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文

（浙江海洋大學(xué) 中國海洋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舟山 316022）

《爾雅》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訓(xùn)詁著作，歷代注疏《爾雅》者以釋義為主，兼及注音。其注音主要有反切法、直音法、紐四聲法等多種方式。現(xiàn)代學(xué)者的注音則采用漢語拼音方案。但《爾雅》字詞究竟該讀何音，古人古注有爭議，今人今注亦不統(tǒng)一。本文主要針對一些有爭議的注音，本著盡量復(fù)原《爾雅》原音原義的原則，通過梳理注音產(chǎn)生的背景和依據(jù)等方式進行疏考，力求幫助今人讀準(zhǔn)《爾雅》字詞之音。

一、悈

《爾雅·釋言》：“悈，急也?！?/p>

今按，“悈”的注音有爭議 ：一讀 jí，如徐朝華《爾雅今注》：“‘悈（jí）’通‘亟（jí）’。急速?！盵1]一讀jiè，如胡奇光、方環(huán)?！稜栄抛g注》：“悈（jiè）：警戒、警惕?！盵2]鄒德文、李永芳《爾雅》注解 ：“悈（jiè）：褊急?！盵3]管錫華《爾雅》譯注 ：“悈（jiè）：本義為警戒，引申為褊急。”[4]

徐氏“通‘亟（jí）’”之說古已有之，邢昺《爾雅疏》：“悈與亟同?！洞笱拧れ`臺》云：‘經(jīng)始勿亟。’《文王有聲》云：‘匪棘其欲。’《禮記》引此詩作‘匪革其猶?！镆嗉币?。悈、亟、棘、革，字雖異，音義同。”[5]鄭樵《爾雅注》亦云：“悈與‘經(jīng)始勿亟’同音。亟、棘、革，《詩》、《傳》并通為‘亟急’之亟字?！盵6]古之學(xué)者給“悈”注“亟”音者亦有不少，如楊國楨《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爾雅》：“悈，同棘。”[7]干朝梧《爾雅音釋》：“悈，亟。”[8]也有不少學(xué)者給“悈”注有二音，如陸德明《爾雅音義》云：“悈，本或作極，又作亟，同。紀(jì)力反。一音戒。”[9]郝懿行《爾雅義疏》既云“悈與亟音義同”，又謂“悈，通作戒”[10]，也是存有二音。孫偘《爾雅直音》亦注有二音：“悈，亟、戒。”[11]今謂“悈”“亟”音近而相通之說可從，但其語音發(fā)展有一個不斷變化的復(fù)雜過程。亟，《廣韻》紀(jì)力切，屬見紐職韻，上古則屬見紐職部。悈，《廣韻》古拜切，《集韻》、《韻會》、《正韻》居拜切，并音戒，屬見紐怪韻，上古則屬見紐職部。不難看出，“悈”在上古與“亟”音同而通，但是，發(fā)展到中古，其音則漸相分別。故從唐代開始，學(xué)者作注則存有二音。陸氏“紀(jì)力反”之音注的正是通“亟”之音。

綜上所述，“悈”之今音當(dāng)依《廣韻》“古拜切”讀作jiè。

二、廯

《爾雅·釋言》：“廩，廯也。”

今按，“廯”的注音有爭議：一讀上聲，如徐朝華《爾雅今注》：“‘廯’：音xiǎn?！币蛔x平聲，如胡奇光、方環(huán)?！稜栄抛g注》：“廯（xiān）：倉廩。”鄒德文、李永芳《爾雅》注解 ：“廯（xiān）：囷倉，倉廩?！?/p>

徐氏等讀上聲于古有據(jù)，如陸德明《爾雅音義》：“廯，息淺反。”姜兆錫《爾雅注疏參義》：“廯，先上聲?！盵12]《爾雅音圖》：“廯，音侁?！盵13]孫偘《爾雅直音》：“廯，先上聲?！睏顕鴺E《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爾雅》：“廯，先上聲。”干朝梧《爾雅音釋》：“廯，息淺切。”胡氏、方氏等讀平聲亦有據(jù)，《廣韻·仙韻》：“廯，相然切。”《漢語大詞典》亦據(jù)此讀 xiān。[14]

今按，“廯”字未見于古代經(jīng)典，故郭注云“未詳”，陸氏則引諸家之說。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二十七亦云：“《文十三年公羊傳》：‘群公廩?！涡菰唬骸畯[者，連新于陳上，財令半相連爾?！柙唬骸畯[謂全是故谷，但在上少有新谷，財?shù)孟噙B而已，故謂之廩。廩者希少之名。’少與鮮同義，故《爾雅》訓(xùn)廩為鮮也。（經(jīng)文）作廯者，因廩字而誤加廣耳?！盵15]王氏此說與舍人注略同，皆訓(xùn)作“少鮮”，則“廯”當(dāng)讀上聲，即陸氏“息淺反”之音。孫炎謂“廯，藏榖鮮絜也”，則“廯”當(dāng)讀平聲，今《漢語大詞典》依《廣韻》相然切注為xiān，釋作“囷倉，倉廩”。《漢語大字典》亦依《廣韻》相然切注為xiān，釋作“倉廩”，首引例證為本經(jīng)邢疏：“《廣雅》云：‘廯，倉也。’則廩廯皆囷倉之名?！盵16]我們認為，相較之下,依陸氏讀上聲訓(xùn)“少”更有說服力。今引郝懿行《爾雅義疏》佐證之：“……可知古本‘廯’止作‘鮮’，后人淺俗妄以義作廯耳。郭云‘未詳’，蓋以經(jīng)典無廯字故也。若作鮮，鮮訓(xùn)少也。廩亦少意。故《公羊文十三年傳》‘群公廩’何休注：‘廩者，連新于陳上，財令半相連爾。’鄭氏《易注》引作‘群公濂’。濂猶廉也，廉亦少意。是廩為鮮少之名。”

要之，《爾雅》“廯”古注存有二音，但二音為二義。讀“息淺切”訓(xùn)作“尟”義，即陸氏《音義》引舍人“廩，少鮮”是也；讀“相然切”乃訓(xùn)為“倉廩”義，即陸氏《音義》引《廣雅》“廯，倉也”是也。相較之下，讀“息淺切”訓(xùn)作“尟”更符合《爾雅》原意，即《爾雅》“廩，廯也”之訓(xùn)乃以“少”義釋之。由此可見，《爾雅》“廯”今音當(dāng)讀作xiǎn。

三、勝

《爾雅·釋詁》：“犯、奢、果、毅、克、捷、功、肩、戡，勝也?！?/p>

今按，“勝”字屬常用字，故今人多不注音，但本經(jīng)“勝”字音不辨明則義亦晦澀。陸德明《爾雅音義》：“勝，尸證反。注及下同?！标懯献x“勝”為去聲，但舉一偏。本經(jīng)此條屬二義同條之例，“勝”兼二義，且讀二音。黃侃《爾雅音訓(xùn)》：“勝兼勝任、勝負二義?！?、奢、克、捷、功’，勝負之勝也；‘果、毅、肩、戡’，勝任之勝也。但二義亦互通，克訓(xùn)為能，即勝任之義；戡黎之戡，亦勝負之義?！盵17]黃說不誤，“勝”訓(xùn)“勝負”，讀陸氏“尸證反”之音，為去聲，《廣韻·證韻》可為證：“勝，勝負。詩證切?！薄皠佟庇?xùn)“勝任”，當(dāng)讀識蒸切之音，為平聲，《廣韻·蒸韻》可為證：“勝，任也，舉也。識蒸切。”

可見，《爾雅》“勝”當(dāng)注兩個音，并說明二義同條現(xiàn)象，即作如下注：

此為二義同條之例，“勝”有二音二義 ：一讀shèng，勝負，“犯、奢、克、捷、功”等訓(xùn)詞義 ；一讀shēng，勝任，“果、毅、肩、戡”等訓(xùn)此義。

四、觀

《爾雅·釋言》：“觀，示也。”

今按，“觀”舊注有二音。陸德明《爾雅音義》：“觀，施（干）音館，謝（嶠）音官。注同?！笔┦献⒁魹樯下?，謝氏注音為平聲，舊注多并存。孫偘《爾雅直音》并存二音：“觀：館、官。”郝懿行《爾雅義疏》亦云：“《釋文》‘施音館，謝音官’，二音俱通矣。”周春《十三經(jīng)音略·爾雅》則有不同觀點：“《左傳釋文》云：‘觀，舊音官，讀《爾雅》者皆官奐翻。施音館，謝音官?！复俗秩ヂ?。施上聲，謝平聲，并非?！盵18]今謂周氏此說不可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觀，諦視也，宷諦之視也。《谷梁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凡以我諦視物曰觀，使人得以諦視我亦曰觀。猶之以我見人、使人見我皆曰視?！涣x之轉(zhuǎn)移，本無二音也，而學(xué)者強為分別?！盵19]不過，《爾雅》“觀”確有去聲一讀，但并非訓(xùn)“示”之義，而是《釋宮》“觀謂之闕”之“觀”，此字讀官去聲。陸德明《爾雅音義》：“觀，古玩反?！薄稜栄乓魣D》：“觀（音貫）謂之闕?！睏顕鴺E《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爾雅》：“觀，去聲?！苯瘛稘h語大字典》正據(jù)《廣韻》“古玩切”注其音為guàn，釋其義為“古代宮門外高臺上的望樓，亦稱為闕”，其例證首列《爾雅》。

綜上所述，釋為“示”之“觀”當(dāng)讀平聲，今音讀作guān。

五、桄

《爾雅·釋言》：“桄，充也。”

今按，“桄”的注音有爭議，一讀平聲，如徐朝華《爾雅今注》：“‘桄（guāng）’,通‘光’，本或作‘光’。廣大，充盛?！惫抛⒁喽喑执苏f，如陸德明《爾雅音義》：“桄，孫作光，古黃反?！编嶉浴稜栄抛ⅰ罚骸拌?，孫叔然本作光，是。《虞書》云 ：‘光被四表’?！睂O偘《爾雅直音》：“桄，光。”邢昺《爾雅疏》：“《釋文》：‘桄，孫作光?！础稜栄拧?，今文之學(xué)也，當(dāng)本作‘桄’，引《書》‘桄被四表’。叔然通古文，因作‘光’?！睏顕鴺E《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爾雅》：“桄，作光?！币蛔x去聲，如胡奇光、方環(huán)?！稜栄抛g注》：“桄（guàng）：充滿。《說文》：‘桄，充也。’”鄒德文、李永芳《爾雅》注解 ：“桄（guàng）：充滿?！墩f文解字·木部》：‘桄，充也。’”管錫華《爾雅》譯注 ：“桄（guàng）：充盛。”干朝梧《爾雅音釋》則存二音：“桄，古曠切，又音光。”

今謂讀去聲是。《說文·木部》：“桄，充也?！倍斡癫米ⅲ骸拌孀x古曠切，所以充拓之圻堮也，必有外桄，而后內(nèi)可充拓之令滿，故曰：‘桄，充也。’”然“桄”確有平聲一音，但意義不同。《廣韻·唐韻》：“桄，古黃切，桄榔，木名?！薄段倪x·左思＜蜀都賦＞》：“布有橦華，面有桄榔。”劉逵注引張揖曰：“桄榔，樹名也。木中有屑如面，可食，出興古?！盵20]注家讀訓(xùn)“充盛”之“桄”為“光”，蓋因“桄”本作“光”，其常引《虞書》‘光被四表’為證。此說亦欠安，王引之有論證，其《經(jīng)義述聞·尚書上》“光被四表”云：“光、桄、橫，古同聲而通用，非轉(zhuǎn)寫訛脫而為光也，三字皆充廣之義?！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亦云：“桄者，《說文》云：‘充也?！ㄗ鞴狻庵疄檠詮V也。廣、光聲同，廣、充義近。”王說、郝說甚是。

綜上所述，“桄”今當(dāng)讀guàng。

六、餥

《爾雅·釋言》：“餥，食也?！?/p>

今按，“餥”的注音有爭議，一讀平聲，如胡奇光、方環(huán)?！稜栄抛g注》：“餥（fēi）：請人吃麥飯?！墩f文》：‘陳、楚之間相謁食麥飯曰餥?！编u德文、李永芳《爾雅》注解：“餥（fēi）：招待客人。《方言》卷一：‘餥，食也。陳、楚之內(nèi)相謁而食麥饘謂之餥?！标懙旅鳌稜栄乓袅x》：“餥，音非。”鄭樵《爾雅注》：“餥，音非。”姚正父《爾雅啟蒙》：“餥，音非?！盵21]孫偘《爾雅直音》：“餥，非。”楊國楨《十一經(jīng)音訓(xùn)·爾雅》：“餥，非?！币蛔x上聲，如徐朝華《爾雅今注》：“餥（fěi）：吃?！墩f文·食部》：‘餥，糇也。陳、楚之間相謁食麥飯曰餥?！备沙唷稜栄乓翎尅穭t存二音：“餥，匪，又音非。”今查《廣韻》，亦有二音，《廣韻·微韻》：“餥，甫微切，糇也?！薄稄V韻·尾韻》：“餥，府尾切，糇也。一曰相請食?！薄棒住迸c“糇”同，是“食糧；干糧”之意，王樹柟《爾雅說詩》對此說解透徹，云：“糇者，《說文》云 ：‘干食也。’《無羊》：‘或負其糇?！斗ツ尽罚骸婶滓皂??！睹珎鳌吩?：‘糇，食也?！洞笱拧す珓ⅰ罚骸斯准Z。’鄭箋云：‘乃裹糧食于囊橐之中?！恕夺屛摹吩疲骸祝骋?。字或作糇?！?/p>

綜上所述，可知“餥”有二義，一訓(xùn)名詞“食”（干糧）；一訓(xùn)動詞“食”（吃）。訓(xùn)名詞“食（今按，今讀shí）”之“餥”讀平聲，今音讀fēi；訓(xùn)動詞“食（今按，今讀sì）”之“餥”則讀上聲，今音讀fěi。

七、鞫

《爾雅·釋言》：“鞫，窮也?！?/p>

今按，“鞫”的注音有爭議，孫偘《爾雅直音》：“鞫，菊?！薄熬铡苯褚糇x“jú”，則孫氏讀陽平之音。而徐朝華《爾雅今注》：“鞫（jū）：窮困。《詩經(jīng)·大雅·云漢》：‘鞫哉庶正，疚哉冢宰?！焙婀?、方環(huán)海《爾雅譯注》：“鞫（jū）：窮盡?！对姟ば⊙拧ば≯汀罚骸q踧周道，鞫為茂草。’毛傳：鞫，窮也?！编u德文、李永芳《爾雅》注解：“鞫（jū）：查究、查問?！稘h書·車千秋傳》：‘未聞九卿廷尉有所鞫也。’顏師古注：‘鞫，問也。’”以上徐氏等皆讀陰平之音。“鞫”古代本讀入聲，陸德明《爾雅音義》：“鞫，居六反，字又作鞠，同?！薄稄V韻》居六切之字今讀多為“jú”，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菊、鞠、掬、鞫”等居六切之字皆讀作“jú”。[22]

可見，“鞫”的今音應(yīng)讀“jú”。

以上七條語詞取自《釋詁》和《釋言》兩篇，《爾雅》中像這樣注音有爭議的語詞還有很多。本文拋磚引玉，以期有助于《爾雅》的解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