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三十多年前,我在這所學校(南京大學)念書的時候,文學的地位非常高,高得非常離譜。一部小說可以讓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發(fā)表一部小說立刻讓你從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從一個“屌絲”變成明星。那時候有門課叫文學理論,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當然是應該還有,不過我想它的腔調一定是改變了。我讀書的時候,文學理論基本上就是一門自吹自擂的課程。
老師們會怎么說呢,都是一些很神圣的詞匯,古人怎么說文學,領袖們怎么說,名人怎么說。關于文學有很多美好的大詞,什么改造國民性,什么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這些說明什么呢,說明文學很厲害,對社會有著非常大的功用。然而文學的真相是不是這樣呢?當然不是。常常有人要舉魯迅的例子,說魯迅的文學觀充滿了社會正義感,他才是真正的作家。常常有人用魯迅來指責當代作家沒有良心,說當代作家沒有擔當,是玩文學,缺乏社會責任感。
不妨聽聽魯迅當年對黃埔學生是怎么說的,他在那次著名的演講中說出了文學的真相。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魯迅沒有跟黃埔的同學們談小說,基本上也沒有談文學。面對即將馳騁戰(zhàn)場英勇殺敵的軍校學生,魯迅把話說得直截了當,一下子什么都給挑明了:
“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
魯迅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他只是很坦白地告訴大家,文學其實是最不中用的東西,是沒有力量的人講的話。他接下來還有這么一段文字,我說給大家聽聽:
“有實力的人并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p>
人只有到了沒辦法的時候,才會借助文學,所以文學常常是無用之人玩的事,魯迅隨手舉了幾個很生動的例子,說自然界老鷹捕雀,貓捉老鼠,不聲不響的是老鷹和貓,吱吱叫喊的是雀和老鼠,結局是什么呢,就是會叫的被不會叫的吃掉。文學向來都是弱者的聲音,在強者的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們都知道毛主席也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苯涍^考證可以確定,這話比“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還要早一個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魯迅的演講結束沒幾天,上海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四·一二政變”,國共從此正式翻臉,四個月以后,毛澤東第一次提出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英明主張,因為這句話,共產黨得了天下。
都是知識分子,都是文化人,魯迅只是動動嘴,只能玩玩筆桿子,再厲害也不過是被別人所利用。槍桿子的厲害不用多解釋,過去常說關鍵時刻,到了亡國之際,要投筆從戎,因為最終解決問題,還是得靠軍事實力。我曾經十分懷疑魯迅的演講,是為了討軍校學生的喜歡,是為了鼓勵未來的年輕軍官們,后來終于明白,他遠沒有那么世故,只不過是說了千真萬確的大實話。
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文學,常會無端被拔高,上升到讓人臉紅的地步。圈外的人說說也罷,多少還有些客套,有些敷衍,偏偏許多文學圈里的人,揣著明白裝糊涂,也經常忘乎所以。文學的作用向來都被夸大的,看見有人把文學拔得過高,高得太離譜,我就會想到魯迅當年是怎么說的。
少年葉兆言與祖父葉圣陶
作家張愛玲看到街頭有個警察在欺負一個拉三輪車的車夫,她很憤怒,然而首先想到的,不是立刻回去寫文章,或者像今天這樣發(fā)一個微博,抨擊社會上的不公,而是想到自己最好能去嫁一個市長,然后再讓自己的老公去收拾那個壞警察。這個例子真的很生動,形象地說明文學再好再厲害,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就只能是扮演一下打醬油的角色。文學永遠站在弱者一面,從事文學的人自己就是弱者。一個打醬油的人其實就是一個旁觀者,文學的現(xiàn)實恰恰就是這樣。我們只能選擇旁觀,文學是一種旁觀者的干預,如果你們要更有效地改變這個社會,最正確的選擇不是從事文學。你們應該去干些別的什么,干一些別的更實際的工作,譬如經商,譬如從政,譬如學法律。你們應該直截了當地去考公務員,不是為了待遇,不是為了有參與腐敗的機會,而是為了真要改變這個不健全的社會。只有當了官才可能反貪,有了權力才可以造福社會。
如果當官的在腐敗,卻非要讓我們去反腐敗,讓作家,讓你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學生去反,去喊口號,不這樣就說我們沒有責任感,就說我們是在逃避,這個好像也太扯淡了。哪朝哪代都知道貪腐不好,說白了,腐敗就是無法無天,就是欲壑難填,這么簡單的道理用不著我們再來嘮叨。人不能這樣,世道也不能這樣。你們占了便宜,你們得了好處,卻怪人家的文學不追求理想,怪人家的文學不出來干預。
文學的現(xiàn)實是什么呢?首先,經過過去幾十年作家的努力,當代文學的水準已經大大地提高了。就文學品質來說,它比20世紀80年代初期文學熱的時候強得多,甚至也比所謂的現(xiàn)代文學要強許多,無論是在思想或藝術上,當代文學都有著非常明顯的提高。對于一個有心人來說,得出這樣的結論并不困難。但是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文學的光環(huán)卻越來越淡,文學的光環(huán)已經不復存在。
最好的例子莫過于電視征婚《非誠勿擾》,這顯然是一個你們都熟悉的節(jié)目,有一個場面你們肯定都熟悉:當征婚的男士說自己喜歡文學,喜歡寫詩,立刻會引來一片啪啪的滅燈聲。喜歡文學成了美女們痛下殺手的直接原因。在20世紀文學熱的時候,喜歡文學是一個非常好的包裝,文學是一種有品味的象征。男男女女不管是不是真的在閱讀,都喜歡傳遞出這樣的信息,說自己喜歡文學,喜歡看外國小說。可是今天的風氣已經完全變了,文學的光環(huán)早已不復存在了。
德國人顧彬把中國當代文學稱之為垃圾,他的聲音非常尖銳,而且大快人心,在網絡上獲得了一片贊揚和叫好。共鳴發(fā)自內心深處,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這句話給了那些根本不閱讀當代文學的人,一種道德上的借口和安慰。中國是一個有文化的文明古國,一向是提倡讀書的,學而優(yōu)則仕,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多少年來,我們都相信讀書是萬能的,讀書是高尚的,即使到了今天,文學的光環(huán)已不復存在,我們仍然還要心有不甘地搞這樣那樣的讀書活動,要搞讀書周,要鼓勵大家去閱讀。
葉兆言
顧彬給予當代文學的這一棒子,正好讓大家放下了缺乏閱讀的包袱,解除了大家心頭沒文化的顧慮。為什么呢?因為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是垃圾干嗎還要再去閱讀呢。我曾用過“當代文學是跌倒在街頭的老人”這個形容,一個老人在街上跌倒了,按照最基本的道德觀,我們應該毫不猶豫地上前將老人攙扶起來,將老人送到醫(yī)院去。可是我們現(xiàn)在找到一個非常堂而皇之的理由去拒絕,說這個老人可能會訛我,出于保護自己的理由,我就可以十分坦然地冷血,視老人躺在地上而不顧,同時還獲得了一種道德上的安慰。同樣的道理,對于當代文學也是這樣,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不閱讀,我們先給它定個位,說當代文學是垃圾,因此為了潔身自好,我們就不想再閱讀,然后呢,然后就是其實我們什么也不讀。所謂不讀當代文學常常就是一個幌子,其他的什么世界文學名著,其實也不可能閱讀。大家能看看文學名著改編的影視,就已經是給文學面子了。
這個就是當代文學的真實處境。一方面,有一批作家默默耕耘,努力寫作,正在千方百計地探索,試圖提高當代文學的水準;另一方面,在讀者方面,遭遇了太多的冷漠和拒絕。今天很多人不閱讀已是個赤裸裸的真相,人們都不是在用眼睛去閱讀,我們更多的是用耳朵去讀,然后再用嘴巴去人云亦云地傳播別人的觀點。記者就是這么寫書評的,評價一部當代小說的好與壞,不是憑我們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不是用我們的心靈去感受,而是靠聽來的各種小道消息和新聞片斷,然后又當做自己的經驗說給別人聽,理直氣壯地發(fā)表議論,毫不客氣地罵娘。很多人現(xiàn)在都是文學評委,他們只關心排名,只關心排行榜,他們總是像猜謎一樣給當代作家胡亂打分。
有一個非常流行的段子,也不知道是誰制造出來蒙人的,就是說中國人不怎么閱讀,而在法國巴黎的地鐵上,有很多人都在讀名著。同樣的描述,還有說在俄羅斯莫斯科的廣場上,有不少市民在看詩集。因此對比起來,好像中國人顯得特別沒文化,我們的市民特別沒教養(yǎng)。事實是不是真的這樣呢?當然不是。我出國在外,經常留心外國人的閱讀,事實的真相是整個世界都不在閱讀,閱讀已經非常邊緣化了。當然,不閱讀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天塌不下來,今天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人們?yōu)槭裁捶且喿x呢,許多關于閱讀的光環(huán),都不過是編出來的勵志故事,都不過是心靈雞湯。
為什么要制造出這些虛假的東西呢,我想這就是文學存在的原因,也是文學的目的,我們大家都需要有些心靈雞湯一樣的東西來滋補一下,有些謊言是善意的,然而它說到底還是謊言。
葉兆言
這些假象就是文學,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我們都希望這樣。文學只不過是利用虛構,用虛構的方式表達一些非常良好的希望。換句話說,文學永遠只是理想。喜歡文學的人被譏笑為書呆子是有理由的,我們就是書呆子。當然,光是表達希望還不是文學,理想也不全是文學,文學更重要的還得像今天這樣,要勇敢地揭露真相,要實事求是。虛構的真實不是真實,要告訴大家,盡管這樣那樣更好,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是什么呢,事實就是其實大家都不怎么讀書了。閱讀已經不再時髦,閱讀正在遠離今天的日常生活。今天我們?yōu)槭裁催€要搞讀書周呢?就是想提倡讀書,就是想恢復讀書曾經有過的榮耀,就是想改變這個不怎么閱讀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
能不能改變呢?我想是不能的,不可能的,為什么呢?原因很簡單,時代的風氣從來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作家不能因為你是寫書的,你是寫小說的,你表達了什么遠大的理想,就要求別人都來讀書。這個世界是自由的,一個好的社會也應該是充分自由的。文學說到底,最后只能是喜歡文學的人的事情。聊以自慰的是,當今世界讀者少了,但是讀者的隊伍卻可能更純粹了。閱讀和寫作都已經變得非常小眾,但是這并不等于說,我們就應該因此放棄寫作,放棄閱讀。對于我們這些熱愛文學的人來說,文學就是我們的生命,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就是我們的一切。它熱鬧不熱鬧早就變得無關緊要,我們還在堅持,我們還能夠堅持,不是因為文學這個行當需要我們,不是因為它偉大,不是因為它有什么用,不是因為它的實用價值,而是我們需要文學,而是我們離不開文學。當然,我說的這個我們,其實是特指我這樣的人,是專指喜歡和熱愛文學的我們。
關于文學無用這個話題今天可能說得太多了,這顯然并不是我的本義,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它的美好。我所以說了前面的這么一大堆話,不是想簡單地證明文學的無用,這是無需證明的,我不想讓大家進一步輕視文學,而是想強調它的美好。文學是非常美好的精神佳肴,我的目的是希望大家能夠去品嘗它。我不過表達了一個美好的愿望而已。其實作為一個作家,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千方百計地努力把文學這道大菜做好,然后希望讀者能夠去分享它。把菜做好才是作家的義務,也是作家的責任,好的菜肴沒人品嘗,作家干著急沒用的,也是沒有意義的,這應該是讀者的遺憾。人生免不了太多的遺憾,面對美味佳肴,你們依然無動于衷,可惜的只是你們。有用沒用這把實用主義的尺子是衡量不了文學的,文學有自己的度量衡,有它自己的好壞標準。你永遠無法用實際的重量和長度來衡量文學。文學就像男女之間的愛情一樣,它是非常美好的東西,是心靈之間的奇妙感應,從來都不是用有用沒用來衡量的。沒有愛情,人類照樣可以存在,人類照樣可以延續(xù)。文學的道理也是一樣,但是有愛情和有文學的生活還是不一樣的,因為有了愛情,有了文學,人類的生活才有可能變得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