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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輪啟航時,并沒有想象中那種悠遠綿長讓人感到天涯羈旅的汽笛聲,于琳琳當時正帶著猛猛走出餐廳,腳下輕輕地但又急速地抖了幾下,她以為是又有一波餓急眼了的游客蜂擁向了自助餐廳,她趕緊拉起猛猛的手,快步走出餐廳,這才發(fā)現(xiàn)那抖動竟然是因金色公主號啟航了。13萬噸的龐然大物緩緩與碼頭分離,如訇然掙脫冰原的巨大冰山,平穩(wěn)鎮(zhèn)定而又驚天動地。
于琳琳在14樓船尾的咖啡廳里坐下,周遭安安靜靜,連兒子猛猛跑來跑去的腳步聲都被吸到了厚厚的地毯里。她看著碼頭,恍惚間竟有種錯覺,仿佛碼頭在漂離,而船才是巋然不動的陸地。
她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撥打電話,離開經(jīng)年累月忙碌的這塊大地,心里竟不可控制地惶惶然。
代她臨時主持婦產科工作的主治醫(yī)師馬靜向她匯報,從昨晚下班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生15男13女共28個嬰兒。那個42歲的高齡孕婦已進入手術室待產。雙胞胎孕婦平安順產。王院長介紹過來的那個醫(yī)藥代表來找她,聽說她休假說改日再來……“對了,一個月前那個因臍帶纏脖呼吸窘迫送進ICU的男嬰家人又來找你,后來好說歹說把他們請去了醫(yī)務科……”
馬靜急促的喘息把于琳琳帶回了那幢門診大樓,顯然馬靜又是不得已爬了幾層樓梯,整幢大樓的8部電梯天天人山人海,為搶時間,醫(yī)生護士們經(jīng)常不得不在樓梯間里跑上跑下。
馬靜的聲音消失了,德彪西輕柔的鋼琴曲重又飄漾在咖啡的香氛里,8歲的兒子猛猛還在吧臺挑選著甜點,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陽的絳紅涂染著渤海,英籍郵輪金色公主號載著兩千多名游客和一千多名船員向日本海駛去。
這時,龍淵一家三口又出現(xiàn)了,像熱尋導彈一樣精準地飛向他們娘倆。
龍淵殷勤又自然地向于琳琳招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她對面。他6歲的女兒悠悠跑到猛猛身邊。悠悠媽肖俏徑自走到吧臺的自助咖啡機邊調咖啡。?
“房間滿意嗎?”龍淵問。
“當然滿意啊,簡直太完美了,這得感謝你呀?!眲側胱〉暮>瓣柵_包房,寬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床,設計精到的日式整體浴室和獨立衣帽間,帶冰箱冰桶和全套精美酒具的環(huán)形酒吧,舒適的雙人沙發(fā),客廳和臥室各有一個50多英寸的液晶電視,透過陽臺落地玻璃門,滿眼印象派油畫般的碧海藍天。
“晚餐怎么樣?”
“很好,我倆吃的自助餐,很豐盛?!编]輪除了一個巨大的自助餐廳,還有兩個法國餐廳,一個意大利餐廳,一個海鮮燒烤廳,一個披薩屋,還有5個24小時不打烊的甜點吧。法國餐廳和意大利餐廳由一星的米其林團隊打理,高檔優(yōu)雅,必須提前預訂座位。因為上船匆忙,他們沒法預訂法餐意餐,披薩又吃不慣,只好吃了自助餐。
“好好放松一下吧,這一路辛苦了?!饼垳Y還是那樣關懷備至,像欠了于琳琳的人情,又像是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他像房主介紹出租房一樣指點著告訴于琳琳,室外大泳池邊有躺椅,可以在那兒躺著看露天電影,一會兒還要在中庭廣場舉辦雞尾酒會,英國船長要和乘客見面,并向大家敬酒,七樓畫廊有藝術品拍賣,所有甜點吧今晚有世界各地風味的冰激凌品嘗會。最后叮囑一定要參加晚上8點在劇院舉行的救生演習。
于琳琳和龍淵原本素不相識,半年前,瑪麗貝比醫(yī)院的鄭院長突然把于琳琳拉進一個“美好貝比”微信群,這是個交流育兒經(jīng)驗的家長群,群里200多人,龍淵是群主。于琳琳對微信群歷來謹慎,不過這次拉她入群的是鄭超,她就不好拒絕了。鄭超是龍淵的發(fā)小,他告訴于琳琳,說龍淵癡迷幼兒保育都走火入魔了,聽說咱倆的關系,非讓我把你拉進群里,你就將就一下,給個面子吧。鄭超的瑪麗貝比醫(yī)院是省城一家高端民營婦產醫(yī)院,于琳琳作為省城最大三甲醫(yī)院的婦產科主任,他們之間的關系,絕非一兩句話能說清。
龍淵是省城一家旅行社的副總,這兩年,他負責的郵輪旅游項目走在了省內同行的前列。這次旅行,本來于琳琳是自己私下在龍淵的旅行社報的名,沒想到龍淵在客戶數(shù)據(jù)中發(fā)現(xiàn)了她,主動和她聯(lián)系,給她從普通海景房免費升級到了豪華陽臺房。更讓于琳琳沒有想到的是,臨出發(fā)時,龍淵突然又相約同行,兩家人結伴從省城坐高鐵到天津再坐大巴到天津新港,一起登上了金色公主號。
窗外驀然炸開炫目的焰火,兩個孩子大呼小叫地沖向餐廳后甲板,三個大人也緊跟了出去。扶著欄桿,繽紛燦爛的夜空夢幻般閃爍,欄桿下是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泳池上方矗立著一個幾層樓高的巨大熒屏,熒屏上激情四射的艷妝狂歡和漫天的焰火爭奇斗艷。此刻,仿佛普契尼的“今夜無眠”拉到了最絢麗的高音,又仿佛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意境彌漫在天地之間。
“媽媽我們去游泳吧?!泵兔鸵娪境乩镉泻⒆討蛩贿呎泻粲诹樟找贿厪阶皂樦鴺翘菖芟氯?,悠悠也跟著往下跑,龍淵一把抱起悠悠說:“小心小心,爸爸抱你下去?!毕碌降?0層甲板的大泳池邊,龍淵伸手試試水,說:“有點涼,我們還是到室內泳池游吧?!?/p>
“悠悠爸爸對孩子真細心,絕對的好爸爸。”兩家人沿著甲板往室內泳池走時,于琳琳由衷地對肖俏贊嘆。肖俏扯著嘴角笑著沒說啥。一瞬間,于琳琳竟感覺肖俏有些面熟。
龍淵在身后說:“這孩子從小我就特別疼她,咋疼都不夠?!??悠悠從爸爸懷里下來,追著猛猛跑,和同齡孩子比,她有點瘦弱。
“美好貝比”微信群以前組織過幾次戶外活動,都是大家自發(fā)促成的,于琳琳只參加過一次,是鄭超硬拉著她去的,那也是于琳琳第一次見到龍淵本人。那是夏天的海邊,因為都忙活孩子,于琳琳和龍淵沒說上幾句話,只記得龍淵說起過,他老婆肖俏原本一直在瑪麗貝比醫(yī)院產檢,鄭超也為他們安排了最好的大夫,可是因為突然發(fā)生的意外,情急之中,臨時改到了另一家醫(yī)院生產,因為沒來得及找熟人關照,結果孩子出生時差點丟了命。對了,是嗆了羊水,患了新生兒濕肺。那次活動讓于琳琳對龍淵的繾綣父愛印象深刻。和龍淵比,猛猛的爸爸李大可在這方面差太多了,粗心急躁缺乏愛心,至少于琳琳是這樣認為,也許這和李大可的IT職業(yè)有關,原本這次是一家三口的旅行,臨出發(fā)前,大可突然又被一個項目攔住,急急忙忙去了上海。
室內泳池很大,水溫28度,很舒適的溫度。悠悠和猛猛抱著泳圈在水中嬉戲,三個大人在池邊的躺椅上坐下,透過大廳的玻璃穹頂,滿天繁星詭譎地燦爛著。
“于主任平時很忙吧?”龍淵隔著肖俏向于琳琳探頭問。
“嗯,太忙?!?/p>
長期超負荷的工作讓于琳琳身心俱疲,以至于罹患了輕度神經(jīng)官能癥,若非如此,她絕不會放下工作出來旅行。
龍淵又抬下頭:“你是大名鼎鼎的產科專家,大家平時在群里都想聽你的指教?!?/p>
于琳琳說:“其實我比你差遠了,龍老師對育兒方面的研究太專業(yè)了,真可以和專業(yè)醫(yī)生比,你對松田道雄育兒理念的研究,讓我們這些醫(yī)生都大開眼界?!?/p>
“過獎了,我那是班門弄斧。”龍淵局促地揉揉長著毛絨胡須的人中,“我家悠悠出生時出了點意外,我有些過慮,所以平時就多研究了一些?!?/p>
于琳琳想起了什么,問:“上回好像聽你說過這事兒,到底怎么個情況?”
“是這樣?!饼垳Y坐直了身子,“肖俏因為意外,早產了幾天,但悠悠出生時還是安全的順產,可不知為啥孩子嗆了羊水,被送到ICU病房,經(jīng)胸片檢查,確診為新生兒濕肺,當時都下病危通知了。足足救治了五天,又是輸氧,又是滴頭孢,又是藍光照射,出院后又出現(xiàn)重度貧血,差點輸血漿。孩子遭了很多罪,我倆都心疼死了。對了,于大夫,請教一個問題,如果孩子出生時嗆到羊水,還可能有很響亮的哭聲嗎?”
于琳琳想了想,問:“你確定那是你家悠悠的哭聲?”
“當然,不僅她媽媽親眼看見也親耳聽見了,連我在產房外面都聽得很清楚。當時是下半夜,整個產房只有肖俏一個產婦,孩子的哭聲出奇的響亮,我都不敢相信這是我家悠悠的哭聲。”
“那按說不應該,也可能是某些環(huán)節(jié)處理不及時?”于琳琳斟酌著,“我也說不好,她在哪家醫(yī)院出生的?”
“在市婦嬰醫(yī)院?!毙で尾暹M了對話。
“你咋這么黑,是印度人嗎?”悠悠稚嫩的童音吸引了大人們的目光。她站在泳池邊,仰著小臉問一個穿著泳衣披著五顏六色紗巾的中年婦女。女人一愣,竟一時語塞。
肖俏反應快,趕緊沖女人解釋:“這孩子見到披花紗巾的就以為是印度人,別介意哈。”
女人大度地笑笑,抖開紗巾鋪在躺椅上,放松地躺下。悠悠認真地看著女人,又走上前問:“嗨,那你就是印度尼西亞人了?要不然你咋這么黑?”
肖俏懵了,趕緊過去把孩子拉過來:“阿姨多白呀,不要亂說?!迸艘还锹蹬榔饋?,走了。幾個大人捂著嘴笑得前仰后合。
拉上窗簾,泛著銀色月輝的海面隔在了海景陽臺的落地窗外。于琳琳躺在寬大舒適的床上,看著身邊酣睡的猛猛,心中搖起了小船。
當醫(yī)生真不容易啊,龍淵的話題讓她心生感慨。從醫(yī)多年,別人看到的都是她的風光,只有她自己知道壓力多大,幾乎每天都感覺如履薄冰。那個臍帶纏脖的男嬰一家到現(xiàn)在還不放過她,盡管那家人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她接生失誤,但那些懷疑和糾纏往往更加讓人身心俱疲。更讓人糟心費解的是,這家人對她懷疑的唯一依據(jù),竟是因為她沒有收紅包。這是何其荒唐的心態(tài)。收了紅包,即使出了事故,也能接受醫(yī)生的解釋。沒收紅包,出了事故,即使你有一千張嘴,也讓人疑心重重。
只一瞬間,她想起了龍淵描述的那個深夜。暴雨傾盆雷鳴閃電,龍淵小心翼翼地把車開上婦嬰醫(yī)院樓門前的坡道,攙扶著痛苦呻吟的肖俏進了產科診室。原本還有7天的預產期,在超市,一個懵頭懵腦的大媽推著購物車重重地撞在了肖俏的大肚子上。暴風雨夜的混亂中,悠悠哭聲嘹亮地提前來到人間,又被護士慌慌張張地抱到了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科。
“我一直內疚,總覺得虧欠了孩子,所以也就格外疼她。那天晚上慌亂中我竟然沒能把紅包送出去。紅包,我知道,問題都出在紅包上。都怪我,都怪我呀?!背寥雺羿l(xiāng)的同時,她的耳邊恍惚又響起了龍淵的話音。
2
早上,于琳琳和猛猛坐電梯下到第4層甲板,推開艙門,沿著擦得锃亮的柚木甲板走向船頭,這是最接近海面的甲板,只有在這里,才能真切看到海水飛快地掠過舷側。沒錯,這才是行駛的船和深沉的海,富有絲鍛般質感的海面仿佛伸手可及。母子倆站在船頭,感覺自己正不可思議地飛翔般漂進大海,海風強勁而舒爽地吹拂著臉頰,每根汗毛都在愜意地飛揚。
一大早,甲板上人很少,娘倆又繞到另一側,連跑帶顛地直到船尾。于琳琳看到了深藍的大海中那道白色的航跡,那是總共8只每只30多噸的螺旋槳卷起的湍流,寬闊遼遠直達天邊。轟隆隆的水聲把她吸引到船尾,她伸頭朝下看了一眼,立刻被眼前巨瀑倒懸般的驚濤駭浪嚇得退后一步。
忽然,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背上,她瞬時魂飛魄散,猛回頭,見肖俏站在身邊,扯著嘴角看著她。她嗔怪地叫起來。肖俏短褲T恤加跑鞋,皮膚泛著汗珠,顯然是一早就沿著夾板繞船跑了幾圈,她拍拍驚魂未定的于琳琳說:“一起去吃早餐吧,去晚了肯定人多?!?/p>
肖俏扯著嘴角那獨特的表情,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往餐廳走的路上,于琳琳使勁回憶,但實在想不起來。
郵輪的早餐開放得很早,龍淵已經(jīng)帶著悠悠在一張靠窗的大桌邊落座,早餐的人不少,但4個寬敞的自助餐廳連同邊上的露天泳池休息區(qū),還有后甲板開放式的咖啡廳,足以應對紛至沓來的客流。
于琳琳帶著猛猛端著盤子挑選完早點,想從側門出去,那里靠著兩側船舷各有一排桌子,坐在那兒可以看碧藍的海,看成群的海鷗在船邊自在悠游??蛇€沒等她轉身,龍淵就迎過來,把他娘倆請到了餐廳窗邊的大桌上。
盡管是自助餐,可龍淵還是像招待客人一樣,用大大小小的盤子額外盛了水果、甜點和蔬菜沙拉,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桌。兩個孩子大概昨天太累了,食欲大振,揮著刀叉狼吞虎咽。
龍淵吃得有些怪異,一杯牛奶,一杯果汁,一盤果凍一樣綿軟的甜點,別的一概不沾。于琳琳看著他有些不解,打趣說:“你這吃法太洋氣了吧?!饼垳Y尷尬地指著自己的臉解釋:“這邊正在植牙,剛安了牙樁,還沒戴冠,這邊剛拔了顆牙,兩邊都缺牙,只能吃這些東西?!庇诹樟找荒槺瘧懲榈爻麚u搖頭說:“怎么能讓兩邊同時缺牙,這樣治療欠考慮吧?!?/p>
肖俏接過話題:“現(xiàn)在的牙科醫(yī)生真是不知道咋想的,而且很多牙齒未必非得拔掉吧。你看我的牙齒,”她指指自己抹著亮彩唇膏的嘴唇,“小時候我牙不好,在軍區(qū)總院,大夫沒完沒了地給我補啊補,補得我都沒耐心了,求醫(yī)生拔了算了,可大夫說,如果牙壞了就拔,還要我們醫(yī)生做什么?到最后就是根管治療,戴上金屬冠,后來有了烤瓷冠,比金屬冠貴多了,但是也沒有我這舊的金屬冠結實。你看我這些牙挺了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F(xiàn)在可好,看你牙疼,就說你的牙根不行了,就動員你拔掉,你不拔,他治一治搞不好還是給你治廢了。你看他的大牙,一個牙科診所資深大夫做的根管治療,最后愣是把牙根扎裂了。如果不是我們的發(fā)小里有牙科醫(yī)生,我們還蒙在鼓里呢。我的發(fā)小說這很可能就是治療失誤。問題是,這是不是醫(yī)療事故,我們也只能猜測,最后能咋樣?只能植牙了,一顆諾貝爾的種植牙一萬五呀?!?/p>
“你這只是猜測,畢竟我們都不是大夫,別瞎說了?!饼垳Y大概覺得餐桌上說治牙大煞風景,轉了個話題,“還是說兒科ICU重癥監(jiān)護吧,于大夫,我想請教一下,我家悠悠出生后在ICU住了一周,每天費用四千多,錢多錢少其實無所謂,關鍵是出院時,我看賬單明細,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處置單,一天里有七八針的頭孢,五六次抽血,那么小的嬰兒呀!我和她媽真心疼死了。你說,真的會給一個新生嬰兒投那么多藥嗎?”
于琳琳認真想了想,謹慎地說:“也許不像你們想的那樣。”
“你是說也許孩子事實上并沒有那么嚴重,沒有遭那么多罪?”龍淵直勾勾地盯著于琳琳問。
于琳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說辭,一瞬間,她眼前閃過兒科重癥監(jiān)護科焦主任那張慈眉善目的臉。
“你的意思是醫(yī)院過度治療了?”龍淵緊追不舍。
“不應該吧。這個我說不好,畢竟不是我們醫(yī)院的,我不好說......孩子現(xiàn)在不是挺健康嗎?”
龍淵點點頭:“正是因為孩子沒落啥毛病,我們才沒和醫(yī)院較真。悠悠出院后一吃上她媽的奶,很快就恢復過來了,過了幾個月,我們還專門檢查了孩子的大腦和眼睛,都很健康,心也就放寬了??擅慨敾叵肫鹪卺t(yī)院那幾天,我還是有很多懷疑。如果醫(yī)院真的為了效益把好孩子送到ICU病房過度治療,那可太黑心了。”
于琳琳使勁搖頭:“不太可能,以我的直覺,孩子應該還是有點問題,當然也不排除接生時醫(yī)護處理不當,不論怎樣,一個合格的大夫不會把健康孩子送進重癥監(jiān)護科?!?/p>
跟龍淵這樣并不很熟的朋友說這話題,并且說到這個程度,連于琳琳自己都吃驚。? ? ?
“這么說,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還是在產房,在那個產科大夫?”龍淵目光朦朧,于琳琳突然覺得龍淵整個人都怪異起來,好像眼里有一種引力,正把她往一個漩渦里吸。她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有種不舒服的直覺,覺得龍淵一直想從她嘴里確認什么。她甚至不想和龍淵一家再待在一起,可又無法避開,龍淵真的就像一枚精確制導導彈一樣,隨時隨地都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龍淵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重重地嘆口氣:“唉,都怪我當時沒和醫(yī)生見上一面,當時產房外面只有我一個人,我忙著去掛號交押金,正掛號的時候,老婆來電話,告訴我大夫說子宮已經(jīng)開了兩指,必須生了。等我交完押金回去,正好聽到孩子的哭聲。過了一會兒,一個護士抱著孩子出來,說你是龍淵嗎?恭喜您得了個千金,孩子需要進一步檢查,馬上要轉科,你看一眼吧。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刻。孩子在小包被里緊閉著眼睛,在護士轉身離開的一瞬間,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好像在對我說,爸爸救救我?!?/p>
龍淵的眼睛濕潤了。于琳琳沒有搭話,這樣的話題讓她感到意外,也很不舒服。多年的職業(yè)生涯,讓她對這種業(yè)內話題十分敏感,若不是因為是朋友的朋友,她一定會三緘其口。
她起身到吧臺接了杯咖啡,猛猛也跟著跑過來接了杯西柚汁,娘倆就近轉身出了敞開的大門,站在船舷邊看著海鷗伴隨著郵輪千姿百態(tài)地飛翔。奇怪,居然沒有一只海鷗落在船上,或飛越郵輪,它們只是伴隨在船邊,或尾隨在船尾,與郵輪不即不離,與人類不遠不近。
“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們沒給大夫紅包?大夫疏忽了什么?”龍淵不知啥時候跟了出來,倚在于琳琳身邊的欄桿上悄聲問。
于琳琳下意識地摸了下腰側,她摸到了純棉運動衣柔軟的質地。平時這里是淺藍色工作服的衣兜,作為醫(yī)生,這里是最敏感的地方。平時她更多的是本能地在這里推擋,盡可能地擋住薄厚不等的信封、五顏六色的銀行卡、購物卡。盡管她知道有個別醫(yī)護人員樂此不疲,盡管她有時候也無奈地順勢收下,但她還是有所忌憚,她相信上天有眼,善惡有報,特別是有了猛猛后,她更篤信這種因果報應。
“我想不會?!彼f。
3
手機鈴聲響起時,郵輪正緩緩穿行在狹長的長崎海灣,兩邊綿延起伏的青山上,茂密的植被中點綴著幢幢別致的建筑,車流穿梭的公路在山間隱現(xiàn)。電話是馬靜打來的,她說,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科的焦主任失聯(lián)兩天了,誰也不知去哪兒了,不過有可靠消息,說是被調查組請走了。于琳琳一言不發(fā)。馬靜也不多說,簡單問候了一下,就掛斷了。
該發(fā)生的遲早要發(fā)生,就像這艘巨大的郵輪,無論漂泊多久,終究要靠岸一樣。
兩個月前進駐醫(yī)院的聯(lián)合調查組,先后約談了心臟外科、內分泌科和核醫(yī)學科的部分醫(yī)護人員,調查的內容直指收受紅包和醫(yī)藥回扣,已經(jīng)有兩位科主任和六名醫(yī)生被停職,一位主任被紀委控制,這次終于觸及到了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科。如果是因為約談失聯(lián)兩天,焦主任這回恐怕是真出了問題。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科是和產科業(yè)務關聯(lián)最緊密的科室,用不了多久,調查的觸角就會伸到產科。這次的聯(lián)合調查組不同以往,調查深,指向準,力度大,順藤摸瓜,輕車熟路,明顯是有備而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于琳琳想。
不知何時,兩艘銀白色的拖輪在郵輪的前方和左舷拖拽伴行。郵輪緩緩飄向一帶青山環(huán)抱中的港口,左舷對岸,十幾艘輪船??吭诰薮蟮拇瑝]里,“三菱重工”幾個大字在臨海的山坳里格外耀眼。一架跨越海灣的斜拉式大橋從郵輪上方跨過,在頂層泳池里玩水的猛猛和悠悠朝著越過頭頂?shù)臉驓g呼,泳池邊,三個大人仰望著大橋,橋上的天空云霧繚繞。
龍淵突然笑起來:“真不可思議。我想起書上講的,1945年那天,美軍的轟炸機應該就是飛到了這里,在濃云里,飛機盤旋了兩個來回也沒找到目標,就在萬分焦急的時刻,飛行員突然發(fā)現(xiàn)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他一眼就看見了下面三菱重工的船塢,沒錯,應該就是在我們這里。然后飛機一偏翅膀,幾分鐘后,在距離這兒2.5公里的山頂,也就是現(xiàn)在的長崎原子彈紀念廣場投下了原子彈??斓降胤搅?,準備下船吧。”
兩千多乘客沿著一層又一層的甲板,排著長長的隊伍,慢慢下到碼頭,依次辦理入關手續(xù)。一小時后,滿載游客的四五十輛大巴,沿著長崎狹窄而通暢的街路向原子彈紀念廣場駛去,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一條高效運行的流水線。
猛猛和悠悠因為鬧著要繼續(xù)在頂層泳池玩水,死活也不下船,龍淵只好留在船上照看孩子。于琳琳本來不想下船,可經(jīng)不住肖俏的勸說,也經(jīng)不住購物的誘惑,竟第一次放手把孩子交給了他人,自己和肖俏一起下船登陸了。
?好在只有不到半天時間,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大巴穩(wěn)穩(wěn)地駛出碼頭停車場,于琳琳透過車窗瞥一眼郵輪上方的天空,恍惚間,一架轟炸機穿過云層打開艙門,把那個帶著降落傘的大家伙扔了下來。
長崎的免稅店和一個大型超市隔著馬路頜首相對。于琳琳和肖俏下了大巴沒有進免稅店,而是穿過停車場,沿著窄窄的人行道向對面的大超市走去。超市里的商品琳瑯滿目,遠比只針對中國游客的免稅店豐富多了。龍淵畢竟是專業(yè)人士,深諳海外掃街秘籍,換了是平時的游客,他絕不會勸她們冒險橫過馬路到迷宮一樣的大型超市里去購物。
于琳琳給猛猛買了兩套衣褲,給大可買了兩瓶清酒,又買了瓶北海道蜂蜜和三瓶茨城的納豆。肖俏則買了兩桶美贊臣的兒童奶粉。
“悠悠這么大了還喝奶粉嗎?”于琳琳經(jīng)不住問。
“一直在喝,因為出生后在ICU病房住了一周多,每天只能喝醫(yī)院的奶粉,回家就改不過口了,廢了很大勁才接受母乳,但奶粉也一直沒斷,而且只吃醫(yī)院專用的奶粉,就是這種美贊臣。”
于琳琳心里一抖,心里像有成群的螞蟻進進出出。結了賬,倆人沿原路回到馬路對面的免稅店停車場,大巴里已坐滿了人,也塞滿了大包小裹。
“婦嬰醫(yī)院的產房是在一號樓吧?”于琳琳看著窗外帶著袖標舉著小旗子比比劃劃的日本引導員,慢條斯理地問。
肖俏想想說:“好像是吧?!?/p>
“在大院最里邊吧?好像很不方便?!?/p>
“嗯,可不?!?/p>
于琳琳坐在窗邊,看著長崎整潔精巧的街景劃過窗外,又下意識地瞥一眼天空,云更厚了,空氣濕悶,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即將到來。
毫無疑問,龍淵兩口子之前說了假話,于琳琳心里十分肯定。一、省城所有醫(yī)院的產科,只有她所在醫(yī)院的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科專用美贊臣奶粉,多年未變。前不久,焦主任還專門對全市醫(yī)院系統(tǒng)做過調查,于琳琳很清楚這個調查結果。二、婦嬰醫(yī)院的產房是八號樓,就在醫(yī)院門口,根本不在大院里。
她小心地拿起手機,點開微信。
站在舷梯上,于琳琳和肖俏隨著人流緩緩向上挪動。
天上細雨飄零,碼頭上驚雷乍起。扭頭看去,見身后的碼頭上,不知何時架起了十幾只大小不等的傳統(tǒng)日本鼓,十幾個八九歲到十五六歲大的孩子,身著和服,頭扎精神帶,如癲似狂地奮力擂鼓。鼓點時疏時密,時快時慢,時而如雷聲滾滾,時而如細雨淅瀝,中間還夾雜著孩子們“嗨嗨嗨嗨”的呼喝。這是長崎港傳統(tǒng)的送別禮儀,開埠數(shù)百年,船流不止鼓聲不息??纱藭r,這收放自如的鼓聲卻如魔咒般讓于琳琳心亂如麻。
踏上甲板,她終于收到了馬靜的微信:“我請重癥監(jiān)護科查了數(shù)據(jù)庫,確實有一個產婦叫肖俏,家屬龍淵,2010年8月5日下半夜2:15在我科順產一女嬰,孩子出生后送到重癥科,接生的醫(yī)生就是您本人啊?!?/p>
鼓聲如浪如潮洶涌而來。
于琳琳瘋了一般,撥開眾人向電梯天井跑去。
5樓,6樓,7樓......頂層16樓,她沖出電梯,沿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環(huán)形走廊,穿過空無一人的健身房,推開通向室外泳池的大門。一群人在泳池邊圍成一團,身邊的躺椅橫七豎八。碧藍的池水里沒人,她沖向那群人,人們下意識地閃開。
驀然,她看到人群中間,龍淵跪在地上,悠悠驚駭?shù)鼐o抱著爸爸,猛猛躺在池邊緊閉雙眼面色青紫,一個工作人員正用大浴巾輕擦他的嘴角。龍淵看見擠進人群的于琳琳,慌亂地站起來,他面色慘白,囁嚅著剛想說啥,于琳琳使出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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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拉開一道縫,海面上跳躍的陽光讓她瞇縫起眼睛,一艘快艇在不遠處瀟灑地劃了道弧線,飛駛出窗簾遮擋的視線。海天交際處,十幾艘巨大的貨輪如貼在天邊的剪影,一動不動。
快到天津港了,于琳琳再檢查一遍行李。猛猛在床上翻個身,嘟囔著說口渴,她倒了杯水,孩子小心地喝著,突然咧嘴哭了。
昨天下午,就在于琳琳回到泳池邊不到半小時前,套著游泳圈的猛猛興高采烈地往上一躥,落下來時,竟被突然翻轉的游泳圈倒扣在水里。被龍淵救上來時,孩子已經(jīng)連灌帶嗆昏迷了過去,幸虧邊上健身房里聞訊趕來的黑人教練處置及時,總算保住了性命。但孩子嚇得不輕,整個晚上翻來覆去,不時驚叫哭泣。于琳琳寸步不離,不時摩挲著孩子,幾乎徹夜未眠。
有人輕叩房門,于琳琳打開門,見一個穿著制服的亞裔員工和一個西服筆挺金發(fā)碧眼的洋人站在門口,身后是昨天一直照顧孩子的那位馬來裔女醫(yī)生。來人征得主人同意,魚貫進屋,女醫(yī)生摸摸孩子的額頭,又檢查下眼底,然后開心地拍拍孩子亂蓬蓬的頭發(fā)。孩子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于琳琳也心里有數(shù)。
亞裔員工用蹩腳的普通話把洋人介紹給于琳琳,說這是郵輪公共關系部的高級主管托尼先生。托尼彬彬有禮地手撫胸口向于琳琳頷首致意,抑揚頓挫感情豐富地說了一堆英語。亞裔員工聽完,打開手里的黑色筆記本,結結巴巴地念著寫好的翻譯詞:
“對于,昨天,下午,發(fā)生在,您孩子,身上的不幸,我深表,遺憾,和同情,我以我個人,并受,船長委托,代表船長,愛德華先生,向您,和您的,孩子,深表歉意。按照您的要求,我們已經(jīng)代您向中國警方報了警,但是,我們的保安部門在認真調查之后,有一些特殊的建議……”
于琳琳緊緊攥著猛猛的手,跟著托尼和翻譯進入位于郵輪下層船艙的閉路電視監(jiān)控室,一路上所有的員工都畢恭畢敬地側身而立,向于琳琳行注目禮。昨天下午于琳琳就是在這里查看泳池現(xiàn)場監(jiān)控錄像回放的,從回放看,猛猛溺水時泳池里只有猛猛和悠悠兩個人,足足二十秒后,龍淵才躍入水中。
寬敞的監(jiān)控室內,數(shù)不清的熒屏把郵輪的各個角落展示在她面前。托尼把于琳琳和猛猛帶到一臺電腦前,熒屏上回放了和昨天那個監(jiān)控器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角度的錄像。
屏幕里,龍淵手端兩杯橙汁,從通往酒水吧的側門出來,他先探頭朝泳池張望。突然,他扔掉杯子,發(fā)瘋一般跳上泳池的臺階,飛身跨越躺椅時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又連滾帶爬地躍入泳池。
“您看,以我們的觀察,好像這不是預謀的作案?!狈g指著屏幕,把托尼的話翻譯過來:
“您看,像嗎?”
作者簡介:
竇志堅,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鴨綠江》《海燕》《芒種》、人民網(wǎng)等報刊、網(wǎng)站發(fā)表小說作品,部分作品被《中學生閱讀》《瘋狂閱讀》等刊物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