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瑜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引論

近年，中外學者關于清代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討論較多。如美國學者羅友枝的文章《再觀清代——論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認為：滿洲統(tǒng)治者之所以能夠維持三百年的統(tǒng)治，主要原因并非如何炳棣所言的“漢化”或“中國化”，而是緣其依賴并保持了自身的國語騎射，并利用與亞洲非漢族之間的文化聯(lián)系，用不同的統(tǒng)治方式建立了一個多民族的帝國。而美籍學者何炳棣《捍衛(wèi)漢化——駁羅友枝之〈再觀清代〉》回應說，中國歷史上非漢族人民的漢化是非常漫長、復雜的過程，清朝統(tǒng)治者正是系統(tǒng)地實行了制度性的漢化政策，博得了絕大多數(shù)漢族臣民的擁護，才引領中國進入一個維持一百多年和平、繁榮與人口增長的歷史時期，締造了統(tǒng)一多民族的帝國，該文進而批駁了羅友枝“超越中國”的帝國模式。郭成康教授在《也談滿族漢化》和《清朝皇帝的中國觀》等文中，深入闡述了康雍乾時期清帝的中國觀，以及滿洲統(tǒng)治者是如何抵拒漢文化的融合，如何裁量、重塑和支配漢文化；指出在滿漢文化從沖突到融合的過程中，是以漢文化為主體的雙向互動，而非滿族單向的接受，并最終形成“合滿蒙漢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①參見劉鳳云、劉文鵬編：《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郭教授的觀點和思路給筆者以很大啟發(fā)，本文擬從清代園居理政的角度，以清朝歷代相沿的“家法”為核心，對此談些看法。

研究清代三山五園的學者，對于清代園居理政及以圓明園為核心的三山五園是與紫禁城內外相維的政治中心、是一座園林紫禁城等觀點，已基本形成共識。清代園居理政的統(tǒng)治方式，自順治帝居南苑、西苑始，至光緒、慈禧亡于西苑止，前后延續(xù)了260余年。為什么清代的理政方式與兩千年來其他封建王朝尤其漢族統(tǒng)治者都不一樣？又為什么能延續(xù)這么久？其深層次的原因是什么？在今天看來，清代園居理政本身就是對漢文化的吸納與創(chuàng)新，并在客觀上適應了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歷史要求。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國家，今天統(tǒng)一多民族的大中國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夏商周時形成的諸夏（華夏）族最初是黃河中下游流域大小氏族和部落的集合體，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大國也是各自融合周邊民族而形成。在此基礎上秦漢奠定了中原的統(tǒng)一，但當時和此后一些周邊民族和地區(qū)不在統(tǒng)轄之內。秦漢以后有兩個突出的現(xiàn)象，一是北方民族不斷沖突、融合，時而壯大、時而消亡，“你方唱罷我登場”；二是強大后的北方民族不斷進入中原，與以漢族為主的農(nóng)耕民族發(fā)生沖突、融合，或建立疆域遼闊的王朝。與此同時，中原王朝未能穩(wěn)定控制長城以北的廣袤地區(qū)，北方民族也不能長久統(tǒng)治中原尤其長江以南漢族聚集區(qū)。在17世紀初葉，當早期的西方殖民勢力已環(huán)繞中國時，統(tǒng)一多民族的大中國的興建和鞏固，是中國歷史刻不容緩的選擇。而承擔這一歷史責任的，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相比中原王朝以“華夷之辨”“用夏變夷”保證“天下”秩序的穩(wěn)定和華夏文明的優(yōu)勢，北方任一少數(shù)民族政權要長期統(tǒng)治文明程度高于自己的以漢族為主的中原民族，就必須有大中國的觀念，同時具備三大條件：懾服北方各個民族尤其游牧民族，達到北方區(qū)域的一統(tǒng)，進而立足中原；武力征服中原之后善于學習儒家文化和制度，“以漢治漢”達到中原地區(qū)的穩(wěn)定，成為“正統(tǒng)”；始終保持軍事與政治實力，既震懾中原尤其江浙的漢民族，又能征服周邊民族的反抗。這三點互為依存，缺一不可。

清朝經(jīng)過順、康、雍、乾四帝一個半世紀的苦心經(jīng)營，終于做到上述諸點?？滴醯劭偨Y說：“朕閱經(jīng)史，塞外蒙古多與中國抗衡，溯至漢、唐、宋，至明，歷代俱被其害。而可宣威蒙古，并令歸心，如我朝者，未之有也?！保ā肚迨プ鎸嶄洝肪?80）雍正帝說：“中國之一統(tǒng)始于秦，塞外之一統(tǒng)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清世宗實錄》卷83）但真正解決蒙古各部“歸心”問題，實際是在乾隆帝兩次“西師”，征服蒙古梟雄準噶爾，徹底解決蒙古的精神家園——西藏之問題以后。所以“十全武功”里有七次都與蒙古和西藏有關，即兩次平金川、兩次平準、兩次抗擊廓爾喀以及回部之役。乾隆帝在《南巡記》中總結其即位五十年來所做的兩件大事：一曰“南巡”，二曰“西師”（實際還應包括北狩）。這種“歸心”背后，首先是滿洲統(tǒng)治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可、傳承與創(chuàng)新，然后經(jīng)百余年以滿漢文化為主要層面的沖突融合，以滿蒙藏回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最終得到廣大漢族精英和民眾的認可，形成今天統(tǒng)一多民族的大中國。

一、政治方面：正大光明，勤政親賢；天下一統(tǒng)，九州清晏

在圓明園四十景中，排在首位的是“正大光明”。此為圓明園正殿，殿額為雍正帝所題。孔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董仲舒《天人三策》亦云：“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鼻〉塾小渡显笕招⊙缤⒊技聪镁洹吩娨皇祝骸胺e素西山近宇晴，需貞啟正大光明。無偏極建福時斂（正），順應物來量始宏（大）。利用國觀惟俊吁（光），自呈鑒照待群情（明）。三朝家法傳四字，奕葉肯堂奉永清?！辈⒆宰⒃唬骸扒鍖m匾額為世祖御書，景山觀德殿皇祖御書，圓明園殿額為皇考御書。余于熱河之勤政殿，亦謹遵家法，敬書四字懸之殿中。圣訓繩承，實我國家萬年所當奉為法守也。”（《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94）清朝統(tǒng)治者為成為天下共主，得到廣大漢族臣民的認可，而把“正大光明”作為為政的旗幟和世代相傳的家法，既警醒自己，亦布告天下。

而要達到“奕葉肯堂奉永清”的目標，清朝統(tǒng)治者與前朝最大的不同就是勤政。勤政本身又是對傳統(tǒng)政治中“無為而治”和“天下治亂系于宰相”之說的校正?？滴醯垩裕骸肮湃穗m云無為而治，人主不過總其大綱，然一日二日萬機，豈皆大綱乎？書中之言，多不可憑?！保ā肚迨プ鎸嶄洝肪?74）順治帝曾詔諭群臣“孜孜圖治，夙興夜寐，罔敢怠荒”（《清世祖實錄》卷88）?？滴醯垡嘀I諸皇子及滿漢大臣曰：“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嘗少懈。數(shù)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時不謹，即貽千百世之患。不矜細行，終累大德，故朕每事必加詳慎?！保ā肚迨プ鎸嶄洝肪?75）雍正帝在位十三年，幾乎每日都是“辦事自朝至夜，刻無停息”①《世宗憲皇帝朱批諭旨》卷33，雍正五年九月二十六日朱綱進呈敬錄訓旨一折。，“天下幾務，無分巨細，務期綜理詳明”②《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18，雍正二年四月初七條。。乾隆帝說自己“寰中第一尊崇者，卻是憂勞第一人”，強調“問農(nóng)頻駐蹕，咨采喜同堂。家法傳勤政，孜孜敢暫忘”（《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30），并在《雨》詩中注云：“敬天勤民寶，皇祖皇考所用，貽留至今。此誠四字家法也?！保ā肚甯咦谟圃姟范?）

清代統(tǒng)治者之所以把“勤政親賢”視為家法，是因為面對有數(shù)千年文化傳統(tǒng)、人口千百倍于己的漢民族和周邊復雜的各民族關系，以及不知來自何方的海外夷人，總有一種危機感。要在中原站穩(wěn)腳跟，必須有穩(wěn)定的邊疆，所以歷代清帝都有大中國的觀念。而平定其亂、令其歸心，首先是文化和民族上的認同。努爾哈赤宣稱“滿洲蒙古，語言雖異，而衣食起居，無不相同，兄弟之國也”③《滿洲秘檔?喀爾喀遣使問介賽罪狀》，轉引自馬汝珩等主編：《清代的邊疆政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77頁。，創(chuàng)建影響深遠的滿蒙聯(lián)盟和滿蒙聯(lián)姻制度，“將蒙古字制為國語，創(chuàng)立滿文，頒行國中”（《清太祖實錄》卷3）?；侍珮O繼承其政策。在定鼎中原、統(tǒng)一大中國的過程中，清廷進一步懷柔蒙古諸部，使之防備朔方，變九邊為內地。康熙帝認為：“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薄拔羟嘏d土石之功，修筑長城，我朝施恩于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保ā肚迨プ鎸嶄洝肪?51）這種主張不僅推翻了內中華而外夷狄的中外大防思想，而且徹底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觀。雍正、乾隆二帝又將這種天下一家的大一統(tǒng)思想進一步豐富與完善。如雍正帝說：“我朝肇基東海之濱，統(tǒng)一諸國，君臨天下。所承之統(tǒng)，堯舜以來，中外一家之統(tǒng)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禮樂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保ā肚迨雷趯嶄洝肪?30）乾隆帝提出：“朕統(tǒng)馭中外，一視同仁。如內扎薩克諸藩，恭順誠服，朕皆撫若兒孫，每至必歡欣踴躍，與舊滿洲、蒙古之執(zhí)役無異。即新附之準夷、回部，年班來者，朕亦必聯(lián)之以情，待之以禮，厚其餼賚而遣之，眾亦莫不懷德感恩，幾與內扎薩克相等。”①（清）王之春：《清朝柔遠記》，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9頁。

清帝這種大一統(tǒng)觀念在皇家園林中多有反映。如位于圓明園正大光明殿之北的“九州清晏”，是園中規(guī)模最大的建筑群之一，為帝后游息之所。乾隆帝在詩序中言：此地“前臨巨湖，渟泓演漾，周圍支汊縱橫，旁達諸勝，仿佛潯陽九派。鄒衍謂裨海周環(huán)為九州者九，大瀛海環(huán)其外，茲境信若造物施設耶？”（《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22）如果說“九州”代表古代的中國，那圓明園景區(qū)“萬方安和”中的“萬方”就是清帝心目中的四海與天下?！叭f方安和”是一組水景區(qū)，于湖上筑室作“卍”字形，用其諧音，以象征作為天下共主的清朝皇帝德被四海、萬邦來朝。乾隆帝有詩曰：“作室軒而豁，當年志如何。萬方歸覆冒，一意愿安和?！保ā肚甯咦谟圃姟烦跫?2）“萬方歸覆冒”即君臨天下、八方歸順，四海萬邦都能得到大清統(tǒng)治者的雨露恩澤，而大清統(tǒng)治者對四海的最大心愿也是“一意愿安和”。

乾隆十九年（1754）避暑山莊麗正門改建，其匾額用滿、蒙、漢、維、藏五種文字題寫。乾隆三十八年（1773），圓明園正覺寺建成，門外檐額亦為滿、蒙、漢、藏四種文體。其目的都是“以昭國家一統(tǒng)同文之盛”。

二、軍事方面：肄武習勞，木蘭秋狝；精兵健銳，騎射為先

清統(tǒng)治者在認同漢文化的過程中，始終堅持滿洲傳統(tǒng)的清語騎射。早在入關之前，勇力過人、箭不虛發(fā)的皇太極就已提出：“我國家以騎射為業(yè)。今若不時親弓矢，惟耽晏樂，則田獵行陣之事，必致疏曠。武備何由而得習乎！”（《清太宗實錄》卷34）入關后，清廷將狩獵作為典制，訂立“大狩扈從例”，每三年舉行一次演武大典。順治帝告誡滿洲官兵，“雖天下一統(tǒng)，勿以太平而忘武備。尚其益習弓馬，務造精良”。（《清世祖實錄》卷83）康熙帝強調“騎射乃我國家振興要務”，一方面利用南苑舉行了132次圍獵閱武活動；一方面開辟壩上圍場，形成了清代大規(guī)模的木蘭秋狝大典。雍正帝在位13年，以未行木蘭秋狝而頗有悔意。他曾面諭弘歷說：“予之不往避暑山莊及木蘭行圍者，蓋因日不暇給，而性好逸，惡殺生，是予之過。后世子孫當遵皇考所行，習武木蘭，毋忘家法”。②乾隆帝《避暑山莊后序》，《欽定熱河志》卷25。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十歲的乾隆帝作詩曰：“鴻猷惟慎矣，武備可疏之？即練仍應閱，雖安不忘危?！辈⒖偨Y說：“弓矢為我朝家法。即位以來，每率侍衛(wèi)等較射習勞，凡閱武，必親御弓矢示眾。”（《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71）嘉慶七年（1802）七月，嘉慶帝首次舉行木蘭秋狝，發(fā)布上諭曰：“秋狝大典，為我朝家法相傳，所以肄武習勞，懷柔藩部者，意至深遠?！辈⒆魑逖月稍姡骸傲曃渥鸺曳?，上蘭秋狝開……柔遠八方暨，近光諸部來?！保ā肚迦首谟圃姟烦跫?8）康熙二十年（1681）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的139年中，僅木蘭秋狝一項，歷朝清帝就舉辦了105次。所以有學者說清王朝是“馬背上的王朝”。

清帝重視武功騎射等，除南苑閱兵與木蘭秋狝外，在三山五園中亦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如康熙帝曾于暢春園大西門馬廠頻繁舉行步射騎射演練。康熙五十二年（1713），朝鮮使節(jié)人員應邀參與暢春園附近的御前較射。乾隆時期圓明園出入賢良門外、山高水長樓前，嘉道時期綺春園含輝樓南等地，均是閱視皇子、王公大臣及侍衛(wèi)等人騎馬射箭的地方。

最應提及的是乾隆十三年（1748）始在香山靜宜園外建立的八旗健銳營（時稱云梯兵，翌年金川戰(zhàn)役后擴建為健銳營），掌印大臣多為皇帝親信的王公大臣，官兵四千有余。他們平時扈從清帝，保衛(wèi)三山五園，有事則聽從調遣，為八旗精銳。乾隆十五年（1750）萬壽山昆明湖建成，乾隆帝又仿漢武帝昆明湖操演水戰(zhàn)，成立健銳營八旗水師，從天津、福建水師營中選拔教練把總十人、水手百一十人。健銳營成立后，乾隆、嘉慶、道光三帝都十分重視，先后幸香山閱武樓檢閱該營官兵達22次。據(jù)專家統(tǒng)計，在其存在的160余年里（1748—1911），從中走出的正二品以上清軍將領就有66人。①常林、白鶴群：《北京西山健銳營》附錄，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而香山致遠齋也就成為清廷內外戰(zhàn)爭的指揮部之一。乾隆五十六年（1791）乾隆帝作《致遠齋有會》詩，內中有：“靜宜園中此齋久，初得即以致遠名。爾時正討金川虜，園外駐茲健銳營。平伊犁及靖回部，無不獲力子弟兵。金川先降后以剿，始之終之致遠成。臺灣蠻寇夸據(jù)險，曾未兩月殲鯤鯨。緬甸赦罪請封至，安南廣平親詣京?！保ā肚甯咦谟圃姟肺寮?5）八旗健銳營先后參與平定四川大小金川、新疆大小和卓之亂，反擊緬甸犯滇、廓爾喀侵藏之戰(zhàn)，剿滅臺灣林爽文、川楚白蓮教等農(nóng)民大起義，以及抗擊英法聯(lián)軍、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的戰(zhàn)斗。八旗健銳營為大清王朝，也為多民族統(tǒng)一的大中國作出了貢獻。

三、民族交往方面：交通天下，覲見年班；尊崇黃教，籠絡外藩

清廷對邊疆各民族首領的控制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眾建而分其勢”，即分化和削弱他們的權勢，然后“分而治之”；二是采取各種措施拉攏、撫綏他們，包括承認他們原來的統(tǒng)治特權，給予顯爵厚祿，與其實行聯(lián)姻、朝覲制度等。清廷對漢族知識分子和邊疆少數(shù)民族首領，還采取走出去、請進來的方法。

走出去即與江南漢族知識分子和邊疆少數(shù)民族首領廣泛接觸，如南巡、北狩、東謁、西師，以及巡幸五臺、考察畿甸河道等?？滴醯墼谖?1年，一生巡行多達203次，其中6次南巡、五幸五臺山、16次巡察畿甸河道、55次巡幸塞外。以乾隆的主要巡幸活動來看，其四次東巡盛京，兩次自圓明園啟鑾，一次自宮中，一次自熱河；六巡五臺山，兩次自宮中啟鑾，一次自靜宜園啟鑾，余三次均自圓明園啟鑾，六次中五次均回鑾圓明園；六次南巡，因為正月出發(fā)，故均自宮中啟鑾，但均回鑾至圓明園；52次木蘭秋狝或幸避暑山莊，則均從圓明園啟鑾，再回鑾至圓明園?？梢妶A明園實際上等于清王朝治理天下的大本營。

請進來主要分為兩方面：一是通過訪查、考試和舉薦等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漢族人才，詔其入值內廷，效力左右。如康熙時“南書房”的勵杜訥、張英、高士奇、陳廷敬、朱彝尊、方苞等，他們與康熙帝一起飲宴游觀，吟詩作畫，辨析經(jīng)義，討論時政，無異于同堂師友。二是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首領主要實行朝覲制度（亦稱年班）、圍班制度，即邀請他們每逢年節(jié)輪流來京或至承德避暑山莊，朝覲皇帝，接受賞賚。來京朝覲在康熙朝主要在暢春園含淳堂與萬樹紅霞等處，雍正以后主要是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山高水長及同樂園。

“南不封王，北不斷親”是有清一代的家法和傳統(tǒng)政策。尤其是籠絡蒙古諸部的“北不斷親”，自努爾哈赤始便已成規(guī)模。努爾哈赤時即同科爾沁聯(lián)姻十次，皇太極時又同科爾沁聯(lián)姻十八次?；侍珮O后妃中位于庶妃以上者九人，蒙古后妃即占六人，兩位皇后——孝端文皇后和孝莊文皇后，都是科爾沁之女。①參見馬汝珩等主編：《清代的邊疆政策》，第281頁。故魏源《國朝綏服蒙古記》寫：“科爾沁從龍佐命，世為肺腑，與國休戚……故世祖當早創(chuàng)初，沖齡踐阼，中外帖然，繄蒙古外戚扈戴之力。自天命至乾隆初，額駙尚主者八，有大征伐，輒屬櫜前驅，勞在王室，非直親懿而已?！保ā妒ノ溆洝肪砣?/p>

始于順治五年（1648）、至乾隆時典制完備的“年班”制度，把清廷與周邊民族首領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時蒙古各王公首領及回部伯克、四川土司、蒙藏喇嘛等，各按人數(shù)多寡編定若干班次，每年年節(jié)時輪流入京朝覲。清廷除供給路費、廩餼及賞賚外，例與內地王公等一體朝會宴饗，并于除夕到元宵前后在紫禁城、西苑、圓明園等處賜宴數(shù)次，典禮極為隆重?？滴醯鄄粺o得意地說：“柔遠能邇之道，漢人全不理會。本朝不設邊防，以蒙古部落為之屏藩耳。”（《清圣祖實錄》卷275）

在認同蒙古民族和蒙古文化的同時，清歷代統(tǒng)治者對藏族和喇嘛教非常重視。如“乙卯年（1615）四月，始建佛寺及玉皇諸廟于城東之阜。”（《清太祖實錄》）“太宗文皇帝崇德七年（1642），班禪額樂德尼、達賴喇嘛知東土有圣人，遣使通款。路涉萬里，時經(jīng)數(shù)載，始達盛京。逮世祖章皇帝時，遂親至京師朝覲，備蒙恩眷?！保ā妒雷趹椈实塾苹葸h廟碑文》）康熙帝言：“佛教之興，其來已久，使人遷善去惡，陰翊德化，不可忽也?！保ㄓ坪耆仕卤模┯赫垡嗾J為：“廣布黃教，宣講經(jīng)典，使番夷僧俗崇法慕義，億萬斯年，永躋仁壽之域，則以佐助王化，實有裨益?！保ā妒雷趹椈实塾苹葸h廟碑文》）在清朝統(tǒng)治者看來，藏傳佛教與蒙藏民族的關系非同一般，要實現(xiàn)中原穩(wěn)定，必須確保蒙古地區(qū)的安寧；要確保蒙古的安寧，必須利用藏傳佛教。乾隆帝一針見血地指出：“興黃教，即所以安眾蒙古，所系非小，故不可不保護之，而非若元朝之曲庇諂敬番僧也。”（《御制喇嘛說》碑文）

清前期統(tǒng)治者對于達賴、班禪傾心歸向清廷極為重視，禮遇超常。如順治九年（1652）十二月十五日，順治帝于南苑接見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并賜座賜宴，旋封其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康熙五十二年（1713）二月三十日，康熙帝在暢春園冊封五世班禪羅桑益喜為“班禪額爾德尼”，照封達賴喇嘛例，給以印信。從此達賴與班禪轉世均須清廷冊封。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六世班禪羅桑巴丹益西獲準抵達承德避暑山莊，為乾隆帝祝壽。清廷為此“吉祥之事”隆重接待，除賞賜大量金銀、玉石、琺瑯、綢緞，及頻繁宴賞外，還先后為其興建承德須彌福壽廟，在京師修繕黃寺和圓明園清凈地，于香山靜宜園興建宗鏡大昭廟，并派皇子專程陪伴其游覽圓明園、清漪園及紫禁城、西苑等地。直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月初六日，也就是光緒帝駕崩前14天，他仍不忘家法，在西苑紫光閣賜宴十三世達賴土登嘉措。初九日，奉皇太后復接見之。初十日，加封達賴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賞廩餼銀一萬兩。①參見何瑜主編：《清代三山五園史事編年》，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第819頁。

四、經(jīng)濟方面：水利水患，百姓攸關；劭農(nóng)觀稼，民食為天

中國自古以農(nóng)業(yè)立國，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隨著后金遷都沈陽，滿洲社會逐步由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努爾哈赤等滿洲貴族亦開始注重農(nóng)耕文化?；侍珮O明諭：“五谷乃萬民之命所關。”“厚生之道，全在勤治農(nóng)桑耳。”（《清太宗實錄》卷61、65）入關后的清朝統(tǒng)治者在農(nóng)耕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更是深刻認識到糧食豐歉與長治久安密切相關。康熙帝強調：“蓋農(nóng)者所以食也，桑者所以衣也。農(nóng)事傷則饑之原，女紅廢則寒之原……故曰，農(nóng)桑，王政之本也?！保ā妒プ嬗莆摹烦跫?8）故其不僅對發(fā)展農(nóng)業(yè)、興修水利等經(jīng)濟措施十分重視，而且躬耕稼穡，在西苑豐澤園、西郊暢春園、塞外避暑山莊等皇家園林內“親御耒耜”②鄂爾泰等纂：《國朝宮史》卷15，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19頁。，而且在暢春園頒布了影響清朝二百余年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制度。雍正帝亦仿其父做法，在圓明園內廣辟稻田、菜圃，并建有觀稼軒、稻香亭、耕織軒、學圃、田子房等一系列突出農(nóng)業(yè)景觀的樓臺殿閣。

乾隆帝重視水利、河工等有關農(nóng)業(yè)的命脈問題，如六次南巡中五次閱視河工、四次閱視海塘，對河工海塘的修治成功作出貢獻；修建清漪園時擴建甕山泊為昆明湖，“新湖之廓與深，兩倍于舊”，并加筑東堤攔蓄玉泉山諸水，形成可調節(jié)的大水庫，經(jīng)長河入京師，“昔之城河水不盈尺，今則三尺矣”（御制《萬壽山昆明湖記》碑文），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漕運和京城的用水問題。乾隆帝在圓明園、靜明園、暢春園等皇家園林內外亦廣種稻田，重農(nóng)觀稼。如他在詩文中詠道：“弄田播種近臣從，不比親耕與秩宗。布谷有聲春已暮，看花無興草全茸。勞躬漫謂勤民亟，愁意多緣望雨濃。豐澤耤田將御苑，年年端是重三農(nóng)。”（《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31）嘉慶三年（1798），已是耄耋之年的乾隆帝仍念念不忘雨水與農(nóng)作。這年上元節(jié)剛過，他便到玉泉山龍神祠祈雪；以春雨不足，三月初五谷雨，復至玉泉山龍神祠祈雨；三月十一日再詣黑龍?zhí)镀碛辏蝗率沼指扒邃魣@廣潤祠祈雨。并賦詩曰：“五谷本來賴天佑，一心惟是念民勞。雖曾霡霂非霑足，虔叩憂霖惕染毫?！保ā肚甯咦谟圃姟酚嗉?8）能做到這一步，不能不令人感佩。嘉慶十二年（1807），嘉慶帝作《多稼軒》詩：“御園多弄田，觀稼盼甘雨。知依穡事先，深意仰皇祖。”并注曰：“我皇祖念切民依而置此軒，我皇考肯獲惟勤，常時省覽。予習聞彝訓，式谷是思，能不于粒食之源，亹劭農(nóng)重谷之家法乎！”（《清仁宗御制詩》二集卷29）嘉慶以后，由于乾隆帝的諭旨，清帝不再有南巡盛典。嘉慶十八年（1813），嘉慶帝命人在綺春園西南隅建立惠濟祠與河神廟，每年春秋二季照萬壽山昆明湖、玉泉山龍神祠一體致祭，以祈求上天“德施功溥”“永佑安瀾”。

清帝在園居理政中，不僅隨時可問農(nóng)觀稼，“至若憑欄觀稼，臨陌占云，望好雨之知時，冀良苗之應候，則農(nóng)夫勤瘁，穡事艱難，其景象又恍然在苑囿間也”①《世宗憲皇帝御制圓明園記》，（清）于敏中等纂：《日下舊聞考》卷80，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而且在往來于紫禁城、三山五園、避暑山莊之間的途中，亦“循視農(nóng)桑，周咨耕耨”②（清）鄂爾泰、張廷玉等纂：《欽定授時通考》卷47。（《清圣祖實錄》卷163）。這在乾隆帝的御制詩中隨處可見，如多首《西直門外》詩中即有“合在宮中養(yǎng)體志，還從郊外驗耕耘”“為修夏礿法宮旋，徐步輕輿閱大田”等。（《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38、五集卷16）

正是由于統(tǒng)治者如此重視農(nóng)業(yè)、身體力行，康乾盛世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較前朝有較大發(fā)展。史載，康熙一朝先后蠲免稅、糧、丁銀和逋賦等545次，動資較大的有30次，總金額多達1.4億兩。雍正帝首先諭令“罷一切不急之務”，在土地制度、社會經(jīng)濟管理、法制建設、用人行政和吏治方面等進行較全面的社會改革，極大地調動人民生產(chǎn)積極性，國家每年稅收達到4200—4300余萬兩，是順治朝最高年收入的2.9倍、康熙朝平均年收入的1.2倍，“國庫充盈”。除年支出外，庫中存銀多達六千余萬兩，使綜合國力提到新的高度。乾隆帝勵精圖治，推行輕徭薄賦，整頓吏治。農(nóng)業(yè)開墾面積增加，農(nóng)工商各業(yè)發(fā)展，城市繁榮，百業(yè)興旺。他承繼先祖政策，五次蠲免天下錢谷，三次蠲免漕糧，合計達二億兩。加上金川用兵（用費七千余萬兩）、準部用兵（用費三千余萬兩）等，支出甚巨。但從乾隆三十六年（1771）至五十七年（1792）的二十余年間，庫存少則六七千余萬兩，多則達到八千余萬兩，創(chuàng)造出清朝國力的最佳狀態(tài)。

五、文化方面：枕經(jīng)葄史，經(jīng)典匯編；移天縮地，仿建名園

清統(tǒng)治者在學習、繼承和吸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不論是儒家治國的典章制度，還是士大夫所推崇的詩文書畫，他們不僅傾心認同，而且多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史載皇太極“性嗜典籍”，嚴諭諸貝勒大臣子弟認真讀書，“習于學問，講明義理，忠君親上，實有賴焉”。（《清太宗實錄》卷10）在他的倡議下，入關之前的清廷即翻譯和編纂了諸多歷史文獻，如《刑部會典》《素書》《三略》《萬寶全書》等。順治帝親政后求知若渴，發(fā)憤攻讀，經(jīng)史子集無不瀏覽，欲以“文教治天下”?？滴醯圩杂讜r“即知黽勉學問”，及至十七八“更篤于學”，“竟至過勞，痰中帶血，亦未少輟”（《庭訓格言》）。他除命人纂修《實錄》《圣訓》《會典》《一統(tǒng)志》及賦役、漕運、鹽法等書外，組織學者編纂經(jīng)史、文學等方面書籍不下數(shù)十種?？滴跷迨辏?713）六月，命皇三子允祉于暢春園蒙養(yǎng)齋立館，在皇家園林里編纂《律歷淵源》百卷，包括《律呂正義》《歷象考成》《數(shù)理精蘊》，并與允祉就書中問題在暢春園交流探討。

為了籠絡漢族知識分子，弘揚“稽古右文，崇儒興學”之意，清廷還招集大批飽學之士，大規(guī)模搜集、編纂和注釋古代典籍。順治時有御注《孝經(jīng)》，康熙時有御纂《周易折中》《日講四書解義》、欽定《詩經(jīng)傳說匯纂》《書經(jīng)傳說匯纂》《春秋傳說匯纂》等。雍正時有御纂《孝經(jīng)集注》。乾隆時有御纂《周易述義》《詩義折中》《春秋直解》以及欽定《周官義疏》《儀禮義疏》《禮記義疏》，又修明史、續(xù)三通、編方略。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更是在皇家園林熙春園里編纂完成，分六匯編、三十二典，全書一萬卷，歷康熙、雍正兩朝才編印完竣。最大規(guī)模的無疑是乾隆朝編纂《四庫全書》。作為中國古代最大的一部叢書，據(jù)《四庫全書總目》統(tǒng)計，它著錄書籍3461種、79309卷，存目書籍6793種、93551卷，總計10254種、172860卷，基本囊括乾隆朝以前中國主要典籍。其規(guī)?？芍^空前，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令古今中外難以望其項背?！端膸烊珪饭部槍懫卟?，分藏于紫禁城文淵閣、圓明園文源閣、沈陽文溯閣、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揚州文匯閣、鎮(zhèn)江文宗閣、杭州文瀾閣，底本藏于翰林院。參加編纂的有360名官吏和儒學精英，集中了大批名流學者。

嘉慶帝在《文源閣敬志》一詩注中寫：“今雖日理萬機，偶有余閑，未嘗不披覽古籍，體驗治功。蓋亦深體于圣制文所云‘枕經(jīng)葄史，鏡己牗民，后世子孫奉為家法’之彝訓也！”（《清仁宗御制詩》二集卷28）并在詩中言：“傳家志毋怠，肯構念長存?！保ā肚迦首谟圃姟啡?7）乾隆帝公開宣稱：“即以漢人文學而論，朕所學所知，即在通儒，未肯多讓。”（《清高宗實錄》卷202）這些話其實并不夸張。如以乾隆一生所作4.3萬首詩來說，其數(shù)量有史以來無人能及，康熙年間編印的《全唐詩》所收2200多位詩人的作品不過4.8萬首，乾隆帝創(chuàng)作之勤實可令人敬佩。他的詩雖藝術性有限，卻有極大的歷史價值。

由于統(tǒng)治者對漢文化的認可與推崇，滿洲臣民仰慕與學習漢文化的熱情也與日俱增。歷經(jīng)順、康、雍、乾四朝，出現(xiàn)滿洲“人才輩出，文章之盛實辟一代宗風”的局面，反映出已融入大中華的文化中。嘉慶年間旗人鐵保編輯的《熙朝雅頌集》就搜集了八旗著名文人詩文六百余篇、197家之多，余者更難以數(shù)計。特別震動文壇的是納蘭性德和顧太清，成為一代王朝文化代表人物。八旗子弟考取進士甚至狀元、榜眼、探花者，多達四百余人。在書法、繪畫、音律、數(shù)學、曲藝等各方面的成就，也是不勝枚舉。

除詩文書畫外，士大夫的園林藝術亦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在這方面，清朝統(tǒng)治者尤其是乾隆帝，表露出極大的熱情。以乾隆朝的圓明園為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中模仿江南景觀及稱謂者，不下三四十處。有整園移植，如長春園中仿南京瞻園建成如園、仿?lián)P州曲園建成鑒園，仿蘇州獅子林建成圓明園獅子林等；有個別景觀仿建，如長春園中仿杭州汪氏壑庵的小有天園，圓明園中仿西湖的三潭印月、曲院風荷等；還有意境摹仿，如圓明園的“上下天光”景觀仿范仲淹《岳陽樓記》所寫“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洞庭湖景，“夾鏡鳴琴”景觀“取李青蓮‘兩水夾明鏡’詩意”，“武陵春色”景觀以陶淵明《桃花源記》為藍本，“紫碧山房”一景仿蘇州趙宦光寒山別墅的園林意境而成。乾隆帝六次南巡都帶畫師隨行，遇到中意的園景即命“圖以歸”，他癡迷江南美景，甚至到了“為之流連，為之倚吟”的地步。乾隆二十二年（1757）第二次南巡，游覽蘇州獅子林，被勝景所吸引，“因郵倪卷證之”，即命人把元末大畫家倪瓚（號云林、倪迂）的《獅子林圖》從宮中拿來對照。其后他不僅兩次親手臨摹《獅子林圖》，一幅“命永藏吳中”，一幅收藏于長春園的清閟閣（《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4），而且命蘇州織造將獅子林做成燙樣送到京師，接著“吳工肖堆塑，燕工營位置”（《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10），先后在長春園和避暑山莊兩地仿建獅子林。長春園獅子林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建成，同年四月即見《獅子林十六景》御制詩，此后共題詠十次。避暑山莊文園獅子林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建成，亦命名十六景，并多次游觀吟詠。乾隆帝在仿建江南園林方面，不僅注重神似、意境，而且要更勝一籌、有所創(chuàng)新。如他在《寄題瞻園》詩注中明言：“御園亦曾肖此為如園，而景趣較勝于此?！保ā肚甯咦谟圃姟肺寮?）在避暑山莊仿建蘇州獅子林后，他亦說：“雖皆數(shù)典倪迂，而塞苑山水，天然景致尤佳，轉覺云林所圖畫，未足副名耳。”（《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78）

乾隆時期大規(guī)模仿建江南園林的舉措，不能簡單看作太平天子的愛好與奢靡，這種仿建既是清帝南巡的產(chǎn)物，也是南巡目標的延續(xù)和固化，它成為長期的“治世之資”和“警示之園”。我們可以從乾隆詩文中看到答案。如他在《小有天園記》中寫：“所可師者（指仿建杭州西湖汪氏園），其意而已。然吾之意，不在千里外之湖光山色應接目前，而在兩浙間之吏治民依來往胸中矣。”在《安瀾園記》中寫：“安瀾之愿，實無時不厪于懷也。由其亭臺則思至鹽官者，以籌海塘而愿其瀾之安也。不寧惟是，凡長江、洪河，與夫南北之濟運，清黃之交匯，何一非予宵旰切切關心者？亦胥愿其瀾之安也。是則予之以安瀾名是園者，固非游情泉石之為，而實蒿目桑麻之計。所為在此，不在彼也?！雹佟度障屡f聞考》卷 83、82。這些無疑都遠在江南士大夫的山水園林情趣之上。

結語

清朝統(tǒng)治者在汲取儒家文化的同時，并不囿于“王不離位”的傳統(tǒng)禮制，而是南巡北狩，游幸八方，更喜歡居住在離宮便殿。如康熙帝先建香山行宮，繼在明武清侯清華園遺址上建暢春園，后復于承德修建避暑山莊；雍正帝在其賜園基礎上擴建圓明園；乾隆一朝不僅完善西苑、南苑、避暑山莊，重修香山、玉泉山行宮，擴建甕山泊為昆明湖，改甕山為萬壽山，而且增建長春園，將熙春園、綺春園和春熙院收歸御園。由此形成以圓明園為核心，包括周邊諸多衙署、軍營、皇家寺廟、皇子皇女和王公大臣賜園在內連綿二十里的三山五園皇家禁地，以及包括三山五園、西苑、南苑、避暑山莊等在內的園林紫禁城。在清帝心目中，圓明園等皇家園林與京師紫禁城同為天子“御政之所”，這與歷代漢族皇帝的宮居理政是完全不一樣的。如雍正帝初次幸園就聲稱：“朕在圓明園與宮中無異也，凡應辦之事，照常辦理?！保ā肚迨雷趯嶄洝肪?5）嘉慶帝更明言：“朕駐蹕圓明園，即與禁城無異?！保ā肚迦首趯嶄洝肪?43）道光帝也說：圓明園“實為我國家出治臨民之地”（《清宣宗御制詩》初集卷7）。自雍正三年（1725）八月雍正帝駐蹕圓明園始，至咸豐十年（1860）八月咸豐帝逃離圓明園止，五朝清帝在此園居理政的時間長達135年。

以圓明園為代表的古典園林，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髓的集大成者，這充分說明清朝統(tǒng)治者對中國文化的傾慕與認同。但如果從園居理政的治國方式來看，它又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塑和發(fā)展，因為園林紫禁城既是推動多民族相互認同、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形成的歷史平臺，也是周邊少數(shù)民族認同中國文化的凝聚中心。要治理好這個國情復雜、疆域廣袤的大中國，僅在多重封閉的紫禁城中宮居理政是無法做到的，園居理政、園林紫禁城應運而生。清廷的園居理政實際是一種適合于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動態(tài)和較為開放的理政方式，并在這種代代相傳的施政方式中形成了大清王朝諸多“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