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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遭遇西方理論: 一個元批評角度的思考

2019-02-11 04:36:25
關鍵詞:詹姆遜米勒馬克思主義

劉 康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藝術研究院,上海 200240;美國杜克大學,北卡羅來納州達勒姆,27708)

1978年以來,西方近現(xiàn)代的人文社會思想理論大量進入中國,與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即清末維新變法到五四運動時代遙相輝映,成為中西思想文化交流融匯的第二個高峰。近兩年來,筆者撰寫了《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系列文章,思考與回顧中國近四十年來的人文社科發(fā)展軌跡。(1)劉康.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J].文藝理論研究,2018(1): 184-201;又見劉康,李松.文化研究的西方資源與中國實踐[J].文化研究,2018(31);劉康,李松.中國研究,后殖民主義及身份認同[J].文藝爭鳴,2018(9);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J].南京師大學報,2019(1).這段軌跡的基本特征,就是“譯介開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話語,議中國之問題”。所謂中國“強大的近現(xiàn)代本土傳統(tǒng)”,其思維與話語范式實際上也都來源于西方,現(xiàn)代的中國就是世界的中國,乃是現(xiàn)代化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所謂現(xiàn)代化世界,亦源自西方。這個歷史事實,也是我們思考位于世界之中的現(xiàn)代中國種種問題的基本前提。海外一度漢學流行過“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說法。但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沒有現(xiàn)代世界,何來現(xiàn)代中國”。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哲學界就西方漢學(主要是美國漢學與現(xiàn)代中國研究)提出的“西方沖擊、中國回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思考框架或范式開展了新一輪的反思(前一輪反思是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這一輪反思的主旨是超越“沖擊/反應”“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更多關注中國思想文化與現(xiàn)代(西方)世界文明如何交匯融合、借鑒轉換,由此而形成的極為多元、多樣化的現(xiàn)代中國文化。中國思想史學界的諸多反思,對于本文討論的問題,有重要的借鑒意義。(2)中國與華裔歷史學者許倬云、葛兆光、王汎森、許紀霖等,就此問題有許多論述。可參見葛兆光: 《中國思想史導論: 思想史的寫法》,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又參見雷頤: 《批判精神的內化——〈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新版序》,[美] 柯文(Paul A. Cohen): 《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 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北京: 中華書局2017年(再版)。

在文藝理論(含美學)這個中西思想交匯的領域,相似話題的討論也在不斷拓展。西方理論在中國的種種境遇,中國學術界近年來有很多討論。新近的關于西方理論在中國影響的討論,由張江教授2014年的文章《強制闡釋論》引起,(3)張江.強制闡釋論[J].文學評論,2014(6): 5-18.國際學術界近來對此也有所關注與介入。本文所指的國際學術界,包括以西方為主的理論研究、文化研究學界,主要集中在英文系、比較文學系和各大歐洲語文系,也包括了漢學研究界。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國,研究西方與研究中國的學者之間基本上沒有交流,歐洲亦然。學科之間的偏見與壁壘,往往折射出研究對象與領域的狀態(tài)。比如,英文系(在法國是法文系)、哲學系等,主要研究對象是英美歐洲,中國基本不受關注。中國學術界與西方理論、西方學界的關系或中國對西方理論的接受、解讀等話題,也甚少引起歐美“主流”學界的關注。漢學研究界則主要關心中國現(xiàn)實問題,較少關心中國學術界。像中國學界的外國文藝研究(包括西方文論)等話題,在西方漢學界更鮮有提及。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通過中國學界王寧教授以及許多同仁多年的努力,中國學者在西方“主流”理論界的學術期刊與會議上,發(fā)出了越來越多的中國聲音。西方學者也開始與中國學者就西方理論與中國的話題進行對話。(4)Cf. Liu Kang and Wang Ning, eds. Special Issue of Modern China and the World: Literary Construction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2, 49 (4); Wang Ning, ed. Special Issue of Global Maoism and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he Global Contex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5, 52(1); Wang Ning, ed. Special Issu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East Asia.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7, 54 (1); Liu Kang, ed. Special Issue of Rethinking Critical Theory and Maoism.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J]. 2018, 20 (3).

2018年,美國重要文學與理論期刊《現(xiàn)代語言季刊》(ModernLanguageQuarterly, Vol. 79. No. 3, 2018)主編馬歇爾·布朗教授(Marshall Brown)與王寧教授聯(lián)合發(fā)起編輯了一期《中國遭遇西方理論》(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的專輯。專輯收錄了王寧、張江、朱立元三位中國學者的文章。同時專輯邀請了包括美國文學理論家、加州大學爾灣校區(qū)教授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比利時魯汶大學比較文學教授、歐洲科學院院刊《歐洲評論》主編德漢(Theo D’Haen)和本人在內的國際學者,分別對三位中國學者的文章作出評論,并就此展開對話。這一期專輯是中西學者就西方理論與中國關系的話題在英語學術界開展的重要討論。作為參與者,我感悟很多。本文就這一專輯中的有關話題,發(fā)表一些個人的觀點,從而對中西理論對話進行反思。由于我是對話中的一員,評論和反思也必然是自我反思。當然,針對理論和批評的批評,就是一種元批評。后者也是我在專輯中所寫文章的主題和方法。

本文擬就以下幾個問題進行反思。第一,理論對話的主要方法與路徑是什么?我以為是元批評。什么是元批評?一般而言,元批評是指從思想史和知識譜系學的角度,通過反思西方理論在中國接受、變異、轉換的歷史過程,來思考其中的中國問題。具體而言,我們如何在不同語境下對此進行討論?專輯的文章顯示出英文(國際通用語言)語境與中文語境的異同。這些論文規(guī)范、話語形式,透露出中西不同學術傳統(tǒng)與范式的差別。這里反映的既是術的問題(傳播方式與習慣),也是道的問題(思維定式或范式)。術反映的是道,元批評須兼顧術與道的兩面。第二,在中西理論對話中,有哪些特別值得關注的傾向?以專輯為例,我認為對話中流露出的“影響的焦慮”揮之不去是近幾十年來中國遭遇西方理論(或我所說的“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歷程中較為突出的現(xiàn)象。這一焦慮現(xiàn)象,又涉及了哪些更廣泛領域、更深層次的問題?馬克思主義這一來自西方的理論,自1949年以來始終是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詹姆遜是近年來在中國深受重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而西方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關聯(lián),正是我學術研究的一條主線。本文中,我將繼續(xù)就我觀察與思考的共性與特殊的關系,談一點看法。

1. 元批評角度與學術討論的語境

元批評(meta-commentary)指的是批評的批評,或對文藝理論、文藝批評所作的理論反思與批評(5)Meta-commentary一詞的中譯存在爭議。拉丁詞前綴meta出自希臘文μετα,最常用詞是亞里士多德所用的metaphysics,中譯“形而上學”,指超越物理、原初于物理之上的探索事物本源、元初原理的哲學學科。Meta一詞有一個意思是“之后”,那么metaphysics的意思似乎是“物理之后”。但亞里士多德將他的相關研究稱之為“首要哲學”(first philosophy),似乎與“之后”有矛盾。但詞源研究者發(fā)現(xiàn),《形而上學》(或《物理學之后》Metaphysics)是亞里士多德后世的編輯給他的論文集起的名字,目的是跟他早期的論文集《物理學》(Physics)作出先后順序的區(qū)分,并非是說哲學的首要原理是在物理學之后的意思。參見《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條文“Metaphysics”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metaphysics與“Physics and Metaphysics” 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Aristotle/Physics-and-metaphysics#ref923083.中文譯名“形而上學”是日本人井上哲次郎對metaphysic一詞的和制漢譯,取自《易經·系辭上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一詞。因此,“元敘述”(meta-narrative)、“元小說”(meta-fiction)以及本文的“元批評”,都包含原初、之首、“道”、之上、超越的意思,相對于“后設敘述”、“后設批評”的翻譯,我以為是更為妥帖的中譯。在此特別致謝匿名審稿者對澄清該概念的意見。這里一并感謝審稿者的其他建議。。在美國文學權威刊物PMLA(《現(xiàn)代語言學會會刊》)1971年其中的一期上,詹姆遜最先提出了這個概念。他所批評的對象,是當時在英美文學研究領域占上風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新批評與現(xiàn)代主義文藝這對孿生物,兩者觀念一致,均強調文藝作品與文藝批評的自洽、自在自為、自成一體,文藝獨立于社會、政治和歷史之外(所謂“為藝術而藝術”)。英美新批評與歐洲形式主義(濫觴于俄國)及結構主義語言學遙相輝映,將文學研究從印象鑒賞式、歷史傳記式的重內容、輕形式的傳統(tǒng)批評(或“外在”批評)中脫離出來。取而代之的,是重文學內在形式、語言、結構的文本細讀方法。這就為文學研究奠定了縝密、嚴謹、專業(yè)的學術范式。近一百年來,文本細讀始終是歐美文學研究的基本專業(yè)規(guī)范,對此新批評功不可沒。然而,詹姆遜則認為,新批評的形式主義細讀必須再進一步,應該從反諷、敘事觀點、象征、寓言、意象、韻律等形式結構中,讀出其中蘊含的政治與歷史意蘊來。詹姆遜在英美學術界首倡對文學形式的政治、歷史、意識形態(tài)內容的批評范式,開“形式結構-意識形態(tài)”分析方法之先河。新批評與現(xiàn)代主義文藝理論的自洽性原則,有可能導向自我封閉性的解釋學圓圈(hermeneutical circle)。這種批評的封閉性,在新批評理論盛行的英美似乎理所當然。但在歐陸,尤其是德國,現(xiàn)代解釋學理論卻不斷質疑文本闡釋自給自足的封閉性。海德格爾與伽達默爾都認為文本部分與整體所構成的解釋學圓圈應該是開放式的,指向文本之外更廣闊的語境——海氏稱之為“經驗”,伽氏則冠名為“先見”或“情境”,說的也就是“圈外有圈”、或山外有山的意思。美國解構主義學者保羅·德曼以及后現(xiàn)代批評家均強調“解釋學圓圈”不等于新批評的文本解讀的自洽和封閉。(6)Cf. Martin Heidegger.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J].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Albert Hofstadter. NY: Harper Collins, 1971; Hans-Georg Gadamer. “Hermeneutics and Social Science[J]. Philosophy Social Criticism/Cultural Hermeneutics. 1975, 2: 307-316; 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29. 中文一般譯為“解釋學循環(huán)”,取德國解釋學家強調解釋的整體與部分、文本與語境的循環(huán)往復之意。本文用“解釋學圓圈”的譯法,是突出英美新批評的文本自洽和封閉,其實在德國解釋學理論里也同樣有解釋的自我封閉的問題。詹姆遜的理論視野包羅萬象,除德國解釋學外,也涉及法國利科的現(xiàn)象學解釋學。但他更立足于當時在法國、德國已蔚然大觀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立場。詹姆遜寫道:“每一個個別的闡釋都應該包括對其自身存在的闡釋,呈現(xiàn)自己的資質和緣由;每一個批評同時必須是一個元批評。由此,真正的闡釋方可引導回到歷史本身,回到批評者和作品的歷史情境。”(7)Fredric Jameson. Metacommentary. PMLA[J]. 1971, 86(1): 10.詹姆遜借鑒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模式,認為“元批評模式……針對的是癥狀與壓抑的觀念、公開的內容和隱含的內容、喬裝與被喬裝的信息之間的區(qū)分”(8)Fredric Jameson. Metacommentary. PMLA[J]. 1971, 86(1): 15.。元批評的任務,就是對批評(或理論)實踐作癥候式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探究與重構其產生的社會與政治的情景或語境。這種解讀的依據依然是作品的文本(批評或理論文本),是對文本形式、話語表述、理論預設等條分縷析的細讀。這種細讀,是建立在歐美學術界打磨經年而逐步形成的研究范式基礎之上的。

《現(xiàn)代語言季刊》的《中國遭遇西方理論》專輯(下文簡稱專輯)為我們提供了元批評的范例。王寧與布朗聯(lián)合撰寫了專輯前言,指出“中西文學與文化交流基本上是單向的……幾乎所有主要西方理論家的代表作都譯成了中文,但極少數中國理論家和比較文學學者在國際上發(fā)表論文或在英語學術圈被翻譯介紹。本專輯旨在拓展中西文論學者之間的對話”。(9)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J]. 2018,79(3): 246.前言批評了西方學者“很少反思和自我反思他們的文化立場,但專輯的中國作者有力地傳遞了他們的意見并引發(fā)了西方作者的回應”。(10)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6.當然,作為三位“西方作者”中的一員,前言也提到我的身份:“劉康在中國出生,在上海交通大學擔任重要職務,但自從1982年(有誤,應該是1983年)來到威斯康星大學讀博士之后,一直以美國為基地”。(11)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6.前言這樣介紹中國作者的文章:“朱立元論文聚焦希利斯·米勒在中國的一次講演引發(fā)的熱議,他的個案分析呈現(xiàn)(米勒演講涉及的)文化領域的各種觀點。朱的論文對中國學術界多元化的現(xiàn)狀提出了他獨到的見解。王寧則選擇中段聚焦,回顧近六年以來在中國受到最多關注的三位西方理論家的觀點,展示這些理論家的影響以及其中的鴻溝與誤區(qū)……最后,張江作為最近幾年來處在中國知識界的一位中心人物,他非常宏觀的文章闡明了(中國)根本的驅動方向,即(與西方)走得更近的同時,應保持更大的自主性?!?12)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7.在提到三篇回應文章時,前言認為作者們各抒己見,“通過辯論,我們得以了解各位回應者的關注所在以及(中國)作者觀點與知識中未經檢驗的假定與偏見,當然最終也希望由此揭示我們(西方作者)的假定與偏見”。(13)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47.前言言簡意賅,闡明了專輯的元批評主旨: 了解各參與者的關注焦點(或議程設置)以及各自知識體系中未經檢驗的假定與偏見。用詹姆遜的話來講,就是探討“公開的內容和隱含的內容、喬裝與被喬裝的信息之間的區(qū)分”。

專輯的順序是以王寧論文開篇,題為《法國理論在中國與中國的理論重構》。王寧分析了薩特、德里達與巴迪歐理論在中國的影響與接受,提出超越東西方,吸納東西方文論,建構“世界詩學”(world poetics),以解釋包括東西方的“所有文學現(xiàn)象”。王寧提出,“我試圖建立一個世界詩學,這是我受到法國理論啟發(fā)的結果”。(14)Wang Ning. French Theories in China and the Chinese Theoretical (Re)construction[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63.王寧從對三位法國理論家的綜述中,提出并總結了“世界詩學”的六個要點。他不僅僅是闡釋法國理論在中國的影響,而是由此出發(fā),闡發(fā)了宏大并具有世界意義的新的文學理論。第二篇是張江的《論強制闡釋與中國文論建構》。張文基本是他近年來多篇中文論文的綜述,專輯前言對此作了較為中肯的介紹,這里不贅述。張江在結論指出,“只有堅持中國特色,積極創(chuàng)造有民族精神和民族風味的中國的文論體系,我們才能取得成功?!?15)Zhang Jiang. On Imposed Interpretation and Chinese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Theory[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87.這句話是我對張英文原文的重新翻譯。我沒有看到張的中文原文,無法對照,在忠于原文(英譯)的基礎上,盡量按照符合中文表達的方式,重新譯回中文(王寧的論文則是他直接用英文寫作的)。朱立元的《米勒論文學的終結》一文也是中文翻譯成英文的。圍繞米勒2000年在北京的《文學能否在全球化時代幸存?》演講和中文譯文,朱文就米勒“文學終結論”在中國引發(fā)的熱議,作出了十分詳盡和細致入微的分析。朱立元指出,中國學界就“文學終結論”的熱議“并非出自對米勒的理解歧義,而是因為中國文學研究者對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不滿與焦慮。(中國的)這場辯論在歷史上與中國學界對于視覺文化、日常生活美學化、文化研究與全球化的關注同步展開。爭論中涉及文學理論未來發(fā)展與轉型及其學科邊界的話題,包含許多洞見”。(16)Zhu Liyuan. Hillis Miller on the End of Literature[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89.

三位中國作者的論文和觀點,在中國學界廣為人知。我只是特別提出翻譯問題,因為牽涉到一個下面議論的重要話題,即中西學術規(guī)范和話語范式的差異。《現(xiàn)代語文季刊》主編、專輯主編之一布朗,跟我和其他英文作者就本專輯的翻譯和寫作有多次郵件交流討論。布朗是美國英美文學界著名的文體學家,不僅自己寫文章時字斟句酌,反復推敲,而且對文字的表達、意義、翻譯等問題也高度關注。他在專輯編輯過程中最費力氣、耗時最多的,就是對張江、朱立元中文論文的英譯以及引文、注釋等論文細節(jié)的查詢、核對與修正。布朗告訴我們,“將中文的文字與風格翻譯成美國的文字與風格是一大挑戰(zhàn)。(張與朱文的)中國翻譯們殫精竭慮,深耕細作(did yeoman’s work直譯“自耕農的勞作”)。我和扎克(期刊文字編輯)則花費了更多精力,來(把張朱論文的英文初譯)重組成合乎學術英文習慣的表述方式。這個過程要有多個階段”。(17)Marshall Brown,2017年9月16日至劉康、王寧、德漢、米勒電子郵件。顯然布朗、扎克與中國譯者和作者(必須通過翻譯)有過來來回回、許許多多、不厭其煩的交流。王寧作為主編之一,對此了解透徹。我認為這種論文翻譯的交流細節(jié)本身,就具有元批評價值,值得稱道。

專輯回應部分的順序是德漢的《具有中國特色》、我的《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元批評: 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和米勒的《西方理論在中國》。在這里,先就德漢與米勒的回應文章發(fā)表一點我的觀點。德漢和米勒的回應,非常清晰地展示了英文語境與中文語境的差異,尤其是論文規(guī)范、話語形式這些不同學術傳統(tǒng)與范式的差別。德漢作為《歐洲評論》這一國際權威學術期刊的主編,不僅熟知英語學術規(guī)范,對于各國的文化及學術傳統(tǒng),也有著美國學者往往欠缺的深刻了解。布朗告訴我們三位回應作者(我從未把自己定位為西方學者,所以必須用“回應作者”這樣的說法),三位中國學者均是中國學界領軍人物,文章“代表了世界最大國家的學術意見,我對此唯有嫉妒(I can only look on with envy)”(18)Marshall Brown,2017年9月16日至劉康、王寧、德漢、米勒電子郵件。。布朗常感嘆人文學界在美國的邊緣地位。他對“世界最大國家”中國文學界熱熱鬧鬧狀態(tài)的嫉妒之情,應該可以理解。德漢是否也有同感,不得而知。但他與中國學術界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跟王寧等個人交往甚密,應該相當了解中國語境中學術討論與人際關系的微妙復雜性。

德漢的回應文章引用美國記者的中國游記作為開端,認為“無論是莎士比亞、馬克思還是資本主義,在進入中國語境后都具備了中國特色。王寧、張江、朱立元的文章也是一樣,討論的是西方文學理論被中國接受時所具備的中國特色”。(19)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09.德漢認為朱立元的文章最直截了當地討論了西方理論的中國特色。朱關注的重心在于中國學術界內部對全球化、文學本質、視覺文化等迫切問題的爭論,認為米勒的演講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王寧和張江也是如此,“在他們的論文中我們看到了對中國力量的日益增長的信心,特別是中國特色”。(20)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0.“朱立元……始終關注中國對某一文本(米勒演講)的接受,最后才就更廣泛的問題作了一些探索。王與張則以此為構建中國文學理論的跳板。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提綱挈領。張江似乎斷定中國所需要的和已經唾手可得的,乃是一個純粹的中國文學理論,干脆撇開將西方理論穿上中國特色服裝的必要性?!?21)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0.但德漢對王寧和張江的觀點作了細分,認為王寧“大部分是描述性的”,其論文強調了“對話”與世界主義立場,而張江卻對近年來的西方理論甚為“惱怒”(德漢用了生僻的古英文詞umbrage)。(22)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4.不過德漢從張江對關注文學作品本身的呼吁中,仍然看到了英美新批評的回響。他就“文學作品本身”或文本解讀的問題,引經據典,從詹姆遜到伽達默爾等,跟張?zhí)岢錾倘?。德漢在討論文學文本細讀話題時,卻轉向中國學者張隆溪和錢鍾書,不再繼續(xù)闡述浩如煙海的英美新批評文本理論。德漢用了文章一半以上的篇幅,旁征博引,詳盡討論了錢鍾書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觀。他避開自己最熟悉的歐美理論,而花大力氣討論中國理論,不能不說展現(xiàn)的是德漢教授對中國學術思想的一種尊重。在文章最后,德漢引用了19世紀在中國曾經享有盛名的丹麥學者布蘭代斯(George Brandes)的話作為結語:“布蘭代斯說過,‘民族性越強、越多元的世界文學未來將會越有魅力,只要始終保持藝術與科學的普遍人性?!苍S我們可以同樣認為這就是世界文學理論的未來?王、朱、張的論文指向這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未來?!?23)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21.

德漢的回應,口吻是很溫柔的,既不乏中國式的世故,又兼具了歐洲古典和浪漫主義時代的人文情懷,跟米勒的回應形成了有趣的對照。米勒聲名顯赫,是解構主義理論從法國走向世界的美國中介的核心人物(這點跟詹姆遜讓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通過美國走向世界的作用異曲同工)。米勒的文章最短,只有四千五百字,但卻十分直截了當。他首先高度贊美了中國學術界的多元與多樣化,接著列舉了他在中國從1998年到2012年十幾年間頻繁的訪問與講學,強調他對中國的熱愛與熟悉。他還對王、張、朱三位中國學者的簡歷一一回顧,贊譽有加,頗有學術大師與外交官風范。同時他開門見山,拋出一系列問題:“三位中國學者希望發(fā)展獨特的中國文學理論,排除他們所謂的‘西方價值’……西方價值究竟是什么,他們沒具體說明,大概是在西方文學理論中視為神圣的價值?那么究竟什么是中國獨特的文學理論呢?他們沒具體說明,只是強調其中國特性。這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的,還是儒家的,或禪宗的,或什么其他的理論呢……中國有幾千年文論傳統(tǒng),拋棄西方價值,回到古代傳統(tǒng),并非難事。但如何與中國特有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調和,或許是個問題?!?24)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42.米勒對王寧、朱立元的文章作了回應點評。他用一頁半篇幅討論王寧文章,向王提出了一系列關于薩特、德里達、巴迪歐、尼采和“毛主義”的具體問題,希望王能答疑解惑。王寧的論文內容非常豐富,可惜米勒未能深入探討。

米勒用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2 900多字)來回應朱立元的文章。他認為朱立元的文章非常精彩,對他的“文學終結論”在中國引發(fā)的爭議所作的分析,讓他大開眼界,“對我是一個極大的榮耀”。米勒用最多篇幅回應朱立元,這顯然有他本人受到關注和贊美時流露出的虛榮。但朱立元的文章并非對米勒的刻意贊美或嚴苛叱責,這是米勒的回應特別強調的:“朱的文章是對西方理論的中國影響所做的周密佐證,他的論述堪稱楷模。對于文中所舉的西方理論的例證,朱進行了精準的閱讀,包括我本人后期的《文學論》等論著。他提供了大量詳細的具體例證,來陳述中國那場‘文學終結’辯論的正反各方的許多論點?!?25)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46.接下來,米勒討論了朱文提到的米勒‘文學終結論’文章所引用的德里達《明信片》的段落,把德里達法文原文與英文并列,作出逐字逐句的解讀。米勒的回應文章用了大量篇幅,對朱文就米勒引德里達《明信片》這一問題作出不厭其煩的解釋,并與朱立元反復商榷。因為他認為《明信片》涉及了重要的理論要點,唯有通過深度辨析,才能使學術商榷有的放矢。米勒還就朱關于文學語言的比喻性質能否被理論話語完全把握和解讀的問題,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米勒興致勃勃地與朱商榷文學的比喻、隱喻語言與理論話語的異同,提出“詩學”和“解釋學”的不同功能與含義。年逾九十的米勒教授(1928年出生)在與朱立元教授討論起他心愛的文學和理論語言的話題時,十分較真,十分興奮。在文章最后,米勒一面強調他對文學傾其一生的熱愛,對他幾十年前提出的“文學終結論”不斷有新的認識與修正,一面不忘提醒讀者“除了文學,我們還有其他事情值得我們去關注”。他列舉了氣候變化的全球自然環(huán)境問題、大學教育、文化、傳媒、特朗普攻擊的“假新聞”等當代社會與政治的諸多問題,認為文學研究應該思考這些大問題,并有責任、有力量對有悖于人性的各種傾向發(fā)出反對的聲音。(26)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51.

從米勒(也包括德漢)的回應文章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相同之處,即對學術話題(文學研究、文學理論)的由衷熱愛和對學術規(guī)范的堅持與執(zhí)著。就學術規(guī)范而言,他們反復強調細節(jié)和證據。在各自回應文章的十分有限的篇幅內,列舉大量文本的證據,來闡述自己的觀點。米勒對朱立元的文章予以高度評價,并與朱立元展開辯論商榷,主要原因就是朱立元和米勒的文章都是重細節(jié)、重證據,在學術規(guī)范上有較高的共識。學術語境的差異是元批評思考的一個問題。我上面提到,論文規(guī)范、話語形式等,反映的既是術的問題(傳播方式與習慣),也是道的問題(思維定式或范式)。術反映的是道,元批評就要兼顧術與道的兩面。以上我對德漢和米勒回應文章的分析,多半是關注學術話語、學術規(guī)范的“術”或技術層面的問題。那么,這個“術”后面蘊含的“道”的問題,又是什么?以下部分將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2. 共性與特殊

我的回應文章與德漢和米勒文章的結構有些相似。我用了一半多的篇幅來分析詹姆遜在中國的接受,我冠名為“中國的詹姆遜主義”。希望以此為具體案例,通過對詹姆遜理論中國影響的文本細讀,來回應本專輯的“中國遭遇西方理論”的主題。主編布朗在跟我們的許多郵件交流中,從未提出文章體例和結構方面的要求,只是告知我們文章字數的大致限定。在注重細節(jié)和例證方面,乃是出于不言自明的學術傳統(tǒng)與規(guī)范。學術研究的基本規(guī)范與前提,是必須要有研究論點(人文學科)或研究假設(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對論點和假設必須要有邏輯嚴謹的分析與論證;這些分析論證對象必須是具體的案例(在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是實證證據,人文學科則是具體的文本)。這三個必須,缺一不可。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本專輯就此產生的若干齬齟,就頗能說明問題。我文章第一部分對王張朱三篇論文作了一些點評,但我主要的目的是從元批評的角度和思想史、知識社會學(或曰知識考古學、知識譜系學)的角度來思考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問題,我近來將之稱為“批判理論的中國問題”(China Question of Critical Theory),或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

從專輯的主題中,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百多年來,中國知識界對于“西方沖擊、中國回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大問題的糾結及因此產生的焦慮。中國應該如何回應西方?在一個中國人眼中西方是依然還占著上風的世界,中國又應該如何為自己定位?這種糾結與焦慮在三位中國學者文章中呈現(xiàn),也同樣表現(xiàn)于我本人的思考和寫作中。德漢與米勒兩位學者(也包括布朗等)或許對中國學界的這種糾結與焦慮感到驚訝。但我作為華裔學者,長期處于西方與中國的夾縫之中,受到不同傳統(tǒng)與體制的強烈沖擊。近年來,我在中美之間頻繁穿梭,在上海交通大學創(chuàng)建人文藝術研究院并曾全職擔任院長多年,實實在在進入了中國學術體制之內,成為一個中美學術界雙重的“局內人”。我切身體會到中國學界的糾結與焦慮。這種感受在我離開中國,返回美國后,兩相比較,靜心反思,卻變得更加強烈和清晰。

許多年來,我一直秉承“從世界看中國、從中國看世界”的思路,在英語學術界重點研究現(xiàn)當代中國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問題,將其與西方相近的理論(即西方馬克思主義)作比較。在中文學術界,我則一直與中國學者就西方理論保持對話,寫過有關不同西方理論的中文專著與論文。后來我又涉獵了傳媒與流行文化、國家形象、國際關系、民意調查等領域。在思考不同領域的問題時,我始終把自我反思放在首位,認為對自己感受深刻的糾結與焦慮,必須不停頓地加以分析批判。歷史和元批評的角度,不僅是思考西方理論中的中國問題的角度,也是自我反思的角度。歷史的角度,就是要將理論話語置放在歷史的語境中,追溯其來龍去脈,考察思想的形成與歷史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這個從歷史來拷問理論的構成的角度,也就是理論自我反思的元批評角度。西方理論何時與中國親密接觸?這種接觸在何種歷史條件下發(fā)生?這種接觸是如何衍生出西方理論內在的中國問題的?這樣的思路不僅僅是、也不應該是概念的游戲,而是要抓住西方理論與中國接觸的種種現(xiàn)實問題,直指這種親密接觸中冒出的火花。

我因此從歷史與元批評的角度,在自我反思的同時,對王寧、張江、朱立元的文章作了點評。1978年開始,中國知識界重新向世界敞開大門,開啟了一個走向世界的新時代。四十年改革開放的歷程,是今天思考中國學術界現(xiàn)狀的大背景。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社會思想最為風云激蕩的時代。這一階段的最大特征,就是通過大量譯介西方學術思想和文化理論,把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幾乎所有問題都重新提出來爭論,通過西方的新理論、新觀點來重新認識中國,重構中國人文社會研究的話語體系。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人文社科知識分子回到了校園。在這一階段,“后學”打頭的西方理論紛紛登場,取代了20世紀80年代以西方啟蒙時代古典主義思想為基礎的現(xiàn)代性文化反思。一方面,中國跟西方“后學”接軌,似乎中國也跨越了“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歷史階段,直接進入了“后現(xiàn)代”。另一方面,學科建設的需求、學術論文生產線的出現(xiàn)、項目驅動型而非問題導向型的研究方向,成為今天中國的學術現(xiàn)狀,更是西方理論進入中國近二十多年來的直接背景與環(huán)境,我們可以在這樣的歷史背景與語境下,來理解三位中國學者的觀點。

張江的論文對中國近年來文藝學和文學批評界來自西方理論盛行的“強制闡釋”作出了嚴厲的批判。對此我深表贊同。中國的文學研究現(xiàn)狀,一方面是西方理論術語爆炸,一方面是文學批評形式與文本研究缺失。在堅實的文本形式批評的基礎上,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批評家如詹姆遜、巴赫金等創(chuàng)建了對文學形式的政治、歷史、意識形態(tài)內容的批評范式。但迄今為止,中國文藝學與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在方法論上還基本是各唱各的調。做理論的不做作品形式分析、文本解讀;做文學批評的理論術語滿天飛,具體分析作品時還是主題思想、段落大意、寫作技巧這個三段式。然而,張江的焦慮所在,不僅僅是西方理論術語流行的“強制闡釋”。他反復強調要建立有中國特色的文學理論體系。對于他的觀點,在德漢與米勒的點評中都有所質疑。我則從學術范式與話語體系的角度觀察,認為張江的論述需要厘清廣義的政治評論和專業(yè)的學術分析的區(qū)分,也就是德漢和米勒一再提出的文本細節(jié)與證據的問題。張江的觀點非常鮮明。但在英語的國際學術語境中,如何在尊重基本學術規(guī)范的基礎上,展開有效的學術對話與交流,則是一個重要的課題。這里不僅僅是一個善用國際通用的話語方式的“術”的問題,也是一個“道”的問題。從宏觀的國際戰(zhàn)略層面而言,中國提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命題講的就是“道”的問題。(27)劉康.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十九大之后的中國全球文化戰(zhàn)略[J].國際傳播2018(1): 3。從國際傳播的“術”的層面而言,也是如此。我們從文學理論這個相對專門和微觀的層面來思考建構中國的文學理論的時候,也應該具有這種宏觀的道與術的理解。

專輯中王寧和朱立元的論文(尤其是朱立元)都是緊扣文學理論的話題,學術話語的表述和規(guī)范方面,都是可圈可點。朱立元的論文對細節(jié)和證據的嚴謹、縝密的分析,受到米勒的高度評價。我在回應文章中提出,朱立元對米勒在中國引發(fā)的爭議所作的精彩分析,蘊含著對文學理論的普遍性的樂觀和前瞻性的判斷。朱認為,一旦中國也同樣出現(xiàn)了米勒所擔憂的消費主義文化、視覺文化、新媒體等全球化的文化現(xiàn)象的時候,“中國學者跟米勒的觀點并沒有根本的沖突”。(28)Zhu Liyuan. Hillis Miller on the End of Literature[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03.王寧的論文強調法國理論家薩特、德里達、巴迪歐與中國的關聯(lián),尤其是薩特和巴迪歐與毛澤東文藝思想現(xiàn)代關聯(lián)、“毛主義”在西方知識界的影響等,提出了西方理論中的中國問題這一重要課題?,F(xiàn)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這一譜系,與中國理論、中國經驗有密切關聯(lián),王寧的文章對此作了重要的闡發(fā)。多年來王寧教授在國際學術界與主流理論界進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對話與交流,受到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關注與認可。

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理論進入中國的種種境遇,中國學術界近年來有很多討論。但討論的重心依然是西方理論與中國理論的差異區(qū)別或西方理論對中國的影響。我提倡從一個新的角度來開展討論,即“批評理論的中國問題”,或“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這個角度或許能讓我們超越中西二元模式的思維定式,糾正一下多年來形成的習慣,將中國視為世界的中國(China of the world),而不再用兩分法來區(qū)別,強調世界與中國(world and China)的不同。西方理論與中國的密切接觸,理論的中國之旅就不再是單向的“西方話語-中國問題”的旅行。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法國理論有直接、重大的影響。米勒對張江提出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把中國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藝理論相調和的問題。這正是我多年來的主要關注點。我的中英文學術論述(尤其是英文)多半圍繞這個問題。王寧近年來和我在國際學術界就此話題多有合作,他在本專輯里的論文也跟我的關注相互呼應。我們的合作研究,逐漸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我認為,在思考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時,應該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的親密接觸入手。因為無論在歷史語境的交接上,還是在思路(尤其是范式與方法)的關聯(lián)上,這都是極佳的入口。當然,西方理論五花八門,與中國的接觸程度不一,需要花力氣梳理。因此,理論的中國問題這個命題,絕不是排斥性的,不能僅僅局限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譜系下的批判理論。然而,既然要回到歷史,就首先要回到中國思想和理論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和當代語境,尤其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建立、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領域里的主導思想模式或范式。我在英文回應文章的第二部分“普遍與特殊論: 詹姆遜與中國詹姆遜主義”中,以詹姆遜為例,探討在范式與方法意義上,西方理論是如何與中國親密接觸的,并進一步闡發(fā)中國詹姆遜主義的元批評意義,即其中顯現(xiàn)的理論的共性和特殊性的關系問題。

我的英文回應文章是對2018年用中文發(fā)表的《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的拓展,并針對英語的國際學術語境,作出相應的修正。我用了許多篇幅來詳細討論詹姆遜的理論文本與中國詹姆遜主義的各種文本,包括對翻譯文本的對照和分析。2019年初,我發(fā)表了再論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的中文論文《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把詹姆遜作為“理論的范式中介”跟法國的阿爾都塞、俄蘇的巴赫金作為與中國理論與實踐有密切關聯(lián)的三位西方理論家相提并論。(29)劉康.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J].文藝理論研究,2018(1): 184-201;又見劉康,李松.文化研究的西方資源與中國實踐[J].文化研究,2018(31);劉康,李松.中國研究,后殖民主義及身份認同[J].文藝爭鳴,2018(9);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J].南京師大學報,2019(1).綜合這幾篇中英文論文,我在這里就理論的普遍與特殊之間的關系談一下意見。首先,詹姆遜的理論范式意義在于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融入美國的文學研究中,“采取了一種折衷主義和兼容并包的方式,將一個對于美國學術界相當陌生的德國的馬克思主義的理念變成了一個在學術上受尊重的思想。詹姆遜的代表作《政治無意識》(1981年)把后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學、符號學、解釋學和原型批評、敘事學等五花八門的理論批評、學術派別、思想觀點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個宏大的、后黑格爾主義的、解構的馬克思主義宏偉敘事”。(30)劉康.西方理論在中國的命運——詹姆遜與詹姆遜主義[J].文藝理論研究,2018(1): 187.

第二,詹姆遜理論在中國的影響或“中國的詹姆遜主義”,指的是詹姆遜作為西方理論進入中國、跟中國發(fā)生親密接觸的多重中介意義。詹姆遜首先是歐洲理論尤其是歐洲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即西方馬克思主義)引進美國的重要中介。他是今天美國學術界當仁不讓的馬克思主義旗手。從他1985年首次來到中國,近二十年后中國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作用,并逐步形成了對其理論的選擇性誤讀。這就是詹姆遜理論的第二重中介作用,不僅把歐洲理論引進美國,而且把來自中國的毛澤東思想(即中國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造性地引進到了西方。在歐洲左翼所建構的“西方毛主義”(Western Maoism,以有別于中國的“毛澤東思想”)過程中,詹姆遜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詹姆遜的思想軌跡大致上有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1960—70年代),年輕的詹姆遜傾心歐洲(法國和德國)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將其引進到美國。在此階段,詹姆遜就接觸了毛澤東思想,并積極參與了“西方毛主義”的建構。第二階段(1980年代中期),詹姆遜以美國左翼文藝理論家的身份來到中國,一邊構思他的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一邊學習、了解中國近現(xiàn)代左翼文化思潮,對魯迅有獨到的認知,加深了他與中國的接觸。中國問題在他的“第三世界寓言”理論中,再次占據了重要位置。第三階段(2004年至今),中國再度發(fā)現(xiàn)了詹姆遜,把他當成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和后殖民主義理論的主要代表,隆重推出了中國詹姆遜主義。詹姆遜的理論中介、理論旅行在中國本是雙向的、多重的,既向中國推送了西方后學(不限于后現(xiàn)代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也把中國問題(“毛主義”以及魯迅等)引入他自身理論的核心,而后中國重新發(fā)現(xiàn)并引進了詹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與第三世界寓言論。雖然中國詹姆遜主義即理論旅行的中國階段基本遮蔽了“毛主義”這個“核心存在”,但通過元批評的癥候式閱讀,依然可以從詹姆遜中國理論之旅的復雜變形、轉換、誤讀中,讓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代中國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

“中介”(mediation)這個概念是理解詹姆遜和中國詹姆遜主義的一把鑰匙。不僅如此,這個概念也為我們提供了把握理論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關系的重要角度。中介的概念在現(xiàn)代哲學尤其是語言哲學、后結構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極其重要,牽涉到部分與整體、普遍與特殊、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美學)、語言和媒介的作用(結構主義語言學、文化研究與媒體研究)、意識與無意識(精神分析學與后結構主義)等十分復雜的層面。(31)Raymond Williams. Keyword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72-73.我的《馬克思主義與美學》一書,主要探討中國馬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關聯(lián)。毛澤東首次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1938)中論述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我認為,“毛澤東的思想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中介問題,它能夠將革命理論或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理論與充滿了發(fā)展不平衡性和矛盾重復性的中國的具體環(huán)境結合起來。這個問題是解答‘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以及文化革命(兩者緊密相聯(lián)系)的鑰匙。作為中介,民族形式具有雙重目標: 它既是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轉型或具體化的解決方案,又從話語和政治意義上再現(xiàn)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它是陳述句式的,也是行為句式的,既是一種宣言,同時又是一種具體的實踐。其中第二個目標尤為復雜。它要求民族形式必須把自己再現(xiàn)為一個具體的解決方案,或反之亦然,對解決方案的再現(xiàn)即構成了解決方案本身。換句話說,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解決方案就是以民族形式來再現(xiàn)馬克思主義。因此,民族形式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質或內容”。(32)劉康.馬克思主義與美學[M].李輝、楊建剛,譯.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99-100. Liu Kang. Aesthetics and Marxism[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82.

在思考馬克思主義普遍理論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關系時,民族形式的中介作用至關重要,值得花大力氣深入思考。我現(xiàn)在提出詹姆遜理論的中介作用,也是對共性和特殊性關系的一種思考。詹姆遜獨創(chuàng)的馬克思主義文學闡釋理論,既有作為西方現(xiàn)代性啟蒙思想重要一翼的馬克思主義,又有英美文學研究的具體和特殊的問題意識。更重要的是,詹姆遜超越了西方與東方馬克思主義的二元對立,與其他西方理論家一道,把中國馬克思主義(即毛澤東思想)創(chuàng)造性地轉換成“毛主義”,使得普遍與特殊的關系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輔相成、互為表里、整體與部分的“多元決定”關系。我們今天在思考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宏觀問題、中國特色的文學理論的具體問題之時,詹姆遜理論旅行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

3. 結論

本文是就《中國遭遇西方理論》英文專輯發(fā)表的感想,主要圍繞著中國與世界的學術語境、對西方理論的焦慮以及學術的“術”與“道”的問題。這三個話題有著內在邏輯的關聯(lián)。中國學術(本文主要涉及文學理論與批評界)與世界對話,需要在學術語境即學術傳統(tǒng)、規(guī)范和學術范式上下功夫。這似乎是“術”的層面問題,但卻跟“道”一脈相承?!暗馈本褪且谒枷雽用嫔习盐掌毡榕c特殊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是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相輔相成和融匯的“多元決定”關系。這不僅僅是思想層面的事,也是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的見證。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與世界不斷融為一體。在這個過程中,如何讓中國思想和理論成為現(xiàn)代世界知識與思想體系中的重要一翼,如何超越一百多年來“西方沖擊-中國回應”的模式,是中國知識界苦苦思索的重要問題。其中必然產生的種種糾結與焦慮,也需要在現(xiàn)代化的歷史大背景下去理解。我提出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問題、道與術的問題、普遍與特殊的問題,都是在“從世界看中國,從中國看世界”的大框架下的一點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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