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奎鳳
孟荀比較是中國哲學史的一個重要議題,近年來這方面的討論也相當多*如沈順福認為:“儒家哲學包含兩個不同的傳統(tǒng),即以孟子為代表的性本論傳統(tǒng)和以荀子為代表的人本論傳統(tǒng)。前者主張以善性為本,倡導順其自然。后者突出仁義為本,強調(diào)教化改造?!眳⒁娚蝽樃!墩撊寮艺軐W的兩個傳統(tǒng)》,《周易研究》2018年第1期。。比較《孟子》《荀子》文本,就修養(yǎng)工夫而言,我們注意到孟子重視“養(yǎng)”,而荀子重視“積”,可以說孟子重由內(nèi)而外的“充養(yǎng)”、生發(fā),荀子重由外而內(nèi)的“隆積”、習偽。胡適曾從教育理念上指出:“孟子說性善,故他的教育學說偏重‘自得’一方面。荀子說性惡,故他的教育學說趨向‘積善’一方面”*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244頁。?!白缘谩被旧弦彩恰俺漯B(yǎng)”義。就人生修養(yǎng)而言,通過比較“充養(yǎng)”與“隆積”的工夫論意蘊,我們也可以進一步認識孟荀思想體系的旨趣與異同。
《孟子》一書出現(xiàn)“養(yǎng)”字64次,其中一部分是從修養(yǎng)工夫的角度來談的,頗有思想意義。在《孟子》第二篇《公孫丑上》談到著名的“養(yǎng)浩然之氣”的問題時,孟子說: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本文對引文所做的強調(diào)為作者所加,下同。,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逼渥于叾曋鐒t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過去常常爭論“浩然之氣”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應該說,浩然之氣,主客觀的因素都有,既有客觀性的氣的基礎(chǔ),更有主體精神修養(yǎng)的因素,因此,孟子強調(diào)“配義與道”“集義所生”*李景林指出:“馮(友蘭)先生講‘生’是創(chuàng)造的新生,是對的;朱子的‘復其初’說,于孟子亦有根據(jù)。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才能真正理解孟子養(yǎng)浩然之氣思想的全面的意義”。見李景林《“浩然之氣”的創(chuàng)生性與先天性——從馮友蘭先生〈孟子浩然之氣章解〉談起》,《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7年第5期。。浩然之氣是一種很高的大丈夫修養(yǎng)境界,應該說這句話也是孟子夫子自道,是對他本人浩然心境的一個描述,也是其修養(yǎng)心得與世人的一個分享。這種氣“至大至剛”“塞于天地”,這也讓我們想到《盡心上》中孟子所說“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浩然之氣也必然是“萬物皆備于我”“上下與天地同流”的精神境界。孟子這里用“揠苗助長”的故事強調(diào)養(yǎng)“浩然之氣”要“勿忘勿助”,不可不管不問,也不能操之過急,要在一定的養(yǎng)護下讓其自然生長。
《告子上》也集中討論了“養(yǎng)”的工夫論問題,孟子說:
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鬃釉唬骸安賱t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惟心之謂與?
這里以“牛山之木之美”比喻人本有仁義之心,以“斧斤伐之”比喻“放其良心”;以“萌蘗”比喻“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敝贫?,以“牛羊牧之”比喻“旦晝所為之梏亡”;以牛山“濯濯”比喻人“違禽獸不遠”的惡俗狀態(tài)。所謂“夜氣”“平旦之氣”應該是指“清明之氣”或元氣,這種氣能養(yǎng)護、滋養(yǎng)善端。因此,孟子強調(diào)“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可見關(guān)鍵是要“養(yǎng)”,引用孔子的話也是說明“操存”工夫的重要性,“操則存”就是“得其養(yǎng)”,“舍則亡”就是“失其養(yǎng)”,可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陳來先生也強調(diào):“正如并非抽象地說一粒種子有成為植物的可能性,而是指一株已經(jīng)萌長的細芽所具有的可能性,且以此種生長的可能性為其本性,另一方面他也指出,此細芽雖然現(xiàn)實地具有明白完全的生長本性,但如果不能養(yǎng)之理之,則必不能完成其生長之途”。見陳來《先秦儒學講稿:孔子·孟子·荀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180頁。。
“充”字在孟子文本中也多有修養(yǎng)論意義,與“養(yǎng)”字可以相互發(fā)明,如《公孫丑上》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捌埬艹渲?,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與《告子上》所說“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也可以相互對應。四善端是“萌蘗”,是火種,是源泉。孟子經(jīng)常用“源泉”比喻“善端”,強調(diào)修身要有本,有源頭活水,才能不斷充養(yǎng)擴大,他說:“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又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下》)?!吧钤臁薄百Y深”“自得”“居安”“逢源”都是形容人與道體不斷深入混融之狀態(tài)。
“養(yǎng)”在修養(yǎng)工夫論意義上也有多個層面。首先,養(yǎng)氣是一個層面,如“養(yǎng)浩然之氣”“養(yǎng)夜氣”。其次,孟子也論到“養(yǎng)心”,他說“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下》)。再次,孟子還說到“養(yǎng)身”,如說“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皆知所以養(yǎng)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孟子·告子上》)。應該說,養(yǎng)心與養(yǎng)身是一體的,身心一如,氣為其中介,養(yǎng)身、養(yǎng)心、養(yǎng)氣貫通一體,這是孟子的全面養(yǎng)生思想。需要注意的是,孟子強調(diào)“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孟子·告子上》),養(yǎng)身并不是養(yǎng)口腹之欲,那只是“養(yǎng)其小者”,其所謂養(yǎng)身,應該說是講在修心的主導下全身氣脈的貫通,所謂“德潤身”是也?!侗M心上》中孟子也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安B面盎背”是全身氣脈通暢、生命力旺盛的表現(xiàn)。孟子還說:“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孟子·盡心上》)“踐形”古來解釋不一,程子釋為“充其形”,孟子于《盡心下》說:“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佰`形”可以說即是這里的“充實而有光輝”“大而化之”,在“上下與天地同流”的狀態(tài)中形體沒有了質(zhì)礙,似也可用“道成肉身”來詮釋,形體成為道的表現(xiàn),形而上下,完全貫通。
養(yǎng)氣、養(yǎng)心,最根本的還是“養(yǎng)性”,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朱熹認為:“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27頁。?!氨M心”“存心”“養(yǎng)心”應該說都是要使本心之善完全朗現(xiàn),善體全顯,起心動念也都是天理流行、純一善相?!爸浴薄梆B(yǎng)性”是要見到萬物一源同體,所謂“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上下與天地同流”是也?!疤臁笔怯钪娲嬖谥w大全,“知天”“事天”是對整體無限者“天心”“天命”的敬畏。心、性、天是縱向貫通并十字打開的遞進、提升,而這個動態(tài)的充養(yǎng)、擴充的過程也是始終伴隨有氣在質(zhì)和量兩方面的變化。性可以從體用兩個方面來講,體上說,性是萬物一源,發(fā)用上說,性即是“善”,仁義禮智是善在人道方面的主要表現(xiàn)。程子說“天者理也”,天理實質(zhì)上即是個至善。人類之所以高于其他物種,應該說根本上講是因為人可以見性通天,達于至善,至善也是完成了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有“神性”。從存在論上講,萬物統(tǒng)一于氣,同時展現(xiàn)為“善”的辯證運動,這又統(tǒng)一于人心、人的靈明,人的靈明也即是宇宙的靈明和精神。孟子哲學深契于此,仁義禮智、至善植根于人心,本心是個至善,通達性天,但常人為現(xiàn)象物欲所蔽,往往放其良心,喪其天爵神性,則有沉淪禽獸之虞。通過“內(nèi)求”理性之“思”“操存”與“充養(yǎng)”的工夫,善的種子、萌芽終成參天大樹,源泉混混,不舍晝夜,可放之四海,左右逢源。
方朝暉在前人關(guān)于孟子性善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一種新的動態(tài)人性觀,認為“孟子的‘性’概念包含先天地決定的生存方式或成長法則這一重要含義,而性善論的主要依據(jù)之一是指孟子發(fā)現(xiàn)了生命健全成長的一條法則——為善能使生命輝煌燦爛。孟子與道家均有一種動態(tài)的人性觀,如果說道家人性論是從精神和生理角度發(fā)現(xiàn)了人性健全成長的法則,孟子人性論則是從道德角度發(fā)現(xiàn)了人性健全成長的法則。對孟子人性觀的重新認識,可以彌補心善說和人禽說在解釋孟子性善論時的不足”,其強調(diào)“為善有利于生命健康成長”*方朝暉:《從生長特性看孟子性善論》,《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這個看法對我們深入認識孟子“充養(yǎng)”修身工夫論頗有啟發(fā)。植根于人心的善,只要得其養(yǎng),就能不斷擴充到天地,同時善是一種生命力,帶著元氣能量,善得到生長,浩然之氣就會從根本上貫通全身氣脈,使人富有勃勃盎然的生命活力。就此而言,孟子之學是養(yǎng)生學,是修身學,也是關(guān)于善的宗教學。
“積”在《荀子》一書中出現(xiàn)86次,多有修養(yǎng)工夫論意義?!缎詯骸菲?、《儒效》篇都強調(diào)“圣人也者,人之所積”,“積”什么呢?積禮義?!度逍А菲獜娬{(diào)說:“人積耨耕而為農(nóng)夫,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荀子非常重視外在環(huán)境習俗熏染的影響,這個熏染也就是“積”的過程。他也多次用到“注錯習俗”一詞,“注錯”指行為舉止。《榮辱》篇說:“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nóng)賈,在執(zhí)注錯習俗之所積耳”?!度逍А菲舱f:“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人知謹注錯,慎習俗,大積靡,則為君子矣”。應該說“注錯習俗”是強調(diào)對“禮義”的學習和教養(yǎng)。
在荀子看來,“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目辨白黑美惡,而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yǎng)”,這些生理感官欲望和自然能力“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荀子·榮辱》),他把這些看作人的本性,“性不足以獨立而治。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相應地,“積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荀子·儒效》)。在《荀子》的思想體系中,可以說,與“性”相對的是“積”和“偽”,積“禮義法度”,積“仁義法正”,而禮義、仁義可以說都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通過“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荀子·性惡》)。就是說這些禮義、仁義、法度也不是圣人內(nèi)心本性生出來的,不是圣人造出來的,圣人也是要通過“積”“偽”才能成為圣人。人人都能認識仁義法正,都能實踐仁義法正,因此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君子。荀子也非常強調(diào)“師法”的重要性,他說:“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人無師法,則隆性矣;有師法,則隆積矣。而師法者,所得乎積,非所受乎性”(《荀子·儒效》)。“隆性”就是順著自己的性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就會流于小人或惡人。“隆積”,化性起偽,學習實踐禮義法度,就會成為圣人君子。
“禮義法度”也好,“仁義法正”“師法”也好,實質(zhì)上都是“善”的表現(xiàn),“積禮義”也就是“積善”。“積善”一詞在《荀子》中有三處,但在先秦其他文獻中,“積善”一詞非常少見,除《荀子》外,似僅見《易傳·坤·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一句?!胺e善”在《荀子》一書中的具體語境如下: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荀子·勸學》)
故積土而為山,積水而為海,旦暮積謂之歲,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荀子·儒效》)
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荀子·性惡》)
“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即是說圣人是善的完全實現(xiàn)。“積善成德”指的是使善內(nèi)在化為穩(wěn)固的德性,這時就會“神明自得”。從“積善不息”到“通于神明,參于天地”,是從量變達成了質(zhì)的變化和飛躍。“神明”在《荀子》一書中出現(xiàn)7次,值得關(guān)注。關(guān)于“通于神明”,《儒效》篇也說:“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并一而不二,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巴ㄉ衩?,參天地”是一個至高的修養(yǎng)境界?!兑讉鳌は缔o》中也多處提到“通神明”的問題,如《系辭下》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子曰:‘乾坤其易之門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這里“神明”與“天地”都是并列出現(xiàn)??梢?,《荀子》與《易傳》在一些具體思想表述上存在著一定關(guān)聯(lián)性。不過,《系辭》是“通神明之德”,《荀子》是“通于神明”。類似直接用“通于神明”一詞的,是《孝經(jīng)》:“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薄豆茏印ぞ攀亍芬舱f:“誠暢乎天地,通于神明,見奸偽也”?!盾髯印芬粫嗵幯约啊巴ㄓ谏衩鳌?,這一點在先秦典籍中很突出,“神明”“通于神明”與荀子思想體系甚有關(guān)涉,但前人于此鮮有深論?!胺e善不息”的質(zhì)變是“通于神明,參于天地”,可以說是由道德境界進入了天地境界,“神明”高于“善”,也可以說善源于“神明”。“積善全盡”就達到了神明化境,也就是進入了圣人境界。究極本原而論,在荀子那里,圣人也是源于神明。“神明”于《荀子》,大概相當于“天”于《孟子》。孟子由內(nèi)而外,存心養(yǎng)性以通天;荀子由外而內(nèi),化性起偽,積善不息,以通神明;二人所持都是天人合一、合內(nèi)外之道。
“積”為聚集、匯聚之義,不自覺的“積”是習染,自覺的“積”是主動學習,都是由外而內(nèi)?!盾髯印芬粫杏玫摹胺e”多是從正面來講,強調(diào)的是“積善”“積德”“積美”“積思慮”“積義”,等等。在《荀子》中,與“積”意義比較接近的還有“靡”,如《性惡》篇說:“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wù)邎蛩从頊酪玻坏昧加讯阎?,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wù)咂壅_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叶岩樱∶叶岩?!”“靡”在這里就是浸潤、浸染的意思?!胺e”與“靡”也有連用的情況,如《儒效》篇說:“工匠之子,莫不繼事,而都國之民安習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故人知謹注錯,慎習俗,大積靡,則為君子矣??v情性而不足問學,則為小人矣?!碑斎?,“積”更多的是主動自覺的學習積累,而“靡”似多指不自覺的耳濡目染、浸潤、熏習,“積靡”連用時偏指“靡”的意味較重?!胺e”在《荀子》中與“偽”的意思也較為接近,《性惡》篇5次出現(xiàn)“禮義積偽”連用:
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
應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斫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圣人之于禮義也,辟則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為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所賤于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長期以來,學界主流多把荀子之“偽”泛泛理解為人為,應該說這是不夠準確的。廖名春強調(diào),與自然之性相對,“禮義積偽”“其善者偽”之“偽”并非指一般意義上的人為,“而是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指的是道德理性之為”*廖名春:《由〈荀子〉“偽”字義論其有關(guān)篇章的作者與時代》,《臨沂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由此,我們也可以說《荀子》中的“積”主要來講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積”,而是善言善行之積、德性之積,善是道,是力量和能量,積善成德,使善成為內(nèi)在穩(wěn)固的德性,就將本于身體欲望的自然本性給化掉了,最終通于神明。當然,就《荀子》文本而言,細究起來,“積”與“偽”也還是有區(qū)別的,《正名》篇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這樣如梁濤所說“偽”就是“心經(jīng)過思慮后作出的選擇 、行為”*梁濤:《荀子人性論辨正: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哲學研究》2015年第5期。,同時,“偽”又是“積”的結(jié)果,是一種善的成就。
過去常簡單認為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惡,以至于把二人對立起來,歷史和實踐表明,這是不足取的。近年來的研究,開始擺脫傳統(tǒng)道統(tǒng)的偏見,認識到孟荀思想積極的一面,其也呈現(xiàn)出孟荀合論、統(tǒng)合孟荀的新趨勢。就歷史和現(xiàn)實而言,《孟子》《荀子》對人的修身都很有裨益,都發(fā)揮了鼓舞人心、促使人向上向善的作用,兩書的很多格言名句都有著穿越時空的永恒價值。
孟子的修身工夫一言以蔽之曰“養(yǎng)”。對孟子而言,心、性、天是內(nèi)在貫通的,善是“根芽”“源泉”,內(nèi)在于人心人性。這種本體狀態(tài)的心,通達性天,且萬物一體,我與萬物一氣相連相融,這是大我、人之“大體”。內(nèi)心之善根、善源,順其生長、流淌,終會參天地、放四海。但其生長、擴充是需要一定條件的,需要“勿忘勿助”的操存的工夫,需要呵護、養(yǎng)育,需要“集義”。孟子認為人有不學而能的“良能”和不慮而知的“良知”,愛親、敬兄之仁義是人生而能知能行的。作為君主,愛親敬兄之仁義擴充到天下百姓,就是行仁政。但是在外界惡俗環(huán)境的影響下,人可能會喪失、泯滅良知良能,良知良能不得伸展生長。因此,外在環(huán)境于孟子修身也很重要。當然,相對荀子來說,在孟子這里,環(huán)境并不是根本決定性的,孟子說“待文王而后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孟子·盡心上》),天縱豪杰在惡俗的環(huán)境下照樣可以成為圣賢,這靠的是對內(nèi)在善性力量的覺悟*孟子很重視“覺”字,他引伊尹的話說:“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孟子·萬章上》)。
“積”字鮮明體現(xiàn)了荀子的工夫論特征。荀子把“性”看作所有天生的、非人為的因素,傳統(tǒng)上多認為荀子主張性惡,應該說是有些不確切的,近年來一些學者認為荀子是性樸說。荀子確實多從生理欲望和自私自利方面講人性,順此,性會流于惡,但直接說性惡,恐怕是荀子后學的進一步發(fā)揮,以與孟子對立。荀子說:“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荀子·性惡》),又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因此,“知”“能”“義”也是人性,“義”是一種分別善惡、循善而行的能力?!盾髯印し窍唷氛f:“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圣王”。因此,全面來說,荀子所論人性有自然生理欲望、好逸惡勞、自我中心、爭奪等不好甚至流于惡的一面,也有知、能、義,分別善惡、循善能行的一面,在荀子的論述中,似前者的慣性力量更大,因此就需要學習、積善,通過習偽來化性,所化之性是生理欲望、自私爭奪之性*楊國榮先生也指出:“在荀子那里,積善成圣同時又展開為一個化性的過程,亦即改造本性之惡使之合乎普遍的道德理想,后者決定了成圣不能歸結(jié)為向出發(fā)點的回復,而應理解為新的人格要素的形成過程:‘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不茍》)。較之孟子‘求其放心’之說,荀子對成人過程的如上理解,無疑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思路:它在理論上已經(jīng)開始超越了復性說”。見楊國榮《超越本然的自我——從儒學的演變看荀子的人格學說》,《思想戰(zhàn)線》1993年第1期。。
在孟子,善內(nèi)在于人心人性,工夫在存養(yǎng)擴充。在荀子,心性雖有知善行善的能力,但本身還并不是善;善作為道和禮義法度外在于心性,因此,需要積偽來化性。與孟子重內(nèi)在覺悟、自得自覺相比較,荀子非常重視學習,其書第一篇即為勸學,與《論語》首篇《學而》之學習精神遙相呼應契合,學習的過程也就是積偽*東方朔指出,在荀子這里,“學還是人禽之別的一個重要標準”,“當年孟子言人禽之別再人有‘四端’,荀子代之于人有義、辨、群、分;今荀子又言禮義之學為人禽之界端”。見東方朔《“可以而不可使”——以〈荀子·性惡〉為中心的詮釋》,《諸子學刊》第七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4頁。。學習、積偽要“專心一”、鍥而不舍,要“用心一”而不能“用心躁”,《荀子》說:“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荀子·性惡》),“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荀子·勸學》)。同樣,孟子存養(yǎng)、操存工夫也強調(diào)要“專心致志”,不能一曝十寒,在《告子上》論牛山之木后,孟子說:“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當然,荀子“專心”的重點在學習圣人之禮義法度,而孟子“專心”的重點在操存、存養(yǎng)、擴充內(nèi)心之善端。孟荀都很重視“心”的積極能動性,強調(diào)“思”的重要性,如孟子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天所與我”之大體當為萬物一體之善性、天性,但耳目之官常蔽于物,通過心之思可以除物之蔽,使得善性根源能夠生長、充擴,因此,孟子之思是發(fā)掘發(fā)揚內(nèi)在善性之道*楊海文認為:“孟子的‘思’亦即牟宗三先生所說的‘逆覺體證’,表現(xiàn)為在心的存在過程中不斷地‘反求諸己’。反求諸己,又是為了擴而充之”。見楊海文《孟子心性論的邏輯架構(gòu)》,《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同樣,荀子也講“解蔽”,荀子的“蔽”是由萬物相異造成的,通過“虛一而靜”的心術(shù)修養(yǎng)可以解蔽,做到“大清明”,使“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從而“知道”:“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jīng)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荀子·解蔽》),這是荀子的大人境界?!兑讉鳌は缔o》所說“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通神明之德”與荀子“大清明”相類,“類萬物之情”與荀子“疏觀萬物之情”相類?!督獗巍菲男男g(shù)之道,與《荀子》其他篇章所說通過“積善”來“通神明”的方式似有所不同*梁濤認為,《解蔽》“完成于游齊的晚期,這說明荀子晚年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之前對思孟之學的態(tài)度,不再視為敵人,而是有意地借鑒、吸收,并對自己以往的思想進行調(diào)整。荀子晚年出現(xiàn)這種思想變化不是偶然的,而是與其關(guān)注意志的塑造、培養(yǎng)以及道德主體性的確立密切相關(guān)的”。見梁濤《荀子人性論的歷時性發(fā)展——論〈修身〉、〈解蔽〉、〈不茍〉的治心、養(yǎng)心說》,《哲學動態(tài)》2017年第1期。當然,究竟是把《荀子》各篇看作是荀子不同年齡階段思想的反映,還是看作荀子門人后學不同思想的表達,這也可以再討論。。
總體上來說,孟子貴自得、充養(yǎng),主張善內(nèi)在于心性,善是心的本體、本根,本心即是善的源泉,善是仁義禮智之性理,也是一種“上下與天地同流”的浩然之氣,理氣合一的善是先天的,也是需要后天操存的工夫去養(yǎng)成的。本心之善根、善源需要不斷充養(yǎng)、擴充,最終放之四海,參乎天地,通達性天,這種內(nèi)圣修養(yǎng)在政治上也必然發(fā)之為仁政。荀子貴隆積、外爍,認為心雖有認識禮義法度的能力,但本身還并不是善,相反心性中更多的是生理情欲、自私自利,若放縱這種情欲私利之小我,天下就會大亂。在荀子看來,善是社會群體的和諧有序,要靠禮義法度來保障,因此人必須努力學習禮義法度,不斷積善成德,積偽化性,化小我為大我,最終通于神明、參于天地。孟子重自得自覺,荀子重學習積累,但兩人都有從小我走向大我之期許和信心,故“人皆可以為堯舜”“涂之人皆可以為禹”。小我指源于身體的感官情欲、自私自利之我,大我指“上下與天地同流”“萬物皆備于我”以及“通于神明,參于天地”“大清明”之我。孟荀學術(shù)同歸于個人、社會與天地的康樂和諧、生生不息,既是大生命養(yǎng)生修養(yǎng)哲學,也是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政治哲學。今天儒學的發(fā)展需要統(tǒng)合孟荀,只有反本開新,綜合創(chuàng)新,才能開拓儒學在新時代發(fā)展的新格局、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