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行健

1598年的春天，豐臣秀吉在醍醐寺舉辦了史上最著名的貴族賞花儀式——醍醐花會。為了此次花見儀式的成功舉辦，豐臣秀吉修繕了醍醐寺的各大建筑和花圃，用繡有太閣桐紋的幕簾封閉了整座花山，附近的各大道路皆有重兵把守：在沿途共設立了33個檢查站以防不測。全日本的大名，以及全部幕府和朝庭的官員都參加了此次花見活動，總計超過五千人。迎著飄落如雨的花瓣，身著葡萄牙風格服裝的高官顯貴們在樹下載歌載舞，痛飲清酒——與神共飲這種釀自神身的圣酒。對于日本人來說，櫻樹是生命力與生殖力的象征，是神靈的居所，是溝通生與死的通道。在櫻樹下舉行的花見儀式，是與神共享豐收的過程，是對更長花期的祈求，更是對生命茂盛蓬勃之力的歌頌。日本人的這種來源于農(nóng)業(yè)宇宙觀的質(zhì)樸信仰，可謂是人類各個文明中產(chǎn)生的各種原始信仰的一個縮影。

這些古代的神靈與神秘主義曾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引導意識形態(tài)上所體現(xiàn)出的強大力量：它使我們團結(jié)，使我們堅定不移，使我們在無比殘酷的自然中能保有勇氣。古代人的原始信仰與我們?nèi)缃袼斫獾男叛鲩g有微妙的差異，古代信仰更類似于一種象征，不過是這種象征建立在神秘主義的基礎上，或與神秘主義緊緊相連。比如古代日本人“每一粒稻谷都居住著神靈”的農(nóng)業(yè)宇宙觀，或者是早期意大利民族的休耕神、犁地神、播種神等這些將自然活動都賦予神性的行為才是我們要談到的古代信仰。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記錄了阿德曼托斯與蘇格拉底的一段辯論，其中涉及神靈與正義的聯(lián)系一段，十分值得關(guān)注——

正義或不正義本身是什么？它們本身的力量何在？它們在人的心靈上，當神所不知，人所不見的時候，起什么樣的作用？……假定沒有神，或神不關(guān)心人間之事，那么做了壞事被神發(fā)覺也無所謂。假定有神，神又關(guān)心我們，但詩人的神譜又告訴我們：祭祀，禱告，就可以把諸神收買過來。

“神靈是絕對正義的”。這是《理想國》中對神靈的基本看法，神在希臘人的精神中一直象征著一種強大的鞭策。而在《左傳》中，季梁諫追楚師一篇寫道，“……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先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之曰‘博碩肥腯，謂民力之普存也……”古代人創(chuàng)造神靈的目的以及神靈存在的價值，已隱隱約約的從這兩段話中體現(xiàn)出來：神靈是維護正義的手段，是引導人類克制自身的強大力量，是保持人類社會風俗健康向上的手段。神靈的意義遠不止作為一種對美好生活的虛妄的寄托，在這些看似生于無知的神靈背后，其實蘊藏著無比宏大而深遠的思想和智慧。

“羅慕洛斯和努馬看到人民野蠻兇殘，為了把他們馴化為公民，服膺于和平的技藝，二人轉(zhuǎn)向宗教，把它視為維護文明生活不可或缺的東西……”馬基雅維利在《論李維》中這樣“透露”了神靈的產(chǎn)生。相比于把神靈當作力量的化身，我更加同意把神靈當作人類敬畏之心的化身，因為這些古代的神靈，實際是依靠人類對未知的恐懼而存活著的，這種恐懼才是神靈生命的源泉。

孟德斯鳩在《羅馬盛衰原因論》中寫道，“伊壁鳩魯學派（來自雅典的無神論學派）在羅馬的盛行，破壞了羅馬的風俗……它是羅馬腐敗和衰亡的一個重要原因?！狈墒堑赖碌膹娀Ｐl(wèi)的是社會的基本安全。這種強制性的規(guī)則在執(zhí)行之時，難免會產(chǎn)生許多的無法顧及的“灰色地帶”。而填補這條灰色地帶的就是道德和正義感。人們在這條灰色地帶中所做的取舍和決定，正是一個民族風俗和個性的體現(xiàn)與表現(xiàn)。這種價值觀的表象也許并不是明確反社會的，并不是明確站在法律的對立面上的，但其在日積月累之中所產(chǎn)生的影響卻威力無比——它常常能夠決定一個民族的興盛或衰亡的歷史走向。

比如羅馬，興盛于其民風之正直與淳樸，而衰敗于私欲的膨脹與腐敗。羅馬的人民曾能夠為了維護自己曾經(jīng)的誓言不惜違反法律甚至放棄生命，這使得其城邦牢固如鋼鐵。軍隊由富有的公民組成，這使得其戰(zhàn)力無窮?！肮窈ε逻`背誓約，更甚于法律，就像有人敬重神的力量而更勝于人的力量一樣?！薄墩摾罹S》第十一章《論羅馬人的宗教》這樣寫道。漢尼拔在坎尼之役打敗了羅馬軍隊之后，許多公民聚在一起，他們害怕留在自己的祖國，于是同意放棄意大利，投奔西西里。西庇阿手提利刃來到他們之間，逼迫其發(fā)誓不放棄家園。他們最終擊敗了伽太基的雇傭軍，成功守衛(wèi)了羅馬，守衛(wèi)了城邦的榮耀。

在日本人的宇宙觀中，稻米體現(xiàn)了神靈平和的靈魂，日本每一位神靈的名字里，都包含有關(guān)“稻谷”的字眼。而最為強大的“山神”將自己的靈魂寄托在櫻花樹中，每當櫻花飛舞飄落時，“他”便借著那飛落的花瓣，將自己神性的祝福給予耕種的土地。

“神靈通過把稻谷給予人類，神也就奉獻了自己的靈魂——自我犧牲——把自我作為禮物。”大貫惠美子在其著作《神風特攻隊、櫻花和民族主義》中這樣描述神性的奉獻，而這種附著在櫻花身上的“自我犧牲”精神的象征，正是后來所謂“武士道”精神的源頭，而櫻花的視覺美學也就這般的變?yōu)槿毡拒婈牭摹坝袼橹馈??！盀樘旎省缑利愶h零的櫻花那樣死去是一種榮耀?！睆纳耢`為眾生的自我犧牲，到眾生為天皇一個人自我犧牲，這樣的象征，變異為了軍國主義蠱惑人心的工具，這般狂熱的信念和信仰，讓多少人為了那虛無的熱望做了無謂的犧牲！這實在就是神秘主義力量最生動的體現(xiàn)。

“我還從未見過，給人民創(chuàng)立不同尋常的法律的人不需要借助于神靈，因為不借助于神靈，他們是不會接受的”， 馬基雅維利在《論李維》中再次這樣言之鑿鑿。

很多時候，即便是我們借助于理性，把這一切的利益說出來，也不能夠讓人們真正的去信服。真理在此時常常蒼白無力，于是人們只好借用神秘的力量，用一點善意的謬誤幫助我們更加貼近真理。

神靈的力量，也就是神秘主義的力量，充斥著一種獨特的魅力。相比于法律，相比于道德，它更具有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理性得太露骨，常常顯得狹隘而冷漠。神秘主義的影響似乎在無知與有知，感性與理性之間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點，既達到希望的效果，又不顯得不近人情。被法律約束的人，當法的力量強大時，他是好的。當法的力量衰微時，他會漸漸地壞起來。被神秘主義力量約束的人，當與他人相處時，他是好的。當他脫離社會后，他仍是好的，他不會漸漸忘記他的底線，因為他心中的神不會消失。正義的人與不正義的人都可以信神，但不正義的人沒有辦法相信法——他只會服從，并不斷的想辦法去破壞。

我們談論的這些古代神靈，其力量的建立，說到底是基于人們的恐懼，是創(chuàng)造神靈的人對大眾這種敬畏的客體化、具象化?；钪娜藗冇兄鞣N各樣的恐懼，有對失去名利的恐懼，對失去財富的恐懼，也有對過往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而最根本的，還是對新生的恐懼和對將死的恐懼。恐懼，是人們最原始，也是最直觀的情感之一。

“最初，人想到的是保存自身，之后才去思考自己來自哪里。所以最開始人的感覺是自身的弱小，所以膽怯至極?！?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第一章第二節(jié)這樣闡述道。所以說，這種對外界強大力量的膽怯和對死亡的畏懼，應是神靈力量的最初源泉。而這種畏懼感和這種因畏懼而產(chǎn)生的力量，是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們就會自然產(chǎn)生的，并不仰仗外界力量的執(zhí)行。甚至說，這種情緒和力量，無需依靠任何超出心靈之外的力量去執(zhí)行，因為它是發(fā)自于內(nèi)心的。

“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唯士唯能。”何種人，何種文明能夠不需求這般的“恒心”呢？

（作者系北京市第161中學高三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