來是一條半寸長的小肥蟲搭在菜葉上。對此我早就見怪不怪了,即使拿給打飯的阿姨看,她們也只會面無表情地說以后會注意的,便沒有下文了。
“你只花了一份素菜的錢,沒想到還混有高蛋白,這下超值了?!蔽掖蛉さ馈?/p>
白茵什么都沒說,仿佛越說越反胃似的,她惡心地皺了皺眉頭,將青菜倒進殘渣桶,換了一份綠豆芽繼續(xù)吃。
“不就是一條蟲嗎,至于跟食堂慪成這樣?上次我在紅燒獅子頭里還吃到了根鋼絲呢,像是清潔球上掉下來的。”悶悶地吃完晚飯,我見白茵還有點不開心的樣子,在操場散步的時候開導她說。
“根本不是為這件事,”她眼里閃著盈盈淚光,鼻子一抽,連聲音都有些變了,“今天在公司又挨了幾次罵,明明是供應商那邊沒有及時提供資料,老板卻罵我拖拖拉拉:快下班時,有份材料在電腦里打錯了個字,又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通……工資那么低,真想辭職算了?!?/p>
“你總是抱怨來抱怨去,就算換了份工作,還是會碰到很多不開心的事,每次聽到就心煩。”我腦子里還琢磨著論文怎么寫呢,被她攪得一點心情都沒有了,忍不住說出了口。
她的淚水刷地涌了出來,用悲哀的神色有些陌生地看著我,說:“我哪是向你抱怨,只不過想你安慰幾句而已?!?/p>
她想得到我的安慰,我又找誰安慰去?她賺錢多點少點無所謂,可我一個大男人,要趕快寫出論文畢業(yè)找工作養(yǎng)家糊口??!
“實在受不了,就換份工作吧,我一點兒都幫不了你?!币娝薜酶鼉?,我又是憐惜,又是壓抑,她跟著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還要為我受這么多委屈,倒不如我一個人過。
我忍不住嘆息道:“你跟著我受苦了,要是你那時選擇的是凌飛,說不定比我強多了。”凌飛是江寧大學哲學系的博士,高我一屆,是白茵的眾多朋友之一,對她頗有好感,今年也該畢業(yè)了。
“你不會是想把我一腳踢開吧?早這么想,領證之前怎么不說呢!”她一晃眼,發(fā)現(xiàn)我倆的爭吵已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抽出一張餐巾紙半捂著眼睛,飛快地逃回宿舍去了。
我這是怎么啦,心里明明不是這么想的,可話一出口就傷人,而且傷的是我最親近的人?世上除了我媽之外,還沒人對我這么體貼過。我怎么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我使勁搖了搖脹得暈暈乎乎的腦袋,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等我郁郁地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她面朝墻壁深陷在枕頭里,身子一抽一搐的。我把她翻過來摟在懷里,她滿臉都是淚水,枕巾也洇濕了一大片,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豬,還在生我的氣???”我憐惜地說。
她拼命掙扎著,叫我快點滾蛋,滾得越遠越好,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我。我使勁地箍住她,溫熱的舌頭舔上了她那憔悴的、帶有咸咸味道的臉。僵持了好半天,她終于沒我的力氣大,慢慢地柔順下來,但依然冷著臉不理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把腦袋緊貼在她的頰上,淚水也無聲地淌下來。
她感覺到我的異樣,見我也落淚,吃了一驚,語氣便緩和了些:“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又不是不去工作,只不過跟你講講,心里會好受些?!?/p>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得這么暴躁,等我寫完論文,一切就會好起來的?!睂Υ诉B我自己都沒信心,不過我哄起她來卻面不改色心不跳。
深夜,當她終于平靜睡去的時候,而我卻依然在昏暗的臺燈下獨自垂淚。
四
近兩年,吳越大學生財有道,在西園校區(qū)辦了很多MBA培訓班,將所有的空宿舍都利用起來,簡單地裝修一下,租給培訓班里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員住。學校聲稱為了加強管理,校內(nèi)的所有正門后門側(cè)門都安裝了先進的停車收費管理系統(tǒng),據(jù)說在周末的高峰時段,僅停車費一天就有兩萬多塊。博士生再也申請不到家屬房了,而舍友章黎因考上公務員,連檔案都調(diào)走了,自然取消了入住學生宿舍的資格,我的宿舍便安排進了一個從秦川大學外國語學院來的訪問學者劉副教授。
五十出頭的劉副教授紅光滿面,保養(yǎng)相當?shù)皿w。他想去哪個系聽課,就去聽幾節(jié);要是不想去,也沒人管。不過他還是有許多收獲的,來了一個星期不到,他就將西園校區(qū)周邊的特色飯店、影劇院、游樂場等吃喝玩樂的場所打聽得清清楚楚,比我這個正宗的吳越大學學生還熟悉三分。很快,他就形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規(guī)律,每天晚飯前必去教工路上好又多超市旁邊的包玉剛游泳館健身一小時。游一次十塊錢,一個月就得三百大洋,真舍得??!我在學?;炝苏迥?,往教工路走了無數(shù)次,從來沒想過花十塊錢去那兒舒舒服服享受一次。他奶奶的,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數(shù)訪問學者吧。
劉副教授走后,宿舍又來了一位研究古代佛經(jīng)詞匯的中文系博士邱師兄。邱師兄是工作十多年后再考博的,兒子已上高中,好在他讀的是在職博士,老婆的職業(yè)也還算穩(wěn)定,生活壓力沒那么大。他本來住在16舍,有一陣子專門回單位寫論文,就退了房;這次準備論文答辯,又申請住宿半年,宿管員便將他與我拼湊在一起……我的舍友就是這樣走馬燈似的更換著。
白茵只得在與學校相距一站路的梅園小區(qū)租了間房。這棟房子本來是三室一廳的格局,被精明的二房東用木板隔成了十多間,洗衣機、廁所和浴室公用。月租650元,二房東還說租給我們太便宜,下個季度要漲價50塊。房子里住著許多對情侶,彼此老死不相往來。一到晚上,許多令人難堪的曖昧聲音便透過隔板清晰地傳進耳里,有時連白天都不例外,也只能聽而不聞了。
有一對男女經(jīng)常凌晨一兩點回來,聽說是在附近的哪個發(fā)廊上班。他們每次回家,我都會被哐當?shù)拈_門聲、談笑聲和皮鞋的踢踏聲給驚醒。更讓人不堪忍受的是,他倆一邊在浴室里洗鴛鴦浴,一邊放肆地調(diào)笑,害得我一兩個小時都睡不著覺。二房東的手機是24小時開機,白茵就當場給二房東打電話投訴一一我們房客睡不好覺,二房東也休想睡好覺!
次日,二房東窩著一肚子火來到梅園小區(qū),對每個住戶都嚴正警告一番租房的規(guī)矩,聲稱要是以后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勒令房客退房。房子里安靜了兩三天,又恢復原狀,二房東也毫無辦法。
晚飯白茵還是跟我去吃食堂,食堂的飯菜雖然口味欠佳,但至少管飽,只要不那么講究色香味,八塊錢就能吃得撐死。如果學校里事情不多,我就收拾好電腦和書籍,和她一起來到租處。我們在宿舍吃醬鴨面的歷史就此完結(jié)。
二房東每次見到我,都會自以為聰明地對白茵一笑說:“你男朋友又來啦?”笑得又猥瑣又骯臟,像是在說“你懂的”。
我一看到這種笑容就火冒三丈,明明我們是合法夫妻,怎么在他眼里還只是一對野鴛鴦?我立刻嚴肅地更正:“我們是合法夫妻,領過證的。”
他不以為然地“哦”了一聲,下次見面依然一口一個“男朋友”,簡直讓人想狠狠扇他一耳光。
由于憑空多出了一大筆房租費,我們頓時感到不堪重負。雪上加霜的是,白茵失業(yè)了。她在煙酒公司工作半年后,跳槽到另一家大型培訓機構編內(nèi)刊,總算跟她的專業(yè)沾了點邊。哪知這次恰逢百年難遇的金融危機,公司也大量裁員,首先就拿她這類吃閑飯的內(nèi)刊編輯開刀。
我心中充滿恐懼。我們在讀博士每月只有345塊錢的生活補貼,不知道自己的論文還要寫多久,要是延期,我將不再有生活補貼,生活費、住宿費、資料費,外加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全得自己想辦法。由于時間太緊,我沒敢再出去找兼職,全靠白茵一力支撐。
已是仲春時節(jié),中午的太陽照在身上的時候,只穿一件薄薄的夾克即可。由于長期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加上日夜擔心焦慮,我發(fā)起了高燒。我覺得腦袋像個笨重的鉛錘,兩只手、兩只腳一點兒也不聽使喚,渾身像浸在冰窖里似的,上下兩排牙齒捉對兒打架。我趕緊叫白茵再搬一床被子蓋上,還是覺得冷,她又加了一床被子,我才感覺稍微暖和點。
白茵想扶我去校醫(yī)院,可我一步都走不動,哪兒也不想去,心想大不了就這樣死在床上吧。她把我往門口又拖又拉,可她力氣太小,忙了半天還是枉然。她束手無策,只有望著我落淚的份兒。
“讓我睡會兒吧……”我翕動著嘴唇,費力地說了一句,便失去知覺。
一覺醒來,感覺腦袋不再暈得那么厲害,便稍微翻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窗外黑黑的,也不知是幾點。宿舍里彌漫著一股生姜的刺鼻氣味。
“你醒了?”白茵把自己的頭抵在我的額角上,又用手仔細辨認了一番,說,“還是有些燙。我給你熬了一碗姜湯,你喝了發(fā)一身汗,就會好的?!?/p>
她把溫在電飯煲里的姜湯端出來,里面放了好多紅糖,溫度也正好適宜。
“現(xiàn)在幾點了?”我問。
“凌晨一點多。”她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明天我還要上班,先睡了。我已經(jīng)給你切好了,到時你自己煮,好吧?”
桌上的小砧板上擱著小半碗切成碎末的生姜,旁邊還放著一大塊。我每天早、中、晚各喝一次姜湯,兩三天下來,我就用這最簡單的土法子撿回了一條命,沒往醫(yī)院送一分錢。
次日白茵到晚上八九點才回來,她提著一大袋六味地黃丸口服液:又從包里拿出一支人參,說是從胡慶馀堂中藥店里買來的野山參,專門補身的。她覺得我這次生病的主要原因是勞累過度,要求我一天喝三次口服液;拿野山參泡茶喝,等一個星期之后沒藥味兒了,再把它連根嚼下去。她還叫我不用擔心,她有一筆五千塊的稿費已經(jīng)到賬了。
這傻丫頭,還真把人家的宣傳廣告當回事了。長白山的野山參一年才產(chǎn)多少斤啊,還輪得到她?再說就算有真的,也絕對不止這個價錢。但我沒有戳穿她,喝了總比不喝強點吧。
白茵一邊在網(wǎng)上投簡歷,一邊聯(lián)系家教公司。家教公司叫她先交100塊錢,然后告訴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是給一個韓國人教漢語。她打個電話過去,對方卻說這段時間沒空,等自己閑下來再聯(lián)系她。她跟家教公司交涉半天,才勉強換成一個讀小學三年級的孩子。她上門就被孩子的父母要求教奧數(shù),這可不是她所擅長的,因此她去了兩三次就被辭退。好在這時《杭州晚報》中醫(yī)副刊通知她去上班,總算緩解了危機。
她又聯(lián)系到一家古籍出版社,去做兼職校對,報酬是每萬字10元。厚厚的一本書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看下來,僅拿到兩三百元……
想那么多干嘛,混一天算一天吧。
五
過五關斬六將之后,21萬字的博士論文總算功德圓滿,我也累掉了一層皮。
但很快我又陷入新的煩惱之中——找工作。近幾年,由于競爭越來越激烈,各大高校對于求職者的要求都是水漲船高。有的學校甚至要求“查三代”,也就是求職者本科、碩士、博士無一不是211院校畢業(yè),少數(shù)學校甚至要求必須是985院校,而我本科就讀的兗州大學在全國高校排名中簡直提不上筷子。有的學校更是只招副高,這等于將我們這些剛畢業(yè)的博士生直接拒之門外。
不過,假如在校期間能夠出國留學一年,喝點洋墨水,也可以彌補本科學歷的“先天不足”,可惜我只在普林斯頓大學做過一學期的交換生。以我的條件,是很難在江寧大學、吳越大學這類著名高等學府謀得一席之地的。當然,只要后臺硬,比如導師的資源足夠豐富,或者影響足夠大,以上這些條件其實都可以商量的。突破規(guī)則的,往往就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
我的老板莊耀宗只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在系里沒有一官半職,基本上說不上話,我壓根就沒指望靠他推薦到名校,不過我還是把自己找工作的事向他作了簡要匯報。老板很快回了郵件,說萬一找不到工作,可以在本校中文系或哲學系聯(lián)系一個老師讀博后,作為緩兵之計,以后無論我什么時候找到工作,都可以隨時離校。我的碩導姜旭已于一年前調(diào)往華亭大學,她說她能幫忙聯(lián)系到華亭大學歷史系的博導。至少兩年內(nèi)工作不用愁,兩年之后再走著瞧吧,我心中大松了一口氣。有了這層基本保障,我也就不那么心急,一邊繼續(xù)投簡歷,一邊看世界杯。
但白茵的想法跟我很不一樣。她算了一筆賬,假如我在吳越大學讀博后,年收入僅5萬,而杭州的房價已飆升到2.5萬元每平米;假如在華亭大學讀博后,年收入雖有8萬,但華亭的房價更高,都快漲到3萬了。就算我能在其中一所學校留校,房子也得猴年馬月才買得起;況且學校沒有承諾一定留校,到時候還是得找工作,說不定競爭更激烈。與其在學校干耗兩年,倒不如現(xiàn)在就抓緊時間找工作,而且最好是找房價低些的二三線城市。
為了幫我盡快找到工作,白茵利用上班時間瘋狂地投簡歷,一個省份一個省份實行地毯式轟炸,上自985名校,下至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圃盒:图夹?,絕大多數(shù)都石沉大海,僅收到三個院校的自動回復郵件。
離校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也開始忙著辦理離校手續(xù),先后跑到圖書館、計財處、校醫(yī)院、安保處、宿管辦等16個部門,缺了任何一個部門的公章,都拿不到畢業(yè)證和學位證。
大約半個月以后,吳越農(nóng)學院人事處突然電話通知我次日去面試。我的心倏地提得老高,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又拿小梳子蘸了幾滴清水,將頭發(fā)梳了又梳:我將所有的求職材料,包括那本耗得我?guī)缀鯚舯M油枯的博士論文裝進包里,便從黃龍乘上了公交直達車。我特地叫白茵也跟來,為我壯壯膽。
吳越農(nóng)學院地處浙西,與吳越大學相距一小時車程。此時正是鶯飛草長的暮春時節(jié),校園三面環(huán)山,層層疊疊的山巒由濃轉(zhuǎn)淡,漸漸隱入天際;校內(nèi)的人工湖里一汪碧水,倒不失為小家碧玉風味。我去法學院面試時,白茵就坐在湖邊的長靠椅上等。
這次面試競爭挺激烈的,共有來自中都大學、江寧大學、華亭大學、楚天大學等二十多個博士面試,無一不是211名校,而該校法學院僅有兩個名額。真沒想到來自赫赫有名的中都大學的那個博士,講起課來竟連邏輯都有些混亂,可能是論文沒寫完,腦子還處于混沌狀態(tài)吧。相比其他學校的應聘者,我感覺自己試講還湊合,至少邏輯清晰、語言流暢。
白茵手拿一本書,在湖邊等了一整天,她也顯得神色不寧,一見我走出學院樓就迎上來,遞給我一張餐巾紙。我胡亂地在臉上蘸了幾下,才發(fā)覺滿臉都是汗,餐巾紙很快濕透了。我索性將兩只胳膊伸進湖里,向臉上掬了幾捧水,又使勁地揉了揉面部的汗?jié)n,將頭左右晃一晃,甩去臉上的水珠,這才感覺清醒了些。
大清早就趕車,又精神高度緊張了一天,累得簡直要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白茵見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沒多問。等面試回來已到晚飯時分,我吃過飯沖了個冷水澡,就匆匆睡下了。
午夜夢回,我又回憶白天應聘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心中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唉,就算自我感覺再好,也得入面試官的法眼才行??!
日子便在忐忑不安中一天天過去。一個星期之后,我吃過早餐,正像驢拉磨似的煩悶地在操場轉(zhuǎn)著圈子,突然接到吳越農(nóng)學院人事處的電話。我的心剎那間提到嗓子眼,連握手機的右手都有點顫抖,強捺住心頭的激動問他有什么事,他說叫我上午過去簽合同。
我趕緊打電話通知白茵,讓她陪我一起去。她說她剛到單位上班,連椅子都沒坐熱,她前一陣子為我答辯、應聘已經(jīng)請了兩天假,要是今天再請假,老板肯定會不高興的:而找工作最主要的是面試,我連那一關都過了,簽個合同還得人陪著?
可是我覺得她就像我的拐杖一樣,簡直讓我寸步難離了。這幾年我讀博時她一直陪在身邊,特別是近段時間我論文答辯、投簡歷、面試……沒有一次她不是鞍前馬后地跟著。不知從哪里看到過一句話:男人結(jié)婚后,生活自理能力就下降了。當時我只是笑了笑,此刻想來,像是專門針對我而言的。
我生氣地說:“這么大的事兒,你都不陪我去,一點意思都沒有!如果到時候臨時有事要商量怎么辦?”
“真拿你沒辦法?!甭犓f完這句話,我就知道她是同意了。
20分鐘以后,我們在黃龍公交站會了面,她說她請假時主任的臉拉得比驢臉還長,照這么下去只怕在報社里混不了幾天。
“管他呢,反正你又沒打算在那兒長混?!蔽疑塘恐f,“等合同一簽完,你就可以考慮辭職了。”
我與吳越農(nóng)學院簽下八年的賣身契。白茵長期緊繃的神經(jīng)倏地松下來,她默默無言,任憑淚水肆意而出。我將她的頭倚在自己胸口上,細心地為她拭淚:“豬,找到工作了還哭什么?別像我一樣把眼淚哭干了?!?/p>
“你不是無比堅強么,竟然還有落淚的時候?”她不覺將一雙眼睛瞪得溜圓,“你什么時候哭過?”
“剛得知論文通過盲審時?!蔽业穆曇衾锿赋鲆还山醣罎⒌钠>耄路鹨粋€運動員耗盡氣力跑完一場馬拉松后的松懈,又夢囈似的喃喃自語,“五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就這樣一去不回了?!彼趾螄L不是!
我們一起,總算熬過了這漫漫長夜!
兩天以后,我到吳越農(nóng)學院指定的吳越第一人民醫(yī)院體檢,在做胸透時被檢查出乳腺增生,醫(yī)生說可能還要復查。我又嚇個半死!萬一體檢這一關不能過,以前的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我該怎么辦?思前想后,我趕到吳越大學梅塢校區(qū)的校醫(yī)院又做了一次胸透,并向醫(yī)生詳細詢問了病情。醫(yī)生說不要緊,我才半信半疑地回去了。
真是庸人自擾!找份工作,簡直把自己折騰成了神經(jīng)病。我笑罵自己。
現(xiàn)在我走在校園里,終于能挺直腰桿了。那些還在奮力拼搏的師兄弟們見到我,老遠就客氣地打招呼,恭喜我脫離了苦海,還說希望能學習借鑒一下我的寫作經(jīng)驗。我見他們態(tài)度十分誠懇,反正手頭上還剩下十多本博士論文,賣廢品也值不了幾毛錢,便送給他們?nèi)耸忠槐?,還不忘簽名作為紀念。
白茵辭職了,她負責編輯、采訪、寫稿的那個中醫(yī)版面,早就被她們主任私人承包了,她采寫一篇文章不知耗費多少心血,拿到的卻是區(qū)區(qū)300元的白菜價稿費,甩掉這份工作,我們都沒半點可惜。
等高校手續(xù)全部辦完,我們便開始收拾家什雜物準備搬家。滿桌滿柜都是資料,僅英文和德文資料就有一百大幾十本,其中有一部分是我從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復印的;還有一部分是托同學從中都大學、華亭大學、中都圖書館等地復印郵寄過來的;更多的則是從外文網(wǎng)站買回來,再拿到文印店打印、裝訂成冊的,一本資料的成本價就是六七十塊。
這些資料花了我近三萬塊,可要是賣廢品,只怕連下一頓館子都不夠。我越想越恨,突然狠狠地一腳踢去,散得滿地都是:“全部賣掉,我一看到就心煩!”
白茵急忙收攏起來,瞪了我一眼:“你敢!這些都是你一輩子吃飯的家伙,哪怕賣掉所有的家具,也不許賣掉一本書!”我見她態(tài)度強硬,只得任由她去了——其實我也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邱師兄拿到博士文憑,連畢業(yè)典禮都沒參加,就趕回東北老家去了。我和白茵趕緊把梅園小區(qū)的行李搬過來,跟二房東說要提前退房。房租是押一付三,也就是交一個月的押金,每個季度付一次房租。而現(xiàn)在距房租到期還有十來天,不過我已經(jīng)找好了下家,就是租處一個女孩的男朋友。要是二房東能夠退錢,自然一切都好;萬一他想賴賬,我就叫那女孩把二房東該退的910元直接給我們。
二房東仔細檢查了一下房間,見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便依然以租約未到期為由,只想退個整數(shù)。我威脅道,我剛從吳越大學畢業(yè),要是他敢隨便扣錢,我就在網(wǎng)上把梅園小區(qū)這間房的地址和房東電話公布出來,到時誰都不會來租,他的損失絕對不止10塊錢。
“那你們得把房間里的垃圾打掃干凈,亂七八糟的,其他人怎么??!”二房東權衡了一下利弊,又裝模作樣地跟我爭辯了幾句,才滿心不情愿地將錢如數(shù)退還。我心中暗喜,提前12天搬過去,節(jié)約了260塊呢。
六
白茵病倒了,正當我以為我們從此以后要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
事情的起因是極不起眼的,但它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第一張倒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那天中午,我倆又一起騎車趕往梅塢校區(qū)吃飯。車行至一個街道的拐角處,白茵不知怎么腿一軟,突然摔倒在地。身后的自行車和電動車繞開她,依舊如潮一般毫不停留地向前涌去。
我急忙把自己的自行車停放在一邊,扶她起來,幾乎是背著她回到宿舍。從那天起,她連進行簡單的生理活動都很費力,連去廁所都必須扶著墻一步步挪過去。她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脆弱?我感到又意外又茫然。
她這才跟我說了實話,從她兩年多以前失業(yè)時起,她除了在古籍出版社兼職校對之外,又給一家少兒出版社寫稿,夜夜熬到凌晨一點多。早在半年前,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變得異常虛弱,幾乎連吃粥都不消化。
“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從來沒上過醫(yī)院,因為醫(yī)院是個無底洞,我舍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大把大把地送進醫(yī)院??!我只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著見閻王?!彼髦鴾I告訴我,卻并不后悔。
我要送她去校醫(yī)院,她死活不肯,歪在宿舍的木板床上,一副等死的樣子:“到醫(yī)院去了也沒用,還要白花錢。去年我在《杭城晚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說有個女大學生連吃了兩個多月的方便面,后來覺得胃很不舒服,去醫(yī)院一檢查,竟然發(fā)現(xiàn)胃癌!那時我就很擔心,因為我以前把方便面一箱箱地買回來,吃得比她多得多,加上這兩年熬夜這么厲害,肯定是沒救了?!?/p>
“你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吧,連去醫(yī)院檢查都沒有,怎么就知道沒救?”我又好氣又好笑。
“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她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眼黯淡無神地望著我,那是她身上曾經(jīng)唯一令我怦然動心的部位,“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發(fā)覺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邱師兄還沒走的時候,有一次我來宿舍,他一見到我就說我的臉色發(fā)黃,是不是生病了。而你天天跟我見面,從來沒有關心過我臉色黃不黃,身體好不好?!?/p>
我根本不記得邱師兄曾經(jīng)說過這些話。難道我真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還是我對她愛得不夠深?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可話說出口,還是給自己找了理由:“我整天忙論文,實在是沒時間關照你呀!”
“是啊,你一直都會很忙的,現(xiàn)在忙論文,以后忙工作,永遠不會有時間來注意到我。只有我這種傻子,才會對你比對我自己還好,掏心掏肺地跟著你,連自己得了絕癥都不知道?!彼⑽⒌胤藗€身,面朝著墻壁,“你快要解脫了,恭喜啊?!?/p>
“什么?你恭喜我?”我簡直懷疑她神經(jīng)錯亂。
“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你就快占全了?!彼龤馊粲谓z地解釋道,“你已經(jīng)吃上了皇糧,說不定以后會在學院里混個一官半職,慢慢走上仕途的:開學后不久,你就能拿到一筆安家費;反正我對你沒什么用了,只等我一死,你立馬就能在新單位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開始新的生活?!?/p>
“不許胡說!你休息一陣就會好的?!蔽易プ∷萑珉u爪的手怒吼道,她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誰沒有這一天?我早就想開了?!彼嗳灰恍Γ窠淮笫滤频睦^續(xù)說,“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寫的所有小說都燒掉,反正你又不喜歡看,和我的骨灰一起撒進吳越農(nóng)學院旁邊的碧山湖里。我爸媽是不會為我難過的,你最好不要通知他們,不然他們肯定會訛詐你一大筆錢,說不定我弟弟以后裝修房子、買家具、娶媳婦、養(yǎng)家小都指望你的?!彼謮魢野愕刈哉Z道,“我以前一直以為,只要兩個人一條心,就算是白手起家,多奮斗一些年,也總能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墒?,上天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p>
我相當驚訝,與她朝夕相處了三年半,倒沒想到她將生死看得如此通透,看來我確是沒有真正了解她。
“你真的對活著如此絕望么,還是我哪里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盯著她問。
“沒有,我只是覺得太累了,累到骨髓里,巴不得一覺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自從十八歲離家以來,就沒人管過我的死活,我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的,哪怕病得快要走不動都強撐著去上班,生怕失業(yè)了吃不上飯、租不起房,我所有的精氣神都被耗盡,連向前走的勇氣都喪失了?!?/p>
“你跟著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沒想到我們的狀況剛剛有點好轉(zhuǎn),你卻變成這樣?!蔽遗赖剿磉吿上拢p手枕著后腦勺,“我也覺得很累呀,要不是為了你和我媽,我早就跳樓了?!?/p>
她的眼里閃現(xiàn)出一絲亮光,又倏然灰敗下去:“就算我能留下一條命,只怕也會拖累你、被你嫌棄的,還不如早點解脫呢……”
“如果你不在了,可叫我怎么活下呢!”我突然萬念俱灰,感覺腦子里空空洞洞的,像靈魂都被抽干了,不知道自己千辛萬苦地讀博究竟是為什么,論文答辯完時的那點成就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嘴角微微一動,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只疲倦地打了個呵欠,又沉沉地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