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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是一直向前的(短篇小說)

2018-12-21 12:31李世成
廣州文藝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朝陽媽媽

1

我披上一件我們民族自己的服飾,是媽媽的衣服,我來不及扣上扣子,媽媽在屋內(nèi)就開始大喝,你穿我衣服干嗎去。媽媽很少發(fā)脾氣,只是對我這半年的“隱居生活”越看越寒心。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是想要看看在3月8日的今天換身衣服穿,看究竟能不能帶來好運。

稿子上的第一段是這樣寫的,醒來之前他就把前面幾段話寫上了。朝陽還說,他要去六棟門看看,要在2月4日這天等一個人。

其實醒來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2月4日怎么會在3月8日的后面呢。除非弄錯了,3月8日就是2月4日,否則他不可能同一天穿一件衣服做兩個日期的事。盡管那是他媽媽的衣服。

他就是在眼前這張有點潮濕的桌子上看到朝陽的手稿的,讀它們時就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他尋思著朝陽把故事安排在六棟門是個不錯的想法,而在往日,他卻從未提起過晴隆的六洞門(沒寫錯,就是門洞的洞,洞洞的洞)。在晴隆,六洞門的這個“六”,不念“六”,要念“陸”。

回來后,朝陽一直把六洞門叫作六棟門。半年前的某個深夜,夜宿山城晴隆,他還曾翻出某個小旅館的高墻,只為拿鉛筆在“六洞門”牌坊的第二個字下寫上歪歪斜斜的“棟”字。朝陽說,修飾“門”的量詞應(yīng)該用“一棟”來說,“六洞門”的“洞”,太狹隘了。

2

我還記得,在過去的某個短暫時刻,我知道達長前面那條小河就叫麻沙河,我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可是你們知道,我一滴眼淚都沒有。

小河有名字了,準確說它被人們用漢字給它命名,小河在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地圖上不再叫小河。我知道,只有我們寨子用自己的話叫它“小河”,翻過幾座大山,遠處那些住在高山的苗族朋友和彝族朋友,他們是不知道我們把它喊作“小河”的,更不知道我們在布依話里把它念成“達涅”的音。

朝陽非常不愿意把寨子前的小河叫作麻沙河。但在文字記錄中,他還是妥協(xié)了。就像朝陽他的大名可以叫另一個名字一樣,當(dāng)然這中間的親切程度是值得商榷的,自己取名總歸比被人胡亂命名好。一大早就在稿紙上對一條河遙望抒情,這對習(xí)慣早起的朝陽來說并不感到奇怪。而更早的時辰,朝陽一定是坐在屋頂上發(fā)呆過好一陣了。他的小鄰居們,同樣熱愛早起的幾個小朋友,在過去的半年,他們?nèi)ド蠈W(xué)的路上,每一次過路總要朝屋頂上的朝陽高喊一句“大朝陽”。每當(dāng)這時,朝陽就會在心里用漢話自我敘述和解釋一番:布依話中的“大”是“哥”的意思,“大朝陽”自然就是“朝陽哥”的意思。

早上,母親罵完朝陽就挑著水桶往沙土井的方向去了。朝陽又如愿聽到桶環(huán)與扁擔(dān)鐵鉤在力的搖擺和帶動下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朝陽沒有沉浸在欣喜中,而是在想自己的鼻孔如果被扁擔(dān)的鐵鉤鉤住——啊,朝陽怪叫著捂住鼻子,又迅速放下顫抖的左手——他的面容頓時蒼白起來。他的臉上,人們稱作血的東西另尋通道逃遁,短暫拒絕在面部給他充當(dāng)一個溫暖可親的提供養(yǎng)分的道具。一旦血液沒有起到傾心呵護人類機體的作用,逃跑的東西,不容置疑,我們該說是它的失職。但我們總要相信,一切都會還原如初,只要屋頂上的人還老老實實地坐在屋頂上,而不是把他的身體成功摔壞在地面,或者把軀體往天空拋,拋離屋頂并且永遠不讓它落到地面上。一切總要回到地面上,一切具有保護性質(zhì)以及附帶支撐作用的東西,在我們聰明人看來,它們多少令人擔(dān)憂。

就如昨日早上朝陽和少游的對話,很明顯也與擔(dān)憂的問題有關(guān)。

“大朝陽,我把你家屋頂踩壞了怎么辦?”

“壞了我們自己修?!?/p>

“你會修嗎?”

“以前見過我爸修。”

“誰給你爸扶梯子。”

“我。”

“我不想給你扶梯子。”

“我不叫你兒子的?!?/p>

“你要不在學(xué)?;烊兆幽銉鹤釉摻形沂辶??!?/p>

“你媽告訴你的?”

“??!”

“哦?!?/p>

朝陽的面部除了迅速變得蒼白還帶有僵硬的蠕動,這些反應(yīng)就像每次看到毛線,朝陽會覺得自己嘴里的牙齒正在難受異常地嚼著毛線,一根足夠長的毛線。如果起初毛線還是平直伸展在他的嘴里——這不排除是一種無效的想象,毛線有可能是拱身躺進他舌面上——但無論怎樣,等他面部有了可怕的蒼白和僵硬的蠕動時,那根毛線已被他強迫性地咀嚼成線團再委屈地吐出來。

媽媽快到沙土井了。媽媽肩上挑著空桶向水井的方向走去,媽媽穿過樹影,從幾戶人家的菜園旁穿過,繼續(xù)走在那條土路上,土路通往沙土井。同一條路,路還在,路邊那戶人家還在,他家在溝旁,那條溝雜草叢生,基本沒有流水經(jīng)過,但它作為地面上的一條裂縫堅實地存在著,并且在下雨天氣承接著疏通水流的作用。十幾年前,路邊那戶人家,通往他家的柵欄門由一條十米左右的小土路牽引著,土路外圍是石坎。進去是一棟高高在上的磚瓦房。當(dāng)年的磚瓦房還在,磚塊是達長村民用強有力的體魄燒制出來的,每一塊磚頭都和水牛有密切關(guān)系。好好看那些磚墻,朝陽看到水牛的影子,水牛們在墻上漫步,吃草,它們沒有受自身重力的壓迫而垂直摔到地面上來,牛頭完美的側(cè)臉與地面垂直,因蚊蟲的緣故,牛尾巴不時迅速地掃過它們灰黑色的臀部,牛尾巴滑落的瞬間于空氣中弄出稍縱即逝的圓弧,像水塘里泥鰍擺弄水圈。在另一個場域里,一個漂亮的黃昏前,一頭水?;蛘叨囝^水牛,正被光著膀子的男人們用鞭子抽在身上,它們仿佛習(xí)慣了這種不痛不癢的催促方式,牛與人之間建立的規(guī)則使一切有序地默默進行著。水??雌饋聿换挪幻?,它們的尾巴偶爾高調(diào)甩起來,攪動空氣發(fā)散出一種黏附性極強的土腥味。水牛的腳掌支撐著它們龐大的身軀,每走幾步或者轉(zhuǎn)幾圈,都在穩(wěn)健地進行踏步。朝陽豎起耳朵去辨別鞭子落在水牛身上的聲音。無果。只有動作。男人抽鞭子的動作以及水牛龐大的陰影,那或許真是一個傍晚——它們越來越清晰了,影子有效地模仿多年前在達長常見的景象。一垛一垛磚頭整齊碼在田野上。后來,磚頭是怎么運到朝陽家的,朝陽并不清楚。個體記憶之外的一些內(nèi)容在他被寄放于外公家時,達長這邊就悄悄地進行著屬于達長的某些程序了,父親是如何把那些磚塊搬回家,朝陽一點印象都沒有。那時候或許正有一匹馬兒,父親養(yǎng)馬的歷史上,他換過幾匹馬,是哪一匹馬負責(zé)工作,朝陽不可能知曉。

此時,那家人的垂直的墻面上,水牛們被什么人給牽走或已被什么東西給抹凈。

媽媽的背影開始模糊了,甚至不見她的蹤影。媽媽被隱藏在某個路段,樹木擋住了她的身影,這使剛剛走過神的朝陽想再做一次忠實的陪伴的難度徒然見增,要想短時間內(nèi)擁有剛剛揮霍過的看穿迂回路況的能力,情況并不理想??梢源_知的是媽媽仍在走路,或許已經(jīng)走到沙土井旁。

已經(jīng)到沙土井旁。

沒有到沙土井旁。

媽媽的腳步剛剛踏進沙土井邊那塊空地上,放下水桶。

媽媽的腳步剛剛踏進沙土井邊正放下扁擔(dān)兩端的水桶。

第一只,第二只。兩只水桶一起放在空地上。媽媽開始涮水桶,這時候聲音開始彈起來了,水在桶壁奔跑,朝陽聽到了井水的語言。媽媽開始一瓢水一瓢水地往水桶里傾倒,從水井邊摘下兩片闊葉子,洗凈放在盛滿水的水桶里。剛才媽媽走過的那條土路冒出了一個女人,她沒有看到媽媽,順勢把扁擔(dān)從肩膀甩開并完成抽出的動作,扁擔(dān)的鐵鉤像是一根長眼睛的手指,它伸向媽媽的鼻孔……

媽媽正蹲下去打算挑起水桶走回家。這下被粗心的女人用扁擔(dān)的鐵鉤鉤住鼻子,朝陽相繼看到了兩個影子變得緊張的動態(tài)。左邊那個是媽媽,她在責(zé)怪粗心女人的大不敬,怎么說她都比對方年長,你一個剛結(jié)婚的女人有什么事值得這般高興?扁擔(dān)離手輕放都不懂!還要甩!還要舞!對方不承認錯誤,反倒責(zé)怪母親眼神不好使。

“你以為你剛結(jié)婚就什么事都做得很高興是吧?”

“誰這么以為?”

“我不看好路,我蹲起挑我的擔(dān)子我惹到你了?”

“我走過來你總該聽到有人過來吧,我的桶沒晃出聲音還是我走路的腳步聲你沒聽到?”

“意思是我的錯,我被你鉤住鼻子還怪我了?”

“我沒這樣說。”

“你就是這么說?!?/p>

按媽媽現(xiàn)今對朝陽的態(tài)度以及脾氣會是這樣嗎?兩個懂理的布依族人的交涉,應(yīng)該是感慨多于責(zé)備。

“阿天,你怎么這樣對人噢,你讓鐵鉤整到我鼻子了!”

“阿姐,我的命啊,我怎么就這么不小心,今天我怎么就這樣啊,這樣傷到我姐!”

“你看好一點那該多好,真的痛死姐姐了,扁擔(dān)你就輕輕放嘛!”

“阿姐,我錯了,你休息一下,我沒帶衛(wèi)生棉就用衛(wèi)生紙將就吧,趕緊止住血,哎,我的天!”

“今天我是撞到鬼了,你什么時候來我身邊我都不曉得!”

“阿姐,都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先和你打招呼的……阿姐你等等,我這桶水也挑著去你家,我說什么都彌補不了啊,我的命!”

“妹妹別這么說,一下就好了,只是你以后別大意啊,你要是遇到別個他怪罪你怎么辦!”

阿天,阿姐——這邊布依族人說話總是習(xí)慣用阿字開頭,遇到事情還喜歡拖著長音把“命”字掛在嘴邊。

這樣的對話彈出來,媽媽的鼻孔已經(jīng)流血無疑。當(dāng)年母親回家述說的時候沒有說鼻子有無流血,朝陽也沒有多問,只是捂著自己的鼻子默不吭聲,他不認識那個剛結(jié)婚的女人,他對剛結(jié)婚的女人缺少一定的了解,不知道媽媽口中的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子。那時候朝陽只能通過想象,想象母親在水井邊的遭遇。如果是他弄傷了他的伙伴會怎么樣,伙伴會不會打他。如果是爸爸被另一個男人用鐵鉤鉤到鼻子,他們會不會大打出手。很多疑問以及無聲的想象過后,朝陽默默看著媽媽,媽媽正往大石缸走去,舀水涮鍋,一家剛吃過飯,媽媽總是最后一個收拾殘局。

媽媽走在回來的路上,桶內(nèi)的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與出門前的輕松自如不同,挑上擔(dān)子的母親顯出了相應(yīng)的沉重感,一種稱作“負擔(dān)”或說“方向”的東西令母親只知道往前移步。

媽媽被鐵鉤鉤住鼻子時想些什么呢?這種痛楚顯然經(jīng)過記憶過濾了,現(xiàn)在相關(guān)訊號傳到朝陽這兒,只剩一些具有引申性質(zhì)的影子向朝陽靠攏,甚至向另一個邊向的媽媽走去,向那天路上正無意識扭頭以及雙手甩動均勻頻率的媽媽走去,朝陽眼里的影子切換到那個方位的媽媽身上。

媽媽去趕集回來,趕安谷,這是一個好聽的鄉(xiāng)鎮(zhèn)名。地名太美麗了,媽媽臉上也還沒有皺紋,美麗的媽媽布袋里裝著最后一件背帶,她身后是安谷,她離安谷越來越遠。媽媽舍不得賣那件背帶,打算背回來送給她的堂妹。媽媽的手藝在這幾個鄉(xiāng)鎮(zhèn)遠近聞名,賣給別人的就像是自家人用一樣,來不得馬虎,堂妹的孩子正滿月,她等不及外甥女再長大些,這最后一件背帶她舍不得賣了。

濃霧從河邊升起,把夏日傍晚原初的光和色給攪亂了。媽媽感覺到身后始終跟著一個人影。她沒有感覺錯,確實一直有人跟著她,趕集回來的男人,他沒有走得更快也沒有走得更慢,媽媽懼怕中越走越快。似乎男人很膽小,不想落單,濃霧下的男人看到前面的人加快腳步,他也跟著加快速度。這是一場執(zhí)著的跟隨,媽媽走快,那人走快,媽媽放慢腳步,那人也慢下來,問題是媽媽只有越來越快的份。媽媽一只手緊捏住布袋的一角,仿佛一捏住什么東西,媽媽就多出一個膽來。又或者是,布袋里的東西實在太寶貴了,得捏緊它,背帶還在,媽媽一直能捏住它。背帶的一些花紋在布袋里打賭,媽媽走幾段路才會把手放開。

“阿爹,是你啊!”

“是我。”

“你怎么歇這里。”

“今天賣了一匹馬,有點舍不得?!?/p>

“我們回家吧,爹?!?/p>

……

這邊村子都一樣,不管是嫁出去還是嫁進來的姑娘,與父親同輩的男子她們都要叫聲爹,這樣的問候非常親切。朝陽看不清這位外公具體身高,他坐在濃霧下的崖邊,誰上前推他一把他就升天了。那位鄰村的男人面目也模糊不清,唯一給朝陽自以為堅定的印象是男人瘦高,臉龐清瘦——還是看不清他的五官,一張模糊的被厚厚一層水霧蒙住的男人的臉?;氐郊夷赣H用一種低緩的聲調(diào)敘說她的遭遇。要不是那村的阿爹同路回家,他就要搶我了,我就自個尋思我也沒有幾個錢,他也用不著殺了我吧,怎么想怎么害怕,他們村搶人的那么多,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回來這么晚,哦,在場上遇到阿媽了,她向我哭訴一個下午,她的女婿賭錢不成器,把家里東西都賣了,現(xiàn)在苞谷都要和別家借,阿媽的三個兒子三十幾了都沒有結(jié)婚,她后悔嫁到安谷那家去……這種話會說完嗎?我就一直陪她,天快黑了我才趕回小王寨,她一直哭,我安慰不了她,她一直拉著我的手叫我去她家歇氣兩天再回小王寨或者達長,我怎么有時間呢,孩子倒是不用我們操心,把他們放在鎮(zhèn)上上學(xué)我放心……

媽媽和父親說了第一遍后對放假回家的小朝陽小朝輝又復(fù)述一遍?,F(xiàn)在到處都有搶人的,遇到孩子就拐去賣,遇到女人和弱男子就搶錢。

媽媽,不管去哪里回來早一點不就得了嗎?小朝陽嘟囔著。

媽媽正從沙土井那條路走回來,桶內(nèi)的水裝得滿滿的,兩只桶里各浮蕩著一片青綠的闊葉子。和那條土路分岔開的,是另一條土路,那條土路延伸出去又與無數(shù)條土路交叉相遇。當(dāng)年,父親趕馬駝石,每天來回?zé)o數(shù)趟,都經(jīng)過那條岔路,走進媽媽挑水經(jīng)過的這條小路。馬背上,是用木條特制的一種框架,兩邊各一個筐,一邊裝上幾塊大小合適的石塊,太大的石塊裝不下,馬也駝不了。父親趕馬回家,馬上石梯前,父親總要“嘰”一聲,示意他忠實的伙伴專心上臺階,“上、上,穩(wěn)了?!备赣H緊跟著拖住一邊的石筐,以便減少一點重量。父親的手套有些舊了,蒙上一層石屑染成的灰白色。

此刻,馬匹當(dāng)然還從這條路走,馬背上依舊架著特制的木條筐,不過很遺憾,無論朝陽怎么努力,就是沒有聲音,包括父親走平路時趕馬習(xí)慣發(fā)出的短促的“嘰”一聲。父親心無旁騖在趕馬。作為父親親密的伙伴,黑馬用它健壯有力的肌肉滾動向父親證明他的眼力非凡。從這條路伸過去,更遠的地方,早年的滑坡地段,父親掘土打石,他身上的綠色軍裝,遠處看去,那是一個退伍軍人特有的剛強有力的背影。打出的一堆大青石,當(dāng)然要由他的黑馬駝運回家,父親或者他的兒子朝陽,都認為以后他們家會有一座漂亮的平房,就在不久的將來,所以他們并不著急這一天何時到來。

朝陽很久沒有和父親通話了,沒必要,也不想?,F(xiàn)在是父親不想見兒子,兒子不想和父親說話。

朝陽將墊屁股的書本扔到院子里,每往下梭去幾十厘米,便仔細將先前翻開的瓦片重新復(fù)原,這門技藝起先他做得并不漂亮,并且時刻遭到母親大人的訓(xùn)斥。朝陽說我在我睡的格擋位置上掀瓦又沒在堂屋和客屋上掀。如果是小時候那個調(diào)皮的朝陽,他肯定還要回這么一句:灰灰落下來晚上睡覺是我難受又不是你難受。瓦片因雨水的沖刷以及朝陽每天早晨的殷勤翻動,光滑得沒有一點灰塵,“隱居”的這些日子,撥弄瓦片時朝陽便會想起父親十幾年前在房頂上的身影。朝陽摸著光滑的瓦片,手指的接觸點觸碰到的卻是灰塵的黏附感……仿佛這只手不是朝陽自己的,是父親的手。

父親修整房頂習(xí)慣叫上朝陽幫忙扶梯子。當(dāng)然了,這一切不全因為朝陽的認真,更多的是父親覺得,讓自己的小兒子給扶梯子,他的心情會更加美麗。朝陽呢,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做到專心致志,相反,他認為只要自己雙手不離開梯子,房頂上的父親就是安全的,即便他分神稍微松手,也還有鏨子給他幫忙。父親為了保險起見,在杉木梯子的腳后跟釘上兩根鏨子,鏨子沉穩(wěn)地向泥土中探去。朝陽有時也懷疑,杉木做的梯子會不會趁沒人扶著隨意晃動,兩只豎狀的木頭腳,像黑馬似的隨意蹬馬槽下的墊腳石。他給父親扶梯子,喜歡那種安靜的狀態(tài),父親自顧修整房頂,小朝陽沉浸在一些影像中神游。他沒有告訴父母親,他肚臍眼下有一道長條的豎狀傷口,那是前幾天從窗子滑下被一根伸出手來的五寸釘給招呼到,準確說,是五寸釘?shù)膱A形帽檐晃動腦袋的那一刻碰到了朝陽的下腹部。他們誰招惹誰,這說不清楚,如果當(dāng)時朝陽的父親給那根五寸釘再用力敲釘幾下,那可能就沒事了,幸好沒傷到要害處。朝陽對疼痛的理解,可能沒有多少遠見,認為血流不多,傷口沒有再加深幾毫米,這就最幸運不過了。小朝陽閉眼,試圖憑記憶丈量屋內(nèi)少量家具擺放的位置,磚墻被他銳利的意識之眼撕開,他看到那口大石缸,這是他最喜歡的石器,母親總是叮囑他不要喝生水,要喝開水,他偷偷每天堅持用水瓢往石缸里攪動,玩鬧一陣再舀出半瓢水猛喝。事實上他的小肚子容量不會大到哪兒去,他不過是貪玩,調(diào)皮,自己給自己鼓勁,假裝自己是個小大人,他為這樣的偷偷摸摸行徑感到欣喜。略有遺憾的是,家里不種葫蘆,他羨慕種有葫蘆的人家,甚至羨慕村里有一個男孩叫“葫蘆”。母親應(yīng)該給他找來一個老葫蘆,朝陽心想,葫蘆瓢配上大石缸,加上紅磚瓦房,這才美麗,除非哪天家里起了平房再說。他認為這是遲早的事,就算他念書的年月父親不起新房,他畢業(yè)以后工作了肯定能搞一棟兩層的漂亮樓房。朝陽用自己的微笑自我確認,這一切都會到來。

朝陽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他拔掉的第一顆牙齒就是扔在大石缸背后的縫隙里。族人認為,換掉的牙齒要么扔在石缸后面要么扔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關(guān)于這些話的寓意,朝陽從來沒有問過大人們。石缸左側(cè)方位,有幾根粗壯的柱子,朝陽看到屋后的大伯在逗他玩,問他成績,問他長大后干嗎,提到考試要考到一百分才厲害,小朝陽說,我考到一百分就罰你跪。大伯愣了一下,說好啊,我們就這樣說好,你下次考試趕緊考一百分去。小朝陽當(dāng)然不知道自己一句調(diào)皮的話語讓他的父母親有多尷尬。后來的日子,他習(xí)慣騙人,騙自己。他閑不住,總是想找點事情干,于是學(xué)會撒謊。今天說自己遇到鬼了,鬼口里輕輕吹一口氣,榕樹就萎縮下去了,變成小草的模樣,甚至沒有一棵小草高。明天說自己遇到了瘋子,瘋子長發(fā)拖到腳后跟,嘴巴嘰哩哇啦亂吼,手舞足蹈,喜歡在空曠之地轉(zhuǎn)圈,時不時對著日光翻白眼。父親從來不打斷他兒子編造的各種奇遇,聽完兒子的話,他給兒子講自己當(dāng)兵的經(jīng)歷。

前年暑假,父親在紹興打工的租屋給朝陽講的卻是另一些沒有聽他提起過的故事。一些故事仍然與瓦房有關(guān),但那時的瓦房是屬于朝陽的父輩們的,父親以及叔叔和姑姑們的瓦房,爺爺和太公太奶的瓦房。那時還沒有分家。十八歲的父親,他決定去當(dāng)兵,是因為不想讓人欺負。那時候總有人偷偷朝他家房頂扔石頭,原因是他的父親是個教師,課上嚴厲,課下溫柔,課上被罰過的孩子長大了來報復(fù)。他去當(dāng)兵后,再沒人敢動他家一塊瓦。

有點荒誕,朝陽說。父親笑了笑。那時候就是這些個意識。你還記不記得,你哥小時候被那個老師拿書包從二樓扔下去,那些個老師因為你們和同學(xué)打架不讓你們考試……父親不經(jīng)意間一件事一件事提起。朝陽不說話。

你快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父親說。

還記得我小時候,你給我抓來一只小鳥嗎?朝陽岔開話題。

我記得當(dāng)時你身上全都淋濕了,你剛從果園回來,帶來那只顫抖的小鳥,估計被凍壞了。你趕緊把它放在灶洞里取暖,它的翅膀干了后我取出來玩,玩膩了我一根羽毛一根羽毛給它拔下,最后被我弄死了。小時候我太不懂事了,和朝輝比起來,他比我懂事多了。他最多是不用心讀書,我其實也不愛學(xué),只是注意力有一陣兒沒一陣兒,學(xué)得馬馬虎虎,勉勉強強。他要是不去打工,是不是我也讀不下去了?

3

大朝陽,你起這么早啊!少游在路口大喊。朝陽沒有理他。自顧忙著盯手上的稿子。

稿子上的第一段是這樣寫的:

我披上一件我們民族自己的服飾,是媽媽的衣服,我來不及扣上扣子,媽媽在屋內(nèi)就開始大喝,你穿我衣服干嗎去。媽媽很少發(fā)脾氣,只是對我這半年的“隱居生活”越看越寒心。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是想要看看在3月8日的今天換身衣服穿,看究竟能不能帶來好運。

大朝陽!少游爬上梯子,快要爬上房頂前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喊朝陽。朝陽朝少游看了一眼。上來吧,朝陽說。

“大朝陽,我把你家屋頂踩壞了怎么辦?”

“壞了我們自己修?!?/p>

“你會修嗎?”

“以前見過我爸修?!?/p>

“誰給你爸扶梯子?!?/p>

“我?!?/p>

“我不想給你扶梯子?!?/p>

“我不叫你兒子的。”

“你要不在學(xué)?;烊兆幽銉鹤釉摻形沂辶??!?/p>

“你媽告訴你的?”

“?。 ?/p>

“哦?!?/p>

朝陽繼續(xù)翻他的稿子。你說2月4日可不可以在3月8日的后面?朝陽問少游。啥?少游感到莫名其妙。

“我是說日期,2月在3月后面?!?/p>

“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唄,怎么好玩怎么寫!”

“好玩?”

“是啊,不好玩寫它干嗎?”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走路去晴隆,去看看六洞門,我喜歡把六洞門叫作六棟門。我想在小說里安排主人公替我去一趟六棟門。”

“主人公叫啥名字?”

“和我一樣,叫朝陽?!?/p>

“好玩?!?/p>

“好玩?”

“不好玩你還寫?”

……

昨晚,朝陽做了一個夢,夢里說,他要在2月4日這天等一個人。

其實醒來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2月4日怎么會在3月8日的后面呢。今天可是3月8日。除非他弄錯了,3月8日就是2月4日,否則他不可能同一天穿一件衣服做兩個日期的事。

朝陽沒找工作的這些日子。一直琢磨寫一個小說,寫完第一個,就會有下一個。朝陽固執(zhí)地堅持著??偟糜腥藶橹裁匆恢痹趫猿帧3栕匝宰哉Z。

少游突然對朝陽的單身來了興趣。問他為什么這么大還沒結(jié)婚,村里和他這般大的沒幾個沒有孩子的。有孩子很好玩嗎?朝陽反問。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孩子或者沒有孩子的青年男女,他們都走光了,現(xiàn)在剩下你們這些孩子,還有我這樣死讀書讀書死的人沒結(jié)婚。到處是老人和孩子,有意思嗎?我不想走太遠,明天去一趟六棟門。

“去約會嗎?”少游問。

“是啊,曾經(jīng)我和一個女孩約定,在六棟門見面,她先去打工,如果我中考考不上也去打工?!?/p>

“后來呢?”

“后來我中考沒考上?!?/p>

“你也沒去打工啊?!?/p>

“是的?!?/p>

“后來呢?”

“她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p>

“好悲傷啊?!?/p>

朝陽笑。

“大朝陽,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準打我啊?!?/p>

少游對朝陽做了一個隱晦的動作,說做愛舒服嗎?

“不知道,親嘴就像吃白糖,做愛就像吃蜂蜜吧?!?/p>

“大朝陽,餌塊粑你喜歡吃甜的還是油的?!?/p>

“甜的?!?/p>

“大朝陽,你做愛過嗎?”

朝陽一陣激靈。他沒有罵少游。你聽過留守孩童嗎?朝陽問少游。

“我就是啊,別人愛咋說咋說。我一天玩得很開心?!?/p>

朝陽想起那個女孩來,當(dāng)時他們是那所小學(xué)第一撥男女同桌之一。那時他們上六年級,比少游大不了多少,但沒他大膽,什么都敢問,什么都敢說。她比他大幾歲,他喜歡她,某天看到她緊貼左手臂上的袖子露出一粒黃豆大的皮膚,他偷偷多看了幾眼,為此總是心驚膽戰(zhàn)。后來在一次打掃衛(wèi)生中,他從語文老師講臺上的桌洞翻到一本雜志,快速翻閱其中一個篇章,第一次接觸到“筆友”一詞,他寫信給她,說可不可以做“筆友”。他們不知道做“筆友”需要做哪些準備。他們開始了綿長的書信往來,即便他們是同桌。每周一封信,堅持到上初中。后來,他們長大了一些,幾次羞澀的約會后,每個星期五下午和星期天早上,都相約同行,回家,回學(xué)校。他會逗女孩,什么時候你能給我洗一件衣服就好了。很簡單啊,你嫁到我家來,女孩哈哈大笑。我怕你哥揍我,男孩說,還是你嫁到我家來吧,我哥從來不打我,他給我找一個大嫂還能陪你玩。

“大朝陽,大朝陽……”

少游把聲音拖得有些長,尖聲怪氣問,想哪家姑娘。

朝陽哈哈大笑,從房頂上縱身躍向院后,少游在房頂上嚷嚷等等他。

“其實寫小說沒意思,”朝陽說,“我試著分身,以另一個人的眼光在寫我自己,可我總覺得這樣沒有意義。村里就剩一個寫小說的在家混日子,這樣不好看,不好看?!?/p>

“只有我媽和你知道我在寫小說,你知道不,我媽是恨鐵不成鋼,你是覺得村里多一個人陪你玩總是好的?,F(xiàn)在,我們在河邊,你覺得是你陪我還是我陪你?”朝陽盯著少游的臉龐,一臉認真。

“管它呢,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是吧?飯照樣要吃?!?/p>

“誰教你的,這些話?!背枂?。

“我媽說的。”少游回答。

“明天要停水,今晚回去叫你爺爺多蓄些水?!背栒f,說完撿起一塊石子打水漂。

“亂說,自來水說停就停啊,又不是你家的?!鄙儆我荒槻恍紝χ柸釉?。

“少游,你看,河流是一直向前的。”朝陽說。

少游笑個不停,眼淚都笑出來了,河水不向前難道還退回它老家去啊。

朝陽微笑,在山村,有個沒大沒小的孩子陪伴,總是好的。

他眼里又出現(xiàn)了那個女孩的身影,女孩說,明天我就去打工了,你可不可以去送我,從六洞門出發(fā)。他沒有回答,很久,說,我想吻吻你。女孩沒有回話,扭過頭去,頭發(fā)遮住臉龐,沒有理他。頭也不回走了。后來他收到一封掛號信,信中盡顯哀婉,說,如果有緣,他們再遇,緣分未到,會有個人先走,會有個人留后。他知道她指的是結(jié)婚這件事。信紙背面留有秦觀那兩行著名的詞句。

少游不知何時走到對岸去了,對岸屬興仁縣,這頭是晴隆縣。對岸的少游大喊,大朝陽,我喜歡我同桌,我送什么給她好?

朝陽向那邊的河水扔了一塊石頭,說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少游說這有啥,我媽小學(xué)時候還有人送她金光珠珠呢,被我撬來玩,賭輸了。

“你說送她珠珠的人是不是傻啊,送什么不好,送珠珠……哈哈哈哈……”

“明天會停水,”朝陽說,“到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們都出來挑水,你將可以聽到桶環(huán)與扁擔(dān)鐵鉤在力的搖擺和帶動下發(fā)出的悅耳的聲音?!?/p>

“少游,如果現(xiàn)在突然來一場大雨,你陪不陪我淋雨?!?/p>

“奉陪到底,朝陽哥!”少游沒有說“大朝陽”。

“要不了多久,我將是別人的父親?!?/p>

“你媽催你結(jié)婚了大朝陽?”

朝陽沒有說話。

朝陽有一個錯覺,看到自己從遠處挑來擔(dān)子,將水桶里的水倒進河里。他一直盯著河面,對著井水與河水碰觸的那個接觸點,發(fā)呆一陣,再望望遠方。

4

我還記得,在過去的某個短暫時刻,我知道達長前面那條小河就叫麻沙河,我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可是你們知道,我一滴眼淚都沒有。

小河有名字了,準確說它被人們用漢字給它命名,小河在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地圖上它不再叫小河。我知道,只有我們寨子用自己的話叫它“小河”,翻過幾座大山,遠處那些住在高山的苗族朋友和彝族朋友,他們是不知道我們把它喊作“小河”的,更不知道我們在布依話里把它念成“達涅”的音。

朝陽把稿子搓揉成一團團,扔到門外。遲疑幾秒,把那些紙團撿回來,仔細展開,鋪平。找來打火機。

媽媽來回幾趟,石缸即將注滿水。朝陽主動接過媽媽的擔(dān)子,替她把水倒進石缸,媽媽愣了幾秒,沒有說什么。媽媽,歇一下我們吃飯吧,朝陽說。

媽媽眼里有一層薄光閃過,打開電飯鍋,飯煮好了,掀開方桌上的布塊和塑料罩子,有切得不規(guī)整的土豆絲——青椒土豆絲,有西紅柿雞蛋湯,有爆炒豬肝。媽媽,我不會做飯,做得不好吃。我把你后天用來待客的豬肝拿來炒了,我還想做排骨,不會做。后天多殺兩只雞。

吃飯的時候朝陽不停在說話,媽媽,過幾天我出去找工作。幾個月后回家來準備考試。媽媽沒有說話,靜悄悄地吃飯,忘了夾菜。

朝陽翻看明天日歷。

3月10日,宜出行,會親友,放水,安葬……大利東西南北方。

作者簡介:

李世成,1992年生于貴州晴隆,布依族,現(xiàn)居貴陽。小說散見于《文藝報》《黃河文學(xué)》《青年作家》《芳草》《滇池》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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