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6日(農(nóng)歷八月十五),國民黨“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將軍度過了55周歲生日,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生日。
吳石與妻子商議,到臺北照相館合影留念。這些照片成為他與家人在一起的最后影像。在照片中,僅吳石和夫人、小兒子三人。明顯不是全家福。或許在他心里。不久后一家人就會團聚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當時,在他和很多人看來,臺灣的解放只是時間問題。很多人都相信,共產(chǎn)黨將不惜代價通過軍事手段解放臺灣。
有材料稱,吳石進入臺灣后,中共地下組織給他的代號為“密使一號”。這種說法純屬虛構(gòu)。也有資料稱,吳石是戰(zhàn)斗在臺灣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而且是中共特別黨員。這種說法也純屬演繹。事實上。吳石沒有在組織上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但他的確自覺選擇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吳石的好友、共產(chǎn)黨員何遂之女何嘉后來充滿深情地回憶:“(1949年)8月在臺北,父親和吳伯伯接觸密切。為了人民解放事業(yè)和避免祖國的分裂,吳石甘冒斧鉞。同意繼續(xù)為共產(chǎn)黨工作。我們還在香港協(xié)助吳石和黨組織接上了關(guān)系?!?/p>
10月初,吳石再次來到香港,與中共華東局對臺工作委員會駐港負責人、人稱“小萬”的萬景光會面。會見后,何嘉受萬景光的委托,送吳石到啟德機場,目送他離去。沒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
“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
對吳石提供的情報的重要性,參與過吳石案審理的李資生在《臺灣大間諜案破獲始末》文中寫道:“吳石是一個忠誠過度的情報員,他以參謀人員的立場,猜測中共目前需要的情報,而加以有意的收集。他并且懂得情報的要次,特別注重數(shù)字、圖表,使得朱小姐(朱諶之)轉(zhuǎn)送過去的資料,都對中共具有極大的價值?!?/p>
后來,國民黨保密局在“吳石案”檔案的“綜合檢討”中。對中共華東局派遣來與吳石聯(lián)絡(luò)的朱諶之頗多分析?!皺z討”評價朱諶之“黨性堅強,學(xué)能優(yōu)良”,被捕瞬間吞金企圖自殺。證明其早有應(yīng)付事變的準備?!皺z討”還認為,這次之所以能破獲“吳石案”,皆因朱諶之與蔡孝乾等聯(lián)絡(luò),暴露身份,犯了“橫的聯(lián)系”的嚴重錯誤。
1950年1月29日晚,中共臺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在住處被埋伏的國民黨保密局人員抓獲。蔡孝乾的公事包里有一個記事本,上面留下了“吳次長”的記錄。這成為致命破綻,使國民黨保密局將目標鎖定在吳石身上。
3月1日晚,吳石被捕。國民黨保密局二處處長葉翔之親自出馬,負責主審。葉翔之后來升任臺“情報局”局長,成為臺灣情報圈極具影響的人物。
在國民黨當局看來,“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事”。據(jù)李資生《臺灣大間諜案破獲始末》一文記敘:“當他初來的時候,他一度想用參謀次長的威嚴來嚇人??墒牵斨鞴苋藛T把一切情況暗示給他以后,他馬上改變態(tài)度,從此,他就很誠懇、很明白地說明自己的經(jīng)過。但他一貫的老脾氣,就是吞吞吐吐,不肯直截了當?shù)刂v,除非把一切證據(jù)都提出來,他很難得承認,尤其是牽涉到第三者的時候。他總帶著‘好心’來替別人洗刷。所以,我們說吳石‘誠意“坦白’是在偵訊人員有計劃的盤問中,使他不能不誠實,不能不坦白。嚴格地說,對吳石的偵訊是最困難的事?!?/p>
遲于吳石十天入獄、和他共處一室一個多月的獄友劉建修的口述,讓我們讀到了吳石在獄中最后的細節(jié)。
劉建修說,1950年3月10日,他因“郵電案”被逮捕,關(guān)進保密局的看守所“南所”。牢房的面積很小,里面已經(jīng)關(guān)了兩個犯人,年紀大的那人就是吳石,只是當時劉建修還不知其名。吳石有些胖,身材不高,臉形是圓的,頭發(fā)很短,像個光頭。
被關(guān)在“南所”的犯人,一天吃兩頓飯。吃飯時,他們?nèi)雵?,飯菜放在中央。從第一天起,劉建修就發(fā)現(xiàn)。吳石可能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因為每次都會送來一個小盆子,裝著別的食物,是專門給他吃的。盆子里有肉有魚,比一般犯人的伙食要好很多。
吳石整天都很安靜,幾乎是從來不講話。在他臉上,劉建修看不出什么表情?!八矝]有明顯憂愁的樣子,可以說是相當鎮(zhèn)定。吳石能夠這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我對自己的命運就感到害怕,也擔心家人和同志的情況?!?/p>
在白天,吳石通常一半時間在看書,其余時候就躺著,看書時就坐到光線照得到的地方。他一直在讀同樣的書,劉建修看到,有《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史綱》《世界史綱》。
牢房里另外一個人大約40歲,個子高大。聽口音是山東人。劉建修進來兩三天以后,聽到那山東人說,他是上校,在“國防部”某單位工作。因為金錢方面出了問題。所以從半年前起就被關(guān)在這里。不過他的問題已查清楚,沒有事了,大概一星期后就可以回去。那人還說。如果吳石和劉建修有事要向家人交代。他可以幫忙傳話。
劉建修始終沒問山東人姓什么。當時他心里恐懼。也害怕有“竊聽器”,所以任何話都不敢講,只是用耳朵聽。有時看守會把山東人叫出去,這種情形發(fā)生好幾次。
大約過了幾天,山東人和吳石互相在“咬耳朵”。劉建修覺得,是怕他聽到。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這樣講話。
兩三天后,看守喊山東人的名字。他收拾幾件衣服,弄成一個小包袱,就走了。
又經(jīng)過兩天左右。吳石在晚上被叫出去。整晚只有劉建修一人在房間睡覺,直到天亮,吳石都沒回來。他的書堆在地板上,劉建修看到,那本《中國文學(xué)史》封面上有毛筆寫的“吳石”兩字,字很端正,劉建修這時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第二天下午,門才被打開,兩個特務(wù)很粗暴地把吳石丟進來,那門又立刻關(guān)上。劉建修去查看他的情況。吳石被虐待得很厲害。躺在地板上不動,也不講話。他沒有穿長褲,身上到處是傷,皮膚是紅的、紫的,腿也腫得很大。
吳石一直躺著,過了一兩小時,才慢慢坐起來,靠著墻壁,仍然沒有開口。之后,飯送來了。吳石指著他的那盆菜,很虛弱地對劉建修說:“吃吧,吃吧?!笨墒撬约翰]有吃東西。劉建修問吳石的情形,吳石說:“我被用刑了?!眲⒔ㄐ迒枺骸笆裁词掳??”吳石說:“沒什么事?!?/p>
在那以后,看守每天會叫吳石出去擦藥。不管是白天、晚上,他都躺著不動,也不看書。
三五天后,吳石好一點了,有時坐起來看書,讀的還是那本《中國文學(xué)史》。劉建修覺得吳石看著不像“壞人”,很同情他。劉建修自己是個社會主義者,臺灣曾發(fā)生“2·28”事件,所以很痛恨蔣家政權(quán)。他猜想,吳石應(yīng)該也是反對國民黨的,但他不敢多問。
吳石也問他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等等,他說了,吳石點點頭,又問:“你是不是蔡孝乾的案子?”他說不知道。他后來覺得,吳石判斷得不錯,但他當時真的不知道蔡孝乾是誰。
過了一兩個星期,有一天晚上,吳石又被叫出去。也是第二天下午才抬進來。這次吳石更加痛苦。他睡了一天一夜,沒有動。眼睛閉著,一直發(fā)出呻吟的聲音。劉建修不敢打擾他,而且很害怕,覺得這也是他將來的遭遇。每次飯菜送進來,他都會勸吳石:“還是要吃一點,不吃不行。”吳石勉強爬起來,吃一點點,喝一些湯。劉建修看到他這個樣子,心里很難過。又過一陣子,吳石的身體有些恢復(fù)。
一天,看守把門打開,喊劉建修的名字,說:“出來!”這次輪到他了。特務(wù)分成三組,每組兩個人,輪流審問,兩至四小時換班一次。用刑是非??膳碌?。“那些特務(wù)沒有人性,不是人,簡直是禽獸、魔鬼?!彼惶Щ乩畏繒r。也是不能動,只能躺著,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吳石自己也很虛弱。但會對他說些鼓勵的話,并且叫他吃自己那一盆食物。劉建修沒有吃,實在是吃不下。但他還是很感謝吳石,因為從吳石的眼神、口氣,他覺得吳石是關(guān)心他的。
吳石在保密局監(jiān)獄度過了三個月零十一天的痛苦歲月。因為遭受酷刑,一只眼睛失去光明。
他心里知道,幾乎沒有指望走出這深牢大獄。他斷斷續(xù)續(xù)草就了遺書,遺書寫在《元趙文敏九歌書畫冊》的背面,為行草所書。多少年后,他的親人好友讀到了這兩千多字的遺書。
吳石回憶了自己29歲與夫人王碧奎結(jié)婚,壯年氣盛,家中事稍不當意,便辭色俱厲,但碧奎對他忍讓有加,親切相待。30年夫婦,極見和睦。此次累及碧奎,感覺真是有負于她?!疤峒皟号翞閭??!彼铉姁鄣男鹤硬?歲,從未久離膝下,朝夕擁抱調(diào)笑,讓他忘憂。春天剛報名入私立幼稚園,還沒見到他入學(xué)就被捕。“不知父子尚有見面之日否?思之不禁淚涔涔下矣?!?/p>
他寫道,自己一生清廉,生活簡樸,唯一的資產(chǎn)就是書籍。希望諸友好能為他設(shè)立小規(guī)模圖書館,以作紀念,讓他愛書與好讀之美習(xí)傳諸后人:希望兒輩知自立,為善人,謹守清廉儉樸家風。
最后他寫道:“十余年來風塵仆仆,又因抗戰(zhàn)八載以迄于今,戎馬關(guān)山都無閑逸之境,致讀書養(yǎng)性功夫,大大欠缺,而有今日失足。夫復(fù)何言,夫復(fù)何言!”
就義“馬場盯”
1950年3月底至4月初,隨著對吳石等人偵訊的結(jié)束,對于“吳石案”相關(guān)人員的最后處理也提上了日程。
4月7日?!皣啦俊眳⒅\總長周至柔簽報蔣介石,提出審判人員組成的架構(gòu),請示如下:“奉:交辦本部中將參謀次長吳石等叛亂一案,業(yè)飭軍法局偵訊終結(jié),依法應(yīng)組織高等軍法會審?fù)ァj惻稍摼趾喍本珠L曹秉喆、簡三軍法官宋膺三為本案審判官外,擬請指派戰(zhàn)略顧問、二級上將蔣鼎文為審判長。戰(zhàn)略顧問韓德勤、劉詠堯為審判官。當否,簽請示遵?!彼奶旌螅Y介石批示“可照辦”。
由此,對吳石等人進入審判程序。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審理,6月初,蔣鼎文、韓德勤、劉詠堯呈文周至柔,提出對吳石、陳寶倉、聶曦、朱諶之給予重判,但免于死刑。周至柔轉(zhuǎn)呈蔣介石。6月7日蔣介石閱后大怒,嚴厲地批示:“蔣鼎文、韓德勤、劉詠堯?qū)徟胁还樽锓刚f情,殊為不法之至,應(yīng)即明該三員革除原職為要。”就此,審判意見發(fā)生逆轉(zhuǎn)。
1950年6月10日。一個陰霾滿天的日子。下午4時,由蔣鼎文上將任審判長,韓德勤中將、劉詠堯中將等任審判官的“特別法庭”在“國防部軍法局”開庭。審判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貼墻站著一溜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國民黨軍警。
整個審判時間很短,審判長匆匆問過四名“要犯”的姓名、年齡和籍貫后,就匆匆宣讀了死刑判決,并稱死刑已經(jīng)最高當局核準,立即執(zhí)行。實際情況是,蔣介石親自“核準”的“總統(tǒng)寧高字390084號”殺人密令已于開庭前一日送達“軍法局”。
刑車從青島東路的“軍法局”開出,一路經(jīng)過上海路、南海路幾個街區(qū)時,陰霾了大半天的臺北下起了連綿的六月雨。沿途不少軍民冒雨觀看。
一刻鐘后,刑車抵達“馬場町”。這是河邊的一片坡地,空曠而荒涼早在日據(jù)時代,就是處決犯人的場所。四人在此就義。
當時情形,唯有香港《星島日報》第二天在頭版顯要位置做了報道,在當時頗為轟動。報道的大標題為《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同被處死》,還特別加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副標題《吳石臨刑前從容吟詩》。
報道說,6月10日下午4時,“國防部軍法局”高等軍法審?fù)ラL蔣鼎文升庭,依據(jù)懲治叛亂條例,將吳石、陳寶倉、聶曦、朱諶之四人判處死刑。四人聞到,默無一語。
隨后,書記官桑振業(yè)走近被告席,通知四人:如有遺言,準許當場書寫。吳石、陳寶倉和朱諶之都留下了簡單遺囑,聶曦則“迷惚不復(fù)書寫”。10分鐘后,遺囑寫完。
四人在庭上飲酒頗多。旋由憲兵押登卡車,抵“馬場町”刑場。四人經(jīng)行刑憲兵扶持下車,“舉步已見艱難”。4時30分,四人自左至右跪于刑場坡地。一聲“執(zhí)行”的命令,四憲兵執(zhí)槍行刑。槍聲齊響后,四人同時倒地。吳石慘叫一聲后,其心臟緩緩自傷處突出。“吳石中兩槍斃命,朱諶之中六槍始斃命,血流遍地,事后分裝入四具薄棺掩埋。”
報道透露,吳石事前早知難免一死,遺書早在獄中草就,當堂只寫詩一首。至于這首詩寫了什么,《星島日報》未透露一字,之后也無后續(xù)報道,把懸念留給了讀者,也留給了歷史。
幾年前,筆者從吳石將軍家人手中看到吳石最后的手跡。讀到這首用生命凝結(jié)成的詩句。這首詩是吳石在獄中就寫在遺書之末的,庭上再書寫了一遍。詩寫道:天意茫茫未可窺,遙遙世事更難知。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yè)總成空。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
又過了兩個月,1950年8月10日,因“吳石案”受牽連的吳石副官王正均、作戰(zhàn)參謀林志森就義。至此,因“吳石案”遭殺害的人士達六人之多。因“吳石案”受牽連者逾二百人。總數(shù)字有多少,只能期待時間來給出答案。
1994年,吳石將軍遺骨回歸大陸,和夫人合葬于北京香山公墓。一座漢白玉紀念碑上寫著:吳石將軍、王碧奎夫人之墓。墓碑背面記刻著:勝利后反對內(nèi)戰(zhàn),致力于全國解放及統(tǒng)一大業(yè),功垂千秋。1975年,人民政府追贈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