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前在一個朋友間的聚會上,我聽見一位女孩這樣評價我的一個寡言少語的朋友,他懂得沉默。女孩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熠熠發(fā)亮,你可以從那種眼神中輕易地發(fā)現(xiàn)她對沉默的欣賞和褒獎。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從那次聚會開始,我似乎不再為自己的性格自卑,在以后的生活中,我自由地順從了自己的意愿,能不說話則不說話,能少說話則少說話。在沉默中我一次次地觀察別人,發(fā)現(xiàn)了許多饒舌的人,詞不達意的人,熱情過度的人,發(fā)現(xiàn)了許多語言泛濫熱衷于舌頭運動的人。這些發(fā)現(xiàn)使我慶幸,我慶幸自己是個沉默的人。我情愿不說話,絕不亂說話,情愿少說話,也不愿說錯話。
在許多場合,我像葛朗臺清點匣子里的金幣一樣清點嘴里的語言,讓很多人領教了沉默的厲害,事實上很少有人把沉默視為魅力,更多的人面對沉默的人感覺到的是無禮或無聊,有時一個沉默的人去訪問另一個性喜沉默的朋友,其場面會像一部三十年代的默片電影。坦率地說,我本人就經(jīng)常與性格相仿的朋友在家里上演這種默片。等到對方告辭,兩個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種解脫的表情,一個下午或者晚上互相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但是時間和生活會改變一個人,這些年來我不由自主地體驗著自身的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始于家庭生活的開始,也許始于幾個“多嘴多舌”的朋友的影響,反正我現(xiàn)在開始大量地說話了。大量說話起初是出于需要:妻子需要與我討論家事國事和其他有用無用的許多事;女兒需要我給她講許多胡編濫造的神話故事,需要我給她解釋街上廣告和店牌的含意;幾個談鋒銳利海闊天空的朋友說話時也需要我配合……我總不能無動于衷,光是在一邊張著嘴嘿嘿地傻笑,光是點頭稱是,我總得發(fā)表一點自己的見解。漸慚地,需要變成了習慣,不管是誰與我交談,我總是爭取比對方多說一些話。奇怪的是我在不停地說話中竟然獲得了某種快樂,這快樂是從前與我無緣的,這快樂的感覺有點朦朧,有點像擰開水龍頭后水噴涌而出的快樂,也有點像鐵樹開花聾啞人歌唱的快樂。
學會說話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學會生活。我記得幾年前一位遠方的客人來訪,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與他交談。客人臨別時對我說:你很健談。我先是驚訝,然后便是一種喜悅了。這種喜悅酷似一只雛鳥剛剛學會飛翔的喜悅。是的,是鳥就必須飛翔,是一個健康的人就必須說話,這就是生活。
生活當然不僅是說話,生活也包括沉默。有時我會懷著悵然之情回顧我沉默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我會思考許多人沉默的原因。我想,有些人沉默是因為不想說話,有些人沉默是因為不善說話,有些人沉默是因為不懂得說話。沉默的人以沉默對待生活,但沉默是一把鎖,總會有一把鑰匙來打開這把鎖,這也是生活。
(選自《蘇童作品精選》,有刪改)
定點鉆探
蘇童的文章一般被認為具有想象奇特,飄逸灑脫,構(gòu)思靈巧,在淡淡的氛圍中,自有一種韻味,在不知不覺中給人以美的熏陶的特點。《沉默的人》是一篇夾敘夾議的散文,通過寫不同人生階段自己對沉默的認識來闡發(fā)獨特的感悟,作者以一種細膩敏銳的筆觸,展示其獨具慧眼的溫情與智慧。
本文的敘述與說理不僅完美融合,還能夠做到相得益彰。敘述自然引出說理,說理反過來為敘述增色。如果說敘述是綠藤,那么說理就是點綴藤間不可缺少的紅花。比如文章一開頭就寫了一個有關沉默的往事,作者自然寫出這個經(jīng)歷對自己的影響“能不說話則不說話,能少說話則少說話”,敘述與說理完美結(jié)合,讓人讀后感悟頗深。再如文章前面部分主要是敘述自己的經(jīng)歷,最后一段在敘述的基礎上延伸出自己關于沉默的思考。整篇文章敘述與說理有機融合,絕無生硬之感。
為了使文章生動透徹,作者在敘述上也用了一些修辭手法,類似“在許多場合,我像葛朗臺清點匣子里的金幣一樣清點嘴里的語言”這樣的比喻讓人拍案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