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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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英譯的文體和內容之辨
王詩客
(浙江傳媒學院 國際文化傳播學院)
《浮生六記》自晚清被發(fā)現(xiàn)以來,在文體和內容的評價上都出現(xiàn)了有意味的分歧,如是小說還是散文,是五四新文學中常見的“娜拉出走”或者魯迅“傷逝”式主題的先聲,還是已逝去的中國古典生活美感的精彩再現(xiàn)。這些分歧不但存在于漢語學界,也延續(xù)至不同的英譯本中。由于中西文體觀念和文化的差異,不同譯者對文體和內容也有不同的理解、取舍和強調。
《浮生六記》;英譯;文體;內容;分歧
晚清楊引傳關于發(fā)現(xiàn)《浮生六記》的記錄很像某部小說的開頭:“余于郡城冷攤得之。六記已缺二,猶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記推之,知為沈姓,號三白,而名則已逸,遍訪城中無知者?!保ㄉ驈停?010:209-210)事實上,晚清有些小說的開頭就津津有味地講述主人公如何在街頭書攤或海外某地發(fā)現(xiàn)某部作品,然后把它展示給讀者(吳趼人,1959:2;曾樸,1959:3)。《浮生六記》面世之日正值漢語文學觀念劇變之際,其文體歸屬一開始就陷入糾結,而對該書內容的接受方式也隨著歷史語境的變遷而變化,包括它在被翻譯過程中產(chǎn)生的戲劇性錯誤和再創(chuàng)造。
作為一部追憶性文本,《浮生六記》的魅力來自一種樸實的情感,美好的生活不可逆轉地消逝,對空無的惋惜和恐懼讓作者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形諸美妙的文字。作者在琉球王國(今日本沖繩)寫就此書,在宦游途中,在茫茫海島上回憶已消逝在時光浮塵中的夫妻日常生活,構成了一種對消逝之“無”的接近。林語堂的《浮生六記》英譯本(1939)①在西方的廣泛流傳引來了更多譯者,其后出現(xiàn)的三個英譯本可以說是對“無”之書寫的再書寫,更是現(xiàn)代人對中國古典之“無”的一種闡釋或接近。對漢語讀者來說,面對英譯本就是面對一個重影的“無”,一是文本與所寫之事之間不可逾越的溝壑與空無,二是古典、現(xiàn)代與西方之間的河漢之隔與脈脈“無”語。
西方文體觀念對晚清至五四時期新文學觀念的巨大沖擊導致了學界對《浮生六記》文體和內容評價的分歧,而這種分歧又影響了譯者對此書形式和內容的處理。本文將在梳理這種分歧的基礎上,對照林語堂譯本(2009)和英國人布萊克(Shirley Black)的譯本(1960)②、美國人白倫(Leonard Pratt)與臺灣人江素惠合作的譯本(1983)以及加拿大人格雷厄姆·桑德斯(Graham Sanders)的譯本(2011),評析上述分歧對翻譯的影響,展現(xiàn)翻譯對分歧的超越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古典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之間的微妙關系。
同治甲戌年(1874)初冬,署名為香禪精舍近僧所作的序里將《浮生六記》歸入小說文體,蓋因其所講故事之動人,且無關經(jīng)史大雅;又褒其“洵《離騷》之外篇,《云仙》之續(xù)記”(沈復,2010:208),則因其文辭優(yōu)美。至1915年該書被王文濡收進上海文明書局出版的大型叢書《說庫》,依然在說之列。范煙橋(1927:174)在1927年出版的《中國小說史》中將其列入清代小說一章,與《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赫然并列。上述文體認定依據(jù)的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標準。正如現(xiàn)代學者浦江清(2005:110)所言,從紀元前后一直到19世紀的兩千多年里,中國人所謂“小說者,乃是對于正經(jīng)的大著作而稱,是不正經(jīng)的淺陋的通俗讀物”。古代中國文體劃分方式可以說是一種文體等級制,小說處在這個等級的最底層。依此標準,《浮生六記》屬小說無疑。因近世采取西來小說觀念,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開始,凡受西方文體觀念影響的小說史論著便很少有人再把此書歸入小說之列。當然舊的標準偶爾還在延續(xù),如該書1980年就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型叢書系列《中國小說史料叢書》。
俞平伯在1924年為《浮生六記》寫的序中把它定義為有別于舊文苑“載道之文,名山之業(yè)”的“自敘傳”或“自傳文字”(沈復,2010:211)。林語堂在1924年《〈浮生六記〉序》中基本延續(xù)了俞平伯的文體判斷:“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故事,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藝評論等?!保ㄍ希?21)趙苕狂的《〈浮生六記〉考》一文亦認為此書“為自傳文開一好例”(同上:223)。按照現(xiàn)代文體劃分的慣例,自傳文屬散文無疑。由于散文的觀念在五四時期也發(fā)生了變革,自俞平伯開始已有不少人注意到此書內容和文體上與古典文學正統(tǒng)散文觀念的差異。把它界定為自傳式散文不僅因為該書內容與五四“立人”觀念有交集,而且也因其文體形式符合周作人、俞平伯等所追求的散文觀念和趣味。由于文體觀念更新,現(xiàn)代以來的古典小說選本基本上把《浮生六記》排除在外。筆者所見的現(xiàn)代以來古代散文選本卻依然延續(xù)著《古文觀止》式的文體觀念,多不選《浮生六記》③。
以上是關于《浮生六記》在文體認定上的現(xiàn)代遭遇。在內容上《浮生六記》之所以被世人遍曉,俞平伯和林語堂有首推之功,但他們對該書內容推崇的重心顯然不同。俞平伯(2008:223)順理成章地把此書與五四文學的主題聯(lián)系一起:“第一卷自寫其夫婦間之戀史,情思筆致極旖旎宛轉,而又極真率簡易,向來人所不敢昌言者,今竟昌言之。第三卷歷述其不得于父母兄弟之故,家庭間之隱痛,筆致既細,膽子亦大。作者雖無反抗家庭之意,而其態(tài)度行為已處處流露于篇中,固絕妙一篇宣傳文字也。原數(shù)千年中家庭之變,何地無之,初非邇近始然,特至此而愈烈耳?!庇崞讲瞥绲氖紫仁瞧鋬?yōu)美的文辭,更是主人公對舊家庭的反抗。后者自然接近五四新文學中常見的“娜拉出走”或者魯迅“傷逝”式的主題,這一點后來也引起陳寅?。?958:99)的共鳴。陳氏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寫道:“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
林語堂在《浮生六記》英譯本序言中也贊美了該書優(yōu)美的文辭,但對內容的關注點與俞、陳不同。他認為,書中寫了“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并把此書視為中國古典日常生活美感的一種表現(xiàn):“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生平上表現(xiàn)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沒有特殊的建樹,只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澹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沈復,2010:220)。簡言之,林氏是在向西方讀者強調其中國古典特色。
俞平伯和林語堂對《浮生六記》文體和內容的評價在幾種英譯本中得到不同程度的延續(xù)和變形。林譯可謂盡力忠實于原文,但另外三個英譯本卻由于譯者對《浮生六記》文體的判定和內容的理解不同,或對文體有不同程度的改動,或對原書內容重心有所偏離。
布萊克譯本的文體選擇十分明確,她給譯本添加了一個新的副標題:“一位中國藝術家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rtist)”。以自傳為文體目標,她對原作進行了三方面修改。首先,她保留了第一和第三章的絕大部分內容,刪除第二章中有關文學和園藝的討論,對第四章“浪游記快”亦多有刪減。其次,她在翻譯時完全打亂了原有結構,將原著“四記”改編為兩個部分,前部分為七章,后部分為五章,并按自然時間順序對內容作了重新編排。在開篇布萊克翻譯了原著第一段的前兩句,即在介紹沈復出生時間地點之后插入卷二“閑情記趣”首段幼時看蛤蟆交配的情節(jié),由此過渡到沈復與陳蕓相識的情節(jié)(原著卷一第二段)。至末章則以陳蕓之死開篇,簡要講述了陳蕓去世后沈復的生活狀況。布萊克的修改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俞平伯和林語堂對該書文體的判定,但也強化了這本書的自傳特征,將沈復認定為一個藝術家(artist),為此不惜過濾了作品中看似散的、與自傳無關的內容。該譯本似頗合西方讀者胃口,漢學家白芝(Cyril Birch,1961:526)就對該譯本評價很高:“布萊克合理的略譯使全書成為一個更迷人的整體。她采取更清楚的時間順序,重排了全書章節(jié),卻也一樣有迷人的效果,雖然這有悖作者原意?!薄陡∩洝凡⒎俏鞣轿捏w學意義上的自傳,也非漢語文學傳統(tǒng)中嚴格意義上的自傳。俞平伯和林語堂只簡略地說它是“自傳性質的文字”,現(xiàn)代以來一些學者把它與《影梅庵憶語》、《香畹樓憶語》、《小螺庵病榻憶語》等一批回憶兩性閨閣瑣事,且標題常常含有“憶語”一詞的作品合稱為“憶語體”文學,多半也因為它們不能歸入一般意義上的自傳或傳記。
白倫和江素惠的譯本盡力保持《浮生六記》的文體原貌,同時為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情節(jié)線索,他們在附錄中整理了一份沈復年表。這是與布萊克相對的另一種文體策略。該譯本被企鵝公司收入13部中國典籍英譯本系列,大概也因為譯文對原作的忠實。然而,對原作的忠實有時難免會給英文讀者造成閱讀困難。如在卷一“閨房記樂”里,沈復夫婦見徐秀峰時有一段交待陳蕓開始為丈夫物色小妾的細節(jié):“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乎?’蕓曰:‘然?!瘡拇税V心物色,而短于資?!?/p>
(1)‘If your husband were to take a concubine,’ Hsiu-feng asked, ‘would she have to be charming as well as beautiful?’
‘Naturally,’ said Yün.
From then on, Yun was obsessed with the idea of finding me a concubine, even though we had nowhere near enough money for such a concubine.(Shen,1983:48)
由于原文十分簡練,譯者忠實于原作,沒有增加任何關于陳蕓的心理活動或相關解釋,英語讀者估計很難理解。陳蕓與沈復彼此對納妾之事皆無不悅,而只擔心錢不夠,又如他們夫婦碰到“浙妓溫冷香”的一段。
(2)There was a courtesan from Chekiang named Wen Leng-hsiang then living in Soochow. She was something of a poet, and had written four stanzas on the theme of willow catkins that had taken the city by storm, many talented writers composing couplets in response to her originals. My friend from Wuchiang, Chang Hsien-han, had long admired Leng-hsiang, and asked us to help him write some verses to accompany hers.(Shen,1983:48)
盡管文中已經(jīng)點名溫冷香是一個courtesan(妓女),但馬上又說她是位詩人,詩作令全城轟動。譯者將原文之“好事者”譯為many talented writers(眾多有才華的作家),他們紛紛寫詩與溫冷香唱和。沈復之友張閑憨因長期仰慕溫冷香,為了寫好和詩還求助于沈復。這類情節(jié)與西方讀者關于妓女的經(jīng)驗和認知相差很遠。也許為了解決以上問題,譯者在序言中就上述細節(jié)作了特別說明:“雖然沈陳之間確為真愛,但畢竟是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他們的愛情并不排斥沈復與妓女的婚外情,陳蕓甚至努力幫沈復四處尋找合適的小妾。對妓女(courtesan)的描述,讓本書成為很有價值的社會文獻。或許,西方人并不一定能明白中國妓女(courtesan)是什么樣的,畢竟西方類似的角色只有妓女(prostitute)。而中國的妓女往往令人尊敬,她并不一定賣身;正如高羅佩在《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國古代的性與社會》中所言,中國的妓女很可能比她服務的恩客更獨立、更有權勢。正是《浮生六記》中的這些細節(jié),改變了西方人的原有看法,并使這本書變得如此重要?!保╥bid.:14)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此書不是關于中國古代妓女的重要文獻。如果俞平伯看到白倫和江素惠對《浮生六記》的這番介紹肯定會非常意外。俞氏把此書視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追求的中下層讀書人在生活婚姻上不服從封建家庭禮教的案例,而這兩位翻譯家卻極力強調書中最具古典中國士人兩性生活特色的內容,并把它們視為本書最有價值的部分。
桑德斯的譯本是最晚的,他注意到了該書文體的獨特性:“《浮生六記》以如此獨特的方式來講述人的一生,即便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獨特的:各個章節(jié)內容不連貫,時間上亦有重合,主題之間不相連。一般明清通俗長篇小說和戲劇,往往會采用繁瑣的方言土語,但沈復卻采用詩歌、散文和正史中常見的簡潔的文學語言。”(Shen,2011:vii)對英語讀者而言,桑德斯譯本的文體處理和翻譯方式大概是最周到的。他的譯本有近150處詳細譯注,對書中出現(xiàn)的人名、典故、引文等作了注解,他甚至會給讀者解釋沈復為何稱陳蕓為姊。他認為,原著時間脈絡不夠清晰,因此在各章中分出若干小結,并向白倫與江素惠學習,制作了一份更詳細的沈復年表附后,以幫助讀者厘清書中相對散亂的時間線索。桑德斯將書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物分為家人、朋友、同事、歷史人物等作為附錄之一。關于書中內容他評價道:“現(xiàn)代讀者大概會驚訝于沈復非常直接、坦誠地描述了自己與妻子陳蕓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比如他們初次相遇、他們的恩愛關系、他們共度的起落……此書常被解讀為愛情悲劇,而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清朝師爺(幕友)的回憶錄。”桑德斯的評析綜合了五四以來關于《浮生六記》的各種評價,在幾個譯者中他對此書的描述最為客觀。
由于對該書文體和內容理解的差異,譯者對于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也頗為有趣。此書第一章寫道:“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嚯m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沈復,2010:7)對其中“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一句不同譯者的理解非常有趣。
(3)I would have loved for her to stay in bed with me longer each morning, but I had to admire her integrity, so I began to get up early with her.(Shen,2011:6)
(4)While I would have liked it if she could have slept more, I had to agree that she was right.(Shen,1983:26)
(5)I want to make love to her again; to hold her in my arms a little longer; yet I had such respect for her strength of character through the day we were inseparable, head together, as close as a man and his shadow.(Shen,2007:11)
對一般英語讀者來說,理解新婦必須早起可能比較困難。桑德斯與白倫和江素惠的譯本盡力保持了原意,但英語讀者卻感到一頭霧水,得借助注釋來理解。而布萊克的翻譯背離了原意,有些小說化,卻更符合西方人的日常生活想象。她對新婚夫妻性事的強調很容易讓西方讀者想到中國明清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色情小說(英語漢學界對此譯介和研究頗多)。也許譯者覺得這能讓主人公更像一個藝術家。類似細節(jié)問題的產(chǎn)生一方面是因為文化差異,另一方面也由于在英語文學乃至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找不到與《浮生六記》準確匹配的文體,就像漢語文學中找不到與喬叟詩集《坎特伯雷故事》對應的詩體一樣。
任何較真的翻譯都是詞與詞的驚險碰撞,但必然也有許多驚人的創(chuàng)造。巴赫金(1998:416)曾歸納過母語給我們的方便:“詞語面對使用母語的說話者,不是作為詞典里的詞,而是作為語言成分A、成分B、成分C等各種最不同表述中的詞語,作為多種多樣表述本身的詞語?!?,語言集體的成員一般從來也不會感到毋庸置疑的語言規(guī)則對自己的約束?!卑秃战鹬允衷诶恚杏X不到語言規(guī)則的約束是不是也意味著我們對母語的認知難免會有熟視無睹的盲點。我們習慣指責詩歌翻譯會損耗詩本身,但筆者在《浮生六記》英譯本的詩句翻譯中卻也看到了相反的可能。
《浮生六記》幾個英譯本對原作中的詩句有不同的闡釋形態(tài),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集體魅力。原文詩句與多個譯本之間常常會形成有效的意義張力。就像置身于四面八方包圍的鏡子世界,詩句原文在四個譯本環(huán)照下會顯示出母語讀者熟視無睹的微妙。請看全書第一句引詩“事如春夢了無痕”的四個英譯文。
(6)Life is like a spring dream which vanishes without a trace.(沈復,2009:3)
(7)Life is like a spring dream/Which ends —and leaves no traces.(Shen,2007:3)
(8)All things are like spring dreams, passing with no trace.(Shen,1983:25)
(9)The past is a spring dream that fades without a trace.(Shen,2011:1)
蘇軾這句詩點明了全書的主題和基調?!笆隆痹谠娭酗@然有具體所指,指去年的此時發(fā)生的事。在沈復書中“事”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贝颂幍摹笆隆憋@然指作者經(jīng)歷之事。
林語堂和布萊克譯為life(生活、生命、人生),白倫和江素惠與桑德斯分別譯為all things(萬事)和the past(往事、過去),三個譯本對“事”有三個角度的理解。在漢語中“事”并沒有明確表明這三層含義,但如果聯(lián)系蘇軾的原詩和沈復的語境,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三層含義都以某種形式接近了“事”的語境義,即萬事悠悠,生命逝去,追憶與重構乃生命美感的重要源泉。
在古典漢語中“無”字之義并非只是沒有。在甲骨文中其字形是人兩手持物舞蹈,可能是某種祈神儀式,在卜辭、金文中則與“舞”同字。當代學者龐樸(1996:45)解釋說:“舞是用以同‘無’打交道的手段,這個‘無’,不等于沒有,只是無形無相,永遠看不見,摸不著而已。也正因此,它倒不受時空條件限制,全無掛礙,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更加上它被想象成事事物物的主宰者,因而它不僅不等于沒有,簡直成了統(tǒng)治萬有的大有?!币虼?,“無”乃是對人看不見的世界的一個總命名。
四個譯文分別為vanishes(突然消逝、絕跡),ends(結束或到達終點),passing(正在消逝),fades(顏色、光澤消褪)。ends強調結束,而另外三個詞則或多或少都有進入肉眼看不見的狀態(tài)之義,它們似乎更接近“無”的漢語本意。當我們以肉眼看不見的或神靈的世界來解釋“無”,就會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感慨背后的形而上學維度。詩句一方面講的是悲劇性的生命虛幻感,另一方面暗示生命注定要回歸人類感官之外、主宰全部生命的那個“無”的世界,回歸天地大化。
上例中的兩個翻譯細節(jié)足以證明不同譯文對原文暗處的照亮。德國文學批評家本雅明(1999:124)論翻譯時有個精彩的比喻:“在原著中,內容與形式構成了一個整體,就像果肉與果皮一樣,而譯本的語言則像用寬大、滿是皺褶的皇袍來包裹其內容。”以皇袍包裹果肉肯定是不如原作渾然一體的果皮包裹果肉,但是譯者精心編織的皇袍亦能讓我們看到另一種皮相與肉相。按本雅明的比喻,原作是作品的今世(life),而譯本是作品的來生(afterlife)。我們一般都同意“他生未卜此生休”,但未卜的來生,尤其是翻譯家給詩句原文精心設造的各種來生疊加在一起,往往會構成引人入勝的詞語風景。根據(jù)現(xiàn)代翻譯學初步達成的共識,把一種語言的意思盡可能地轉移至另一語言其實就是以目標語展開對源語的闡釋,這在詩歌翻譯中尤其明顯。翻譯作為“他山之石”形成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甚至誤讀亦可能擦亮母語人對詩歌原文理解的含糊和盲點。
晚清以來漢語文學的文體觀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至1935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組織編輯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之時已經(jīng)有較為明確的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文體觀念。對于新文學而言,這套文體觀念可謂量身定做。但對《浮生六記》這樣一部遭遇特殊的作品來說,就會遇見文學史上并不常見的尷尬。它固然可歸入說部,但因其現(xiàn)世太晚,基本上只能算追認,而閨閣男女之事亦難入正統(tǒng)之文。新舊文體分類學更替引發(fā)的分歧成為其英譯本在文體上不知所歸的重要緣由。在內容的理解上,五四的眼光與西方讀者的眼光也大相徑庭。時至今日中國讀者看到的可能不再是俞平伯眼中的五四時期家庭反抗主題之先行者,而是一種古典日常生活的美感。中華書局2010年的重版就將其列入“怡情書吧”,說它是“現(xiàn)代人浸潤古典情懷的精神憩園”。在文化革新的年代它被文化先鋒視為前輩,在傳統(tǒng)失落的時代它被作為傳統(tǒng)的象征。在不同譯本中我們既看到了誤解,也看到了理解漢語的種種新可能。圍繞《浮生六記》的這些不同色彩的話語流一方面表明優(yōu)秀文學作品天然的多面性和闡釋的無限可能,另一方面也是20世紀古今中西的復雜交織遠未完成的一個微觀印證。
①林語堂的英譯最早于1935年發(fā)表在《天下月刊》與《西風月刊》上,完整的英譯本初版于1939年,本文所援引的是2009年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發(fā)行的版本。
②該譯本初版于1960年,由Oxfo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本文所援引的是此譯本的再版,于2007年由Silk Pagoda出版。
③目前流行的幾種清代散文選本都沒有選《浮生六記》,包括《清代散文選注》(王榮初、蔡一平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清代散文選注》(祝鼎民、于翠玲選注,岳麓書社1998年版)和《清文選》(劉世南、劉松來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1] Birch, C. 1961. Review of[J]., (4): 526.
[2] Shen, Fu. 2007[M]. M. Black (trans.). Rockville: Silk Pagoda.
[3] Shen, Fu. 1983.[M]. L. Pratt & S. Chiang (trans.). London: Penguin Books.
[4] Shen, Fu. 2011.[M]. G. Sanders (trans.).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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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吳趼人. 1959.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4] 俞平伯. 2008. 俞平伯集[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5] 曾樸. 1959. 孽海花[M]. 北京: 中華書局.
An Analysis of the Genre and Content in Different English Versions of
WANG Shi-ke
Sincewas unveile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re have been different comments on whether it's a novel or an essay, whether it's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pioneering voice of the feminism theme in the May Fourth literature campaign or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life aesthetics. These disagreements exist not only in the Chinese academic circles, but also in different English versions. Due to the different concepts of genre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the translators hav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content and different preferences of genre and approach.
; English translation; genre; content; disagreement
H315.9
A
1008-665X(2019)3-0086-09
2019-02-13;
2019-05-04
王詩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文學翻譯、比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