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秀, 陳 芳
(1.重慶交通大學,重慶 400074;2.貴州大學,貴陽 550025)
《祝?!返南刃醒芯恐?,圍繞敘述者“我”展開分析論述的論文頗多。早期研究者們主要著眼于“我”對于祥林嫂及其周圍的人、事物的態(tài)度而展開論述。大多數學者認為,“我”雖然無力從絕望處境中解救出祥林嫂,但“我”是當時魯鎮(zhèn)唯一對祥林嫂的悲劇表示同情、對魯四老爺充滿了憎恨、對魯鎮(zhèn)的舊社會秩序和社會道德有著強烈不滿的人。“我”是一個比柳媽等勞苦大眾有正義感的自覺的“新黨”[1],是一個與舊式知識分子魯四老爺的想法不同,但也不是很激進的知識分子?!拔摇痹洑v過對某個時期過于期待,但面對不如所愿的結果,看不出有太大的挫敗感和厭世情緒[2]。汪暉認為《祝?!分械摹拔摇遍g接成為了舊秩序的“共謀者”[3]。日本魯迅研究專家中井政喜通過詳細考證魯迅在1924—1925年間的思想歷程后,認為魯迅在該時期內的態(tài)度和心情直接投射到了敘述者“我”的身上,即對當時愚昧不覺醒的民眾充滿了一種“虛無的個性主義”的態(tài)度和心情,“這種心情最終也消失了”[4]①參見:中井政喜著《魯迅后期試探》,名古屋外國語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24頁,原文為“祥林嫂は失望と恐怖によって、茫然自失した生活に陥る”。本文的中文部分為筆者翻譯的要約。。
筆者認為,把小說中的“我”離開魯鎮(zhèn)的行為歸于一種“有罪”之論是否過于沉重?小說中對于祥林嫂之死,“我”為何“分明帶著幾分快意”?這些問題應如何闡釋?對此,本論文擬在中井政喜所論證的“狀態(tài)覺悟”“狀態(tài)反省”觀點的基礎上,考辨“我”的逃離除了告別“虛無的個性主義”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寓意,以及這些可能的意義背后的深層原因。然后剖析社會性因素以及“我”如何對話這些“非我”性因素和超越“自我”。希望以此能探索出“我”在小說《祝福》中所具有的全新的作品意義。
小說中的“我”生在舊式封建社會的“奴隸道德共同體”之下,從小進私塾,接受一系列封建教育:念八股文,飽讀詩書;也曾被族人寄以“奴隸道德共同體”的合理的接班人。由于家道中落,從小康之家墜入貧民,小小年紀受盡人情冷暖,感受到封建教育體制下的人情冷漠,憤而放棄封建科舉考試,走一條與科舉入仕不一樣的“異路”?!拔摇彪x開故鄉(xiāng)進洋學堂,學習西方文化,為的是徹底擺脫封建制度下的倫理道德綱常,擺脫封建“奴隸道德共同體”加在“我”身上的“奴才性責任”。“我”在思想上逐漸向“主人道德共同體”靠近,成為與康有為等人一樣具有進步思想的人,成為一個看似成功擺脫了封建“奴隸道德共同體”的先哲,也自認為成為了一位具有改變國民“奴隸道德”意識的啟蒙者。簡言之,“我”是與固守著“奴隸道德”的知識分子魯四老爺相對抗的“新黨”。
時隔二十年后,具有“主人道德”意識的“我”回到故鄉(xiāng),切身地意識到仍處于“奴隸道德共同體”下的故鄉(xiāng)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所。這樣的“我”被“隔離”在魯四老爺的書房里。表面上,“我”和魯四老爺一樣是封建宗族社會中的“本家”,實際上卻不然。魯四老爺是封建禮教和封建習俗的衛(wèi)道者,也是“奴隸道德”的忠實守護者。魯四老爺在魯鎮(zhèn)做“祝福”,為的是能永遠將封建制度下的禮教共同體亦即“奴隸道德”傳承和延續(xù)。與此相反,“我”是為了擺脫魯鎮(zhèn)的“奴隸道德共同體”而棄科舉,走異路,具有啟蒙愚眾的“主人道德”。所以自然地,“我”與魯四老爺就成為“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對壘的代表人物。
但是,“我”與魯四老爺又是無法逃避的“同族”關系?!拔摇迸c“同族”魯四老爺的對壘,意味著“我”處于與自己內心的“根”對壘的煎熬之中?!拔摇迸c魯四老爺雖處于同一屋檐下,但各有自己守衛(wèi)的道德共同體。魯四老爺與“我”自然是“話不投機”,間接地大罵“我”是“新黨”;“我”則是心里“已經沒有家及故鄉(xiāng)的感覺”,說明“我”從心里已自覺地隔離于“奴隸道德共同體”——魯鎮(zhèn)之外。但是,“我”自身仍不得不生活在“奴隸共同體”下的魯鎮(zhèn)。由此可見,“我”是處于一種有心離開魯鎮(zhèn),身卻深深地植根于其中;“我”是心在魯鎮(zhèn)外,身卻在其中的兩難的“外人”,處于一種身心對決的境地。
另外,身處魯鎮(zhèn)的人們也是“奴隸道德共同體”的忠實守護者。他們世世代代傳承并虔誠地參與魯鎮(zhèn)的“祝?!贝蠹?,心中企望這種自古就有的“祝?!蹦苁顾麄兩硖幤渲械摹芭`道德共同體”能永遠持續(xù)下去。魯鎮(zhèn)村民早已習慣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習慣故鄉(xiāng)的祝福共同體。魯鎮(zhèn)村民希望通過祭祀祈福來維持他們的“奴才”夢。與此相反,“決意離開故鄉(xiāng)”的“我”在精神上自覺地站在故鄉(xiāng)的庇護之外,不想接受故鄉(xiāng)先祖?zhèn)兪┡c的“福”,是精神上自愿被故鄉(xiāng)祝福隔離的人。簡言之,“我”雖身處故鄉(xiāng)的祝福世界,精神上卻是與之對抗的“主人道德”的忠實信奉者。
在與故鄉(xiāng)“非我即你”或是“非你即我”的關系中,“我”能夠清楚地把握住與故鄉(xiāng)“祝?!钡姆炙畮X。祥林嫂的出現讓“我”彷徨迂回在兩者之中。無獨有偶,祥林嫂也與“我”一樣處于故鄉(xiāng)祝福祭祀之外。所不同的是:祥林嫂是被故鄉(xiāng)的祝福共同體拋棄的,被迫處于祝福共同體以外的人;“我”是自愿放棄魯鎮(zhèn)祝福祭祀之外的人。本來自始至終以故鄉(xiāng)為舞臺的祥林嫂最應該是忙忙碌碌地準備祝福大祭的“奴才”之一,而且她本人也心向往之,但是祥林嫂的身世和身份使她想參與“祝?!?,卻被拋棄于“祝?!敝?。換言之,精神上向往“祝?!?,可身體上卻被拒于“祝?!敝T??梢姡榱稚┡c“我”正好處于同一個客體——魯鎮(zhèn)祝?!皬埩Α钡膬蓸O?!拔摇笔遣幌氡霍旀?zhèn)“祝?!被\罩,并意識到魯鎮(zhèn)的祝福是束縛自己向上超越的障礙,所以“我”最終“決意離開”,祥林嫂則強烈地希望被“祝福”中的先祖?zhèn)儽幼o。祥林嫂根本無法認識魯鎮(zhèn)祝福的實質意義,只是本能地感覺“祝?!蹦茏屗灿诂F狀,所以心向往之。
綜上所述,決意離開魯鎮(zhèn)的“我”,與執(zhí)意想融入魯鎮(zhèn)參與“祝?!倍坏玫南榱稚继幱跓o比的“寂寞”之中。只是“我”與祥林嫂“寂寞”的內容不同?!拔摇豹毷亍爸魅说赖隆保驗楣枢l(xiāng)無人理解而寂寞;祥林嫂則是由于被排斥在魯鎮(zhèn)的“奴隸道德共同體”之外而寂寞;一個“想做奴才而不得”,一個是“想救奴才而不能”。所以“我”的身體上是感覺“無論如何明天要離開了”,祥林嫂則是因為不能參與“祝福”而“顯得寂寞了”??梢?,“我”與祥林嫂處于以故鄉(xiāng)“祝福”為支點的杠桿的兩極,互不相通卻又不可避免地成為同病相憐的“寂寞”的人。
“我”在思想上自覺地與魯鎮(zhèn)的“奴隸道德共同體”隔離,實現了在行動上的決絕,所以決計“無論如何得明天離開”魯鎮(zhèn)。但是通過小說的字里行間,可以窺視“我”對充斥著“祝?!睔夥盏聂旀?zhèn)無心關注,對集封建思想和封建迷信于一身的“四叔”也無徹底批判和斗爭之心??梢哉f“我”帶有一種“虛無的個性主義”(“個人的無治主義”的二個側面之一)的心境,也可以說“我”放棄了作為“新黨”而應有的社會責任。那么,“我”對祥林嫂是怎樣的態(tài)度和心情呢?這可以通過“我”對于祥林嫂的三個問題的回答窺知一二。
首先,“人死后有無靈魂”的問題。“我”是在短暫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是相信鬼的,但在祥林嫂卻疑惑了,她或許希望有,又希望其無”。而“我”對于靈魂的有無,向來是毫不在意的?!拔摇辈恢涝趺椿卮鹣榱稚┑膯栴}。是把沒有靈魂的事實告訴他,讓她徹底對死后的世界絕望而痛苦,還是以“精神勝利法”的方式告訴她,讓她在毫無痛苦的狀態(tài)下繼續(xù)堅信自己的“奴才”夢和“奴才”信念?也就是說,對于祥林嫂的無覺醒的“奴才”夢,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只要直面回答她的疑問就會讓她早點覺醒,但會讓她失望而痛苦;另一種是讓她繼續(xù)沉睡在“奴才”的夢想中?!拔摇币恢币詠韴猿謫⒚擅癖?,使愚昧的國民早日覺醒。如果告訴祥林嫂沒有靈魂的事實,可以實現“我”的“療救國民”的主張。可此時“我”卻痛苦得無法開口說出實情,最終只能讓她繼續(xù)活在癡夢中?!拔摇弊罱K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也許有吧,我想”來敷衍。“我”用的“也許”二字,讓她持續(xù)處于疑惑之中。
其次,關于“是否有地獄”的問題。如前文所述,祥林嫂的這一疑問,換句話講就是鬼的世界是否要對她的兩次嫁夫進行處罰。她擔心在地獄遭受處罰,擔心自己能否獲得奴才的一席之地。“我”很理解祥林嫂這一心理,所以回答“啊,地獄——論理,就該也有”,讓祥林嫂繼續(xù)沉醉在她的“奴才”夢中。可是對于已經深刻理解到當時中國現狀的“我”來說,這樣的回答無疑是將祥林嫂推向更加深不可測的愚昧麻木的深淵,也違反了“我”作為“新黨”“改變國民的愚昧不覺醒”的初衷。正如前面汪暉所說,“我”因此意識到了“我”成了導致祥林嫂走向死亡的“社會共同體”的“共犯”。本就有著“啟蒙國民的愚昧麻木思想”理想的“我”深刻理解到這一點,“我”只得迅速變換語調,支吾著說出“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事……”這樣敷衍的話,讓祥林嫂繼續(xù)疑惑著。
最后,關于“死后一家人能否見面”的問題。這是祥林嫂最為關心的問題。前兩問是關于她對于自己能夠做“合格奴才”或者不受處罰的“地獄奴才”的疑惑,當祥林嫂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心理防線在被一層一層地擊破,最后只剩下“即使在地獄,只要能與家人團聚也行”的希望。她希望即使在地獄,只要能保持全身不被分開,能夠保全肢體,與家人在一起也還好。這成了祥林嫂終極的也是最本能的愿望。但是祥林嫂曾嫁兩夫,“按理說”會被鋸成兩半,而無法做一個四肢健全的“鬼奴才”,也無法和家人見面。這個答案對于祥林嫂來說無疑是絕望而殘酷的,而“我”既無法使祥林嫂不痛苦不絕望,也根本無法讓她覺醒?!拔摇薄耙策€是完全的一個愚人”,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傻子”,自己的所謂啟蒙計劃和喚醒愚昧的國人的宏圖,都對祥林嫂毫無作用。所以“我”立刻“膽怯起來,便想掀翻先前的”回答,最終以“那是……實在,我,說不清……”以及“其實究竟有沒有靈魂,我也說不清”等語言來回答。這讓“我”自己陷入一種無法解脫的“虛無的個性主義”的狀態(tài)。
從愚昧麻木的祥林嫂身上,“我”明白了自己是徹徹底底的“愚人”?!拔摇弊罱K“匆匆地逃回四叔(魯四老爺)的家”,并且心中“很是覺得不安逸”,擔心自己的回答對祥林嫂的處境“委實該付若干責任”。聽到祥林嫂的死訊時,“我”很不安,仿佛覺得這事與“我”有關系。小說如實地刻畫了“我”內心的絕望和掙扎。不過到最后,“我”“心地已漸漸輕松”,心里“反而漸漸地舒暢起來”,這是因為“我”覺得“我”上述的回答讓祥林嫂一步步地走向絕望處境,成就了最后祥林嫂最后的“死”,以及“我”最終的“逃脫”。“我”既逃離了祥林嫂,也逃離了魯鎮(zhèn)。祥林嫂的死代表著和她一樣處在封建宗法社會的絕望境地的“奴才們”的灰飛煙滅,意味著那些人連做“奴才鬼”的資格都沒有,“奴才”夢徹底破碎。而“我”的逃離表明“我”最終放棄自己作為“先哲”、作為時代引路人的“愚人”思想,擺脫了滿以為可以啟蒙愚眾的原本的“他我”,也逃離了代表封建宗法社會的魯鎮(zhèn)?!拔摇睂τ趩拘巡⒁I愚昧的國民的無力,意味著要改變當時中國嚴酷的國情需要另尋出路。
從小說最后“我”對祥林嫂的死以及對她的三個問題的內心獨白,可以再次窺探“我”在作品中的整體意義。魯鎮(zhèn)民眾處在當時封建宗法社會絕望現實中毫無覺醒,他們即使被逼到在現實社會沒有了生存余地,還在麻木地做著“奴才鬼”的夢?!拔摇币庾R到要讓他們覺醒,只有讓他們無夢可做。也就是說,讓他們的“奴才”夢徹底破滅,正如“我”所說的“讓無聊生者不生,使厭見者不見”。如果有更多的民眾像祥林嫂一樣,帶著對現實社會和“鬼的世界”的懷疑而死去的話,終有一天絕望的中國的現實會迎來改觀的曙光,所以最后“我”認為祥林嫂這樣的無聊生者不生反而是好事,“為人為己,也都還不錯”?!拔摇碧颖芟榱稚┖吞与x魯鎮(zhèn)的作品意義也就在于此。
從前節(jié)的分析中可以知道,小說中的“我”清楚地了解到祥林嫂渴望成為魯鎮(zhèn)的“奴隸道德共同體”的一員。換言之,“我”認識到了祥林嫂的精神和身體都深陷在“想做奴才而不得”的狀態(tài)中?!拔摇币睬宄刂老榱稚按蠹s因為在別人的祝福的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她的“寂寞”首先從身體感知,因為她的“二度嫁夫”不合封建倫理道德的要求,以致身體上被排除在魯鎮(zhèn)的祭祀活動之外,成了“祝?;顒印敝械摹傲阌嗾摺?。不用說,這里的“零余者”祥林嫂并非普希金筆下的主人公奧涅金,也非郁達夫筆下的“我”,而是精神上處于麻木、不自覺的、被“奴才共同體”拒之于門外的“多余人”。簡言之,祥林嫂在精神和身體上都夢想加入以魯四老爺為中心的“奴才共同體”的魯鎮(zhèn),卻被拒之門外,成為“奴才共同體”的“零余者”。
小說中的“我”,對魯鎮(zhèn)社會而言是另外意義上的“零余者”。這種意義上的“零余者”大致類似于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以及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拔摇背錾隰旀?zhèn)社會,對“我”來說,魯鎮(zhèn)“雖說是故鄉(xiāng),然而已經沒有家”,“我”只是暫居在魯鎮(zhèn),所感所聞所見依然是魯鎮(zhèn)社會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文化、封建禮教等倫理道德習俗,并且“我”還間接地實施了維護這些封建禮教的行為——參加“祝?!奔漓?。因為“我”“棄科舉,走異路”,被祥林嫂看作是“見過世面”的,并能引領她走向“彼岸”的精神武器,也就是說,“我”擔當著祥林嫂“救命稻草”的“重任”。但可悲的是,祥林嫂仰仗“我”,并不是因為“我”懂得啟蒙思想和認清了封建倫理道德的腐朽,能啟發(fā)她認識到自己的“奴才”地位,而是因為她麻木地認為“我”的“見多識廣”能讓她死后安心地進入自己向往的“奴才世界”?!拔摇彪m能清楚地感受并認識到祥林嫂的這種“奴才意識”,但無計可施。
“我”因為具有“新的思想”,與魯鎮(zhèn)的封建文化以及倫理道德的衛(wèi)道者魯四老爺的“監(jiān)生”思想相悖而被隔離開來。同時,“我”對于魯鎮(zhèn)的下層民眾身陷魯鎮(zhèn)的封建習俗和“奴才式”觀念而不自覺感到絕望,因而自覺地遠離魯鎮(zhèn)的“祝福”。所以說,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我”都成為魯鎮(zhèn)社會的“零余者”。這樣的“我”與同是“零余者”的祥林嫂的相遇,使“我”無法擺脫與魯鎮(zhèn)社會的糾葛。
從小說內容結構看,“我”對祥林嫂及其所處的“奴才社會”魯鎮(zhèn)的心境變化,是通過“我”的“精神”和“身體”的相互對抗來表現的?!拔摇钡男木匙兓壽E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第一,思想支配行為的階段。首先,“我”生于魯鎮(zhèn),長于魯鎮(zhèn),自小所見所聞所感的是魯鎮(zhèn)延續(xù)幾千年的封建文化和魯鎮(zhèn)習俗,但是“我”發(fā)現了魯鎮(zhèn)文化根本無法救國救民,甚至也無法救“我”。因此,“我”認識到了魯鎮(zhèn)文化的腐朽與沒落,最后決定走異路,放棄“科舉”,離開魯鎮(zhèn)。然而,“我”又回到魯鎮(zhèn)。從“我”對魯鎮(zhèn)的祝福的所感所聞可以看出,“我”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和反諷的語氣來敘述魯鎮(zhèn)的祝福的。比如在敘述魯鎮(zhèn)年末的祝福時,魯鎮(zhèn)籠罩在“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天色也越來越“陰暗”,“雪花夾雜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等內容,無疑融入了“我”的個人情緒,字里行間透露出“我”在故鄉(xiāng)祝福中感受到的孤獨和失望。“我”的這些情緒也正是來自于“我”在思想上對魯鎮(zhèn)的“祈求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祭祀活動。“我”從精神上認識到魯鎮(zhèn)社會的祝福,其實質就是一群“奴才們”祈求能繼續(xù)甚至永遠地擁有自己的“奴才”地位?!拔摇本裆蠈︳旀?zhèn)祝福的實質內容感到不安,所以在行動上自覺隔離魯鎮(zhèn),獨居在魯四老爺的書房里。
第二,精神和身體彼此消長的階段?!拔摇被氐紧旀?zhèn)的所見所感所聞中都有“我”的思想烙印。當魯鎮(zhèn)的“零余者”祥林嫂碰到“我”時,她“那沒有精彩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我”讓她“眼神發(fā)光”的理由是能解答她心中的疑問,緩解她精神上的痛苦;“我”也知道,“我”無法真正地讓祥林嫂獲得解救。但是“我”卻無法將祥林嫂痛苦的真相直接告訴他,“我”的行動無法跟上“我”的思想,只得“精神”屈從了“行動”,隱瞞了社會的殘酷現實,給了她想要的滿意答案,而非“我”認為的真正答案。最后,“我”無法說服自己接受對祥林嫂的敷衍行為,還是選擇了遵從自己的思想,否定了之前的答案,將祥林嫂推向了絕望的深淵。總之,“我”的精神和身體的彼此消長,在面對祥林嫂的三個提問中很清晰地呈現出來。
第三,精神與行動共同超越的階段?!拔摇鄙羁陶J識到祥林嫂絕望處境的同時,深知自己不能解救她,也終于認識到自己以前的“先哲”思想無法拯救祥林嫂麻木的靈魂,“我”的“憤世嫉俗”終究無法啟蒙愚眾,即使舍生取義犧牲自己也無法“放光明于未來”。當“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什么也做不了的時候,“我”從以前的“自我”中得以解脫?!拔摇彪m然“在偶然之間還有一些負疚”,但已“漸漸輕松”起來。另外,當“我”聽到祥林嫂在祝福之夜死去的消息時,沒有為她感到可憐,只是覺得祥林嫂也終于隨著她的“奴才”思想灰飛煙滅。祥林嫂在現世的生命歷程正如“我”所認為的那樣,“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這對于祥林嫂和“我”來說是某種形式上的超越,所以“我”在“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中”,身體跟隨著“我”的思想漸漸地“舒暢開來”。換言之,“我”的思想與行為在祥林嫂的死滅中同時得到了升華和超越。
前述大致分析了“我”在面對自身內外部一系列沖突,以及“我”在身體和精神上所做的各種互動反應,從而揭示出“我”的思想和性格特征及其在小說中的現實意義。對“我”的性格特征的分析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展開。第一,自覺地堅持“主人道德”的“我”在面對擁有“奴隸道德”的魯四老爺、祥林嫂以及他們所處的 “奴隸道德共同體”的過程中,精神上處于自覺的“主人道德”中,并在精神上刻意與“奴隸道德”的堅守者魯四老爺及其周圍的環(huán)境保持“距離”?!拔摇痹诰裆蠜Q意離開魯鎮(zhèn),可是身體仍處在與自己有著“同族關系”的“奴隸道德共同體”的環(huán)境中。這時“我”處于兩種矛盾沖突之中: “奴隸道德”與“主人道德”的外部對決,“我”自身內部的精神和身體的對決。第二,“我”在面對愚昧而麻木的、具有典型“奴才意識”而不自覺的祥林嫂時,“我”自身的精神和身體發(fā)生了一系列的反應。在魯鎮(zhèn),“我”和祥林嫂都是被排斥的“零余者”,但是“我”和祥林嫂非但是不同的“零余者”,甚至是處在以魯鎮(zhèn)的“奴隸道德共同體”為支點的兩極,即:祥林嫂想拼命地擠進“奴隸道德共同體”的魯鎮(zhèn)而不得,“我”卻是想努力逃離魯鎮(zhèn)而不得。第三,應對祥林嫂的三個問題時,“我”的精神和身體在對決?!拔摇痹诰裆仙羁痰卣J識到祥林嫂的三個問題的實質,但回答問題時“我”作出了與思想相悖的行為:不是啟蒙她,而是給了祥林嫂想要的答案,讓她繼續(xù)活在“奴才”夢中。
通過以上幾個方面的考察分析,得出了如下結論:“我”具有啟蒙思想,冷靜地從高處洞察當時中國的絕望現實以及如祥林嫂一樣愚昧而不自覺的民眾的絕望處境。對于臨死都還懷揣“奴才”夢及“奴才鬼”夢的祥林嫂,“我”為是讓她覺醒還是繼續(xù)沉睡在夢中而為難。起初,“我”認為與其讓她清醒后發(fā)現自己已無路可走而絕望和痛苦,還不如讓她在奴才夢中死去,隨即“我”發(fā)現根本無法對自己的回答自圓其說,最后只得以“說不清楚”結束“我”之前對祥林嫂問題的回答,繼而匆匆逃離魯鎮(zhèn)?!拔摇彪m然自認為是擁有啟蒙愚眾的遠大理想,但是面對至死都做著奴才夢的愚眾,“我”發(fā)現自己終究無力承擔改變當時中國絕望處境的大任,更無力承擔喚醒愚眾國民的重任?!拔摇弊詈髲氐滋与x魯鎮(zhèn),也徹底認清并遠離以前的具有遠大啟蒙思想的“我”?!拔摇钡娜娉冯x預示著解救中國的重任不能放在“我”這樣的“新黨”身上,需要另謀出路。這預示著新的引領舊中國走向光明的力量必將出現,“我”也因此而得到了超越。這兩點正是小說最終揭示作品的全部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