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鵬
《世說新語》是南朝臨川王劉義慶編著的一部筆記小說,包括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等36門,內(nèi)容廣泛,全面反映當時社會精英階層——士族名流的生活、思想、情趣等,魯迅譽之為名士的教科書。全書雖為筆記小說,但編者追求書中人物和事件的歷史真實,以至于唐代官方修《晉書》,不少材料直接采自《世說新語》。據(jù)統(tǒng)計,全書共1130條正文,《晉書》引用達312條,比重之大,可見其高度的史料價值,因而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妒勒f新語》在記載魏晉名士軼聞趣事的同時,也折射出魏晉的社會、政治、文化,較好地體現(xiàn)了時代特征。
《世說新語》中的名士大都才華橫溢,個性突出,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情感極為豐富,且對故國、對親人、對愛人、對友人、對藝術(shù)等深情綿邈。
晉武帝司馬炎去世后,晉惠帝司馬衷繼位,愚弱至極,大權(quán)旁落于皇后賈南風(fēng)之手,朝廷內(nèi)部矛盾激化,最終引發(fā)八王之亂。多年的內(nèi)戰(zhàn)嚴重削弱西晉國力,北方少數(shù)民族乘虛而入。在匈奴、羯、鮮卑、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的鐵蹄踐踏下,首都洛陽失守,晉愍帝被俘,皇室及貴族倉皇南渡建康,以長江為屏障,建立東晉王朝。國破家亡,不管是南渡前還是南渡后,名士皆沉浸在無盡的黍離之痛中?!妒勒f新語·言語》: “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誰能遣此!’”(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4頁。(以下引用該書只注篇名,不再一一標注)永嘉之亂,衛(wèi)玠被迫南渡,臨行前,面對茫茫江水,百感交集,對故國萬般依戀,如滔滔江水,未有窮已。其黯然神傷,正是對故國深沉的摯愛與眷念。悲痛之余,以劉琨、祖逖等為代表的愛國志士則聞雞起舞,擊楫中流,挽狂瀾于既倒,以收復(fù)失地為己任。永嘉之亂后,劉琨堅守晉陽九年,抵御前趙后趙,后轉(zhuǎn)戰(zhàn)并州、冀州、幽州等地,在北方邊疆抵御少數(shù)民族入侵?!斗鲲L(fēng)歌》自述其征戰(zhàn)南北的艱辛與悲壯,鮮明表達其堅定的愛國之志,是感人至深的愛國詩篇?!堆哉Z》:“劉琨雖隔閡寇戎,志存本朝。謂溫嶠曰:‘班彪識劉氏之復(fù)興,馬援知漢光之可輔。今晉祚雖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譽于江南,子其行乎?’溫曰:‘嶠雖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豈敢辭命!’”國難當頭,劉琨從浮華的貴族子弟一變?yōu)槭諒?fù)中原失地的愛國英雄 ,“枕戈待旦,志梟逆虜”(2)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1690頁。,后為段匹磾所殺。劉琨浴血疆場、視死如歸的愛國行為可歌可泣,奈何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以致英雄末路,壯志難酬。
南渡后,名士對故國的思念與日俱增。一樹一木,皆能觸景生情?!堆哉Z》:“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贝髮④娀笢貢r常自比樂毅、劉琨,三次北伐,皆功敗垂成。時光飛逝,連雄姿英發(fā)、豪氣萬丈的梟雄桓溫也感到時不我待,復(fù)國遙遙無期,感物傷懷,潸然流淚?!堆哉Z》:“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春暖花開,風(fēng)和日麗,南渡名流在南京郊外新亭,聚會宴飲。風(fēng)景如畫的江南,引發(fā)他們對北方故國、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悲從中來,與會者皆潸然淚下。宰相王導(dǎo)與眾不同,振臂一呼,發(fā)出鏗鏘有力的吶喊!新亭對泣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典故。王導(dǎo)在東晉之初恪盡職守,殫精竭慮輔佐開國皇帝,為東晉的偏安一隅立下汗馬功勞?!爱敼猜玖ν跏?,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的豪言壯語,最直接的流露名士的愛國之情!
神州陸沉,國破家亡,名士濃濃的愛國熱情從《世說新語》上述的悲傷、哭泣、吶喊等記載可見一斑。時光流逝,不能滌蕩收復(fù)失地之情;偏安一隅,不改愛國之志。愛國之火在名士中熊熊燃燒,永不熄滅。
魏晉名士對國家忠心耿耿,對家人也情深似海。面對朝夕相處的親人的離去,他們悲痛欲絕,其言語、其行為連旁人都為之動容?!妒勒f新語》除了在《德行》《言語》《規(guī)箴》等有所提及外,還意猶未盡,專門列《傷逝》一門。這是極為罕見的現(xiàn)象,可見名士對親人的殷殷之情。吳坦之、吳隱之“遭母童夫人艱,朝夕哭臨。及思至,賓客吊省,號踴哀絕,路人為之落淚?!?《德行》)王戎母親去世,他因過分悲傷而骨瘦如柴,“雞骨支床”,“哀毀骨立”,“王戎死孝”。(《德行》)阮籍與母親遺體告別時“因吐血,廢頓良久”,悲傷得吐血,以致身體損傷嚴重,久久未能恢復(fù)健康。 (《任誕》)陳元方喪父,“哭泣哀慟,軀體骨立”。 (《規(guī)箴》)。
名士的深情不僅限于給予自己生命的父母,還表現(xiàn)在同胞兄弟之間?!秱拧罚?“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diào),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余亦卒?!蓖豸酥膬鹤油踝娱唷⑼踝泳床恍叶疾∪敫嚯?,同根相生,必有心靈感應(yīng),不祥預(yù)感驅(qū)使王子猷問仆人:“怎么都沒有聽到子敬的音訊?這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當兄弟去世消息證實后,他拖著病重之軀,讓仆人扶他奔喪,徑直坐在靈床上,拿起子敬平時最愛的古琴,想演奏給亡者聽,可是琴弦怎么調(diào)也調(diào)不好,不得不扔琴于地,慨嘆道:“子敬!子敬!人和琴都已經(jīng)不在了”,因悲痛欲絕昏死很久才醒過來。王子猷因思念、悲傷過度,一個月后也撒手人寰。其扔琴之無奈與心酸,其“人琴俱亡”之痛徹心扉的感嘆,正是血脈相連的手足之情!
除父母、手足之情外,喪子之痛同樣感人肺腑。《傷逝》:“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郎喪?!嚷劊槐?,因語左右:‘殯時可道?!R殯,一慟幾絕?!臂瓙值膬鹤盂懒?,噩耗傳來,郗愔強忍內(nèi)心悲傷,后來參加殮禮,當場一下子哀痛得幾乎氣絕。從“一慟幾絕”看出郗愔“不悲”是為保持名士風(fēng)度,不是不悲,而是大悲。王戎喪子之痛更是家喻戶曉。《傷逝》:“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眱鹤硬恍邑舱郏跞謧械盟廊セ顏?,朋友山簡不得不寬慰他:“懷抱中的孩子,沒有必要傷心到如此程度!”王戎卻道出心聲:“圣人達到忘情境界,對生死不動情,最下等的人無法體會感情,而感情最專注的,正是我們這一類人?!?山簡本想安慰朋友,聽了王戎的回答不但沒達到目的,反而更加為他悲傷。言為心聲,王戎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反映了以他為代表的魏晉名士的深情。
如果說家人因天生的血緣關(guān)系而生剪不斷的情愫,那么,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愛人則更能體現(xiàn)名士的深情。他們可以漠視世俗的眼光,突破禮教的限制,用情之專一與狂熱,罕有其匹。王戎和荀粲就是典型的代表。
《惑溺》:“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fù)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王戎夫婦相濡以沫。他的妻子常稱呼他為“卿”。卿屬于昵稱,是對官爵、輩份低于自己的人或同輩之間的親熱、不拘禮節(jié)的叫法,不適用于公共場合。如《方正》記載庾子嵩稱太尉王夷甫為“卿”而遭反對之事:“王太尉不與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為爾。’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因為王夷甫是太尉,庾子嵩官職為豫州長史,官職較低,所以王夷甫要制止庾子嵩用不合禮節(jié)的“卿”字來稱呼自己。達官貴人的王戎時常與妻子出雙入對,為維護公眾形象,欲糾正妻子這種不妥的叫法。不料王戎妻子妙語連珠, “我是因為極度愛你才稱你為卿,我不稱你為卿,誰有資格可以稱你為卿?” 王戎之妻以充滿愛意的回答令他放棄原來的立場。這一不顧禮法的稱呼恰恰反映妻子對他的無限眷念與深情,這就是 “卿卿我我”的成語出處。漢代梁鴻和孟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西晉王戎和妻子不拘禮法的“卿卿我我”,兩者都是中國婚姻史上琴瑟和鳴的范例。
另一魏晉名士荀粲的擇偶觀及對妻子的癡情更是駭人聽聞。常人“娶妻取德”,荀粲反其道而行之,把容貌置于美德之上, 宣稱“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 (《惑溺》)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拋開品德和智慧,公然以貌取人,倡導(dǎo)容顏是擇偶的最高標準。他不僅停留在理論層面,還付諸行動。《惑溺》注引《粲別傳》:“粲常以婦人才智不足論,自宜以色為主。驃騎將軍曹洪女有色,粲于是聘焉?!瓪v年后,婦病亡……痛悼不能已已,歲余亦亡?!彬婒T將軍曹洪的女兒天姿國色,荀粲毛遂自薦,上門提親,抱得美人歸。才子佳人兩情繾綣,如膠似漆,可惜好景不長。《惑溺》: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笑于世?!避黥悠拮由「邿?,為了給心愛的妻子降溫,他竟然脫下衣服,到戶外凍僵身體,回家抱著妻子給她降溫。如果不是摯愛,怎能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行為?妻子病故不久,他茶飯不思,日思夜想,一年后也趕赴黃泉,與妻子相聚。名將吳起為名利而殺妻,名士荀粲卻為愛人而傷逝,兩人相距不是以道里計。這種感人至深的生死愛情,非常人所能理解。荀粲對妻子的深情可謂驚世駭俗,無出其右!
魏晉名士對國家、父母、兄弟、配偶有著無限的深情,對朋友也不例外,《傷逝》同樣留下他們重友情的雪泥鴻爪。孫子荊朋友王武子去世,他“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淚??蕻叄蜢`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w似真聲,賓客皆笑?!睂O子荊情感過于投入,學(xué)驢叫聲惟妙惟肖,以致眾人忍俊不禁。人學(xué)動物叫聲是不雅之舉,但名士不惜放下身份,為的是對逝者的尊重與追思。最廣為人知的是曹丕學(xué)驢叫:“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翱徒砸蛔黧H鳴。”王粲生前有一癖好——愛聽驢叫。曹丕為讓王粲再聽一次生平最愛的聲音,在葬禮上不顧自己的身份率先學(xué)驢叫,并讓送葬的名士都學(xué)驢叫,于是墓地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驢叫聲。這縷縷不絕的驢叫聲中,飄蕩著朋友之間的深情!
名士的喪友之痛如喪考妣,在《傷逝》中不勝枚舉。張季鷹的朋友顧彥先平生喜歡彈琴,不幸病逝 ,“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fù)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zhí)孝子手而出”。衛(wèi)玠被看殺,謝鯤吊喪的哭聲連過路人都被感動:“衛(wèi)洗馬以永嘉六年喪,謝鯤哭之,感動路人?!蓖鯘髋c劉錟至交, “王長史病篤,……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樞中,因慟絕”。兩人時常談玄論道, 王濛去世,劉錟竟然痛哭得昏死過去。支道林朋友法虔駕鶴西歸,支道林精神萎靡不振,頹喪消沉,一年后相繼辭世。“支道林喪法虔之后,精神霣喪,風(fēng)味轉(zhuǎn)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于郢人,牙生輟弦于鐘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fā)言莫賞,中心蘊結(jié),余其亡矣!’卻后一年,支遂殞?!敝嫾翌檺鹬腊莼笢貢r哭聲震天,淚雨滂沱,“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 (《言語》)由以上記載可見,名士失去朋友的悲傷不亞于失去親人的悲慟。
在該書記載友情的多條材料中,荀巨伯為朋友而置生死于度外的故事最為感人?!兜滦小罚骸败骶薏h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賊既至,謂巨伯曰:‘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相謂曰:‘我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遂班軍而還,一郡并獲全。”胡賊圍城,大敵當頭,拋下朋友保全自己還是留下照顧朋友這個兩難的抉擇,荀巨伯毫不猶豫,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放棄病重的朋友。荀巨伯之舍生取義,對朋友的不棄不離,這種友情連敵人都被感化了!
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王羲之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廣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潛、謝靈運、鮑照、謝朓的詩,酈道元、楊銜之的寫景文,云岡、龍門壯偉的造像,洛陽和南朝閎麗的寺院,無不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學(xué)藝術(shù)的根基與趨向?!?3)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頁。戰(zhàn)火紛飛,滿目瘡痍的土壤竟然綻放如此絢麗的藝術(shù)之花,實在令人不可思議!個中最主要原因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摯愛。
東晉著名文學(xué)家、畫家顧愷之,博學(xué)多才,在文學(xué)和繪畫領(lǐng)域造詣精深。辭賦名篇《箏賦》比肩嵇康的《琴賦》?!堵迳褓x圖》 《女史箴圖》是現(xiàn)存最早的文人畫?!堆哉Z》記載其對會稽山川之美的描述:“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形象生動,成為不朽名句。在《巧藝》中,謝安稱贊他的繪畫前無古人,“謝太傅云:‘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痹撈€記載他首次提出 “傳神寫照”的繪畫理論,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畫家。顧愷之取得的偉大成就,與他對藝術(shù)的癡迷分不開。正是由于他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癡迷,才造就其如此輝煌的成就。
如果說顧愷之把藝術(shù)視為生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那么,嵇康則是藝術(shù)高于生命的典型。司馬昭篡權(quán),為籠絡(luò)人心,力圖拉攏名士領(lǐng)袖——阮籍、嵇康。阮籍虛與委蛇,嵇康則桀驁不馴,公然否定司馬氏的篡權(quán),倡導(dǎo)“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對司馬氏族虛偽的禮教。司馬昭惱羞成怒,以莫須有的罪名殘酷殺害了這位名士精英。《雅量》:“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在刑場上,嵇康視死如歸,從容演奏《廣陵散》并發(fā)出 “《廣陵散》于今絕矣”的感嘆。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于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常人最留戀的是自己的生命。但嵇康不然,他感嘆的不是生命的消失,卻是藝術(shù)名曲的消亡。正因為其視音樂高于生命,才會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哀嘆!這一聲哀嘆,可以窺見以嵇康為代表的名士看待生命與文藝二者孰輕孰重的價值取向,也揭示了戰(zhàn)亂中的魏晉文學(xué)藝術(shù)為何如此輝煌燦爛的原因。正是因為文學(xué)藝術(shù)已然融入名士們的血液中,成為其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對文學(xué)藝術(shù)癡迷與執(zhí)著,這種深情超越一切,乃至高于對生命的熱愛。
魏晉名士高度尊重自身的情感體驗,名士的深情及率真的流露遠超先秦兩漢。魏晉之前,儒家肯定性情天賦的合理性,“人之情性有由天者也”(4)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2018年,第313頁。,但又主張性情不能完全順其自然,否則與動物無別。如荀子在《荀子·非十二子》中否定十二個人,首當其沖的是縱情派代表人物它囂、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指責(zé)其放縱性情,不加約束節(jié)制,其行徑與動物沒有區(qū)別。儒家認為,放縱情感必然破壞社會安定,故要用禮制約、規(guī)范并滿足人情?!抖Y記·禮運》:“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5)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426頁。,儒家把人情比作可供禮耕耘的田地,圣人制定一套完整的禮儀制度,根據(jù)個體的不同社會地位、身份等級,規(guī)定其遵守相應(yīng)的倫理道德、行為準則,以此約束人情,使情不過分宣泄,同時又滿足人最基本的情欲要求,從而維護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建議為國策,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成為漢代士人不可逾越的信條。士人并非缺乏真情,但即使有洶涌澎湃之情,也始終被禮教堤壩阻隔,鮮有縱情肆志。從現(xiàn)存典籍記載看,先秦兩漢士人大都循規(guī)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節(jié)情觀占據(jù)主流地位。
與先秦兩漢士人節(jié)制情感不同,魏晉名士放任情感的宣泄,深情和縱情是其共性?!段男牡颀垺ば蛑尽罚骸罢袢~以尋根,觀瀾而索源”(6)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726頁。,尋繹這種現(xiàn)象的根源,在于魏晉時代的社會動亂、政治血腥、玄學(xué)的興起及主體生命意識的覺醒。
東漢中后期,以竇憲、何進為代表的外戚與以鄭眾、張讓十常侍等為代表的宦官,為掌控皇權(quán)展開殊死較量,最終導(dǎo)致董卓之亂。董卓進京,放任士兵燒殺搶掠,焚毀洛陽,挾持漢獻帝遷都長安。董卓被王允、呂布誅殺,其部將李傕、郭氾攻陷長安,大肆屠城,“白骨盈積,殘骸余肉,臭穢道路”,“自此長安城中盡空,并皆四散,二三年間關(guān)中無復(fù)行人”(7)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782頁,第791頁,第1360頁。。建安年間,袁紹、袁術(shù)、曹操、張繡等軍閥混戰(zhàn),“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里行》),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詩》),“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曹植《送應(yīng)氏》),建安詩歌從一個側(cè)面反映戰(zhàn)亂中百姓死亡殆盡的悲慘現(xiàn)實。曹操從眾多的軍閥中崛起,最終統(tǒng)一北方,建立魏國,與吳國、蜀國鼎足而三。正始時期,司馬氏篡權(quán)。西晉短暫的中興期之后,八王之亂、永嘉之亂,生靈涂炭的悲劇再次上演?!稌x書·食貨志》:“及惠帝之后,政教陵夷,至于永嘉,喪亂彌甚?!傩沼譃榭苜\所殺,流尸滿河,白骨蔽野?!?8)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782頁,第791頁,第1360頁。戰(zhàn)爭使百姓大批死亡,名士亦不能幸免于難。此外,政權(quán)更迭之際,血腥政治還使卷入黨派紛爭中的大批名士慘遭殺戮。竊國者舉起血淋淋的屠刀,殘殺異己,如曹操殺孔融、楊修,曹丕殺丁廙、丁儀,司馬氏殺何晏、夏侯玄、丁謐、李勝、畢軌、桓范、李豐、嵇康等,張華、陸機、陸云、潘岳、石崇、歐陽建等死于八王之手,殘酷的屠殺使得一向謹言慎行、明哲保身的阮籍在《詠懷詩》揭示其岌岌可危的心境:“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9)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第312頁。《晉書·阮籍傳》:“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焉”(10)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782頁,第791頁,第1360頁。,寥寥數(shù)語卻準確記載魏晉名士被殺數(shù)量之多。
社會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仍,政權(quán)走馬燈似更迭,政治血腥殘酷,亂世中的文人朝不保夕,生命的無常反而讓他們更加認識到生命的可貴,激發(fā)濃厚的生命意識。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如何有意義地自覺地充分把握住這短暫而多苦難的人生,使之更為豐富滿足,便突出出來了。它實質(zhì)上標志著一種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統(tǒng)標準和信仰價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fā)現(xiàn)、思索、把握和追求?!?11)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90頁。名士經(jīng)過思索后得到的共識是,生命短暫,朝不保夕,必須活在當下,不為名和利所累,在短暫的生命長度中珍惜每時每刻,對喜愛之物和喜歡之人一往情深并率真表達,哪怕有悖于世俗觀念或封建禮教。他們追求任性縱情,最大程度滿足自身情感需求和情感體驗。如王子猷對竹子鐘愛有加,須臾不可離,即使短暫借他人住所也要在房前屋后遍種翠竹,旁人覺得不可思議, “何可一日無此君”的回答擲地有聲,開中國文人愛竹詠竹之先河,是蘇軾“無竹令人俗”的始作俑者。他思念朋友戴安道,哪怕距離再遠,夜晚和大雪紛飛的惡劣天氣也阻擋不了雪夜訪友。張季鷹視功名如敝屣,唯獨對美酒和美食鐘愛有加?!度握Q》:“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江東步兵,或謂之曰: ‘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識鑒》:“因思吳中菰菜羮,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為了美酒,可以不要美名;為了家鄉(xiāng)美食,可以歸去來兮。美酒比浮名重要;美食勝過高官 。這就是魏晉名士所追求的短暫生命維度中縱情適意的生活。王子猷、張季鷹從實踐中、從行動上反映了魏晉名士對真情的認同、肯定。
在濃厚生命意識的背景下,魏晉《列子·楊朱》(12)《列子·楊朱》學(xué)界已認定托名先秦列子,實則是魏晉的偽書,參見楊伯峻《列子集釋》前言。放情肆志的人生觀應(yīng)運而生。該篇集中探討生死問題。楊朱認為,百歲長壽之人,一千個不到一個,扣除幼年、老年、睡眠及痛疾哀苦,歡樂日子不多。不管是堯、舜,還是桀、紂,其共同的歸宿是死亡,“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異?”(13)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221頁,第220頁,第221頁,第226頁。所以,身前的虛名和死后的榮耀都是傷身害性的“重囚累梏”,短暫的一生中,自己能夠把握的是活在當下,不為功名所累,不為利祿所誤,“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14)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221頁,第220頁,第221頁,第226頁。。人要全方位的樂生逸身,滿足自己一切的欲望和情感的需求,“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15)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221頁,第220頁,第221頁,第226頁。。楊朱反對人為功名利祿禮法對快樂情感的桎梏,強調(diào)性情比浮華的名利重要,“矯性情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16)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221頁,第220頁,第221頁,第226頁。?!读凶印钪臁窂睦碚搶用嬲凵淞宋簳x士人對真情的肯定!
如果說,戰(zhàn)爭和血腥的政治是名士產(chǎn)生深情的土壤,那么,玄學(xué)為魏晉名士擺脫禮教桎梏、自由表達真情提供了思想武器。
魏晉時期,軍閥混戰(zhàn),三國鼎立,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除西晉有短暫的統(tǒng)一外,社會始終處于分崩離析狀態(tài),儒家大一統(tǒng)思想受到極大的沖擊,儒家價值觀、人生觀的影響日漸式微。隨著儒家經(jīng)學(xué)的衰落,玄學(xué)興起并取代經(jīng)學(xué),成為社會主流意識。不同于儒家的兩漢經(jīng)學(xué),玄學(xué)得名于三玄——《周易》《老子》《莊子》,是以老莊思想為主的思辨哲學(xué)。先秦顯學(xué)是儒家、墨家,而到魏晉,顯學(xué)非老莊莫屬。魏晉玄學(xué)王弼的《老子注》、向秀和郭象的《莊子注》成為士人必讀書。據(jù)史書和《世說新語》記載,名士個個精通老莊之學(xué)。老莊思想大行其道、風(fēng)靡社會,從君王到名士皆沉湎于清談中,蔚然成風(fēng),樂此不疲。如宰相王衍“高談老莊,說空終日”,無暇進食,不理朝政,以致桓溫把西晉的滅亡歸咎于王衍的清談?wù)`國,“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zé)!”(17)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34頁。。從《文學(xué)》“三日不讀《道德經(jīng)》,便覺舌本間強”可見談玄論道的內(nèi)容是以老莊為主。名士自述三天不讀《老子》,舌頭就發(fā)硬,才思變得不敏捷,言談不流暢。這與孔子告誡他的兒子 “不學(xué)詩,無以言”何其相似乃爾!
老莊高揚主體人格,追求絕對自由,倡導(dǎo)率性自然,反對虛偽禮教,推崇真性情?!肚f子·漁父》:“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是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人反此?!?18)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第1026-1027頁。莊子意在強調(diào)人要永葆真誠自然的天性,表達自己情感要真摯,不要被禮法所蒙蔽。
魏晉士人浸淫老莊之學(xué),服膺其學(xué)說并身體力行。如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當其得意,忽忘形骸”(19)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1359頁,第1361頁。,就是莊子倡導(dǎo)的得到內(nèi)在真意而忘掉自我的思想。阮籍先托病拒絕曹爽的征召,后與篡權(quán)的司馬氏虛與委蛇,這是踐行莊子明哲保身的哲學(xué)宗旨。阮籍在母親去世時的舉止與眾不同,“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豚,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脊骨立,殆至滅性”(20)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1359頁,第1361頁。。阮籍喪母期間仍有下棋、飲酒、吃肉等娛樂,完全違反世俗觀念和禮教。但我們從阮籍幾次“吐血數(shù)升”和“毀脊骨立,殆至滅性”的形象,體會到他的至孝。他的悲痛發(fā)自內(nèi)心,不在于世俗悲慟的形式,這是真正的悲慟,一如莊子的“真悲無聲而哀”、“法天貴真,不拘于俗”。阮籍可謂是深得莊子思想精髓的典范?!妒勒f新語》名士大都尊重自我,率性任情,正是老莊哲學(xué)的流風(fēng)余韻!
玄學(xué)領(lǐng)袖王弼的人性自然論及圣人有情論對魏晉名士肯定并放縱自身情感還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玄學(xué)領(lǐng)袖王弼認為,人情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情有真情和偽情之別。真情是人類正常的情感,“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21)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第796頁,第795頁。,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高興不已,面對親人的死亡則黯然神傷。 王弼還認為,蕓蕓眾生有情,即使是修養(yǎng)達到最高境界的圣人也是有情的,“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然則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22)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第796頁,第795頁。。王弼一反何晏圣人無情論,提出圣人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也是有情的。王弼的人情自然論和圣人有情論從哲學(xué)制高點肯定情,論證人情表達的合理性,為當時和后代的縱情者提供了思想武器。
在“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的亂世里,在“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的血雨腥風(fēng)中,魏晉士人濃厚的生命意識被激活、喚醒,加之受玄學(xué)的影響,魏晉名士的深情、縱情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