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華,周 杰
(首都醫(yī)科大學中醫(yī)藥學院,北京 100069)
張錫純是近現(xiàn)代時期的著名醫(yī)家,致力于臨床實踐和中西醫(yī)匯通,所著《醫(yī)學衷中參西錄》融中參西,注重臨床實踐,自出胸臆且不拘成法,對于臨床各科均有發(fā)揮。對于婦科癥瘕的論述尤其有獨到之處,對后世醫(yī)家有著重要的指導和借鑒意義?,F(xiàn)從病因病機和治療對其治療婦科癥瘕的理法方藥特色進行探析。
癥瘕為婦科臨床常見的一種病證。中醫(yī)學認為,癥屬血病,表現(xiàn)為有形可征,常表現(xiàn)為痛有定處,觸之有腫塊且堅硬不移;瘕則病屬氣病,多表現(xiàn)為痛無定處,雖有腫塊但聚散無常且推之可移。女性因有經帶胎產的生理過程,較之男性易出現(xiàn)氣血失常的病理狀態(tài),更易患此病證。張錫純認為女子癓瘕的病因有兩種:一因瘀血阻于沖任,致沖任失調,癥瘕內生。在其論著《醫(yī)學衷中參西錄》第五期第七卷之“論女子癥瘕治法”中就明確指出,女子之所以罹患癥瘕,其病因在于產后惡露未凈,凝結于沖任之中,遂漸積而為癥瘕[1];二因冷積結于下焦,致氣血逆亂,癥瘕形成。認為“癥瘕不必盡屬瘀血也。大抵瘀血結為癥瘕者,其人必礙生育,月信恒閉。若其人不礙生育,月信亦屢見者,其癥瘕多系冷積”[1],指出冷積下焦,胞宮氣血不暢,遂致女子癥瘕。并以月信是否停閉,是否阻礙生育作為瘀血或冷積致病的主要鑒別點。進一步指出,癥瘕雖名之為一,但實際為二證:“癥者有實可征,在一處不移。瘕者猶可移動,按之或有或無,若有所假托。[1]”并認為癥比瘕的病情更為嚴重。張錫純認為瘀血冷積致病,一旦結為癥瘕即傷人正氣,以致虛證沓來,說明正虛血瘀是癥瘕的主要病機。
張錫純對于婦科癥瘕多采用扶正祛邪、攻補兼施的治則,臨床根據病程和病人身體強弱,靈活運用益氣化瘀的方藥[2]。
癥瘕病初以祛邪為主。對于瘀血阻于沖任的癥瘕,早期治以祛邪、活血祛瘀為主。張錫純認為,此證若在數月以里,癥瘕初起,患者身體尚強壯,所結之癥瘕猶未甚堅,正氣尚任攻伐,可用《金匱》瘀血湯下之。但在用藥方法上,強調應按照《金匱要略》所記載的方法服用:“先制為丸,再煎為湯,連渣服之方效。”[1]對于冷積為病因的女子癥瘕,在治療上需要根據患者的身體強弱與否,采取祛邪與扶正互參權宜治之的治則靈活運用。在遣方用藥方面,提出“其身形壯實者,可用炒熟牽牛頭次所軋之末三錢下之。所下之積恒為半透明白色,狀若綠豆粉所熬之糊”[1],說明在病程初期,病人多身體強壯,正氣尚未虧虛,治療以祛邪為主。但如病人體質稟賦偏弱,則還需要增加扶正的力量,權宜靈活加減治療。
癥瘕病久,扶正祛邪兼顧。對于瘀血阻于沖任的癥瘕,以扶正祛瘀為主。張錫純認為,癥瘕病久逾年或至數年,出現(xiàn)積將滿腹,按之硬如鐵石,且月信閉塞,飲食減少,浸成勞瘵,病勢至此,再純以祛邪的方法投之下瘀血湯,患者病久體虛必不能任受?;蛘呒茨苋问?,亦不能將瘀血通下。此時應采取扶正與祛邪并用的治則治之。在此基礎上,張錫純自擬攻補兼施為法的理沖湯,遣方用藥補破并用,可謂方證相合,切中肯綮。對于此方使用張錫純認為:“其身形弱者服之,更可轉弱為強。即十余年久積之癥瘕,硬如鐵石,久久服之,亦可徐徐盡消?!盵1]說明癥瘕病久,體內尚瘀血內阻,但正氣已虛,故治療應扶正祛邪兼顧,攻補并用。
理沖湯由“生黃芪三錢,黨參二錢,白術二錢,生山藥五錢,天花粉四錢,知母四錢,三棱三錢,莪術三錢,生雞內金(黃者)三錢”等 9 味藥組成??v觀全方,以黃芪、黨參、山藥溫燥益氣之品以扶正,祛邪則使用效專力宏的活血祛瘀之品三棱、莪術、雞內金。為防參芪之熱配以知母、天花粉等涼潤之品,以防虛熱浮火內生,臟腑陰陽失調。縱觀全方,思考縝密,組方嚴謹,扶正祛瘀兼顧,潤燥諸法相宜,用以治療“婦女經閉不行,或產后惡露不盡結為癥瘕,以致陰虛作熱,陽虛作冷,食少勞嗽,虛證沓來”之證,堪稱經典。當然,在臨床運用時還需要根據病體之虛實,靈活加減用藥,法圓機活,才可謂得辨證論治之三昧。所以張錫純進一步指出:“若其人堅壯無他病,惟用以消癥瘕積聚者,宜去山藥?!盵1]對于室女與婦人未產育者,或其人血分雖瘀而未見癥瘕或月信猶未閉者,雖在已產育之婦人,亦少用三棱、莪術。對于祛邪藥味之選擇,需要考慮患者體質強弱靈活處之,認為“病人身體羸弱,脈象虛數者,去三棱、莪術,將雞內金改用四錢”[1],加大生雞內金之量,使化瘀血又不傷正氣。同時,還強調要重視患者的病程及病情變化,隨時調整藥味。指出如果病人治療過程中氣血漸壯、瘀血未盡消者,可以再用三棱、莪術以針對瘀血之根本化瘀消癥。
理沖丸是按照理沖湯組方法則組成的新方劑,可謂是針對病久的癥瘕患者病機特點的變方。丸者緩也,對于病久體虛患者還可用丸劑緩緩圖之。理沖丸組方為“水蛭(不用炙)一兩,生黃芪一兩半,生三棱五錢,生莪術五錢,當歸六錢,知母六錢,生桃仁(帶皮尖)六錢”。該方遵照理沖湯之方義,仍以扶正祛邪為治則,雖然用祛邪較為竣利的水蛭、生三棱、生莪術之類,但選擇丸劑久久服之、徐徐盡消,唯恐竣猛之藥味傷及正氣而與治療無益,在治療策略上的匠心獨具可見一斑。這種治療思路對于癥瘕的治療也具有重要的臨床實踐指導意義。
理沖湯是一首源于臨床實踐的方劑。張錫純對該方的療效評價指出:“服此湯十余劑后,虛證自退,三十劑后,瘀血可盡消?!盵1],也證明了以扶正祛邪為治療法則治療婦人癥瘕是可行的。張錫純用理沖湯治療婦人癥瘕療效卓著,在其著作《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錄入驗案數則以證其效。其中治療一年輕婦人,癥瘕結于上脘,大小如橘,按之堅硬,且時時上攻作疼,以至于影響到飲食,求治的醫(yī)者皆認為難以消除。后延治于張錫純,治以理沖湯連服40余劑,病證全消[1]。
對于癥瘕日久兼閉經的患者,張錫純另外化裁一方選用“化瘀通經散”,同樣體現(xiàn)了扶正與祛邪兼顧的治療原則。該方選用炒白術、天冬、生雞內金各等分[1]研為細末,每次服三錢,每日服用2次,開水送下,用以治療癥瘕堅結且月事不通的患者。方中用生雞內金消瘀通經,因雞內金消通之力較強,恐脾胃弱者不任雞內金之化瘀消癥,配以白術健脾益胃,以強健脾胃;再輔以天冬養(yǎng)陰潤燥,以防陰虛有熱,佐制白術之溫燥。組方之精義與理沖湯如出一轍。張錫純進一步提出若用山楂片煎湯,配以沖化紅蔗糖,以之送藥效果更佳,處處體現(xiàn)了攻補兼?zhèn)洌⒁忸欁o正氣、保證祛邪而不傷正的臨證理念。
對于冷積為病因的女子癥瘕,因其病久需要扶正消積兼顧,張錫純提出:“若其身形稍弱者,亦可用黃芪、人參諸補氣之藥煎湯,送服牽牛末。若畏服此峻攻之藥者,亦可徐服丸藥化之。方用胡椒、白礬各二兩,再用炒熟麥面和之為丸,桐子大。每服錢半,日2次。服至月余,其癥瘕自消”[1],臨床辨證之時還當隨機加減治療。如果冷積患者感覺局部發(fā)涼,需要多服溫陽宣通之品,諸如附子、干姜之類?;颊呖梢姶蟊銥a下白色冷積,每日可數次,但當冷積瀉盡則大便自止。
2.3.1 三棱、莪術 張錫純指出“能破癥瘕者,三棱、莪術之良能”[1]也,認為三棱、莪術為化瘀消癥之要藥,性非猛烈,而建功亦甚速,用之以治女子瘀血癥瘕,雖堅如鐵石亦能徐徐消除??紤]祛邪易于傷正,在運用三棱、莪術消癥瘕時,常佐之以扶正補益之品,如參芪之類補氣,以糾正久服傷正之弊端。且二者相伍,參芪補氣,得三棱、莪術化瘀消癥以流通可補而不滯,而元氣愈旺。元氣旺盛,則更能鼓舞三棱、莪術之力以祛瘀血、消癥瘕。張錫純認為,三棱、莪術的調氣血作用與香附有所不同:“從來醫(yī)者調氣行血,習用香附而不習用三棱、莪術。蓋以其能破癥瘕,遂疑其過于猛烈”“若論耗散氣血,香附猶甚于三棱、莪術。若論消磨癥瘕,10倍香附亦不及三棱、莪術也[1]”。對一般醫(yī)者擔心三棱、莪術藥性過于猛烈,不敢臨床應用的現(xiàn)象進行了分析,強調三棱、莪術消除癥瘕的重要地位。在其臨床應用中,根據病人身體強弱、具體病情的變化,三棱、莪術用量亦靈活加減[3]。張錫純治療婦人癥瘕的代表方“理沖湯”中消癥祛邪的主要藥物即是三棱、莪術,并加參芪等藥物輔助正氣,是扶正祛邪治療癥瘕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
2.3.2 生水蛭 水蛭味咸、色黑,破血較猛,醫(yī)生多畏懼其猛烈而疏于應用。張錫純對此頗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并指出:“水蛭最善食人之血,而性又遲緩善入,遲緩則生血不傷,善入則堅積易破,借其力以消既久之滯,自有利而無害也。”[1]因“水蛭行于水中,原甚遲緩,其在生血之中,猶水中也,故生血不傷也。著人肌肉,即緊貼善入,其遇堅積之處,猶肌肉也,故堅積易消也[1]”。張錫純不僅認為水蛭破瘀血功效顯著,且破瘀血而不傷新血,是治療瘀血導致癥瘕的良藥。張錫純用藥喜歡生用以用其性,對于水蛭的用法也不例外。常取生水蛭研細末服用,認為水蛭生于水中,原得水之精氣而生,生品可以久服,但切忌火炙,因炙之則傷水之精氣,故用之無效。對于婦女月閉癥瘕者,其脈不虛弱,身體強壯,但用生水蛭軋細開水沖服,數年瘀血癥瘕1月也可以盡消。張錫純在“理沖丸”中即用生水蛭一兩,充分體現(xiàn)生水蛭破血消癥的獨特功效。
2.3.3 生雞內金 張錫純認為生雞內金具有化瘀通經之力,對于身體虛弱且不耐受三棱、莪術之藥的患者,常用理沖湯去三棱、莪術,將雞內金改用四錢,如此加減常治愈癥瘕垂危之證,說明雞內金消除癥瘕之效絕不遜色于三棱、莪術。張錫純特別強調,雞內金雖有化瘀通經之力,但必須生用才有此效驗,如果炒熟后用之則無效驗。因生雞內金善于化瘀,若炒之則化瘀之功用消失,故臨床用之無效。
2.3.4 生桃仁 張錫純善用桃仁化瘀消癥,并且喜用生桃仁帶皮尖者。如治療婦人癥瘕代表方“理沖丸”中即用生桃仁且?guī)ぜ饬X。他認為凡果中之仁皆含有生發(fā)之氣,可借之以祛除體內瘀血。且生桃仁流通氣血效果佳不宜炒用,因桃之生氣在于仁,味苦而開泄,能逐瘀而不傷氣,借其生氣以流通氣血,故宜生用而不宜炒用。并在選用生桃仁時專用不去皮尖的生桃仁,因桃仁之皮能入血分而化瘀,桃仁之尖乃生發(fā)之機善通氣分,故皮尖同用能使體內氣血暢通,瘀血消除而癥消。
筆者研究團隊多年來運用張錫純對癥瘕扶正祛邪、攻補兼施的治療理念,選取其理沖湯進行臨床觀察和實驗研究,先后獲得3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資助。既往研究結果提示,理沖湯對于子宮肌瘤生長有明顯抑制作用,可抑制肌瘤細胞分化增殖,誘導其凋亡,調控細胞外基質代謝[4],調控血管生成Ang/Tie-2 信號傳導通路,降低新生微血管數目和直徑,對子宮肌瘤血管生成有抑制作用[5]。提示理沖湯抑制子宮肌瘤的分子作用機制主要與改善腫瘤微環(huán)境、調控血管生成相關因子有關。
案1:李某,女,42歲,已婚,2016年4月12日初診:主訴月經量多半年余?;颊吖ぷ鞅容^繁忙,平時勞累少眠,乏力明顯。近半年來月經量多,B超示子宮6.2×5.1×4.3 cm,子宮宮底見一2.8×2.6 cm低回聲區(qū),子宮左側見一1.8×1.2 cm不均勻回聲區(qū),雙側附件未探及明顯異常,提示多發(fā)性子宮肌瘤??淘\:患者月經規(guī)則,經量多,經色暗紅,血塊多,行經腹痛,乏力,腰酸痛,夜寐不實,納可,二便調,舌暗紅,苔薄白,脈沉澀。中醫(yī)診斷癥瘕(氣虛血瘀型),西醫(yī)診斷子宮肌瘤,治宜益氣活血、化瘀止血。方藥選用理沖湯加味:生黃芪15 g,黨參12 g,生白術12 g,山藥15 g,三棱12 g,莪術12 g,知母10 g,天花粉10 g,生雞內金10 g,杜仲15 g,川斷15 g,牛膝20 g,首烏藤20 g,生甘草6 g。上方服用14 劑后,乏力、腰酸痛、夜寐不實明顯好轉,再給予上方治療 3個月后,月經量恢復正常。復查B超示宮內回聲均勻,兩側附件無異常發(fā)現(xiàn)。
按語:正氣不足,推動運血無力容易瘀血內停產生癥瘕?;颊咂剿毓ぷ鞣泵?,勞則氣耗,故乏力明顯。正氣不足,氣不攝血,固攝無權則經量多。氣虛運血無力,瘀血內阻則行經腹痛、行經血塊多。氣虛則腎氣亦虧,腰失所養(yǎng)見腰酸痛。氣虛生血不足,血不養(yǎng)神則夜寐不實。舌暗紅、脈沉澀均是正虛血瘀之象,治療擬張錫純《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之理沖湯加減。方以生黃芪、黨參補中益氣、扶助正氣為君,臣以三棱、莪術消癥散結以化瘀血,白術、生山藥益氣健脾以助君藥,知母涼潤、天花粉養(yǎng)陰為佐,既可制參芪之熱,又可滋腎水之枯。生雞內金為使助癥瘕消除,加之杜仲、川斷溫補肝腎以助正氣,首烏藤養(yǎng)血安神以調睡眠,生甘草調和諸藥。全方扶正祛瘀兼顧,消癥瘕而不傷正,益氣血而不礙癥瘕消除。藥后患者正氣漸充,攝血有力,瘀血得消,故經量減少,胞宮癥瘕消散,患者得以痊愈。
張錫純臨證衷中參西認為,中西醫(yī)之間并不矛盾,中醫(yī)之理多包括西醫(yī)之理,中醫(yī)治病深究病之由來,是治病之本,主張不同情況下中西醫(yī)結合治療用之于臨床則見效必速。此指導思想今天也同樣適用。其論醫(yī)理,本于《內經》,謹守病機,隨證治之。對于瘀血阻于沖任的癥瘕,雖然以活血祛瘀為法,初期患者身體猶強壯,則用《金匱》下瘀血湯下之。但癥瘕病久,體內尚瘀血內阻,正氣已虛,治療采取扶正祛邪兼顧,攻補并用之法。同時,強調臨床實踐結果的重要性,指出醫(yī)者凡事必實驗而后知,不敢人云亦云也。在用藥方面,重視藥性發(fā)揮,諸藥多喜生用,以存其本性。而對于治療癥瘕的代表方“理沖湯”的應用,則不拘于婦人癥瘕、積聚之類,以病因病機貫之,做到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臨床用“理沖湯”除主治婦女經閉不行,或產后惡露不盡結為癥瘕外,對于正虛血瘀導致的一切臟腑癥瘕、積聚、氣郁、脾弱、滿悶、痞脹等證,均用該方加減治療,包括男子勞瘵亦效驗。
概而言之,張錫純治療婦科癥瘕有豐富獨特的經驗,且用藥別具一格,療效卓著。在病因上認為,婦科癥瘕主要與瘀血和冷積密切相關,其中瘀血最為常見,正虛血瘀是癥瘕的主要病機;在治療上強調攻補兼施、扶正祛邪同用,并且善用活血化瘀特色藥物,既能扶助正氣,提高抗病能力,又能深入病所,專藥消癥,促使癥瘕早日消退。張錫純治療婦科癥瘕的經驗對后世醫(yī)家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至今仍指導婦科癥瘕的臨床用藥。其學貫中西的治學精神、自出胸臆的辨證思維更值得廣大醫(yī)者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