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峰
?
重塑家園——《記憶傳授人》核心意象的話語分析
陳斌峰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州大學 至誠學院 / 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美國作家勞里的小說《記憶傳授人》以豐富的意象呈現(xiàn)了當代少年以知識為工具進行家園重塑的艱難歷程,表達了勞里對家園政治的關切。小說賦予蘋果、河流、雪花等意象以解放性話語意義,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共同寄托了勞里對青少年改造現(xiàn)代家園的希望。從文學話語分析視角,結合《記憶傳授人》的文本語境和歷史語境,通過對核心意象的批評性話語分析解讀深層文本,有助于探尋小說中關于喬納斯從認識家園到出走家園再到重塑家園的心路歷程。
《記憶傳授人》;家園政治;話語分析;意象
紐柏瑞文學金獎作品、美國作家洛伊絲·勞里(Lois Lowry,1937-)的小說《記憶傳授人》(,1993)以12歲少年喬納斯(Jonas)的視角審視現(xiàn)代社會,反思人類文明,頗具藝術特色與研究價值。小說描繪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烏托邦社區(qū),一切統(tǒng)一規(guī)劃,安定和諧,沒有痛苦,直到喬納斯接手成為新任記憶傳授人,并了解社區(qū)運作的真相之后,他決定改變現(xiàn)狀,最終到達了理想的彼岸。小說被評論家貼上了少年小說、科幻小說、反烏托邦小說等眾多標簽,他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小說中所揭示的種種社會問題①。然而,小說早已超越單一的文類限制,將視野投向了整個人類家園,意欲借助文本表達勞里對少年讀者特殊的社會期待與話語意義。小說發(fā)表的20世紀90年代處于新世紀的拐點,面對社會變革和價值觀巨變,小說以文學話語的方式呼應了這一轉型時代的群體焦慮。因此,對小說文本的解讀應該采取文學話語分析方法,它以新的視角介入文本,能夠較好地呈現(xiàn)文本的話語意義,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以往研究中的缺憾。
文學話語分析借鑒批評性話語分析的方法,將文學語篇視作一種話語實踐,力圖結合社會歷史語境對文本的深度挖掘,揭示文本中隱晦的權力關系。“話語是文化和思想的具體方式和形態(tài)”(高玉,2009:56),是“一定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歷史中形成的思想、言說的基本范疇和基本法則,是一種文化對自身的意義建構方式的基本假定”(曹順慶,2001:26),這是從社會學視角定義話語。而文學本身不僅是對社會的反映,更是建構了社會,文學就是話語。童慶炳(2004:69,67)認為:“文學作為具有審美屬性的語言藝術,是特定社會語境中人與人之間從事溝通的話語行為或話語實踐。把文學不是簡單地看作語言或言語,而是視為話語,正是要突出文學這種‘語言藝術’的具體社會關聯(lián)性、與社會權力關系的緊密聯(lián)系”,“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是話語蘊藉中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潘紅(2015:39)則進一步指出:“文學作為一種話語實踐,也體現(xiàn)著權力運作的效應:文學在書寫社會現(xiàn)實之同時,以其文本審美話語中蘊含的支配力量,訴諸人們的情感,影響人們的價值取向和思想行為,進而以文學話語所衍生的社會權力參與社會實踐,參與對社會價值和規(guī)范的建構,構筑新的社會秩序?!庇捎谛≌f文本的審美性特點往往遮蔽了小說蘊含的深層話語,對文學話語的解讀必須結合文本的直接語境和社會歷史語境,并對文本敘事結構進行深層挖掘,以窺視文學文本背后作家對社會倫理、生命哲學、民族關懷等的思考。更為重要的是,文學話語不僅指涉社會現(xiàn)實,更是與現(xiàn)實互為建構,并在虛實之間與之形成一股張力,源源不斷地生成話語意義。
而對少年題材文學而言,意象分析是進行文學話語分析行之有效的路徑。豐富的意象一直是少年文學的一大特色。雖然我們會注意到這些意象對于小說主題揭示的重要意義,但往往傾向于將它們浪漫化,而或多或少地忽視了背后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在當代社會各種社會問題頻發(fā),吸引著小說家們的關注。當代少年小說根據(jù)時代轉變題材變得日益豐富,“創(chuàng)作領域明顯拓寬,創(chuàng)作傾向也由浪漫轉向?qū)憣崱保钯F生、趙沛林,1996:126)。少年這一群體已經(jīng)超越了天真的兒童時代,又逐漸走向成熟,是生理、心理等方面的過渡期與形塑期。因此,少年文學呈現(xiàn)出浪漫與現(xiàn)實并置的特點,但落腳點卻喚起了少年對當代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記憶傳授人》中各種意象的使用不再像兒童小說那樣浪漫,而是凸顯出一種現(xiàn)實的厚度。勞里以豐富的意象串聯(lián)起小說文本,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意象在文本的深度挖掘中呈現(xiàn)出多維話語意義,共同展現(xiàn)了喬納斯從認識家園到出走家園再到重塑家園的歷程。本文旨在透過房子、蘋果、雪花、河流等核心意象在小說文本語境和社會歷史語境中的分析,探求這些意象所傳遞的話語力量和社會意義,從而揭示出小說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與教育意義。
“家園意識是生態(tài)美學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它一方面指出了人與自然生態(tài)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道出了人類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的存在意義?!保ㄔ?,2014:70)作為一部反烏托邦小說,《記憶傳授人》反映了作家的家園意識,這集中體現(xiàn)在社區(qū)里的房子這一意象中。小說中居民的住所里統(tǒng)一配備專門的詞典和社區(qū)指南、規(guī)則等,別無他書,獲取知識的權利已經(jīng)被剝奪。為了避免饑荒,每家每戶都嚴格按照一對父母加一對子女的組合方式構成,嚴格控制人口。每個人在不同年齡階段的生活都已經(jīng)被程式化和固定化,大家穿著統(tǒng)一化,住宿標準化,不允許任何改變。除了日常居住的房子,小說中另一個常見的房子便是養(yǎng)老院(House of the Old)。進入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即將面臨的便是解放儀式(release)。所謂解放,其實就是在當事人不知情的前提下對老人實行安樂死,目的是避免社區(qū)里的任何痛苦。這一切與其說是房子,倒不如說是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13)或??拢∕ichel Foucault,1926-1984)所謂的“全景監(jiān)獄”(panopticon)。監(jiān)獄是許多單獨的囚室組成的環(huán)形建筑,中心是瞭望臺,負責監(jiān)視囚室里的一舉一動,但囚室里的囚犯之間卻無法進行溝通,“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xù)的可見狀態(tài),從而確保權力自動地發(fā)揮作用”(???,1999:226)?!队洃泜魇谌恕穼⑦@樣的監(jiān)獄寫進小說。所有的住所都安裝了監(jiān)控,房子里每個人的行為都受到監(jiān)視。一旦有人違背了社區(qū)規(guī)則,社區(qū)廣播就會響起警告。社區(qū)里“發(fā)展出一整套對人類進行馴服的技巧,把他們禁錮在特定的地方,進行監(jiān)禁、奴役、永無止息的監(jiān)督”(包亞明,1997:30)。房子本應是溫馨、和諧的家的代名詞,卻在小說中指向了禁錮、專治、牢籠等寓意,是家園政治下壓抑性話語的體現(xiàn)。
“任何房屋都有文化的維度。”(Ballantyne,2007:21)小說中的房子寓意深刻,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客體范疇?!啊覉@’不是一個簡單的自然客體,而是一個通過‘權力’,以一系列‘表征’性符號為媒介所建構的‘主體想象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家園建構都是‘政治性的’(political)?!保ㄙM小平,2010:1)小說中的家園幾乎沒有任何純天然的風景,只剩下人為建造的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房子和社區(qū)景觀。在長老們構建這一社區(qū)景觀的過程中權力發(fā)揮了作用,并對空間表征產(chǎn)生了影響。他們選擇了一切安逸、美好的事物,排除了社區(qū)里一切可能的傷害。正如羅斯瑪麗·喬治(Rosemary George,1999:2)所言:“‘家園’概念得以建構的基本組織原則便是選擇的包容性與排他性……術語‘家國’本身表達的是一個對主體存在而言必要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綜合體?!毙≌f中的房子成為了承載著統(tǒng)治階級權力與欲望的場所。
房子所體現(xiàn)的牢籠式家園政治還體現(xiàn)在對身體的壓抑和主體的缺失。小說中的青春期孩子們都被要求食用藥片以控制自己的欲望,而夫妻的結合依靠的不是性,而是統(tǒng)一配備與生產(chǎn)。除了對性的壓抑,社區(qū)對個人的情感和記憶也予以無情的剝奪。身體與房子都成了空殼,一切主觀體驗都已經(jīng)被掏空。房子與身體的雙重禁錮凸顯了勞里對現(xiàn)代性的憂慮。自從人類進入工業(yè)社會,流水線生產(chǎn)方式促生了同質(zhì)化“僵尸產(chǎn)品”的出現(xiàn)。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和國際聯(lián)系的增強,地區(qū)一體化逐漸形成,并逐步走向全球化,地球村概念讓國家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進入信息社會,復制、粘貼已成為日常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在通訊手段發(fā)達、文化交流頻繁的今天,文化漸漸失去獨特性,趨向融合,而人最可貴的情感也在逐步消失。在社區(qū)里連用詞都被嚴格規(guī)范,每家每戶配備的字典都是經(jīng)過嚴格篩選的,語言也成為禁錮自由的牢籠。當亞設描述自己路過漁場看著工作人員分鮭魚而發(fā)狂(distraught)時,教師指出“發(fā)狂”一詞語義過重,應該改為“分心”(distracted)。當喬納斯說自己餓死(starving)時,母親及時將其更正為饑餓(hungry)。當喬納斯詢問父親是否愛(love)他時,父親要求他改為喜歡(enjoy)。最為殘酷的解放儀式其實就是一種屠殺。在社區(qū)里情感色彩過重的詞語都被禁止使用,只能用中性詞或者委婉語,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人們內(nèi)心情感的貧瘠和自我的缺失。從身體到心理,從個人到社區(qū),房子的牢籠意象凸顯了后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困境,寄托了勞里對少年一代追尋自我、改造生活的希望。
《圣經(jīng)》借助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表達了人類探索知識的欲望。這一禁果也被稱作“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創(chuàng)世紀》2:16)。然而,人類出于對知識的渴望而走向墮落,從此踏上了漫長的贖罪征程。禁果一般被認為是蘋果,它是人類知識與智慧的象征。蘋果這一意蘊豐富的意象在勞里筆下被賦予一種革命的話語含義,它在小說中多處出現(xiàn),是理解小說中喬納斯對家園認知歷程的一條重要敘事線索。
小說中對蘋果色彩等各方面的感知權也被剝奪。但是與偷食禁果而導致墮落不同,喬納斯通過蘋果了解了家園,獲取了知識,從而獲得了新生。喬納斯對蘋果的認知經(jīng)歷了三次重要變化,層層遞進,獨立人格與自我意識逐步彰顯。他初次感知蘋果是在和亞設(Asher)玩接物游戲時。就在蘋果被拋起時喬納斯第一次感受到了蘋果的異樣。雖然“它還是原來的蘋果,大小、形狀相同”(Lowry,2014:30),但是喬納斯就是覺得它變了,即感知到紅色。社區(qū)管理者賦予每一位社區(qū)居民沒有色彩的記憶,而開始了獨立人格覺醒的喬納斯為了探個究竟,不顧社區(qū)規(guī)定把蘋果帶回了家。與人類祖先亞當和夏娃一樣,喬納斯堅定地踏上了追尋知識的道路。
在蘋果打開了喬納斯對家園的認知之后,更是在工作分派儀式上將其認知推進一步。首席長首先公布了遴選記憶傳授者的重要品質(zhì),即智慧(intelligence)、正直(integrity)、勇氣(courage)和才智(wisdom)等。這些其實都是記憶傳授者必備的人格特征。除了人格魅力,首席長還肯定了喬納斯身上具備的業(yè)務能力,即超眼界能力(the capacity to see beyond)。這種能力使得喬納斯能體會到常人無法體會的情感,從而發(fā)掘出新的世界,即知識的力量。知識與人性的完美結合使得喬納斯最終當選為新任記憶傳授人。喬納斯重新審視人群,看到了人臉上泛紅的膚色,想起了最初見到的蘋果。人是有情感的生物,人臉上的紅暈代表著生命與活力,是人性的表現(xiàn),喬納斯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這一感覺就像夏娃食用完禁果后“眼睛就明亮了”(《創(chuàng)世紀》3:4)一樣。喬納斯以知識為工具開始認識鮮活的生命,感受人性的光輝,了解世界的善與惡,這與亞當和夏娃當年偷食禁果的目的契合。對善惡的認知促使喬納斯重新審視自己的家園,它并非真正的烏托邦、伊甸園,而是牢籠、監(jiān)獄。從蘋果本身的顏色到認識世界的善惡是喬納斯自我意識覺醒的又一重要階段,也標志著從認知顏色走向認知整個人類家園。
第三次認知蘋果則是透過菲奧納(Fiona)的紅發(fā)。菲奧納是喬納斯的初戀對象,她的紅發(fā)使喬納斯想起了蘋果的顏色。將菲奧納的紅發(fā)與蘋果相結合,禁果的指涉意味十足。對禁果的描述其實就是對性、權力和人的本質(zhì)關系的最好闡釋。正如??拢?999:92)所言:“毫無疑問,性關系在每個社會里都導致一種聯(lián)姻的展布:一種婚姻體系,一種血親紐帶的確定與發(fā)展的體系,一種姓氏與財產(chǎn)的繼承體系。”“權力首先是多重的力量關系,存在于它們運作的領域并構成自己的組織”(福柯,1999:81),性關系便是權力關系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社區(qū)管理者對性的壓抑一定程度上是對知識和權力的占有,而喬納斯以蘋果為載體對社會的逐步深刻認識則是自我覺醒在身體上的體現(xiàn)。這一步標志著喬納斯從認識外部世界走向認識自我,這是拯救家園的重要前提。如果說周圍人都是空心人的話,喬納斯展現(xiàn)了自己作為有思想、有情欲的獨立的人的重要品質(zhì)。
從認識顏色到人性再到性,勞里在小說中將蘋果這一意象與喬納斯認識世界、性、人性聯(lián)系在一起,蘋果成為他打開知識世界的大門和認知家園的一把鑰匙。作者挪用了《圣經(jīng)》里的經(jīng)典意象,并置換了蘋果原來的純粹禁忌寓意,賦予其解放性的話語意義,成為喬納斯家園救贖路上的重要標志。蘋果的意象多層次疊加,并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不斷挖掘出新的寓意,豐富了小說的話語意義。
對知識與記憶的探訪之后,喬納斯的自我意識愈發(fā)強烈,對家園政治的不滿使他最終走向了自由。河流這一意象成為喬納斯在意識和行動上最終得以解放的符號。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河流意象絕不是一個偶然的安排。河流的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與意識有關,這集中體現(xiàn)在文學術語“意識流”這一隱喻性表達中。小說中環(huán)繞四周的河流禁錮了社區(qū),河流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還與喬納斯逐步提高的自我意識并置,指向了喬納斯的意識深處,是知識實踐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喬納斯從小說一開篇就展示了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他通過語言搭建起溝通內(nèi)外世界的橋梁,與社區(qū)其他居民的語言標準化形成鮮明的反差。在外來飛機穿過河流侵入社區(qū)時,他一開始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是恐懼的(frightened),但馬上更正了自己的用詞,覺得自己的心情應該是害怕的(apprehensive)。只有在語言使用上具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在拒絕標準化和批量化的語言文化產(chǎn)品中,喬納斯的語言發(fā)揮了主體性,真實表達出自己面對外部世界時的內(nèi)心情感。喬納斯使用的apprehensive一詞一語雙關,既有害怕之義,又有理解之義,正是喬納斯對真相知之越多越害怕的心理寫照。這種思考行為引導他主動并仔細地觀察自己眼中的蘋果的異常,并在觀察與思考中漸漸知曉顏色在這個世界的重要性。喬納斯是一個積極的記憶主體,以語言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通過主動回憶、思考等方式積極構建一種文化記憶,反抗家園的記憶政治。
隨著對社區(qū)運作的了解逐步加深,喬納斯對自我的壓抑愈發(fā)不滿,而正是環(huán)繞社區(qū)的河流最終成為在行動上真正走向救贖的符號。河流的意象在小說中經(jīng)歷了戲劇性的變化,寓意是充滿悖論性的。一方面,孕育了人類文明的河流代表著生命的本源;另一方面,因為許多居民溺死在河中,社區(qū)禁止居民在河邊玩耍,河流又成了死亡的象征。小說伊始河流被陌生化、魔鬼化。喬納斯始終被警告遠離河流(Lowry,2014:180),河流成為喬納斯邁向自由的一道屏障。河流在社區(qū)的記憶話語當中被構建成危險、恐怖的代名詞。面對每天經(jīng)過的河流,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只是謊言。河流作為桎梏的象征已經(jīng)一無所有,成為了自由的符號。河岸這邊是毫無生氣的社區(qū),那邊便是充滿希望、自由和無限驚喜的彼處。彼處、河流等意象的正反含義置換不僅使得小說的諷刺色彩更加強烈,而且推動了小說的敘事進程。小說的結尾喬納斯帶著自己滿載的知識毅然決定穿過那條環(huán)繞著社區(qū)的河流,逃出社區(qū),反抗記憶政治,將記憶歸還于社區(qū)居民,讓大家生活在擁有自我的世界里,自由選擇。這一情節(jié)指向了河流的《圣經(jīng)》典故,喬納斯的名字也可寫作Jonah,與《圣經(jīng)·舊約》中的先知同名(Levy,1997:54)。Jonah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鴿子,引申為愛好和平的人。但勞里筆下的喬納斯追求的是自由的和平,而不是高壓下表面安定實則毫無生機的生活。他穿越那條阻隔在整個社區(qū)與外界之間河流的那一幕與《圣經(jīng)》中以色列人為了自由在摩西的帶領下出埃及跨過紅海,后又在約書亞的帶領下越過約旦河的故事如出一轍。以色列人因為過了紅海和約旦河而獲得新生,來到上帝的應許之地,生活從此不同。小說中多個意象均包含豐富的《圣經(jīng)》典故,對此處越過河流的解讀應是合理的,喬納斯的形象更應該被解讀為一個救世主(Kidd,2005:258)。喬納斯的出走是拯救家園的關鍵,他穿越河流,逃出家園,反抗家園政治,使得整個社區(qū)居民得以解放。這一行為已經(jīng)從個體層面上升到了集體層面,是邁向新家園的重要一步。
如果說喬納斯出走家園是反抗家園政治的重要方式,最終目的則是為了家園重構。而這一行為則是依靠逃離家園,將集體記憶歸還所有居民得以完成的。雪花的意象是這一建構過程中的核心,小說中“雪花”(snowflake)或者“雪”(snow)一詞在文中一共出現(xiàn)了43次,貫穿喬納斯整個對家園的認知過程,是小說的一個重要意象,寓意深刻。作為自然現(xiàn)象的一部分,雪花首先代表自然,喬納斯對雪花的追尋也代表了回歸美好自然家園的愿景。喬納斯在第一次訓練中逐漸認識到了雪橇、山坡、陽光等前所未有的自然現(xiàn)象,第一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與多樣。在小說結尾當喬納斯和蓋布里埃爾(Gabriel)走進雪花飄舞的冰雪世界里時,從記憶走向現(xiàn)實,真切地體會到大自然的神奇,并將“雪花”這個詞教給了蓋布里埃爾。這里將喬納斯與雪融為一體,寓意深刻。由于受到氣溫、濕度等各方面氣候條件的影響,世上幾乎找不到兩片結構、形狀完全相同的雪花,在英語中就有as unique as a snowflake(非常獨特)的說法。喬納斯對家園的追尋歷程中伴隨著雪花的影子,本質(zhì)上則是竭力擺脫當代工業(yè)發(fā)展造成的同質(zhì)化社會,擁抱自然家園的決心。雪花的敘事在時間上將歷史與現(xiàn)實串連起來,喬納斯通過對雪花的認知實現(xiàn)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并置與切換,從而反思當代社會的文化失憶癥,并在記憶與現(xiàn)實之間重構了家園。小說借鑒了電影中的蒙太奇(montage)、閃回(flashback)等手法,以雪之夢開啟記憶之門,將歷史與現(xiàn)實并置,記憶呈現(xiàn)出一種非線性的、空間性的特征。這樣的敘事手法有助于將歷史與現(xiàn)實交叉、平行、重復,呈現(xiàn)出不連續(xù)性和碎片化,反襯出后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困境。尼采曾用“現(xiàn)代衰亡癥”精辟地道出了科學和理性對現(xiàn)代人思想文化的沖擊:“一步步走入頹廢——這是我對現(xiàn)代‘進步’的定義?!保ㄖ車?,2008:179)喬納斯便是勇敢的叛逆者,他從人造的社區(qū)出走,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來到冰雪覆蓋的森林深處,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勞里對后現(xiàn)代社會自然家園與生命價值的思考?;貧w本真,構建自然家園,這是勞里為“現(xiàn)代衰亡癥”開出的第一道藥方。
而回歸自然絕不是排斥一切文明,倒退到原始社會。雪花的意象不僅指向了家園的自然維度,更是指向了家園的社會維度,建構起一個溫馨和諧的共同體,走向了多維投射的話語意義。由于長途跋涉,歷盡艱辛,喬納斯和蓋布里埃爾疲憊不堪,眼前出現(xiàn)了家人圣誕團聚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對圣誕和諧家庭場景的描繪表現(xiàn)了勞里對構建溫馨、互愛家園的愿望,這里有歌聲和燈光,充滿了愛與歡樂?;蛟S眼前的圣誕場景只是虛幻,但它卻指向了出走家園后的未來,可以使讀者把焦點更多地放在對未來美好的想象。勞里以雪花的意象將夢境、記憶與現(xiàn)實交融在一起,將全文敘事推向最高潮。在美妙的雪景里勞里對喬納斯的反家園政治斗爭賦予了意義,為小說安排了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美好結局。
當勞里以雪花構建起自然和社會家園之時,也就賦予其自由、和諧、美好的話語象征意義。小說以雪花承載了家園記憶,并賦予其反抗家園政治,建構異質(zhì)化家園的力量,符合少年讀者群體的特點及改造社會的積極宣傳,更體現(xiàn)了勞里的人文主義精神。雪花更是承載了勞里對少年一代積極追尋自我,創(chuàng)造豐富多彩的世界,遠離文化失憶癥的希望與期待。
“文學具備審美與社會雙重屬性……在這種雙重屬性中,審美屬性總是直接的和突出的,而社會屬性則是間接的和隱蔽的?!保ㄍ瘧c炳,2004:67)因此,文學作品不應當僅僅被視作審美性語言,還應當被視作話語實踐。文學話語分析正是透過文本的內(nèi)部結構發(fā)掘其隱蔽的社會屬性,以深入探尋語言形式與社會生活之間相互作用下的文學效果。
在《記憶傳授人》中勞里以豐富的意象呈現(xiàn)了當代少年以知識實現(xiàn)自我和集體救贖的艱難歷程,表達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辛辣諷刺,展現(xiàn)了對同質(zhì)化和工具化趨勢下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小說出版的年代各種新舊思潮起伏,社會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在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眾多問題,對人類居住的家園的關切成為了勞里筆下的重要話題。小說中的房子意象指向了當代社會的主要問題,喚起少年讀者對社會的關切。小說更是賦予了蘋果、河流、雪花等意象以解放性話語意義,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共同呈現(xiàn)了喬納斯從認識家園到出走家園再到重塑家園的歷程。
以文學話語分析為研究視角,結合小說的文本語境與社會語境,文本中的多重意象從靜態(tài)、孤立與單一走向立體多面、層次疊加與多維投射,主要意象的話語意義得以揭示,擺脫了對小說的單一闡釋,有助于我們透過文本深入理解勞里對少年讀者的期待與關懷,揭示了小說的社會意義。小說中對喬納斯反家園政治而重構家園的探討不僅體現(xiàn)了勞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與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更體現(xiàn)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對青年一代的人文關懷和對未來世界的深深憂慮。
①例如,麥克爾·列維(Michael Levy,1997:52)把焦點集中在了少年問題上,卡特·漢森(Carter Hanson,2009:56)則注意到了小說中涉及的文化失憶癥問題。
[1] Ballantyne, A. 2007.[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 George, R. 1996.[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 Hanson, C. 2009. The Utopian Function of Memory in Lois Lowry’s[J]., (1): 45-60.
[4] Kidd, K. 2005. “A” Is for Auschwitz: Psychoanalysis, Trauma Theory, and the “Children’s Literature of Atrocity”[J].’, (1): 120-149.
[5] Levy, M. 1997. Lois Lowry’s: Interrupted Bildungsroman or Ambiguous Dystopia?[J]., (2): 50-57.
[6] Lowry, L. 2014.[M].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7] 包亞明. 1997. 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M]. 嚴鋒譯.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8] 曹順慶. 2001. 中國古代文論話語[M]. 成都: 巴蜀書社.
[9] 費小平. 2010. 家園政治:后殖民小說與文化研究[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10] 高玉. 2009.“話語”視角的文學問題研究[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1] 米歇爾·??? 1999. 規(guī)訓與懲罰[M]. 劉北成, 楊遠纓譯.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2] 米歇爾·福柯. 1999. 性史[M]. 姬旭升譯. 西寧: 青海人民出版社.
[13] 潘紅. 2015. 象征和權力——哈葛德小說的性別話語關鍵詞分析[J]. 話語研究論叢, (1): 38-48.
[14] 童慶炳. 2004. 文學理論教程[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15] 袁霞. 2014. 論安妮·麥珂爾斯《冬日墓穴》中的家園意識[J]. 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 (3): 70-75.
[16] 周國平. 2008. 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M]. 北京: 新世界出版社.
Rebuilding Home: Discourse Analysis of the Key Imagery in
CHEN Bin-feng
by American writer Lois Lowry depicts a modern teenager’s difficult journey of home building with knowledge and expresses Lowry’s concern with the politics of home. The imagery of apples, rivers and snowflakes in the novel are invested with emancipatory discourse meanings to collectively harbor Lowry’s hopes for teenagers’ rebuilding modern home. Based on the novel’s textual and historical contexts, this paper makes a literary discourse analysis of the key imagery in the novel to reveal Jonas’ spiritual journey from understanding home to leaving home and finally to rebuilding home.
; politics of home; discourse analysis; imagery
I106.4
A
1008-665X(2019)3-0068-09
2019-02-25
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金斯利·艾米斯學界小說的文化話語研究”(FJ2018C072)
陳斌峰,講師,博士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