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其香

摘要：AABB式詞是現(xiàn)代漢語常用的一種語言手段，也是古今以來很多作家喜歡使用的一種形式。AABB式具有獨特的格式意義，既是一種表達增量的語法手段，也可以表示多種事物或者多種性狀，或者多種行為動作的交錯反復(fù)或者交替出現(xiàn)。而這種形式的連用，不僅是聽覺的撞擊、視覺的匯集，更是意蘊的多重呈現(xiàn)。《聊齋俚曲集》是清朝初期蒲松齡用山東淄川話寫成的作品，其語言形式豐富多彩，具有較高的語言學(xué)方面的價值。作者在多處連用了AABB式，不僅是對聽覺、視覺的沖擊，也在渲氛圍、強化人物感情方面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更有助于人物的神態(tài)、性格的描繪。

關(guān)鍵詞：聊齋俚曲；AABB式；節(jié)奏；意蘊；心理；情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7.32 文獻標(biāo)識碼：A

AABB式是漢語一種十分重要的語法手段，王力曾經(jīng)說過：“大量運用疊字疊詞以表示各種的意義乃是中國語的一個特色?！?[1]367 在這里，我們借用王力先生的評價來說明AABB式的使用，也是比較恰當(dāng)?shù)?。AABB式詞的使用比單用的AA、BB、AB都具有較強的表現(xiàn)力，在一定的語言內(nèi)容中，連用AABB式詞更有助于語言的氣勢，有助于營造氣勢，同時，在氛圍的渲染、感情的強化方面有著獨特的作用，并且對人物的神態(tài)、性格的描繪也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聊齋俚曲集》是清朝初期蒲松齡用山東淄川話寫成的作品，書中含有豐富的AABB式現(xiàn)象。而且，作者也在多處連用了AABB式，取得了新穎、奇特、豐富的效果。

一、AABB式詞的格式意義

從某種意義上看，AABB式可以看作是一種音節(jié)的擴展。從形式上看，上述四音節(jié)的語音段落一般可以分為2+2的形式。呂叔湘先生說，2+2并列結(jié)構(gòu)的四音節(jié)是現(xiàn)代漢語里的一種重要的節(jié)奏傾向。[2] 這種結(jié)構(gòu)其實就是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形式，因為具有對稱的形式與和諧的節(jié)奏，既符合了中國人對于偶數(shù)的喜愛心理，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取向，因而AABB式的使用非常廣泛。連用AABB式是一種有益的語言形式，在形式的整齊、韻律的協(xié)調(diào)、意義的深化、韻味的實現(xiàn)等方面有著獨特的作用。AABB式具有獨特的格式意義，可以表示多種事物或者多種性狀，或者多種行為動作的交錯反復(fù)或者交替出現(xiàn)，是一種表達增量的語法手段。因而，在其格式意義下，AABB式的使用能夠取得大大超過AA、BB的詞匯意義。

從結(jié)構(gòu)來看，雖然AABB的內(nèi)部構(gòu)成都是AA+BB構(gòu)成的，但如果按照有無相應(yīng)的雙音節(jié)詞來區(qū)分的話，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有相應(yīng)的AB詞的AABB1式，AB也就是AABB式詞的基式；一類是無相應(yīng)的AB詞的AABB2式。無論有無基式，AABB式都是作為一個整體來實現(xiàn)其據(jù)法功能的，這種形式可以表示程度的增加，量的增大、狀態(tài)的加深等。

從AABB式的構(gòu)成來看，可以分為名詞性、動詞性、形容性、擬聲詞等不同情況。名詞性成分構(gòu)成的AABB式詞主要強調(diào)了量的變化，如，三三兩兩強調(diào)人數(shù)不多，它并不是“3個”和“2個”的相加。動詞性成分構(gòu)成的AABB式能夠較普遍地保留了原式的意義。同時也增加了反復(fù)、連續(xù)、交錯的意義，主要強調(diào)了動作的交錯、反復(fù)等，如，走走站站是由AA+BB構(gòu)成的，表示“一會兒走走，一會兒站站”，意義表達比AA或者BB的詞語意義要豐富細膩。形容詞成分構(gòu)成的AABB式，可以表示程度的增加、量的增加、狀態(tài)的加深，也可以表示多個性質(zhì)或者狀態(tài)的交錯、兼容，如，悶悶懨懨是“悶悶”+“懨懨”構(gòu)成的，但是意義上已經(jīng)是兩個詞意義的交錯和兼容，單字“懨”并無實義，只有疊音后才有了實際的意義。疊音詞“懨懨”是一個形容詞，意思是“安靜貌、精神不振貌” [3]2808 ，結(jié)合文中語境，精神不振貌更為準(zhǔn)確?！皭灐边@里讀作去聲，意思是“憂憤、煩悶”， [3]2463 “悶悶”是單字“悶”的重疊，重疊后程度加深。“悶悶懨懨”是悶悶和懨懨的交錯、兼容，意思是不僅很悶而且精神不振。啾啾唧唧是由擬聲成分的“啾啾”+“唧唧”構(gòu)成的，意義上不僅是兩個詞意義的疊加，更是一種意義的交錯?！班编薄笔菙M聲詞，“形容許多小鳥一齊叫的聲音，也形容凄厲的叫聲”。[4]694 在《辭?！分?，它的義項有：“形容細碎之聲；形容凄厲慘烈的叫聲”。[3]2122-2123 “唧唧”是擬聲詞，《辭海》中的解釋為：“竊竊細語聲；嘆息聲，表示贊賞或憐憫；細碎的蟲鳴聲或鳥雀鳴聲；織機聲”。[3]2111 因此，啾啾唧唧組合后，意義指向更加明確，突出了聲音本身具有令人心傷的特色： 細細碎碎、陰郁暗啞、凄凄慘慘。

二、聊齋俚曲AABB式連用的特色展示

（一）描摹人物情態(tài)、心理

人們的感受是帶有一定主觀性和模糊性的。在感知事物時，不同感知的程度是不同的。換言之，事物形象的維度是可以伸縮的，如“大、小、細、高”等，并且“大與小、高與低、粗與細”的區(qū)分都是人為規(guī)定的，沒有精細的界限。[2] AABB式與AA、BB比較而言，在量、程度、動作反復(fù)性等方面有了明顯的優(yōu)勢表現(xiàn)，因而能更加明顯地體現(xiàn)出主觀感知到的事物屬性，如形狀、性質(zhì)、特征等方面的主觀性。首先，AABB式可貼切地表達出說話人的心理感受，并且可以把這種程度調(diào)整到一個恰如其分的“量”，讓人們有一個比較確定的把握和體驗。再次，AABB式的連用可以細致描摹人物情態(tài)。

三人正哭，那個解子狼眉豎眼的說：“急自一個啀啀哼哼的，一個扭扭捏捏的，又添你哭哭啼啼的，哭會子，不走罷！”二相公聽見，就大怒起來了。[5]311

這部分選自《聊齋俚曲集·寒森曲》第五回——商三官急難求兄弟 二相公舍死傲閻羅，《寒森曲》是由《聊齋志異·商三官》改編而來的，講述了烈女商三官替父親報仇的故事。在這里，作者連用了三個四字格的AABB式詞對解子的“狼眉豎眼”進行了具體的細致描寫。狼眉豎眼，即橫眉豎眼。怒目而視、態(tài)度兇狠的樣子。[3] 316面對冤屈的商家人，解子沒有一點的同情理解，反而是一副狼眉豎眼的樣子，看著正在哭泣的三人，把自己的不滿通過這三個詞語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一個是啀啀哼哼的，一個是扭扭捏捏的，一個是哭哭啼啼的?！皢崋嵑吆摺庇苫皆~AB——啀哼重疊后形成的，它的意思是唉聲嘆氣、臨死前的呻吟等，含有貶義色彩，重疊后意義有所加深，厭煩色彩加重。扭捏是扭扭捏捏的基式，意思是：（動）走路時身體故意左右搖擺，（形）形容舉止言談不大方。[3] 954 重疊后的AABB式是一個形容詞，與基式相比較，程度上有所加深，意義上進一步深化，形容舉止不爽快、不大方?？蘅尢涮涫茿A+BB構(gòu)成的，意義上是兩個動作的交錯、兼容，也是一個量的增加。

受冤屈的一家人見面哭泣、訴說衷腸、互表心意，竟然被解子看作是：啀啀哼哼、扭扭捏捏、哭哭啼啼，于是，解子的不滿情緒、厭煩態(tài)度、一下子就暴露無遺，甚至我們也能想見他們的表情、心理。

（二）突出事物特征

作為一位語言大家，蒲松齡擅長通過連用AABB式來凸顯事物特征，令人難忘，這既是對事物自身的描繪，也很好體現(xiàn)出作者的態(tài)度。

一日，八戒離了天宮，……猛然動了閑游興，按落云頭四下觀。見了些昏昏慘慘地獄路，見了些烏烏黑黑沒黃天，見了些膻膻腥腥食店鋪，見了些吱吱呀呀小唱班，見了些哭哭啼啼思鄉(xiāng)鬼，見了些惡惡扎扎老判官。…… [5] 423

上文內(nèi)容是《聊齋俚曲集·丑俊巴》中的一個片段，可以說，《丑俊巴》是《聊》中唯一沒有終篇的作品，我們今天看到的作品今存兩節(jié)，而且第二節(jié)尚殘。這一部分主要寫的是八戒酒后閑觀地獄看到的景致，描寫非常精彩。八戒從云頭往下看到的情景是什么呢？分明是地獄路、沒黃天、食店鋪、小唱班、思鄉(xiāng)鬼、老判官。這些詞組的中心詞是路、天、食店鋪、唱班、鬼、判官，但是蒲松齡在這些物象的前面使用了二級修飾，第一級是地獄路、沒黃天、食店鋪、小唱班、思鄉(xiāng)鬼、老判官，這樣首先把地獄定義為一個只見苦、怨、丑、痛的地方，這里不見笑容、溫暖、幸福，這是地獄給八戒和我們的第一印象，接著，蒲松齡又給我們進行了第二層級的修飾、描繪，昏昏慘慘、烏烏黑黑、膻膻腥腥、吱吱呀呀、哭哭啼啼、惡惡扎扎，這實際上把地獄的真實性通過這些AABB式詞語呈現(xiàn)了出來。地獄路首先是昏昏慘慘的，令人望而卻步；抬眼望上一看，天是烏烏黑黑的，不見一絲光亮；店鋪是膻膻腥腥，散發(fā)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有唱班是件好事，但是不僅唱班是小唱班，更甚的是他們唱的還是吱吱呀呀的聲音。

吱吱呀呀的基式詞是吱呀，這是淄博方言詞，意思是爭吵、亂喊亂叫，含貶義色彩。重疊后的AABB式詞明顯是對這種聲音的煩厭。這樣的聲音也必然沒有任何的韻律與美感，只會令人煩躁不堪。地獄中的鬼是什么樣子呢，作者只用“哭哭啼啼”一詞，就讓人們知道了地獄的真實面目，因為哭哭啼啼的鬼，那必然是地獄這個惡劣的環(huán)境使然啊。判官是老的，他們不僅不能行使自己的職責(zé)，相反做的都不是應(yīng)該做的，盡在那里惡惡扎扎，擾亂了正常的秩序，惡惡扎扎的基式是惡扎，是一個典型的方言詞，意思是手足亂動，沒有章法，含有不按規(guī)矩辦事的意思；重疊后的詞語意義加深，貶義色彩加深。

在這路，蒲松齡一連用了六個重疊式的AABB詞，把地獄的真實面目予以全方位呈現(xiàn)。作者使用的六個句子不僅不讓人覺得重復(fù)，相反我們會充滿好奇：見了地獄路、見了沒黃天后，還會見到什么，可以說，每一個畫面都滿足了觀眾的閱讀期待。在這里，也許我們也期待著蒲老先生還會用什么樣的AABB式詞語？

從句子字數(shù)來看，10個字的句子，句中是按照3？蛐4？蛐3的格式讀的。句式整齊，韻律富有節(jié)奏感，真正做到了從形式到內(nèi)容、意蘊的融合。

（三）因景造勢、著力渲染

[西調(diào)]眾唱：堂上翻身才拜罷，坐上轎一片喧嘩。呀！聽那喇叭嘻嘻哈哈，那嗩吶滴滴答答，一片人聲吱吱呀呀，門前花炮乒乒乓乓，十對家丁批溜撲喇，一行人馬唎餾喇傝。鑼兒嘡嘡，鼓兒帕帕。八對紗燈，兩對火把，兩乘大轎，百匹大馬，又搭上四個小廝，四名管家。三三兩兩，說是誰家，規(guī)矩體統(tǒng)，這樣大法？嚷嚷鬧鬧，嘁嘁插插，走走站站，指指畫畫?！?[5]487

子正唱：……還有那酒兩醞，羊一牽，雞籠鵝籠，叫叫喚喚，抬盒大架，呼呼搧搧，我說恁丈母快來看看。[5]488

[皂羅袍] 喜孜孜夫妻來到，將進門鑼鼓齊敲，行人擺了夠二里遙。齊臻臻乘著兩乘轎，穿街過巷，下下高高，漸入佳境，只待自家笑。[5]489

上文三個段落都選自《聊齋俚曲集·禳妒咒》第八回，第八回的標(biāo)題是“花燭”，這一部分寫的是高蕃、江城的婚禮場面。婚禮是隆重地、是令人羨慕地，那么婚后的兩個人定然也是幸福恩愛的吧，所以，故事在這里如要吻合人們的常規(guī)思維，那么就要極力渲染婚禮場面的隆重，展示新婚雙方的滿足，這樣才能夠為后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做好鋪墊。從幸福、希望的頂點到失望、痛苦的低谷，故事的發(fā)展既是作者主旨所在，也符合了觀眾的接受期待。

高蕃、江城二人青梅竹馬，你有情我有意，雖然遭到父母的反對，不過，一番曲折后，二人終究幸福結(jié)合在一起。請看他們成婚時的場面是如此高調(diào)、隆重：婚禮的第一要素是吸引人，這就要靠聲響取勝，于是，作者就安排了喇叭聲、嗩吶聲、人聲、花炮聲并列出場，突出了四面八方都是這熱熱鬧鬧的歡天喜地的聲音。自然，使用AABB式詞更加具有聲響效果。從詞語的色彩看，嘻嘻哈哈、滴滴答答、吱吱呀呀、乒乒乓乓都是一組擬聲性質(zhì)、起謂語作用的由基式AB構(gòu)成的詞語，從音節(jié)上看，這四個詞語的韻母形式相同：AA的韻母是i，BB的韻母是a，聽覺碰撞力強，聲音清脆悅耳；a是一個開口音韻母，聲音響亮，和眼前之景、之氛圍搭配和諧。必須有這樣的聲音特征，才能襯托婚禮的隆重與喜慶。場面大、人多、聲音響亮，就得選用具有動詞性質(zhì)的AABB式詞語。從詞語的運用，就可以看出蒲松齡在語言方面的造詣。蒲松齡是一個語言大師，他的語言功底確實是非常深厚的。

三三兩兩、嚷嚷鬧鬧、嘁嘁插插，這三個詞語的結(jié)構(gòu)方式相同，是由AA+BB構(gòu)成的，重疊后意義加深，并有繁復(fù)的意思。三三兩兩是一個名詞性的詞語，說明人數(shù)眾多。看到娶親場面如此熱鬧、浩大，在強烈的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人們自然會“嚷嚷鬧鬧、嘁嘁插插”，這此起彼伏的聲聲議論、稱贊、揚譽、疑問等聲音，洋溢在現(xiàn)場。這里不僅有表現(xiàn)人們心理的聲音外化的詞語，還同時有描繪人們行為動作的詞語——走走站站、指指畫畫?！白咦哒菊尽⒅钢府嫯嫛边@兩個詞語的動作描摹性強，它們的結(jié)構(gòu)方式是AA+BB，并且A和B是不能單獨成詞的，但這樣的結(jié)構(gòu)成詞后，意義上則具有了并列性質(zhì)，即走走和站站是一會兒走走、一會兒站站，指指畫畫的動作是一會兒指指、一會兒畫畫，遠比AA或者BB的詞語意義要繁復(fù)、細膩。

給江城的陪嫁也是件件齊全，首飾、寶石、被褥、衣物等都是一家人喜歡的，作者的敘述都是2+2構(gòu)成四字詞組展開，讀來整齊勻稱，也容易記憶。前面是靜態(tài)的展示，后面需要有動態(tài)的呈現(xiàn)，于是乎，“雞籠鵝籠，叫叫喚喚，抬盒大架，呼呼搧搧”，“叫叫喚喚”寫的是動物的叫聲高、雜亂，“呼呼搧搧”描述的是抬盒人的動作步幅神態(tài)，“呼呼搧搧”是呼搧的重疊，“形容轎子在路上顫悠悠上下起伏的樣子”。[5]490 物在叫、人在舞蹈式地走，聲音和神態(tài)的搭配也是別有一番風(fēng)采，令人稱奇。

[皂羅袍]這一部分主要寫的是新人進門的情景：一對新人是喜孜孜地來到，門外是鑼鼓齊敲，圍觀的行人竟然排了二里長。齊臻臻的轎子一路讓新人在“下下高高”中漸入佳境。

“只待自家笑”是人物的一種自然的反映。在這里，作者使用了兩個ABB式詞語和一個AABB式詞語，互相映襯，主要是為了從滿足句式的節(jié)奏感有意選擇的?！跋孪赂吒摺笔怯葾A+BB構(gòu)成的，雖然AA和BB都是可以單用的，但是AB是不能成詞的。在這里，AABB主要是描述了新人在“呼呼搧搧”的轎子中時起時伏?！跋孪赂吒摺迸c前面的四字——穿街過巷自然是做到了形式的整齊，誦讀的美感。

蒲松齡在《禳妒咒》的第八回（花燭）部分，使用了數(shù)量較多的AABB式詞語，著力渲染了婚禮的成功，這個成婚的盛大場面的出現(xiàn)主要是為描述人物服務(wù)的。兩個人在如此盛大的排場下終于成婚了，可以說是可喜可賀的。但是接下來故事的發(fā)展在人們的意料之外發(fā)生了曲折的變化。江城不珍惜自己的幸福，相反對丈夫做出了一系列的不可理解的行為，自此，夫妻分居。高蕃決定另外找人，于是第十五回就圍繞——裝妓，寫出了人物的語言、心理發(fā)展。

（四）營造氛圍、刻畫人物心態(tài)

[西調(diào)]……他就惱了臉兒，把我讠比喇，說道李婆子放屁，說的是什么！呀！我就大笑，嘻嘻哈哈，一當(dāng)是玩，二當(dāng)是耍。嫂子休怪，這是實話，你看那風(fēng)兒細細，雨兒刷刷，四壁寒蛩，吱吱呀呀，何處砧聲，敲敲搭搭，好不把人悶殺！…… [5]522

《聊齋俚曲集·禳妒咒》第十五回標(biāo)題是“裝妓”，我們節(jié)選的片段是李婆的唱詞，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勸說對方的。女子孤身在家，李婆如何勸她找個他人呢？先是從對方的難處出發(fā)，為對方想出一個辦法。遭到對方斥責(zé)后，自己大笑，“嘻嘻哈哈”這個擬聲詞化解了自己的尷尬之態(tài)。她利用眼前之景，勸說對方，令人不禁動容。風(fēng)雨之中，女子四壁皆是寒涼，“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令人周身沉浸在寒冷與愁苦中，孤單、寂寞是最難耐的，試想下：如果此時出現(xiàn)一個令人身臨其境般感受這種聲音與悲苦情愫的詞語，那斷斷是最驚奇的事情。因此，“敲敲搭搭”這個AABB詞的出現(xiàn)就把人們帶入了那種“此時有聲勝無聲”的妙境中?！爸ㄖㄑ窖健笔且环N沒有規(guī)律的聲音，本就不舒暢的心情在風(fēng)雨、寒夜中聽到這動感的“吱吱呀呀”聲音后，自然會越加煩悶、傷感。“吱吱呀呀”的聲音富有動態(tài)感、嘈雜特色，“敲敲搭搭”的聲音具有一種靜態(tài)感、旋律特色，動靜結(jié)合是中國傳統(tǒng)技法之一，因此，如果能夠把這兩種聲音相配的話，那人們在這一動態(tài)的嘈雜聲音中聽到那一聲聲的有旋律的敲擊聲音后，必然是哀愁涌上心頭。因此，我們可以化用“此時無聲勝有聲”為“此時有聲勝無聲”?！昂貌话讶藧灇ⅰ本椭苯友悦髁舜藭r的心境！因此，景與聲音的搭配在這里，真真正正地是來渲染和造勢的，因果的聯(lián)系就這樣建立起來了。這三個AABB式詞語比直接的勸說都要有說服力得多。用筆儉省，因景、因情去造勢、選詞，是我們拍案稱贊和學(xué)習(xí)的一個方面。意趣與情趣歷來是中國文人所追求的，如何取得為人稱道的意趣與情趣，我想作者給我們作出了榜樣。

（五）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

人物的性格是豐富多彩的，也是富有特色的，蒲松齡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時候，注意通過連用AABB式詞，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兩個解子正沒吃勾，聽說甚喜。……兩個坐下，斟上酒，一個碟里拿出一個果子來，說：“這是甚么？”又拿起一個來，說：“這又是甚么？”咬咬嘗嘗，說：“甜。咱收拾起兩個來，到家問問是啥東西。”聞聞嘗嘗，好似猢猻一般。鴻漸暗笑。兩個說：“咱三人猜枚？”鴻漸說：“我不入令。”李虎說：“相公不要怪俺，俺兩個都是草包貨。我給張相公斟一盅?！兵櫇u說：“我自斟吧?！眱蓚€啕啕叫叫，猜枚化拳，一霎大醉。張龍跌在椅子底下，李虎去拉他，也跌倒了，口里還吆吆喝喝。[5]796

《磨難曲》是繼《富貴神仙》之后，蒲松齡對張鴻漸的故事所作的又一次改編。我們節(jié)選的這部分主要是第十八回（仙人救難）的一個片段。張鴻漸被兩個解子押解遇上施舜華，施舜華施展法術(shù)，變出了一座莊園，并招待兩個解子的場面。

“俺們兩個都是草包貨”，兩個解子自稱是“草包貨”，“草包”是什么意思？我想不用去分析，我們僅憑借這四個AABB式詞語就可以概括出它的意思?！安莅洝笔且粋€貶義詞，其貶義色彩的體現(xiàn)，作者顯然是通過具動作性強的AABB式詞加以體現(xiàn)。

這一部分的AABB式都是動詞性的詞語，咬咬嘗嘗、聞聞嘗嘗、啕啕叫叫、吆吆喝喝這四個詞語的動作描述性強，咬咬嘗嘗、聞聞嘗嘗的結(jié)構(gòu)方式是AA+BB，啕啕叫叫、吆吆喝喝的基式是AB。“咬咬嘗嘗”這個詞語與此時的語境結(jié)合緊密，也符合人物的性格特點。李虎、張龍作為解子，性格比較粗爽，言語、做事比較率直，想到什么、說到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沒有絲毫的猶豫，也不會考慮其他，也不會有基本的禮儀表現(xiàn)。因此，當(dāng)看到碟子里沒有見過的果子時，首先是拿出來，“咬咬嘗嘗”一下子就把人物的情態(tài)特點刻畫了出來。嘗到甜的果子后，竟然要“咱收拾起兩個來，到家問問是啥東西”，這分明是巧取豪奪的說辭！“聞聞嘗嘗”則是一會兒聞聞、一會兒嘗嘗，是聞聞和嘗嘗的繁復(fù)疊加，意義表達上遠遠勝于聞聞、嘗嘗，這一AABB式的使用也非常符合兩個人的身份特點，徹底把他們的粗鄙、毫不顧忌外在環(huán)境的一面暴露出來，所以，作者后面又加上一句“好似猢猻一般”，是對聞聞嘗嘗的進一步寫照。猢猻作為純動物，其物性的一面是作者在這里作為“聞聞嘗嘗”的補充進行刻畫的?！斑薪小笔窃诨皆~“啕叫”的基礎(chǔ)上重疊而成的，這個詞的意思是“呼喊、喊叫”，重疊后的意義有所加深，更重要的是其酒后的粗俗性的神態(tài)表現(xiàn)再一次充分展示了出來?！斑汉取蓖凇罢簟?，即大聲嚷嚷，有點唯恐天下不知道的樣子。本就是粗俗之人，沒有任何的禮節(jié)、禮儀，醉酒后必然是要盡力張揚自己，所以，“吆吆喝喝”那定然對神態(tài)的描寫非常到位。這個詞語也容易讓人感受到其全身性的動作、語言的表現(xiàn)，嘴里是“吆吆喝喝”，依然是到了胡言亂語的狀態(tài)了，表情、身體動作也必然是歪歪斜斜、一副醉漢狀態(tài)了。作者在這里不言其“醉漢”之身，通過這兩個AABB式詞語，描摹出其形、其語、其態(tài)，讓我們有了真切的體會。越是強烈的刻畫、著力去凸顯其性格中的粗鄙，越能夠激發(fā)人們的憎惡。

唱完了，張鴻漸說：“唱的極好！這是什么曲子呢？”騾夫笑說：“我卻不知是甚么名哩，這就合那一更里寒蛩吱吱嚶嚶，啾啾唧唧。是一樣的腔調(diào)?！?[5]673

節(jié)選的這部分是《聊齋俚曲集·富貴神仙》第十回的一個片段，這部分是張鴻漸咨詢騾夫唱詞名時，騾夫的回答。其中的兩個AABB式詞——吱吱嚶嚶、啾啾唧唧的使用合景、合情，并且與下文中的四個AABB的使用形成一種形式上的對比。吱吱嚶嚶的構(gòu)成成分“吱吱”“嚶嚶”都是擬聲詞，淄博方言中這個詞的意思是聲音小、雜亂、無韻律、沒有美感，具有令人煩躁、生厭的特點。啾啾唧唧通過這個詞突出了聲音具有令人心傷、心碎的感覺，給我們營造一種感傷的氛圍，襯托人物此時心緒的煩亂、憂傷。這段唱詞非常美，韻律和諧，但是滿滿的是憂傷。因此，張鴻漸聽來頗有同感，而騾夫是一位底層勞動者，本無可能去接受文學(xué)、音樂的熏陶，因此，當(dāng)張鴻漸咨詢曲名的時候，騾夫的回答通過——吱吱嚶嚶，啾啾唧唧很好體現(xiàn)出曲調(diào)的特色和形象特點。

騾夫是生活在底層的人物，雖然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傷感氣息，但是無法領(lǐng)略其中的唱詞意境，也無法用合適的詞語去評價，于是“吱吱嚶嚶”“啾啾唧唧”就把他的聽覺印象非常恰當(dāng)?shù)乇磉_了出來。他認為唱詞聽來是吱吱嚶嚶、啾啾唧唧的，那必然是他從中也感受到濃濃的傷感氣息。真切的唱詞體驗，但是他無法說出其中的妙處，也只能使用日常語言進行評價。吱吱嚶嚶本身帶有一定的口語特色，啾啾唧唧帶有一定的文學(xué)特色，這位沒有多少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能夠說出口文相間的語言，正是唱詞本身的渲染所致?？梢哉f，騾夫的評價中的這兩個AABB式詞的使用，把人們的情緒又推向了深層。此前，張鴻漸的離人的心態(tài)——思鄉(xiāng)、凄涼是非常深切地，聽聞唱詞后，尤其是聽了騾夫的評價語，他真的是“哀切不堪了”。

結(jié)語：作為一種常見的語法手段，AABB式詞在口語和書面語中都大量使用，在摹形繪色、寫景狀物、渲染氛圍和人物形象的刻畫方面都有著積極的作用，同時，在節(jié)奏上的運用更是有著獨特的價值和意義，不僅使語言、句式具有音樂旋律的美感，也極大增加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使得本就普通的AB、AA、BB，經(jīng)過AA+BB式的組合后有了形式和內(nèi)容、意蘊上的飛躍。尤其是AABB式的連用，能夠形成語言表達的氣勢，在刻畫人物、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渲染氣氛方面有著其他語言形式不可比擬的作用。

聊齋俚曲的語言形式豐富多彩具有較高的語言學(xué)方面價值。從分析研究中可以看出蒲松齡是一位天才的文學(xué)家和語言學(xué)家，他善于運用自己熟知的白話方言俗語及幽默詼諧等語言技法，形成了聊齋俚曲濃郁的地方特色和風(fēng)格；在AABB式詞的使用方面，他也獨具匠心，注意在不同的語言作品中連用AABB式詞，賦予了聊齋俚曲歷久不衰的語言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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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蒲松齡.聊齋俚曲集[M].蒲先明，整理、鄒宗良，校注.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1999.

（責(zé)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