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山西旅游職業(yè)學院,太原 030031]
唐傳奇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小說是寫人神相戀的故事,尤其是寫人間男子與形色各異的女神、女仙的戀愛,以及跨越時空與超越所處時代的女神相戀。一方面,這種跨越時空的愛戀作品濃縮著唐人在歷史長河中尋求幸福生活的愿望;另一方面,這蘊涵著唐代這一類知識分子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轉向。
中晚唐時期,國家衰落,戰(zhàn)亂頻起,政權內(nèi)部朋黨相爭、宦官專權,社會動蕩不安。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唐代文人早已沒有了盛唐時期的雄心壯志,也沒有了中唐之初重振雄風的中興大計。他們要么沉迷于聲色及時行樂,要么在成仙的夢境中安撫自己失落的理想。他們借助這些神仙意象來宣泄自己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也借助與神仙交往來實現(xiàn)自己新的價值轉向——長生不老、羽化登仙,脫離塵世這個無邊的苦海從而達到內(nèi)心的徹底解脫。唐士子正是在“既超越浪漫主義的天真夢幻,又不能投身現(xiàn)實斗爭”的矛盾中,“意識到自己在大時代中的無足輕重與無能為力,把一種茫然若失的心理哲理化,變成無可奈何的宿命感”。也正是因為人類在現(xiàn)實中無法為所欲為,時時受到命運的鉗制,認識到自我的渺小與脆弱,于是才會產(chǎn)生一種渴望被他人拯救的愿望。此時道家羽化登仙的思想比佛家苦修來世的思想更容易被這些迷茫而又有所希求的文人接受。但畢竟神仙意象過于幻設,于是文人們賦予這些神仙一個人性化的面孔和更具理想色彩的性格與功用,使她們更符合自己的心理需求,從中體會到自己生命的價值和近似麻醉的心理滿足。其心理內(nèi)因是出于文化對現(xiàn)實生活缺憾的補償。
由于儒、釋、道并行的風氣,這些人神相戀的小說中也不同程度地反映出儒家的道德要求和佛家因果報應的思想,成為一代文人獨特的心理縮影。這類作品有:李朝威的《柳毅傳》(《太平廣記》卷四百一十九)、陳翰的《后土夫人》(《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九)、裴铏的《裴航》(《太平廣記》卷五十)、張薦的《郭翰》(《太平廣記》卷六十八)、盧某的《馬士良》(《太平廣記》卷六十九)、無名氏的《封陟》(《太平廣記》卷六十八)等。
這些小說中的男性形象雖然遭遇不同、結局不同,卻反映了共同的目標和理想。我們在讀唐傳奇時,往往會有這樣一個感覺:女性形象更為鮮明、活躍,更多地體現(xiàn)了個體特點;而男性形象在體現(xiàn)個體特點時,則顯得模糊、單一,更多地體現(xiàn)了群體特征。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作者的一種心理定式:他們既對自我有所設計、有所關注,又不愿將自己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覽無余。所以唐傳奇多借記述他人之遭遇來擴大自己對于生活的參與,完成生命對欲望和理想的實現(xiàn)。
這一特征與宋話本、擬話本有所不同。話本、擬話本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形象各異,既有豪門公子也有落魄秀才,還有商人、平民和小手工業(yè)者直至官家奴仆。其人物群體的構成更為龐雜,涉及社會階層更為廣泛。但是,唐傳奇的愛情婚姻作品則集中表現(xiàn)為男性階層單一而女性的社會階層參差不齊的特點。這一方面反映了唐士子對自身命運的集中關注,另一方面又反映了他們對與自己不同生活階層碰撞時所表現(xiàn)出的問題的關注。
正如當代心理學家路易斯和鮑威爾分析多元意象時所說:“我們想說明自我的個人意象和人的文化意象之間的關系,這方面的要點是每個人度過他的一生總是力圖找到或建立個人的意義,而文化意愿則要建立一個有意義的社會現(xiàn)實。更進一步說,在尋找個人意義的過程中,每一個人必須帶著‘我是誰’這樣的問題努力奮斗……(文化意象則不同)這些意象出自對社會現(xiàn)實的含義做出解釋的嘗試?!币簿褪钦f,每個人在生命中都有尋找個人價值的嘗試。
這類作品中男主人公多是落榜文人,科場敗北,失意落魄,抑郁無聊,終身沉淪。這些書生、文人沒有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欣賞和認可,在現(xiàn)實社會中受到了自己所認為的不公平遭遇。唐傳奇中人神相戀的題材更多地反映了知識分子對社會遭遇的反駁,同時也是對下層知識分子自尊心和自我意識的強烈撫慰,并且明確地肯定了落第文人、清貧書生這些社會主流價值評判標準之外的群體的個人價值。幻設的原因在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反駁,一方面體現(xiàn)出文人的歸隱思想,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平民的無為思想。他們通過與神靈的幽會減輕痛苦,重塑人生的信心,起到文學作品的教化作用和娛樂性。
作品中的神女大都美麗、多情、高雅、風流,毫無嫌貧愛富的門第觀念,對窮書生一往情深,言聽計從,尊重有加。一旦結為伉儷,她們必定恪守人間的婦道家規(guī)。《后土夫人》中,后土夫人愛上一個久試不第的書生韋安道,便讓女皇武則天為他賜錢封官,又使其以畫藝成名。她替韋安道想得周全無誤,既使其富貴,又使其揚名。這些女性不僅是非常符合文人理想的女性,而且在婚戀的功利性方面,往往能給原本窮困的男子帶來更為豐厚的利益和資助。這些作品往往忽略個人奮斗的情節(jié),而突出坐享其成的碩果,并竭力渲染其華貴雍容、富敵帝王的享樂場面,不僅令作者陶醉,更令讀者垂涎。言外之意,“你可莫小看了我這窮書生,一旦得遇貴人,便可大富大貴,名揚天下”。這種自慰式的幻想,是作者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種種欲望的一種彌補,是對給自己不公正待遇的種種社會現(xiàn)實的回擊和反駁。
無論是妓、仙還是妖,這類愛情故事濃縮在一起,實際上都表達了文士對愛欲的渴求。娼妓的普遍存在,拉近了文人性幻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然而與娼妓交往時,文人雖也能獲得肉體和精神上的親切感,但與娼妓交往實際上是一種以金錢交易為目的的兩性關系。這些都給既追求物欲,又講究高雅的風流文士一種極大的缺憾。尤其是這種人人用錢就可買到的風流,并非文人所謂的真風流。而且道教認為人死后分三等,上等為仙,中等為鬼,下等為獸。這樣看來,狐為首的妖的意象遠遠不能滿足文人精神上的滿足和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在道家思想影響下,在全社會的求仙潮流中,仙的意象越來越受到士子的關注。仙不僅能夠滿足文人對妖、妓的要求,更能使文人獲得功利性的收獲。而最早的人間男子與女神相愛的原型大概要數(shù)《穆天子傳》中的周穆王與西王母了。到了唐代傳奇作品中,普通人與女仙、女神的交往,也使這些落魄失意之文士在心理上獲得了可與天子一爭高下的平衡感。尤其是一些文人因地位懸殊無法高攀望族,便可以通過自由隨意的想象化解種種社會禁忌,將一切神圣的倫理都拋開,使自己一夜之間在精神上獲得揚眉吐氣的快感。由此看來,仙的意象的內(nèi)涵不僅是妓,還有高貴的身世、相當?shù)臋鄤莺拓S厚的財產(chǎn),應是集娼妓、高門女子和豪富之女于一身的女性意象。
在這類小說中,唐人又不斷地創(chuàng)造、描寫了一些富麗堂皇、恢宏壯麗的神仙意境,如《柳毅傳》中的龍宮、《后土夫人》中的仙界,奇花異草、奢侈豪華、瑰麗迷人,這些都更令世人陶醉和欣羨,我們在感嘆唐人豐富的想象力的同時,也看到了他們狂熱追求世俗享樂的心理。正是基于這點,唐后期對政治、功名失去了信心的文人們才樂于在夢幻中編織自己成仙的故事,以求永享極樂的近乎麻醉的癡迷。他們也在這種癡迷中找到了自己新的價值認識——成仙得道,長生不老。
“藝術的想象是飽含主觀情感的心緒、意境、典型……指示著、引領著、趨向于某種非確定性的認識?!苯裉?,我們研究唐傳奇,從唐傳奇作品中去解讀唐代士子的心態(tài),正如美學家李澤厚所說:“從這個方面或角度去研究作為物態(tài)化的審美經(jīng)驗的藝術,比起直接研究心理學,便具有更為豐滿多樣的歷史具體性。”
人神相戀題材的作品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極其矛盾復雜的心理——一方面希望按照人的主觀愿望改造自然為我所用,另一方面又渴望被自然外物所拯救。在作品中,作者一面按照自己的主觀愿望塑造女性形象,使之完美無缺,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對不為俗世所認同的反擊;另一方面,他們也希望這些女性能給自己帶來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撫慰,讓自己在兩性關系中處于一種被女子同情和幫助的被動地位。這反映出下層落魄文人希望通過幻設來沖破社會禁忌,改變自身處境并得到社會認可的愿望。
①陳平原:《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浙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
②〔加拿大〕Joseph R.Royce &Arnold Powel、沈澄如:《個性和人的性格的多元意象》,《科學與社會》1983年第2期,第64頁。
③李澤厚:《美學四講》,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52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