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焱 陳良中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李樗、黃櫄皆為南宋時人。二人生卒年不可考,據(jù)文獻可大致鉤沉出李樗活躍于南宋初,黃櫄則晚于其后。樗字迂仲,世稱迂齋先生,嘗領鄉(xiāng)貢,致力講學而少干祿,為閩中名儒。其治學博古淵深,臻于功夫,力主篤行,著《毛詩詳解》。櫄字實夫,龍溪人,通曉四書,且為理學傳人,著《毛詩解》。大略因黃櫄解詩與李樗體例相同,“似乎相繼而作而稍稍補苴其罅漏,不相攻擊,亦不相附合”,[1]故后世將兩書合并為《李黃毛詩集解》。亦因如此,該書以李樗觀點為主,黃櫄之說次之,而二人對王安石新學之態(tài)度卻達到了一致。在程元敏所輯錄《詩經(jīng)新義》中,李黃引王氏之說多達402條,其中有明確評論取向者164條,對其態(tài)度進行解析統(tǒng)計,詳見下表1。
表1 李黃對王氏之說態(tài)度及比例
可見,《毛詩李黃集解》呈現(xiàn)出對王安石新學明顯的排斥特征。李樗、黃櫄二人既指明王安石在字詞章句訓釋之謬,又在此基礎上辯駁王氏《詩》學思想之誤,由此形成了李黃批駁王氏《詩》學的雙重層次。
李黃二人對王安石解說詬病最甚者,一言以蔽之,曰“穿鑿”。李黃直言王氏“鑿”者多處,批評其妄加臆測,以主觀先驗之說強行解《詩》,因此造成了多種解說錯誤,大致有以下類型,具體見表2。
表2 李黃批評王安石解《詩》內(nèi)容之類別及條目數(shù)量
批評類型 條目數(shù)量引喻失義,破碎暗昧 13強合于《序》,錯解詩《序》 7其說不盡,不如他說 7
由表2可見,李黃對王安石之批評最甚者有六,在李樗與黃櫄看來,這些錯誤皆源于王安石刻意求新,忽略了《詩經(jīng)》原本的意義。
王氏好多生分別最為李黃詬病。首先,李黃批評王氏對同類事物的訓釋好生分別。如釋《周南·桃夭》中“室家、家室”,王安石認為“宜其室家,先女后男,男下女也;宜其家室,先男而后女,女下男也:夫婦正也”。王氏將二詞順序比附成男女地位先后,而李樗則認為“家室亦室家也”。[2]事實上,“家室”“室家”不過是顛倒順序以生變化,是作《詩》之法,毛《傳》、朱子《詩集傳》等皆認為家室、室家一意,馬瑞辰亦認為二詞“倒文合均”,[3]為合《詩》文法而顛倒順序而已,王安石強生分別確如李樗所言之“鑿”。此外,李黃對《周頌·雝》中“皇考、烈考”,《鄘風·定之方中》中“宮”與“室”等詞亦有此類辨析。
其次,李黃認為王安石分章析句之學“不足辨也”,[4]批評王氏在章句層面好生分別。如王氏釋《鄘風·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相鼠有齒,人而無止。……相鼠有體,人而無禮”,曰:“皮以被其外,齒以養(yǎng)其內(nèi),體者內(nèi)外之所以立”。[2]304王氏以人之內(nèi)外修養(yǎng)分別比附鼠之“皮”“齒”“體”,而李樗認為此種“不合三章分別言之”的做法為“鑿矣”。李黃還批評王氏在解章句之間關系時喜好強加先后、程度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如注《小雅·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賜我百朋”時云:“阿,大陵也。始曰中阿矣,今曰中陵者,長育人材之道:以樂且有儀為大,錫我百朋為??;以樂且有儀為先,錫我百朋為后。”[2]388在句意勾連上,將“阿”、“陵”之大小與長育人材之先后關聯(lián)到一起。這引起李樗的批評,他認為阿為大陵無誤,但詩人之意在于說君子長育人材就像大陵長育微草,并無比附“樂且有儀”為大,“賜我百朋”為小的程度變化之意,王氏之鑿不可不戒。此外,王氏在《詩經(jīng)》重章疊句的解釋中,亦多生程度變化。如他認為《衛(wèi)風·淇奧》中綠竹之“猗猗”“青青”“如簧”描繪了綠竹由“少長未剛”、“方剛之時”、“為盛之至”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又如在《召南·江有汜》中以汜、渚、沱差別程度比喻夫人專寵益甚,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李黃則評其“曲說”、“鑿說”,認為不過同類事物,而“其辭異而已”。
在李黃二人看來,王氏穿鑿附會,以己意解《詩》,導致在解說《詩》句時,其說多上下不合,甚至造成邏輯上的自相矛盾。以《鄭風·緇衣》篇為例,王安石釋“緇衣之蓆兮”中“蓆”為“多”,是沿襲《說文》之釋為“廣多也”,[5]李樗非之曰:“既以蓆為予之多,又曰‘敝,予又改作兮’,則上下文實不相貫,豈有予之多而又改作邪?”[2]318李樗認為若從王安石之說釋為多,那么為何衣服破舊了,還需改作?則與理不通。事實上,魯《詩》、毛《傳》、孔《疏》、朱子《詩集傳》、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等皆釋為“大也”,訓為“大”較之“多”更為穩(wěn)妥。李樗以上下文考訂其訓釋有悖常理,進一步批評其說不通,乃至自相矛盾,如《邶風·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中,王安石曰:“契,合;闊,離也。死生患難相救?!睂Υ?,李樗疑之:“若從王氏之說,則下文殊不相貫。王氏之意,則以死生患難相救,而又以闊為離,是又有時而離也,安能同其患難乎?”[2]289對其邏輯不嚴密之處提出批評。此外,在《野有死麕》《雄雉》《泉水》《君子偕老》《緇衣》《遵大路》《唐風·揚之水》《有杕之杜》《小雅·伐木》《有瞽》篇皆言其說與“文實不相貫”,或“于上下文不合”。
《詩》本兼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中“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6]是《詩》之所用。李黃對王安石誤解“三用”的批駁共計13條,其中12條皆關于王安石引喻失義,可見李黃對其比喻觀責難甚多。李黃或言其比興錯置,或憑空比附,或取譬甚遠,或錯釋比喻。如釋“籊籊竹竿,以釣于淇”為有“男下女之道,故詩人者每以釣喻夫婦之相求?!辈煌凇豆{》認定的“興”,王安石認為這句詩具有比喻義,而李樗則認為并無此意,僅衛(wèi)女之思歸者“述其國俗之樂”[2]310;王氏又釋“江漢浮浮,武夫滔滔”為“譬廣而流行”,[2]483李樗則認為因武夫渡淮,故以為言,非有取譬之意,即認為此句為兼有敘事功能的興。在李黃看來,王安石好將《詩》中主人公所見,或用以起興之物視為比喻義的做法,往往使其取譬過深,如在釋《周頌·天作》篇時,李樗即言王安石以高山喻后稷功德的做法,“取喻遠矣”,[2]491顯得破碎暗昧。此外,李黃對王安石憑空比附的問題提出反對,如王氏釋“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則以南為明方,木譬仁者,“蓋南方者喻后妃之明”,又言“葛藟盛則木亦得以自蔽也”。針對這種說法,李樗先觸類旁通,“使南方有木皆是喻其明,則《周南·漢廣》之詩言“南有喬木”,何所取喻乎?”以王氏之說不普遍適用相駁,再直言“但言木之勾曲爾,非取喻其得以自蔽也”,[2]268直接否定其比喻。事實上,該句本取葛藟纏附樛木以喻女子依附男子,而王氏之解說則隨字生意,引喻失義。
通常認為,王安石之《詩經(jīng)新義》基本謹守《序》說。但在李黃看來,王氏往往泥于《詩序》之說,在解詩中強合《詩序》,或是延續(xù)《詩序》錯誤說法。如釋《王風·兔爰》“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有兔爰爰,雉離于罦……有兔爰爰,雉離于罿”,王安石云:“羅、罦、罿皆網(wǎng)類。網(wǎng),不信之器也。王不信,將以罔諸侯,而終至于自罔?!睂⒕W(wǎng)釋為不信之器,是為了附和《詩序》“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怨連禍,王師傷敗”[6]262之說。《詩序》好比附史實,而王氏在解《詩》時強加附和,流于曲說,故李樗言“迂回曲折,求和於《序》。皆所不取 。[2]315又如解《大雅·文王有聲》,王安石據(jù)《詩序》“武王能廣文王之聲,卒其伐功也”,[6]1049認為“第一章兼說文、武之說”。李樗則辨之,認為王安石“不知文王之有聲者,亦是繼述其先祖之聲也,非指武王也”。[2]446《文王有聲》首章敘述文王之功德,且最后感嘆“文王烝哉”,寫文王之意甚明,并無寫武王之處,而王安石延續(xù)《詩序》之誤讀,認為武王繼承文王之志,完成征伐大業(yè),則謬矣。故李黃對王安石據(jù)《序》曲解詩文之批評確為有的放矢。
李黃既批評王安石以《詩序》作為解說的準則,又進一步認為王氏不考詩人之意,悖離詩之本義。對王氏以己意斷之而不求于詩人之意的做法提出批評,如在《摽有梅》中,李樗與黃櫄皆批評王氏盲從毛、鄭,言其“梅實摽落,已失婚姻之實”之說“皆不詳考之于詩”,[2]280不考于《詩》的結(jié)果就是不得詩人之意,繼而失之鑿說。例如王氏認為“南山之高,草木無不生之,而維石巖巖,此則剛節(jié)也。南山之卑,有草木生之,以實傍之畝谷,此柔節(jié)也?!币詣?cè)岫獙α⒌恼軐W解《詩》,悖于《詩》原來的意義,故李樗言“詩人本無此意,皆是于詩人之外自生此意也”。[2]401此外,在《江有汜》《北門》《淇奧》《豐》《野有蔓草》《晨風》《鹿鳴》《出車》《節(jié)南山》《振鷺》《有客》等多篇中,李黃二人皆有對王氏不知詩人意的批評。可見,李樗、黃櫄二人皆強調(diào)從《詩》之本義出發(fā),推究詩人之意,以此得出《詩》旨。
除以上五種批評類型之外,尚有一種情況,即李黃雖未尖銳指明其謬誤,卻點出其說不盡,或不如他人之說。如王安石釋《大雅·漸漸之石》“武人東征,不皇朝也”之“朝”,曰:“此‘朝’與趙括母親所謂‘東鄉(xiāng)朝其群吏’同意。”王氏僅引其他文獻解釋字詞意義,卻未聯(lián)系詩句闡釋在文中的含義,故李樗先評其“此說恐未盡”,又聯(lián)系下文釋曰“下章言‘不皇他也’,言不暇言及於他也。則‘不皇朝矣’者,蓋亦是言不暇言及朝王也?!盵2]433此為李樗在王安石基礎上增益其說,以更明確地解釋詩意。另有李黃雖認為王安石解《詩》,雖無大繆,卻不如他人之說為宜。如釋“於穆清廟”為“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此圣人之清”,不如蘇轍以為清廟肅然清靜為宜,又引杜元凱注《左傳》“清廟茅屋”釋清廟為“肅然清靜之稱”[2]488以證,較王安石無根據(jù)的臆斷來說,李黃之說既有文獻依據(jù),又更符合詩中之意。
以上六種皆為李黃對王安石解《詩》內(nèi)容之弊的批評,在此基礎上,李黃進一步對王安石部分解《詩》思想提出批駁。
王安石之《三經(jīng)新義》為其變法提供理論依據(jù),《詩經(jīng)新義》作為組成部分,不可避免地滲透了王安石的政治傾向。李黃則站在儒家純正《詩》學立場,對其部分解《詩》思想進行批評,如對王安石將天道與人道二分,以法家之學解《詩》等問題提出異議。李黃認為,凡此種種思想上的錯誤,皆源于王安石“不知道”。
王安石不僅在解說《詩》之章句內(nèi)容時好一事二說,在思想層面亦好二分,尤其是打破自漢代以來“天人合一”之哲學觀點,主張?zhí)烊讼喾?,這招致了李黃的批評。如王安石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認為“降而為水,升而為露,凝而為霜,其本一也。其升也、降也、凝也,有度數(shù)存焉,謂之時,此天道也。畜而為德,散而為仁,斂而為義,其本一也。其畜也、斂也、散也,有度數(shù)存焉,謂之禮,此人道也?!睂τ谶@種解釋,李樗認為“固已迂矣”“其言破碎”。[2]347誠然,王安石以水之不同形態(tài)變化附會禮義仁德,已然失之穿鑿。而在另一層面,將水之相同形態(tài)截然分為天道與人道,亦見王安石天人相分之觀念。無獨有偶,《鄭風·子衿》中王安石云“人之行莫大於孝,此乃人道,未至於天道”,對此,李樗辨之曰“(王安石)於人道、天道分而為二,盡子道則人倫之道盡矣,盡人道不能盡天道,則天道果何物哉?”[2]326李樗認為盡到人倫之道即已盡天道,并對王安石所分離出的天道提出疑難,可見,他仍秉持天人合一的觀念。
王安石與李樗對天人關系的看法可謂南轅北轍。是天人合一抑或天人相分,實際上取決于二人的解《詩》立場。一方面,王安石天人相分的自然理性態(tài)度可溯源至荀子,“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7]荀子認為人事無關天命,將人事從對天命的依附分離開來,便會促使“人”主體力量的覺醒。這種放大人之精神主體的觀念正適合力主變法的王安石,他認為“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生不息,長育萬物,自有其理而不為人情所累,即“任理而無情故也”,正因如此,“祈寒暑雨,人以為怨,而天不為之變,以為非祈寒暑雨不能成歲功故也”。[8]306天獨立于人而存在,故人之祈愿、情感皆不能上達于天,從而導致人不能臻于天人合一的境界。王安石將天道與人道相分,實際上基于變法的現(xiàn)實因素。在傳統(tǒng)天人合一觀念下,讖緯之學大行其道,王安石的政敵便多以天象異常比附人間秩序,從而阻止變法。基于此,王安石將“天命不足畏”[9]作為變法的信條之一,就是要打破人對天的迷信,在學術思想為變法服務的觀念指導下,王安石以《詩經(jīng)新義》為載體,彰顯天人分離的觀念,欲從思想根源上斬斷天與人的聯(lián)系,從而為變法掃清障礙。
另一方面,王安石天人相分的觀念招致宋人的批評,其中以理學家最甚,李黃二人亦從而攻之。事實上,在《毛詩李黃集解》中,李黃多引二程門人楊時之語以攻王安石,或言“龜山先生已辨之矣,更不復云”??梢?,在這個問題上,李黃是服膺楊時的。楊時曾針對王安石由天人相分引出“正己”“正物”之分云:“荊公卻云正己而不期于正物則無義,正己而必期于正物則無命……惟能正己物自然正,此乃篤恭而天下平之意,荊公之學本不知此?!盵8]246可見,楊時主張?zhí)烊撕弦?,己正則物自然正,并駁斥王安石將“天人”“己物”二分之說法。在理學與新學之間,李黃的理學立場是比較明確的。
王安石在天人相分的觀念下拔高人的主體意志,從而為變法鋪路,故在解《詩》中不免滲入法家之說,而李黃則以儒家道德修養(yǎng)論反之。首先,王安石強調(diào)王霸之術在道德之外的重要性,而李黃則主張以德治國的儒家觀念。王安石曰:“所謂文王之政者,非獨躬行之教,則亦有慶賞刑威存焉。”“慶賞刑威”之意為詩句所無,亦非傳統(tǒng)儒家賦予文王的特質(zhì),乃是王安石新撰。對此,李樗云:“觀孔子之言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則所謂政者,不務躬行之教不可也。又嘗曰‘為政以德’,為政必本於德,則政專在慶賞刑威不可也?!盵2]279他引孔子說法,認為圣人為政,強調(diào)自上而下的道德風化和躬行教化的示范作用,將德置于根本性的地位,而非王安石主張的權謀刑威之術。在解《詩》中,李樗主張的以德治國和王安石主張的以法為政相互齟齬,實際是李黃以儒學仁德觀念為武器,對王安石法家之學的沖擊和反撥。
在王安石看來,以法治國才能使政事治,而后國富民豐,方能使禮義顯現(xiàn)。這種對法家義利觀的沿襲亦招致李黃批評。王安石云:“禮義明,則上下不亂,故男女以正”,強調(diào)宣明禮義的重要性;王安石又說:“政事治,則財用不乏,故昏姻以時”,強調(diào)物質(zhì)生活對道德生活的決定作用。法家將利作為義之本,管仲提出“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10]認為道德根源于物質(zhì)生活,只有物質(zhì)財富得到滿足,道德才有實現(xiàn)可能性,這與孔子在道德一性基礎上追求的精神超脫不同。法家這種先利后義的觀念為王安石承襲,并滲透到王安石的政治觀念中,強調(diào)為政須先使“財用不乏”,才能使社會井然有序。李樗對此提出異議,他引楊時之說,認為社會的安寧不依靠宣明禮義,亦非追求利益,而是“惟其出于風化,故有不待政令而人樂從之矣”。[2]269可見,李樗的政教觀與王安石相反:道德風化應居于政治手段之前。這種觀念延續(xù)傳統(tǒng)儒家思想,尤其申明《詩大序》的教化傳統(tǒng),可見李樗對儒家思想的維護和堅守。
王安石天人相分、以法解詩的思想皆是為其變法張本,將學術思想和政治目的融合于《詩》學著作之中,就使王安石的學術著作往往與其政治身份聯(lián)系起來而受人批評。自李樗所在南宋起,諸多學者對王安石新學之批判愈益高漲,清人蔡上翔說:“宋至南渡至于元,中間二百余年,肆為詆毀者,已不勝其繁矣?!盵11]人們將其政治改革的失敗與新學聯(lián)系起來,甚至將北宋滅亡歸咎于王安石及其新學,如宋高宗就曾說:“安石之學,雜以伯道,欲效商鞅富國強兵,今日之禍,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生于安石?!盵12]他認為王安石將法家思想引入其學之中,本欲富國強兵,最后卻成為北宋滅亡的根本。在這樣的背景下,李樗及黃櫄對其天人相分、以法家思想解《詩》的批評就不僅僅針對其《詩》學,也是對他政治思想表示質(zhì)疑的縮影。
李樗和黃櫄對王安石解《詩》內(nèi)容的矯正和解《詩》思想的批駁,源于李黃二人和王安石在部分詩學特質(zhì)和立場傾向上的差異與分歧。主要表現(xiàn)為李黃強調(diào)復歸《詩》之本義,而王安石往往多著新說卻以意穿鑿;李黃二人對《詩序》提出部分懷疑,而王安石多泥于序說;李黃解詩頗服膺理學,作為王安石新學的組成部分,其《詩》學便不可避免地遭到李黃的攻擊。
王安石解詩穿鑿附會,流于瑣碎,且悖離《詩》之本義受到宋人多方批評。劉克言其“囿於敘詩之辭,不求詩旨焉爾”,[13]批評王安石沉耽于字詞解說,對于詩旨大義卻不求甚解。宋人唐仲友亦言:“雖知本《詩序》,至于比興,穿鑿苛碎。學者由此拘牽,小文勝而大義隱。”[14]指出王氏在比興問題上穿鑿苛刻碎之弊,結(jié)果是流于細碎文辭,而忽略了《詩》之大義,可謂得不償失。李樗、黃櫄進一步將王安石解《詩》穿鑿之弊細化,認為導致了好生分別、文不相貫、引喻失義等諸多問題,批評王安石在解《詩》中流于苛細暗昧,肆意穿鑿,而悖離了“詩人之意”和“詩之大義”??梢?,李黃重視《詩》之義理闡發(fā),并謹守詩之本義。
李黃二人強調(diào)《詩》之本義,實肇端于歐陽修之本末論。歐陽修曰:“幸者,《詩》之本義在爾?!对姟分饕玻|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惡者刺之,以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於心,此詩人之意也。”強調(diào)在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詩人緣事而發(fā)的揄揚怨憤、哀樂喜怒為詩人之意,后人解《事》,須以求詩人之意為本,與此相反,“正其名,別其類,或系于彼,或系于此,所謂太師之職者,末也”。[15]李樗、黃櫄正據(jù)此認為王安石之學多是分門別類,穿鑿附會,將詩中表意明確的物象過度闡釋,以至于在解說中文不相貫,引喻失義,悖離了詩人之意,流于解《詩》之末。故李黃二人多次直接批評王安石不求詩之本義的態(tài)度,實則承襲了歐陽修之本末論,是二人對《詩》文本意義的回歸。
李黃二人在對王安石的批評中傳達出對詩本義的追求,免不了部分悖離《詩序》。而王安石雖多立新說,并反對眾多先賢傳注,但他認為序詩者“達先王之法言”,故《詩序》“言約而明,肆而深”,[16]因而他在解詩中對《詩序》推崇備至。以至于在李樗、黃櫄看來,王安石求合《詩序》,或是錯解《詩序》,泥于鑿說,這與李黃強調(diào)的“詩人之意”一致。王安石對《詩序》之曲解,早在北宋即引起批評。劉克云“似專以《詩序》為斷,而以詩辭證之”,言王氏先驗地跟從《詩序》之說,后于詩中尋求文辭來佐證。劉克認為這種行為“止為見理未明,徇《詩序》而不知詩意耳”,可見他意識到《詩序》在一定程度上對詩本義的遮蔽,盲目從《序》只會造成不知詩之意,乃至影響對詩之理的闡發(fā)。在宋人疑經(jīng)風潮中,“詩意本也,《詩序》末也”之觀點漸入人心,在解《詩》中若能得明詩意,則《詩序》可略。故在李黃、劉克等人看來,王安石強合《詩序》,或錯解《詩序》,而不從文本出發(fā),探求詩人之意,實乃舍本逐末之舉。此外,李樗、黃櫄二人批評王安石解《序》不知詩之“理”,表明他們對詩教化作用的重視。對于《大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王安石釋曰:“言也,聲也,以文為主,則非其至,故其動天地感鬼神者,為近而已。”他認為言以文為主,故詩之作用不過是近于感動天地鬼神,而不能真正溝通天人。而李樗則言:“所謂莫近于《詩》者,謂莫過乎《詩》”,[2]378維護由《大序》確定的重要教化意義。
在宋人疑經(jīng)風潮中,尊《序》廢《序》是基本的命題,對《詩序》的看法亦是探討解詩者詩學傾向和詩學品質(zhì)的重要途徑。李黃二人通過對王安石強合《詩序》的做法提出批駁,表明其少量懷疑《詩序》的《詩》觀念。而在時代風潮下,李黃二人的詩學立場和傾向還受到理學影響。
處于南宋時期的李樗、黃櫄,面對王安石新學和理學之聚誦紛爭,明確了個人立場,站在理學一方,并落實于《詩》學之中。王安石新學與理學多相齟齬,王安石為政治變法而撰定《三經(jīng)新義》,新學一出便招致理學家排斥,二程洛學發(fā)難尤甚,后二程門人如楊時、再傳弟子胡宏等蹈繼其踵,對王安石變法的經(jīng)學基礎進行批駁。雖則如此,王氏之學仍雄霸學壇,有一大批擁躉,并成為科舉墨義的官方教材。李樗、黃櫄的理學傾向,一方面體現(xiàn)為多處引二程、楊時之說以辯駁王安石,并對理學家之說多表現(xiàn)出服膺,如李樗引楊時之說批評王安石天人二分,另一方面,李黃二人亦在解《詩》滲透理學思想。例如黃櫄解《詩》之教化作用:“竊以為人民天地鬼神,皆同此心,則同此理。以理求理,夫何遠之有?先王知此理之不遠於人心,人心之所同然,故用之以經(jīng)夫婦,以無邪之理而正之也。以是推之,則孝敬之所以成,人倫之所以厚,教化之所以美,風俗志所以移:皆此理之所用也?!盵2]258一方面,李樗、黃櫄矯正王安石之說,并抬高《詩》之作用,認為它最能體現(xiàn)教化,甚至能感動天地,交感鬼神;另一方面,黃櫄以“理”這一理學概念推究《詩》具教化的原因,他認為天地之間有同一之“理”,且理一而分殊,以此理求諸萬物皆準,故孝敬、人倫、教化、風俗等皆為“理”之用,則是將理學思想滲透到傳統(tǒng)《詩》教的解讀中。
李黃處于南宋前期,此間《詩》學歷經(jīng)漢唐之學,又囊括北宋諸家之說,如歐陽修、二程、蘇轍、王安石等等。李黃獨對王安石之說批評尤甚,這既說明王安石《詩經(jīng)新義》在當時的影響之大引起李黃注意,又可見李黃在理學與新學之間的取舍,及其《詩》學態(tài)度,反映出李黃在時代背景下對《詩》學的回應,亦可略窺新學與理學的交鋒在宋代《詩》學中的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