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海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圖1 嚴敦杰(約攝于1981年)
嚴敦杰(1917~1988),字季勇,是繼科學史泰斗李儼、錢寶琮之后,中國最大的科學史家(圖1)。1956年他放棄專職多年的會計工作,從北京石油工業(yè)部財務司調入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簡稱“歷史二所”)[注]調入中國科學院前,嚴敦杰相繼在上海中國石油公司會計室、上海石油管理局辦事處、上海燃料工業(yè)部辦事處、天津燃料工業(yè)部辦事處、北京燃料工業(yè)部經(jīng)理司、北京石油工業(yè)部財務司等單位工作。,由科學史的業(yè)余研究者轉變?yōu)槁殬I(yè)研究者。此后他對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簡稱“科學史所”)的前身中國自然學史研究室(簡稱“科學史室”)的創(chuàng)建與科學史所的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但也歷經(jīng)艱難曲折,在“文革”結束前多次受到政治運動的沖擊。
1988年12月嚴敦杰不幸病逝后,其高足王渝生詳細考察了他的生平事跡與學術成就[1-3],錢臨照、吳文俊有進一步的追記[4,5]。近年筆者撰寫嚴敦杰小傳,補充一些前人著墨不多之處[6]。但既有成果對于嚴敦杰走上職業(yè)科學史研究道路的原因和過程與此后政治運動對他的影響,還缺乏深入考察;對于他對科學史室的創(chuàng)建與對科學史所研究事業(yè)發(fā)展做出的貢獻,尚有一些事跡鮮有關注。彌補這些不足,不僅能推進對嚴敦杰的研究,更為關鍵的是有助于我們深刻認識他在科學史所歷史上的地位、政治運動對新中國科學史家的影響,以及科學史所從創(chuàng)建到“文革”結束前曲折的發(fā)展歷程。鑒于此,筆者以檔案資料為基礎,特撰是文,以紀念嚴敦杰先生誕辰100周年。
嚴敦杰是在“九·一八”事變后嚴重的民族危機籠罩中國的形勢下,出于愛國主義熱情,研究中國科學史的([1],30~31頁;[2],1~2頁)。起始時間是在他18歲那年,即1935年他高中畢業(yè)后在上海中華書局職員訓練所學習期間[7]。該年底他完成論文《中國算學家祖仲之及其圓周率之研究》[7],1936年6月發(fā)表于《學藝》[8],從此正式進入科學史研究領域。1937年8月淞滬會戰(zhàn)打響后,他被迫離開上海,后經(jīng)輾轉,1938年在重慶落腳,考入民生公司任會計。1943~1944年,他為了閱讀中央大學豐富的藏書,就讀該校數(shù)學系,此間開始涉獵中國古代歷法、中西交通史[7]。1944年他從中央大學肄業(yè)之際,中國尚無科學史研究機構。他仍專職于會計工作,堅持業(yè)余研究科學史。
對于會計工作,他肯鉆研,業(yè)務逐漸熟練。1946年出任上海中國石油公司會計組組長,已能獨當一面。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在國家石油部門繼續(xù)得到重用,1950年6月出任上海石油管理局辦事處財務組組長[9],全面領導財務工作[7]。但他對科學史尤其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仍抱有高度熱情,認為長期的學術研究對其思想和工作作風影響極大:
我從十八歲開始專題研究,至50年已整整十七年,剛占了我生命史的一半。長期的學術研究對于我思想上及工作作風上都有極大的影響。我研究的科目是一科很冷僻的中國算學史。在十八歲,一個青年發(fā)育的時候就選定了這樣一個途徑,很是難得。我保持了思想上的純潔。算學的邏輯和古史料的考證養(yǎng)成了不茍且、負責任、細心、忍耐、敏捷、好學的作風。同時又加強了理解力。[10]
不過,1949年中國的政局巨變對嚴敦杰研究中國數(shù)學史曾產生動搖性影響。上海解放后十日,他在筆記上寫道“政治史分畛域,而學術史則不同,沉思十日,仍為中算史研究”[7]。這對他當時動搖的心理有所反映。盡管經(jīng)過沉思,這種心理得到穩(wěn)定,但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學習,使他萌生專門從事學術研究或專心做會計工作的想法;且因為認清自己在學術界的崗位和會計工作的重要性,思想斗爭越發(fā)激烈,內心相當矛盾糾結。如1950年底他在《自我鑒定》中所說:
一九四九年我開始政治學習,思想上即展開了斗爭,而這個斗爭在五〇年表現(xiàn)得更激烈。我是一個會計工作者,一直擔任會計的事務也有十五個年頭了。通過了政治學習應該是認清事物的時候了。十七年的學術工作不能說一無貢獻,但十五年的會計工作也不能說一無成績。以前常想如把我會計工作的時間放在學術研究上則貢獻當更大。又如把學術研究的時間放在會計業(yè)務上則成績必更多。我究竟仍一貫地作學術研究,把會計工作放棄呢?還是不再搞這學術研究,而一心一意的搞好業(yè)務?這個問題在腦海中思潮起伏,沒有解決。尤其在五〇年年底到了首都,在私人的學術訪問中認清了自己在學術界的崗位,在公開的會計會議中又認清了業(yè)務工作的重要,這個斗爭更尖銳起來。[10]
1950年冬嚴敦杰曾到北京參加會計會議,會后拜訪了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圖書館館長向達和北京圖書館代館長王重民[11]。這次拜訪當是使他認清自己在學術界崗位的“私人的學術訪問”。
1954年,在學術研究和會計工作之間,嚴敦杰已傾向前者。當年他在中國科學院創(chuàng)辦的《科學通報》發(fā)表《對開展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工作的建議》(簡稱“《建議》”)是重要表征。在該文中,他建議“修訂中國數(shù)學史”,“出版古算書,進行專題研究”,“翻譯蘇聯(lián)數(shù)學史著作,以提高我國數(shù)學史工作水平”[12]。1953~1954年,新中國正處于“一邊倒”地學習蘇聯(lián)的熱潮之中,而蘇聯(lián)有關方面關注中國數(shù)學史,中國科學院也計劃開展科學史研究,使他深受鼓舞,是嚴敦杰傾向選擇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因素。這由《建議》中如下一段文字可以看出:
中國科學院訪蘇代表團在訪問莫斯科大學時,莫斯科大學數(shù)學科學史的負責人曾提出需要中國數(shù)學史材料,彼得羅夫斯基校長也屢次要求推薦中國古代數(shù)學名著(《科學通報》,1953年8月號)。最近蘇聯(lián)數(shù)學史專家尤西愷維奇教授在蘇聯(lián)科學院物理數(shù)學史委員會舉行的報告會上作了關于古代中國數(shù)學的報告。《科學通報》本年4月號登載了關于中國科學史研究的消息。這些都對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工作者起了莫大的鼓舞作用。[注]《科學通報》在此段引文原文中無書名號,今依現(xiàn)今標點符號使用習慣添加。[12]
文中所言《科學通報》登載的“關于中國科學史研究的消息”,是關于1954年2月19日中國科學院召開的由竺可楨副院長主持的關于中國科學史研究工作座談會的報道。會上討論了如何組織力量進行科學史研究等問題[13]。
這次座談會后,中國科學院于1954年八九月間成立了由17位知名學者組成的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竺可楨任主任委員,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葉企孫、中國科學院歷史二所副所長侯外廬任副主任委員[14]。隨后歷史二所設立自然科學史組作為該委員會工作室。1955年李儼由隴海鐵路局調入歷史二所從事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15,16]李儼自1940年開始與嚴敦杰長期相互通信[注]1940年2月10日李儼就校補《南北朝算學書志》之事主動給嚴敦杰寫信,開始了他們長達十余年的通信生涯。,兩者學術關系密切。1951年10月嚴敦杰在自傳中列有與他有社會關系的人員,第一位即李儼,并說“我重要的文章都是經(jīng)他審查后發(fā)表。他有時也把他的原稿給我,叫我補充史料”[7],便是這種關系的體現(xiàn)。
李儼調入歷史二所后提出調入嚴敦杰,獲竺可楨同意,1956年2月由中國科學院人事局審查通過[17]。這使嚴敦杰最終選擇學術研究而放棄會計工作。該年3月11日,他在一份資料中介紹李儼時特別指出“最近他向科學院提出,要我去科學院參加研究數(shù)學史工作”[18]。8月嚴敦杰正式調入歷史二所[19],走上職業(yè)科學史研究道路。
可以說,嚴敦杰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與抉擇最終走上職業(yè)科學史研究道路,與他學術交往密切的李儼起到關鍵作用;但也與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學習、全國正如火如荼地學習蘇聯(lián)而蘇聯(lián)有關方面關注中國數(shù)學史、中國科學院計劃開展科學史研究有關。這反映了學術關系、社會和政治因素對嚴敦杰職業(yè)選擇的影響。
1956年是中國科技史研究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一年。1月14日,周恩來總理在中共中央召開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提出制訂1956~1967年科學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的要求,強調用極大的力量來加強中國科學院[20]。嗣后中國科學院決定將科技史的研究工作納入該規(guī)劃,制訂了《中國自然科學與技術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草案》(以下簡稱“《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其中規(guī)定:“中國科學院于1956年成立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籌備處,籌劃如何開展自然科學史的研究。1957年正式成立研究室”。[21]
中國科學院醞釀制訂《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時,嚴敦杰提出關于數(shù)學史研究規(guī)劃的意見。1956年3月11日他在所寫資料中說:“我在中國數(shù)學史研究遠景規(guī)劃中首先提出以下意見:中國科學史研究應該為國家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科學不是憑空產生,它是繼承歷史遺產的基礎發(fā)展起來的,繼承性是科學發(fā)展的最重要特點,拋棄科學遺產就是毀滅科學。”[18]該意見雖然未在《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中體現(xiàn),但基本觀點寫入下文所述1958年他起草的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
嚴敦杰到歷史二所工作不久,起草了《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籌建方案(草稿)》(圖2)。1956年10月18日完成初稿,內容包括科學史室的組織分工和職掌、編制、工作計劃等[22]。20日竺可楨與李儼、錢寶琮、嚴敦杰、葉企孫、李濤、席澤宗、尤芳湖、譚其驤等討論了“建立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的計劃”[23]。這次會議召開的當月,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提出《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籌建方案(草案)》定稿[24],11月6日由中國科學院第28次院務常務會議討論通過[25]。嚴敦杰初稿內容大都被納入定稿,為科學史室的成立和發(fā)展奠定了初步基礎。
圖2 1956年嚴敦杰起草的《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籌建方案(草稿)》(首頁)
1957年元旦科學史室正式成立后,李儼出任室主任;嚴敦杰被評定為6級副研究員[26],任學術副秘書、數(shù)學史組組長。當時嚴敦杰雖已發(fā)表數(shù)十篇學術論文,是國內知名科學史家,但學歷不高,沒有大學畢業(yè)文憑,受到如此禮遇,內心之感奮,可想而知。1958年中央發(fā)動不切實際的“大躍進”。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科學史室制訂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即《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27]和《1958~1967年自然科學史研究發(fā)展綱要(草案)》[28]。前者主要針對科學史室工作,后者主要面向全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工作,均包括19個方面,內容大致相同。《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包括如下方面:
(1)在自然科學史的研究工作上要做到又紅又專,紅透專深;(2)以政治為統(tǒng)帥,保證都是左派,為實現(xiàn)又紅又專的基本條件;(3)發(fā)揮集體研究的積極性,反對單干的研究方法;(4)每年輪流下放一定干部到工地或農村參加體力勞動的鍛煉;(5)加強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學習;(6)學習蘇聯(lián)在自然科學史研究領域內的各項成就;(7)做好資料工作,成立科學史資料中心;(8)關于科學史研究的情報工作;(9)專史、通史和斷代史的編寫工作;(10)在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的基礎上開展世界自然科學史的研究;(11)研究亞洲各國主要是和中國在歷史上有密切往來國家的科學史;(12)編寫潔本世界科學史和普及科學史的小冊子;(13)加強科學史期刊的編輯出版工作;(14)勤儉辦好科學史專業(yè)圖書館;(15)培養(yǎng)科學史研究工作者的新生力量;(16)確定科學史研究高級研究人員的來源;(17)組織全國科學史工作者,鼓足干勁實現(xiàn)規(guī)劃;(18)加強科學史事業(yè)的領導工作,把機構健全和充實起來;(19)加強聯(lián)系,和科學史研究的有關部門都配合起來。[27]
這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草稿的字完全為嚴敦杰筆跡,草稿應由他草擬。草稿大部分內容包含于這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的內容之中。另有一份草稿為《1958~1967年自然科學史研究發(fā)展綱要》提綱,列出18個方面,均包含于上述19個方面之中,提綱上的字亦為嚴敦杰筆跡[29]。這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均強調“繼承性是科學發(fā)展的最重要特點”[27,28],是嚴敦杰于上述1956年3月11日所寫資料提出的觀點[18]。根據(jù)《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的規(guī)定,嚴敦杰還草擬了《中國科學院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計劃(1958~1967)》[30]。
作為“大躍進”的產物,這兩個十年發(fā)展綱要帶有冒進的政治色彩。根據(jù)《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制定的工作計劃,大都由于沒有條件最終未能實施。但這兩個綱要包括一些《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未涉及的工作規(guī)劃,如進行科學史研究的情報工作、研究亞洲主要和中國在歷史上有密切往來國家的科學史等,應由嚴敦杰提出,對我國科學史研究事業(yè)發(fā)展具有指導意義。如《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關于科學史研究的情報工作規(guī)劃規(guī)定:
關于中國自然科學史的情報工作主要是資料的集中;關于國際科學史的情報工作應該著重在這幾方面:(1)收集各國包括資本主義國家出版的科學史期刊,及時了解國際科學史研究動態(tài);(2)與國際科學史協(xié)會時常聯(lián)系,交換科學史情報;(3)及時了解各國科學史出版物的種類和內容,登記各國出版自然科學文摘中的科學史文摘;(4)和中國科學院科學情報研究所及社會科學情報研究室保持經(jīng)常接觸。[27]
這指明了從國外獲取科學史研究情報的主要途徑和方式。關于研究亞洲主要和中國在歷史上有密切往來國家的科學史,《1958~1967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工作綱要》規(guī)劃如下:
研究朝鮮、越南、蒙古各人民民主共和國的自然科學史在歷史上和中國的關系。研究印度和阿拉伯國家的自然科學史。研究中印、中阿在文化交流上相互促進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歷史。研究印度和阿拉伯國家在自然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主要成就。研究日本的自然科學史。日本在明治維新前受中國的影響。日本近代科學的發(fā)展。研究亞洲其他各國的自然科學史。[27]
此規(guī)劃頗具前瞻性,可見制定者對我國科學史研究工作的遠見卓識。要知道,當時我國的科學史研究事業(yè)雖已進入建制化軌道,但集中于中國古代科學史的研究;關于世界科學史,1956年制定的《科技史研究工作十二年遠景規(guī)劃》僅說明1961年開始研究,但未制定具體規(guī)劃[21],至1958年國人還甚少關注。
從1957年正式展開工作到1988年逝世,嚴敦杰較長時間推動著科學史室和科學史所研究事業(yè)的發(fā)展。1966年“文革”爆發(fā)前的數(shù)年中,他除了從事科學史研究外,長期編輯科學史室創(chuàng)辦的《科學史集刊》,并指導圖書資料工作?!犊茖W史集刊》于1958年創(chuàng)刊,是當時中國唯一的科學史專業(yè)期刊,為該室和國內其他學者發(fā)表科學史研究成果的重要園地。圖書資料是科學史研究的基本資源,對于科學史室研究事業(yè)的開展也相當重要。嚴敦杰對于編輯《科學史集刊》和指導圖書資料工作有較佳的表現(xiàn),得到科學史室黨支部的認可。1965年11月該室黨支部對他有如下評價:
他這幾年主要工作是編輯《科學史集刊》和指導圖書資料工作。在這兩項工作中,一貫表現(xiàn)勤勤懇懇[注]檔案原文將“懇”寫作“肯”。,任勞任怨?!犊茖W史集刊》長期沒有其他工作人員,因此編輯事務工作,如稿件審查、資料核對、加工,甚至退稿、送審以及對外聯(lián)系等都由他[注]檔案原文將“他”誤作“人”。一人負責。他經(jīng)常具體幫助圖書室同志采購圖書[注]現(xiàn)今科學史所李儼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視學》即為嚴敦杰購買。,指導編目,還指導圖書資料同志熟悉各種圖書資料業(yè)務。[31]
嚴敦杰在科學史室并非研究生導師,但熱心培養(yǎng)青年人,為青年人開過課,講授目錄學和資料學。青年人不論什么時候問他問題,他總是不厭其詳?shù)啬托慕獯?,還親自幫助查閱文獻,“并經(jīng)常以自己在舊社會沒有指導,走了許多彎路的痛苦經(jīng)歷,鼓勵青年努力學習”。[31]
但嚴敦杰對一些工作不注意集體協(xié)作,有時引起矛盾,甚至使工作未能完成。如他編輯《科學史集刊》時,很少主動把稿件交給另一位編輯席澤宗審閱,共同討論,引起席澤宗不滿??茖W史室數(shù)學史組集體編寫《中國數(shù)學史》時,他雖是組長,但不參加這一工作。1965年《新建設》雜志社組織科學史室寫一篇論述人類認識自然不斷發(fā)展的文章。領導指示這是一個新的題目,要嚴敦杰組織一些人員共同討論,集體寫作。他表示一個人可以完成,但寫出的稿件因不合要求而不適用。由此,科學史室黨支部認為他“集體協(xié)作精神差”。[31]
“文革”爆發(fā)后,全國陷入極為混亂的局面,科學史室的業(yè)務全部停止。1972年,在大部分同事尚未恢復業(yè)務的情況下,嚴敦杰應歷史研究所尹達、李學勤等邀請,與杜石然、潘吉星、席澤宗共同為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提供科學技術史方面素材([16],166頁)。1973年受中國科學院二局委托,嚴敦杰又與席澤宗、薄樹人等人合撰日后頗具影響的論文《日心地動說在中國——紀念哥白尼誕生五百周年》[32]?!拔母铩苯Y束前,他還參加我國出版史上第一次用新式標點點?!岸氖贰钡墓ぷ鱗33,34]。
1975年鄧小平主持國務院工作期間,全國科研工作秩序有所恢復,科學史室擴建為科學史所。次年“文革”結束,政治形勢大為好轉,科學史所研究事業(yè)逐步展開。這時嚴敦杰雖已年近花甲,但老驥伏櫪,全身心投入工作。1978年3月15日,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前夕,經(jīng)中國科學院院務會議討論批準,嚴敦杰晉升為研究員[35],成為“文革”后科學史所第一位研究員。所內與他一起晉升的僅有由助理研究員升為副研究員的席澤宗。當時除指出“他的文章從理論上分析不夠,近年來重大成果不多”外,科學史所對嚴敦杰的業(yè)務水平和工作成績給予了高度評價:
嚴敦杰:是自然科學史界比較老的工作者。他掌握資料豐富,學識淵博,研究問題廣泛。他的主要工作是中國數(shù)學史和中國天文學史研究,有獨創(chuàng)性成就。例如:關于“零”的符號;歐氏幾何元代傳入中國;中算家的招差法的研究;中國古代日月食的計算等方面都有獨創(chuàng)性的見解。他對中國古代歷法的研究也是比較系統(tǒng)的,象他那樣的造詣在我國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由于他把中國古代數(shù)學和中國古代歷法結合研究,豐富了中國數(shù)學史的內容。在航海天文學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對“牽星板”的解釋也是他的一項重要貢獻。他已經(jīng)發(fā)表論文、各種文章70多篇,近100萬字,受到國內外學者的重視。英國學者李約瑟所著《中國科技史》[注]檔案原文誤為《中國技術史》。僅第三卷就引用他的文章有20多處。他掌握外國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情報也是最多的一個。文化大革命前,他擔任《科學史集刊》副主編。文化大革命中參加24史律歷志校點工作,后者學術價值較大。他的治學特點是勤奮和淵博,熱心培養(yǎng)青年,多次為青年同志開科學史資料課;能把自己所掌握的資料提供給青年使用,受到同志們歡迎。[34]
這一評價沒有浮夸之詞,凝聚著嚴敦杰多年在科學史研究事業(yè)上付出的艱辛努力,反映了當時科學史所對其學術工作的認可。
隨后十年中,嚴敦杰對推動科學史所的研究事業(yè)還有光彩奪目的表現(xiàn)。1978~1981年,他和杜石然招收和培養(yǎng)了“文革”后科學史所首批數(shù)學史研究生。1980年3月31日,中國科學院任命嚴敦杰和張晉儒任科學史所負責人[36]。嚴敦杰的實際職務為副所長[注]1983年嚴敦杰卸任副所長之職。(圖3)。1982年他牽頭為科學史所申請到中國數(shù)學史博士點,并成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的首批博士生導師之一,此后培養(yǎng)了我國首位科學史博士王渝生(圖4)。1984年又牽頭為科學史所申請到中國天文學史博士點。1982年,《科學史集刊》更名為《自然科學史研究》作為季刊出版,嚴敦杰出任更名后的首任主編。不僅如此,他花費相當多的精力搞世界上總的和分學科的科學史的資料、情報和動態(tài)工作,并及時提供給相關科研人員、科學史所圖書館情報人員[37]。凡是有人向他請教,他都耐心指教,在科學史所數(shù)學史、天文學史、地學史、航海史等學科中起著導師的作用,對這些學科的發(fā)展和人才培養(yǎng)做出了重大貢獻[37]。
嚴敦杰還對于科學史所聯(lián)絡國內科學史界同仁建設全國科技史學術團體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80年10月6日,由科學所創(chuàng)建的掛靠于科學史所的全國性科技史學術團體——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成立。當日嚴敦杰主持成立大會,宣布開幕[38]。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副校長錢臨照任首屆理事會理事長,嚴敦杰與科學史所負責人倉孝和任副理事長。1989年錢臨照對嚴敦杰在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的工作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和倉孝和“為學會的組織工作和學術工作做出了杰出的貢獻”[4]。1981年7月全國數(shù)學史學術討論會在大連召開期間,中國數(shù)學史學會成立,嚴敦杰是創(chuàng)建人之一,并于該年和1985年連任第一屆和第二屆理事長[注]據(jù)2018年6月19日對郭書春先生的電話訪問。[39]。
圖3 1981年,嚴敦杰(左1)任副所長時接見英國科技史家李約瑟(左2)
圖4 嚴敦杰在指導王渝生
嚴敦杰在科學史室工作期間,全國政治風云變幻,發(fā)生“整風”“鳴放”“反右”“交心”“拔白旗”“紅專教育”“大煉鋼鐵”“大躍進”“四清”“文革”等一連串政治運動。在這一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他頻繁遭受政治運動的沖擊,未能延續(xù)他早年形成的“為學術而學術的純技術觀點”[7]而完全潛心學術。在科學史室工作之初,他“為學術而學術”的思想還很強烈,對政治冷淡,不愿做行政工作。當時在政治與業(yè)務的關系中,中央把政治擺在首位,只重視業(yè)務,不關心政治,被視為有“名利思想”,走“白專道路”。1957年5月科學史室就認為嚴敦杰“來科學史室工作后,表現(xiàn)輕政治重業(yè)務,有嚴重的名利思想,對副秘書工作不滿意?!盵40]到該室工作后,他還因新中國成立前去過臺灣,與“文化特務”方豪有過交往等[注]1956年嚴敦杰調入歷史二所前,中國科學院人事局做過政審,已發(fā)現(xiàn)他與方豪有過交往,認為是一個問題,但對調入未造成影響。人事局的審查意見為:“根據(jù)現(xiàn)有檔案材料,唯有一朋友方豪為天主教神父,現(xiàn)在臺灣外,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問題。”最后決定“同意調來參加數(shù)學史的編纂工作”。,受到組織調查[41],在政治分類中被核定為“與特務的關系和歷史不清”[40]。在“鳴放”運動中,由于他說有很多意見要提,但提得很少,所貼大字報都“無關重要”,科學史室對他不無意見。在“反右”運動中,他因認同“右派分子”所說的黨是“歌德派”,被認為是與“右派”共鳴。[40]這些無疑使他心情苦悶,精神受到打擊;其學術工作受到影響是必然的。
在政治運動的不斷沖擊下,嚴敦杰逐漸順應“左”的形勢,對政治表現(xiàn)出熱情,并在政治上取得進步。1958年8月,他在《整風運動思想總結》中批評了自己“為學術而學術”的思想[42];在《紅專規(guī)劃》中提出爭取在兩年內加入中國共產黨[43]。1958年還和薄樹人等到革命老根據(jù)地豐潤縣劉家營鄉(xiāng)參加勞動鍛煉,每日“鼓足干勁,彎腰曲背,搶干秋收”[44]。1964年嚴敦杰參加政治運動的積極性已很高。當年下鄉(xiāng)搞“四清”前,他對批準他去表示高興,說“像我們這些知識分子需要多參加一些運動,鍛煉,鍛煉”。[31]1965年科學史室黨支部還表揚了他:“過去政治學習較差,自1964年參加四清回來后,政治上有很大的進步。表現(xiàn)在學習會上發(fā)言較多,也開始注意學習主席著作,經(jīng)常表示要好好改造思想。對于室內工作也較前敢于發(fā)表意見?!盵31]由于頻繁參加政治運動,未能集中精力從事學術研究,1961~1965年嚴敦杰僅撰寫4篇學術論文[31]。
在長達十年的“文革”浩劫中,嚴敦杰雖然早于大部分同事恢復業(yè)務,但也受到這場政治運動的嚴重影響,長期不能從事學術研究,包括與同事合作的成果僅共有8篇文章發(fā)表[45]。這與其1959年和1960年就發(fā)表11篇文章([45],164頁)形成巨大的反差。1968年,他還遭遇家被抄、人被打的劫難。1970年3月他與全室其他人員下放河南息縣東岳鎮(zhèn)“五七干?!?,在校本部食堂干起老本行會計工作[注]在“五七干?!逼陂g或此間至1972年干校結束返京后,嚴敦杰還一度兼辦科學史室會計工作。。在干校,不只是白天勞動,晚上還要經(jīng)常參加政治運動,清理所謂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而其實他所在的連根本沒有一個“五一六”反革命分子([16],164頁)。這些無謂的運動不僅白白耗費了時間,還傷害了同事之間的感情,并使他和同事們身心交瘁。1971年春干校由東岳鎮(zhèn)遷往明港時,嚴敦杰不幸摔傷左腿踝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因骨未接好,留下?lián)p傷性關節(jié)炎的后遺癥[11],身體受到嚴重傷害。
順便指出,“文革”結束后,嚴敦杰在科學史研究事業(yè)上迎來一個黃金時期,但并非一帆風順,曾因受到行政干預的影響,1980年被迫退出1979年加入的《人類科學文化發(fā)展史》國際委員會。此事對他打擊頗大。1982年他赴廣州參加地學史學術會議期間因突發(fā)腦血栓致半身不遂而病倒([2],5頁)。此后身體雖有恢復,但已大不如前,以致其研究工作受到嚴重影響(圖5),1988年12月逝世時留下諸多計劃進行與有待完成的工作。
圖5 嚴敦杰晚年在家中書房
由于李儼所起的關鍵作用與社會、政治等因素的影響,1956年嚴敦杰放棄專職多年的會計工作,走上職業(yè)科學史研究道路。此后他的學術軌跡與科學史所及其前身科學史室緊密相連。他曾起草科學史室籌建方案與該室工作和全國科學史研究工作十年發(fā)展綱要,長期編輯《科學史集刊》,指導該室圖書資料工作,熱心培養(yǎng)青年人,為該室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成為科學史所的奠基人之一?!拔母铩苯Y束后,他迎來科學史研究事業(yè)的一個黃金時期,以突出的學術成就,晉升為研究員。作為所內為數(shù)甚少的研究員之一與副所長,他投身于科學史所的研究事業(yè),做出多方面的重要貢獻,尤其對數(shù)學史、天文學史,以及地學史、航海史等學科的建設與人才培養(yǎng)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科學史所的歷史乃至20世紀中國科學史學史上,他的貢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奠定了值得后人景仰的歷史地位。
然而,他在職業(yè)科學史研究道路上并非一帆風順?!拔母铩苯Y束前,由于政治運動的沖擊,他被迫放棄“為學術而學術”的思想,學術研究成果于1960年后明顯減少。其身體在“文革”中亦受到嚴重傷害。盡管在那個政治左傾的年代,他對政治由冷漠逐漸表現(xiàn)出熱情,表面上成為黨對知識分子的成功改造者,但其內心恐怕隱藏著無奈和痛楚。這是嚴敦杰與科學史所經(jīng)歷的一段沉重的歷史,折射了政治運動對新中國科學史家的影響,從側面反映了科學史所發(fā)展的曲折,值得回味與反思。
致謝筆者曾于紀念嚴敦杰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2017年12月16~17日)報告本文初稿。嚴敦杰先生的哲嗣嚴家倫、本所研究員杜石然、郭書春、鄒大海提供了幫助,審稿專家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見并提供相關資料,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