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陸昭懷(陸維釗次子)
對于中國近代書法教育史,特別是中國高等書法教育史,很多人可能還不很清楚,尤其是當初籌辦高等書法教育的歷史,現(xiàn)在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包括當時有的學生。如潘天壽先生訪日歸來后即到韶華巷找我父親商議守護中華書法國粹,立誓完成周總理提出的要求,一定要為國家培養(yǎng)出一批高水平書法教育人才等情況,連沙孟海先生都不一定知道。
前段時間中國美院一位教授也曾跟我談到一個情況,在最近一次全國會議討論高等書法教育問題時,幾乎所有參加的人都只是談到首都師范大學歐陽中石先生的教學成果。確實,不可否認歐陽中石先生的成就,但是中國美院的高等書法教育也有不一樣的教學和研究成果各有側重,一個是在藝術和創(chuàng)作技術方面研究多些,一個是在文字學和史學方面研究強些。但從中國高等書法教育史來講,畢竟是中國美院首先創(chuàng)辦了書法本科和碩士研究生教育體系,而且至今仍為全國各高等院校書法專業(yè)教學所參照。我們有許多問題是在前輩的基礎上才取得成果的,因此我們不能忘了一定要從當初的歷史背景去思考,從而能更完整地把書法高等教育整合起來。只有大家心齊了,我們才能守住我們的根,守護好中華書法瑰寶。
自20世紀初,因硬筆引進繼而取代毛筆,書法教育漸遭廢棄。至中葉,我們面臨翰墨藝術將失傳,日本欲趁機擷取我中華書法瑰寶的危險境地。周恩來總理敏銳地警覺到,此將危及我國的文化安全問題,為此提出一定要培養(yǎng)出我們自己的人才,要跟日本競爭。潘天壽先生和我父親也因此立下誓約:一定要為國家培養(yǎng)出一批高質量的書法教育接班人。責無旁貸!
我們現(xiàn)在還是要有這種責任感。如果說我們搞派別,南方派、北方派,今后我們可能會毀在這上面。所以我們必須提醒警示自己:一定要牢記當初的歷史,不忘初心,樹立老一輩這樣的責任感,繼續(xù)守護好我們的國粹!這也正是現(xiàn)在所開展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教育活動對我們高等書法教育工作提出的最現(xiàn)實、最貼切的指導要求。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永久守衛(wèi)好中華書法國粹。
其實,當時周總理警覺地發(fā)現(xiàn)我國文化安全問題后,即要求文化部派專家赴日考察,并指示:一定要培養(yǎng)出我們自己的人才,要跟日本競爭。而潘天壽院長受指派訪日時目睹了這一切,則一回國就找我父親來商議,并立下誓約。這正是響應周總理號召,正式發(fā)起了一場悄無聲息的(保衛(wèi)中華書法國粹)的文化保衛(wèi)戰(zhàn)。
那時(1961年),因潘天壽先生在文化部“全國高等藝術院校教材編寫會議”上首先提出:建議在藝術院校開辦書法篆刻專業(yè)。對此,文化部很重視,批準在浙江美術學院首先試辦。1962年浙江美院在中國畫系籌組書法刻印科,并于1963年暑期接收首屆兩名學生,正式開課。也就在這年年底,潘天壽院長受文化部指派,以中國書法代表團副團長身份參加赴日本文化交流和考察的。
當時在考察中,潘天壽院長目睹了中、日兩國書法教育及普及現(xiàn)狀的迥然反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促使他回國后即焦急地趕到我家,來跟我父親商議怎樣更快辦好書法篆刻專業(yè)教學,完成周恩來總理的指示和要求:盡快培養(yǎng)出一批書法專業(yè)人才,與日本競爭。期間,我父親則回憶了1958年、1962年兩次接待日本書法代表團團長西川寧的情況。我父親為什么要講這個?是因為當初西川寧先生講到他已來中國很多次,只為考釋中國西域出土文物中的幾個闕字。他是一個學者,對中國書法史發(fā)展過程鉆研已久。他手上有很多我國西域樓蘭等地出土的竹簡帛書殘片資料,但上面有些文字或缺失或模糊不清。為了釋疑,他堅持不懈地到中國尋訪學者,可見他的鉆研精神之深。但正是這件事,說明了書法的根是在中國,所以他才會一次次到中國來探究。因此我們必須要有民族的自尊和自信!當時西川寧到杭州西泠印社,正好我父親接待了他,很順利地解答了他提出的三個疑問,他感到很驚喜,說他已到訪過中國好多個文化古城,包括北京、西安、上海、南京、廣州等,都沒能滿意解惑。為此,他當即提出邀請,希望我父親能去日本作訪問講學。但是,當時中日還沒有建交,故父親就沒有答復他。西川寧回日本后又專門發(fā)來了正式邀請函。那時我哥在上海讀書,身邊男孩就我在,正讀高中,父親就拿邀請函來跟我商討,想聽聽我的意見,怎么處理好。而我,也沒有想到父親會問我,我還是個高中生。于是,我就這么思考分析:第一,對方的背景我們不清楚(當時不像現(xiàn)在可通過網(wǎng)絡查詢);第二,(那時)中日還沒有建交,沒有辦法出境,要去也必須經過第三國才能到日本,這樣就很困難。我考慮后就講:“還是冷處理吧!也就是不作回信?!苯Y果,父親也同意這意見,他采納了。還幸虧沒有回信,此后也就隔了三四年,“文革”開始了,如果當時回了信,我父親肯定就會在運動中遭殃。
當然那邀請函,因已決定不回復,父親也就處理掉了。如果保留下來,“文革”中也會有麻煩。我父親的很多日記(全是用毛筆寫的),都是那個時候毀掉的,很可惜,現(xiàn)只留下了一份《日寇金山衛(wèi)登陸罪行記》為不忘此國恥。
不過后來父親也跟我講到,他接待西川寧時的感受,當時就如同兩國對陣(或是圍棋對弈),能否解答這些問題,不光涉及個人的面子,更是關系國家和民族的面子。所幸年輕時得益先師王國維、柳詒徵先生指導文字學研究,且長期關注著新出土文物相關闕文的文字考釋。但當我問及西川寧問了哪三個闕字時,父親卻岔開話題不談。此后我曾又問過兩次,父親仍總是岔開不答,給我留下了這個謎。我也曾設法尋找當時的日文翻譯,終未成功,于是我猜測父親應允過對方給予保密,文人間會守諾的。后來,在網(wǎng)上查閱到,西川寧先生曾于1960年完成了一篇博士論文,后整理發(fā)表,曾轟動日本學界,則正是《西域出土晉代墨跡的書法史研究》。聯(lián)想父親接待西川寧先生時曾賦詩相贈:
日本書法團來杭索書,漫應二絕:
兩國文化舊有緣,
人民相契自天然。
東風后約君休吝,
來共西湖一泛船。
千里嘉賓一夕逢,
揮來翰墨更從容。
臨歧欲贈無他語,
要為和平制毒龍。
又
1962年6月第二次來
嘉賓海外宿鷹揚,
斯邈鍾王各擅場。
最喜他山攻錯益,
后期相會富春江。
西川團長有此意
來去西湖似御風,
歸航明日太匆匆。
愿將舊史同文跡,
寫入人民心坎中。
西川將成書法史并圖錄十二卷
從詩文中可明確,父親預先已知西川寧先生當時是為完成他的巨著而多次來華尋求考釋闕文,故有可能允諾為其守密。這印證我的猜測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時候潘天壽院長主持工作,有記者曾問潘院長:“一般來講,書法專業(yè)應該是辦在文科院校,怎么會在你們藝術院校最先創(chuàng)辦成功?”潘老很干脆地答道:“因為我們有陸維釗!”我們可以理解:一是陸維釗就是從文科院校過來的;二是教學內容和方式上,雖然藝術院校和文科院校會有側重和差別,但是陸維釗則是一切按照文科院校的要求,正規(guī)地制定教學大綱、教案及講課提綱等。如果沒有這么規(guī)范的教學綱要,就不可能有現(xiàn)在書法教育的成果。
當初,浙江美院的教學確實還不是像文科院校那樣規(guī)范,有的教師不習慣寫教案。但自潘天壽院長叫我父親主持籌備書法刻印科工作后,則完全按文科院校的規(guī)范要求開展教學。他堅持必須認真做好教案,并得到潘天壽院長的支持,故浙江美院后來都嚴格按照教案規(guī)范做好教學,使教學完全走上健康發(fā)展軌道,這實際上是科學的教學。陳振濂老師有一次也講到,他就是通過在教學中記錄了全部教案情況,然后總結出了一套很好的教學方法,最終還獲得了一個獎。
從前我們的書法教育都是師徒授受方式,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但在面臨書法人才斷代,師資奇缺,已危及中華書法文化安全之時,仍以師徒授受方式培養(yǎng)人才,那可是杯水車薪了。要想在短期實現(xiàn)書法教育復興,快速地培養(yǎng)出高質量書法教育師資人才,只有借助現(xiàn)代教育模式,集中能傳授翰墨藝術的良師,快速培養(yǎng)出新一代高水平書法教育接班人。
潘天壽先生以他個人的魅力,聚集了當時的一批名家高手。那個時候的教學確實不一樣,為了搶救性培養(yǎng)書法教育人才,集中了當時浙江省內的精良師資,老師比學生還多。繼1964年暑期新招的三名新生,兩屆也僅5位學生,而在冊老師卻有十二位之多,還不包括外聘的指導老師和兄弟省市書法篆刻顧問,例如馬一浮、張宗祥、沈尹默、余任天、夏承燾、王駕吾、胡士瑩、呂貞白、胡問遂、馬公愚、白蕉等著名學者和書畫名家,這是很大的一個團隊,起了很大作用。如余任天先生詩、書、畫、印皆長,尤精篆刻,潘老先生對他的篆刻很賞識。我父親也對學生講:“學篆刻可去請教余任天先生?!惫仕m不在編制里,但學生治印常會去請他指導。他們這些老先生之間,相互都很尊重、齊心,對學生也很關心、愛護。
潘天壽院長雖然日常行政事務繁忙,但他仍堅持參與教學,除了國畫課,他也給書法篆刻專業(yè)學生上課,課程安排分工中,他是負責講草書。
至于我父親是如何從杭州大學調到浙江美院的問題,可能大家已從邢秀華與鮑士杰先生合著的《陸維釗》傳記中,知曉了大概情況。但還有一細節(jié)鮮有人知。我則是從浙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原部長余紀一先生處得知的詳情:當時潘天壽院長發(fā)現(xiàn)陸維釗正是他國畫系所需的“四全”師資人才,并得知陸維釗是杭州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后,求賢若渴的院長親自去找分管高校工作的省委書記處書記陳偉達同志,說明為傳承國畫藝術急需向杭州大學求援師資人才,希望省委能幫助做好相關部門思想工作。陳偉達書記對文化教育很關心,當即把這工作交給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余紀一同志。正好我父親是民主黨派人士,也是統(tǒng)戰(zhàn)的對象,于是他就按照組織原則,先后找省委組織部和宣傳部進行了溝通,并落實做通杭州大學黨委和中文系領導支援兄弟院校師資的思想工作,也即開通了一路綠燈,因此,沒過多久浙江美術學院就辦妥了我父親的人事調動手續(xù)。
其實,當時(1959年)浙江中醫(yī)學院剛成立,也急需教授醫(yī)古文的教師。我父親能通中醫(yī)又擅古文,因此中醫(yī)學院也向杭州大學請求支援,同時也在著手想把我父親調過去。但因美院潘院長是親自出馬,做通省領導的工作,搶先了一步。按我父親當時自己的意愿,他是喜好中醫(yī),而且他已同中醫(yī)學院的老教授朱古亭先生約好攜手為《本草綱目》作注釋,以利中醫(yī)師參閱。如果父親去了中醫(yī)學院,那他的歷史就是另外一種寫法了。
我父親有時也給別人把脈,診治過一些病人。我們小時候生病,基本上都是父親自己開方給治的。我高中時在體育課上曾不慎跌壞了門牙,也是父親自己配藥給我療傷的。
當時父親開的藥方,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拿出來展示過。我一位初中同學也曾給我看過他母親當時請我父親診療時開的醫(yī)方。(今年我父親誕辰120周年,有幾個大型展覽,會拿出不少文獻資料展示。計劃是:平湖陸維釗書畫院展館會有多方面的作品展示;中國美院美術館以文獻資料展示為主;還有西湖美術館,這是金鑒才老師他們在做的展覽,是他們學生收藏的一些作品。其中,肯定也會有方藥單展示的。)
講到我父親曾研習中醫(yī)時,我還有一點補充。我父親自學中醫(yī),是源于家境貧寒和鄉(xiāng)村缺醫(yī)少藥,他曾目睹多位親人因病得不到及時醫(yī)治而離世,故立志自學醫(yī)學。他還不光是研究中醫(yī)學,20世紀40年代他還曾研習一些西醫(yī)書籍。我曾從他的書柜里看到有早期出版的解剖學、生理學、心理學等書籍,而且他每年都訂許多雜志,包括《考古》《浙江中醫(yī)雜志》《上海中醫(yī)藥》《大眾醫(yī)學》等??梢娝敃r不光研習中醫(yī),還在研究西醫(yī),而且他還結交了許多歐、日留學歸來的醫(yī)家。聯(lián)想當時(40年代)他曾著有《中國書法》(新中國成立后有人再版更名為《書法述要》),其中描述書法創(chuàng)作的行為過程,就運用到了解剖、生理和心理學知識,很完整地反映了人們書法創(chuàng)作活動過程中人的神經、骨骼關節(jié)、肌肉的相互協(xié)調配合情況。并指出心理于美學欣賞及創(chuàng)作的意義。這正是他從西醫(yī)學中開拓的新認識,一般藝術家不會去思考,這也可以說是他的一個理論創(chuàng)新。這讓我也感到甚是慚愧,我雖學西醫(yī),卻還不一定能如此融會貫通地解釋清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的全過程。所以父親的美學觀念很多時候是基于其他學科的啟發(fā)而產生的,現(xiàn)今國內外都很重視跨學科交叉知識人才,正是此原因。
潘天壽先生能夠發(fā)現(xiàn)我父親,并立即親自出面辦調動,真可謂伯樂識人。我父親對于潘天壽先生的知遇之恩,也是終生不忘?!拔母铩敝信嗽洪L遭迫害致死,父親為潘院長題寫了墓碑(豎式)。后來家屬重修墓時欲改成橫的碑,但這時我父親已病情危重,潘老夫人和潘公子到醫(yī)院看到此情況欲言又止,不好意思開口。父親則看出他們有事而來,追問下得知實情,即說:“潘天壽先生的事情我一定要完成?!贝朔蛉艘蛔撸妥屛覀冃置萌ツ霉P墨紙,要馬上在病房里寫。我們怎么勸說都不聽,怕他生氣加重病情,只好依他。但天氣寒冷,病房暖氣不足,只能在空病床上加一塊硬板,再鋪上紙寫。當扶他起來時可能稍快了,引起頭暈嘔吐,沒有寫成,故勸他再緩幾天寫。第二天上午,他又堅持要寫,讓我們準備。這次有了經驗,起床動作放慢些,起床后再讓他坐一會平息喘氣。第一次書寫他感覺不太滿意,又重寫,則再次運足全身氣力,一口氣書就,但不及擱筆就又嘔吐了,忙扶他躺下。他終于完成了自己的諾言,這是他對潘院長知遇之恩的報答,做人就應該這樣。所以,父親對我們的教育,也始終是這樣要求的。此后沒過多久,父親終因醫(yī)治無效而離世。這次用“蜾扁”體橫書的潘天壽先生墓碑,也就成為父親的絕筆。
我是一名醫(yī)生。我學醫(yī),完全源于父親的堅持。他始終要我們當醫(yī)生,治病救人。最初要我哥哥學醫(yī),但1960年我哥高中畢業(yè)時,正值蘇聯(lián)撤走全部專家,我們國家要自力更生,發(fā)展科技和工業(yè),這就要培養(yǎng)我們自己的科學技術人才那首先就要培養(yǎng)出一批能教高科技的老師。因此國家動員畢業(yè)生報考師范,我哥自然是服從學校老師的意見,報了師范。當父親知道報了師范,很是生氣,但知道原委后也就認同了。只是規(guī)定我和妹妹一定要學醫(yī),并給我們購了整套中醫(yī)藥教材,他自己給我們講一些中醫(yī)藥基本知識。1964年我高中即將畢業(yè),那時是先填報志愿再考試,填報時他則親自參與:第一志愿僅有中國醫(yī)科大學和上海第一醫(yī)學院,是放在一起同等錄取的。但他說:“到北京去上學,要去看你很不方便,還是分開填,把上海第一醫(yī)學院放在第一格,中國醫(yī)科大學放第二,能留在上海讀書去看你就方便了?!钡诙驹敢餐瑯?,只填了浙江醫(yī)學院和溫州醫(yī)學院兩所。除醫(yī)學院校外全空格,真有“背水一戰(zhàn)”之意。后來,終于如愿被上醫(yī)錄取。父親很高興,我開學沒多久,他就趕到上海來看我,也是為勉勵我好好學習。
父親讓我學的是西醫(yī),但在中學時期,他就教我們中醫(yī),包括中藥。他把所有的藥買來,分別包好讓我們認,并要求對照書本記住每種藥的作用、副作用、適應癥和禁忌癥,以及每種藥的加工制作方法等。他跟我講,中醫(yī)也有很多長處,不要把中醫(yī)的好經驗忘了,在你看疑難病時,可能會發(fā)揮一些作用。在家里他業(yè)余教我們的中醫(yī)藥常識確實在我后來從醫(yī)工作中得到了應用。我在診病時,往往除了西醫(yī)的望、觸、叩、聽外,還常會觀察舌質和舌苔。尤其在我做保健工作時,更是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稍诩膊≡缙诎l(fā)現(xiàn)問題,通過中醫(yī)調理,及時預防疾病。有一次,發(fā)現(xiàn)一位88歲老干部食欲不振,體重下降,但體檢(除腸鏡未做外)均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而僅見舌苔如青苔般發(fā)綠,又厚又膩。我在中醫(yī)舌譜圖上亦未曾見過。我不敢放松警惕,考慮到是高齡老人,設法用CT模擬腸鏡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了肓腸部一較大腫瘤并立即做了手術切除。就在術后第二天,發(fā)現(xiàn)舌苔已完全恢復了正常。另有一位95歲的老紅軍,因肛瘺術后長期不愈,創(chuàng)口爛到里面很深,都能看到骶骨了。已連續(xù)用抗菌素兩個多月,以致肝腎功能受到損害,但總是不愈,每天清創(chuàng)換藥,病人很痛苦。眼見病人日漸衰弱,真是于心不忍,我建議采用中西結合治療,按西醫(yī)清創(chuàng),然后涂上蜂蜜。起初醫(yī)院不敢,但眼看病人瀕臨衰竭,不能再延擱了,我說由我來承擔一切責任,于是照做。結果僅僅一個月,看著新鮮肉芽慢慢地長出來了,創(chuàng)口愈合,解除了病人的痛苦。這也是得益于父親對我的教誨。勿忘中醫(yī)的好經驗,為救死扶傷,不可有門戶之見,將中西醫(yī)結合才能更好發(fā)揮作用。
父親讓我學醫(yī),不僅是言傳,還重身教。那個時候我在上海讀書,到了寒假便乘火車回杭。那時上海到杭州慢車要五六個小時,半夜上車正好天亮到。而那時綠皮車無空調,人多,只有開窗通氣。對窗坐吹了一夜風,當我回到家就發(fā)起高燒,不想吃飯,人迷迷糊糊地睡了。父親則給我配來中藥煎服。直至夜里,他通宵一直觀察,一會兒搭脈,一會兒量體溫,還不時給我物理降溫,還喂我吃藥。我因高燒40℃多,神志糊里糊涂,偶爾醒來卻見父親仍陪在身邊觀察,我不禁淌下熱淚。我明白,父親這是身教,讓我知道要怎樣當好一個醫(yī)生!所以,后來在我的行醫(yī)過程中,我也是堅持這樣做,遇到重大搶救任務,常會幾天幾夜不合眼。其實緊張的搶救時也根本沒有睡意,不可能睡,只有病人病情穩(wěn)定了,精神才會放松下來,也才能安心去休息。這也是我從父親身上得到的教益。父親常給我們講,學醫(yī)跟學書法一樣,你首先一點就是要學好做人,如果人的品格不好的話,書法是寫不好的。同樣,醫(yī)生沒有好的品格,你也不可能給病人好好治病。他是希望我能做一個好醫(yī)生。
父親平時對我們教育是比較嚴的,然而我們也得益于此。按道理講,那時候我們家生活還算寬裕,但父親對生活計劃很周密。每月工資發(fā)下來,他首先就是預留下我們四個孩子的學費,一年的學費按每月多少預先留出來。然后是生活費需多少,包括給我們買衣服、食品、用品等。然后他自己要買書、訂報刊雜志,占的比例也不小。最后要留一部分機動費用,包括我們生病要花醫(yī)藥費,平湖老家一些親戚朋友生活比較困難的,要接濟一下,以及學校工友有困難時需救濟一下等。
父親的生活很簡樸,他自己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不良的生活習慣,對我們要求也是一樣。這實際上對我們的健康很有利。他自己衣著也很簡單,我們也是大的穿不上給小的穿,能補的則補著穿。還有吃飯時,我們小孩都是分菜的,一人一個盤,無論有什么菜都分入盤中,葷素都有,好吃也就這份,不愛吃也必須吃完,因此,我們兄弟姐妹都從不挑食。成年后我們體會到,父親當時規(guī)定分菜,使我們不挑食,營養(yǎng)攝取全面,適應性強,這樣對我們的健康成長很有利,使我們受益終生,都養(yǎng)成了很好的健康意識。后來,我在做保健工作時,也經常用這些健康意識做宣教,跟大家分享。
父親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他一般晚上都要看書到12點后睡覺,但是睡前都會將他寫字臺面上的東西清理整潔,包括每天的報紙、信件、書籍及筆硯等用具都按固定位置歸放原處。他跟我們講,養(yǎng)成一個好的習慣一輩子得益。父親的記憶力極好,他那時住院已八十歲了,要我回家取一本書,告訴我在床底下,哪個方位,箱子的哪個角上的第幾本書,一點不錯,甚至要找的內容在第幾頁他都能講出來。他所有的線裝書看完都要用廢報紙包好,且一定要包得方方整整,棱角很規(guī)整,就跟部隊解放軍的被子一樣棱角分明,然后用繩子扎好,放歸原處。這猶如電腦的文件管理,文檔歸回文件夾儲存,所以就很容易記住,也方便尋找。
父親對教學很嚴謹,這可能他是師承下來的,他平時就習慣守時,教學上課更是如此。每于去上課之前,他總會把所有用品準備齊全,必定提早到教室。他不允許學生遲到,上課鈴響后,他一進門即鎖上。因為遲到者會影響所有同學,并可能造成講課延時,所以就不讓再進教室聽課。他上課時會將懷表放講臺上,一般都是把最后內容講完,正好下課鈴響,時間掌握得非常好。這樣,散漫的學生開始不習慣,后來覺得也很好,也養(yǎng)成守時的好習慣了。
其實,父親早就預料到美院學生的特性跟杭州大學的學生風氣不全相同。一般文理科學生都比較守時,而藝術院校的學生平時相對來說比較散漫,他們往往會不習慣守時,故他就是要改變他們,養(yǎng)成好習慣。陳振濂老師后來也講到,他也秉承了這個守時習慣,對他的學生也要求能守時,守時的人定能講誠信。
要說父親與沙孟海先生交往,是比較深的,他們倆只差一歲,沙老小我父親一歲。新中國成立初期,他們在浙江大學同事過,又同樣喜好文史、詩詞、翰墨、考古等,故常有交流。且沙孟海先生與父親的南高師同學陳叔亮先生同住于龍游路一處小院,父親有時讓我們陪同去看望陳叔亮先生時,也必定會拜望沙先生。沙老和他的夫人,也時常會來我家做客,故交往亦就多些。
當初,潘天壽院長在浙江美術學院籌建首個書法篆刻專業(yè)時,也是我父親推薦了沙孟海先生。正是因為他跟沙先生在浙江大學同事過,對沙先生的學問和書法篆刻方面的造詣了解得比較清楚,所以就推薦了他。
在沙先生八十大壽時,父親曾作過《金縷曲·贈沙孟海、包稚頤伉儷并壽孟海八十》:
身世同漚寄。記頻年、殷勤磨練,沉灰不起。已分斯文長掃地,何事忽來春意。似石隙、蔦蘿新麗。海內通才麟鳳舉,算文章、華國我猶未。書一紙,無他技。
而今重累君能倚。舞雩歸、笑談倉雅,看誰知己。白發(fā)孟光同舉案,相和梁鴻《五噫》。共廝守、青燈書味。消受江山清晏福,定月圓、花好春無比。西子畔,神仙侶。
其時,父親已自知病重難愈,故已有意將五位研究生的培養(yǎng)重任托付給沙孟海先生了,故在詞中已寫下“而今重累君能倚”句。此則可見他們倆的情誼。
關于父親的書法。陳振濂老師有次在記者采訪時講到,他們最初看到我父親的書法作品不是原作,大多是照片或影印資料,從氣勢上感覺,認為這些作品肯定很大。但后來看到原作后,發(fā)現(xiàn)作品并不大,很是驚奇:這么小的作品卻能有如此大的氣勢!其實,那時候我們家老房子,本就很窄小,我父親的臥室,又是他的工作室和會客廳,他寫大字,大多是在外間我的臥室兼餐室。最大的桌子就是吃飯時用的八仙桌了,他多是在這張桌子上寫字作畫。因此,在那么小的地方很難鋪開更大的紙了。陳振濂老師說:“真想象不到,你父親在那么小的地方所寫的并不大的字,會有那么大氣勢,給人以極大的氣魄。”他始終無法想象。現(xiàn)在的條件不一樣了,許多書法家的條件都好了,因此很多人都喜歡寫很大的字。有的人用很大的筆在地上寫,實際上就沒有能充分運用到腕指關節(jié)的靈巧動作,難于突顯書法的神韻美。
說到寫字,我父親還有一個特點,無論紙大或小,他寫字時從不折紙,拿過來鋪好一看,落筆就寫,寫完剛好到下面,如是對聯(lián),兩條相拼均能對稱。他做人做事都認真,也都有條理、有章法,他說做人和書法寫字是一樣的,心里一定要有底。
還有,他寫字全都是要自己磨墨,從來不用墨汁的,也從不用宿墨。后來,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就讓我們磨。磨墨他都有講究,一定要墨面始終保持很平整。我們有時磨完后,他看到墨面成圓弧形了,就說你不規(guī)矩。一定要你磨完后墨面仍保持平整,他這才滿意。寫大字的時候,需墨量大,他也是要求我們這樣磨。我們如果不在身邊,他照樣是自己磨。寫完作品后,他從不浪費余墨,即用來練字,殘墨寫干了,再加些水,再練字,如此一直到墨色很淡,寫不出來了。最后,他一定要把毛筆洗干凈,擱起涼干再收起。
他每次生病住院回來,一定要反復寫很小很小的字,有時候寫的比我們鋼筆寫的還小。開始我們不明白,后來他講,病了以后往往眼力會退化,他是要試試自己的眼睛有沒有退化、視力行不行;第二個呢,就是試試自己的手抖不抖。越小的字越能試出微小的抖動,應該說他這也是一種自我康復訓練,他很重視自己的職業(yè)康復。
關于他的書體創(chuàng)新問題。其實,他的創(chuàng)新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也是走過彎路的。最先是方為主,然后變扁,再后來好像又變長過,他是在反復探索和研究的?!拔母铩敝?,關于創(chuàng)新問題,他曾也問過我,說:“我這樣寫字(指“蜾扁”體字),會不會人家看不懂?”他怕有人批判這個(不大眾化)。陳振濂寫過一篇論文,其中就談到我父親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披露得還是比較深刻的,講到我父親是一個很孤獨的人,也講到了我父親當時在創(chuàng)新過程中存在的矛盾心理。那時候,我父親的確是比較矛盾,能不能得到廣大觀眾認可?那時我父親也問過沙孟海先生,沙先生只是說:“會變就是好?!眲t是支持他的探索。
“文革”的時候,也是最困難的時候。他的腿本來有病,因批斗時站立時間長了,腳就會腫得很厲害。他一回來就躺下來,將雙腳擱高,讓兩腿血液回流,休息一會后就開始寫字。那時候寫字,任何人都打攪不了他,吃飯時間我們叫他,他都不應答,反正他就是要把磨好的這些墨全部寫完。他的“蜾扁”體就是在那個時候逐步探索成的。他說以前教學、開會多,沒有時間很好地來深思。這實際上他是在探究,需要不斷地摸索思考。正是“文革”中受批斗的時候,沒有其他的干擾了,他就把全部的思想都集中用來探究了。因此,我們也都不敢去打攪他。他就是這樣不停地寫,不停地探索,一遍遍地把每一個字的結體寫得盡可能自己滿意為止。所以“蜾扁”體的探索成功,也是在他最困苦的年代完成的。而在“文革”之后,也是晚期時,他的身體健康狀況已差了,但在養(yǎng)病的時候,他還在思考著改進某些字的結體,他對“蜾扁”書體的探究始終也沒有停止過。
“蜾扁”體最初大家比較認可,主要是岳墳(杭州岳廟內)的那副對聯(lián):“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贝_實,這副對聯(lián)刻在石柱上是很有金石氣的,有立體感。那個時候寫字是不落款的,最后大家要求落款,沙孟海先生拿來以后,跟我父親講要補款。我父親說邊上都沒有留出來地方,要重寫。沙老卻說這幅寫得很好的,就在這個上邊留款。所以這個款是后面補上去的,不很協(xié)調,字比較大,款卻很小且太靠邊上了。那副對聯(lián)刻出來后,看的人很多,大家也都很認可。從此,來請我父親寫這種字體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我父親原來也不是學文科的,他最初是跟竺可楨先生學天文的。因為學天文要到野外去作業(yè),他腿患有“流火”,不適合野外活動,只能改專業(yè),后就轉學了文科,竺可楨先生對此也很惋惜。竺可楨先生當時對我父親是比較看重的。我父親的思想一直是主張學科學,醫(yī)學應該也是科學的一部分,所以他不大想要我們學文科。因為父親認為,文科知識對他們來說是基本的修養(yǎng),書法更是最起碼的基本功,他的老師都是這樣。那個時候,杭州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如夏承燾先生、胡士瑩先生、王駕吾先生、任銘善先生、蔣禮鴻先生,等等,書法也個個都很好。尤其是胡士瑩先生,他的小楷書寫得絕對是一流的。
(錄音整理:劉暢;文字整理:黃修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