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舒

當今時代，移民問題似乎越來越成為社會爭論的核心議題。在美國，特朗普政府針對移民的一系列政策不僅帶來了巨大的社會爭議，也直接導致了2018年末開始的美國近代以來最長的一次政府停擺。在歐洲，無論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還是來自土耳其的移民，都在多個國家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論。隨著全球化時代人口遷移的成本大幅下降，與之相伴的移民問題也越來越成為各國人民關注的熱點。

來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Neeraj Kaushal教授在她的新著《Blaming Immigrants: Nationalism and the Economics of Global Movement》中詳細探討了移民問題以及它帶來的社會影響。與許多常見的看法相反，Kaushal教授通過經(jīng)濟和政策分析指出，外來移民本身并不會造成任何嚴重的社會和經(jīng)濟問題。不少國家出現(xiàn)的反移民傾向，并不是因為外來移民本身對當?shù)卦斐闪硕嗝疵黠@的損失，而更多的是因為當?shù)孛癖姀那楦猩吓懦猱惣海约坝纱藥淼慕蛹{和吸收移民的社會機制的缺失。

Kaushal教授進一步指出，在全球化時代，每年因為商務、旅游和求學等理由跨國流動的人數(shù)至少是全球移民總數(shù)（包括合法和非法移民）的五十倍。因此，任何旨在減少移民數(shù)量的政策如果想真的產(chǎn)生效果，都不可避免的需要同時大幅抑制跨境流動的規(guī)模。而在全球化的經(jīng)濟結構中，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承擔這樣的代價。因此，Kaushal教授最終得出結論，抑制移民無論從經(jīng)濟上還是從操作層面上都并不可行。我們必須學會如何應對移民，而非排斥和拒絕他們。

移民真的對接收國有很大負面影響嗎？

人們通常認為對移民的排斥是源于移民對當?shù)厣鐣淼呢撁嬗绊懀瑹o論是經(jīng)濟層面亦或是文化認同層面。然而吊詭的是，反對移民最為激烈的地區(qū)，通常也是移民人數(shù)最少的地區(qū)。例如，在脫歐公投中，外來移民問題成為了脫歐支持者的一個重要論據(jù)。然而最終的投票結果顯示，支持脫歐的地區(qū)恰恰是英國外來移民比例最少的一些地方。而外來移民集中的重鎮(zhèn)，比如倫敦地區(qū)，則恰恰是留歐得票率最高的。同樣在敘利亞難民問題上，我們也可以觀察到相似的現(xiàn)象。對敘利亞難民反應強烈的一些歐盟國家，例如匈牙利，本身并沒有接收任何的敘利亞難民。匈牙利人民對難民的極端排斥顯然并不是基于任何實質效果，而完全是一種情感上的表達。

實際上，外來移民很多時候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問題重重。例如，很多人相信外來移民會影響本地的文化和身份認同，但在很多例子中這種排斥又顯得有點似是而非。例如，Kaushal教授發(fā)現(xiàn)，在脫歐公投中最受到排斥的并不是南亞裔或者穆斯林移民，而是相較而言與英國人文化宗教和種族更為接近的東歐移民。于此同時，這種基于文化和身份認同的恐懼恰恰會增加對外來移民的排斥，進而成為阻止外來移民進一步融入本地文化的障礙。這種惡性循環(huán)在不少國家和地區(qū)都有體現(xiàn)。

另一種關于外來移民的常見觀點就是對外來移民影響本國經(jīng)濟和就業(yè)的憂慮。許多政客也利用了這種擔憂，不斷地通過指責外來移民“搶走了本地人的工作”或“濫用福利”來獲取民眾的支持。然而，Kaushal教授通過對大量的經(jīng)濟學研究的分析和總結指出，經(jīng)濟學家們普遍認為外來移民，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移民，整體而言對本國的經(jīng)濟影響是利大于弊的。比如，外來移民通?？梢詾榻邮諊a充大量的年輕勞動力，這對面臨老齡化問題的國家尤為重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日本和歐洲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基本擁有相同的人口出生率。然而，歐洲和日本在過去四十年來出生率持續(xù)走低，目前均跌破了代際交替的警戒線，人口老化和短缺問題日益嚴峻。而美國則憑借著大量吸納外來移民，一直維持著相對健康的人口出生率和增長率。人口老化問題的緩解無疑對美國社會持續(xù)的經(jīng)濟增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事實上，從1995年到2010年的15年間，美國勞動力增長有一半是來源于外來移民。毫無疑問，外來移民對美國經(jīng)濟的持續(xù)增長貢獻良多。

那么，如果外來移民大量貢獻了自己的勞動力，是否會搶走本地工人的飯碗呢？這個問題相較而言比較復雜；不同的經(jīng)濟學家們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論。這其中的關鍵，其實在于外來移民對不同群體的影響并不相同。對于那些技能與外來移民高度重疊的本地工人，外來移民無疑會增加就業(yè)競爭，損害勞工的利益。然而，如果外來移民的技能是對本國勞工市場有效補充，則外來移民不但不會影響本地工人的就業(yè)，反而可以創(chuàng)造更多的經(jīng)濟價值。例如，美國長期缺乏中小學數(shù)學教師，這對美國學生的數(shù)學教育造成了顯著的負面影響，也間接影響了美國教育的整體水平。顯然，大量引進具有數(shù)學技能的移民對美國有很大好處。與此同時，大多數(shù)經(jīng)濟學研究都發(fā)現(xiàn)，外來移民對就業(yè)市場的沖擊其實只會持續(xù)數(shù)年，市場往往可以自動調節(jié)，來吸收這些影響。如果從比較宏觀的角度來看，移民對本地人就業(yè)和收入的影響其實并不顯著。

很多對外來移民的指責都包括對移民占用本地福利資源的擔憂。畢竟，如果移民之前沒有對本國做出稅收貢獻，平白無故就享受福利資源，的確會顯得并不公平，同時也會造成社會保障體系的負擔。然而，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再次展現(xiàn)了相反的一面。英國的一項研究顯示，在1995年至2011年間，外來移民對英國的稅收和社會福利的貢獻整體而言大于英國本地人。換言之，外來移民對英國社會來說是一種資產(chǎn)，而并不是負擔。對其他經(jīng)合組織成員國的研究也顯示出外來移民并不是本國財政的負擔。在過去五十年里，外來移民對接收國財政的影響并不顯著，通常不會超過本國GDP的0.5%. 換言之，盡管富國的國民普遍擔心低教育的外來移民會拖累本國的社會保障和財政體系，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卻毫不支持這種憂慮。

當然，很多人對移民的排斥并不出于經(jīng)濟理由。移民會帶來嚴重的治安問題是很多人反對移民的根本原因。從“廣州黑人經(jīng)常強奸中國女性”到“美國非法移民是犯罪的溫床”，這種觀點廣泛存在于世界各國。然而，這種觀點同樣沒有現(xiàn)實依據(jù)。大量的數(shù)據(jù)都顯示，移民的犯罪率通常會低于本國居民。美國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2010年18至31歲的年輕男性中，外來移民的坐牢比例只有1.6%，是同年齡段美國出生年輕男性的一半。即便僅僅考慮非法移民，同年齡段的年輕男性被監(jiān)禁的比例也不足3%，而沒有高中學歷的美國出生男性青年的監(jiān)禁比例則達到10.7%。很顯然，比起外來移民，低教育程度才是導致犯罪的更重要的原因。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外來移民，無論合法還是非法，都不像很多民眾所想象的那樣會帶來嚴重的負面后果。更重要的是，很多所謂的負面效果并不是“外來移民”的專利，而是更多的是社會不平等和教育問題的產(chǎn)物。而對外來移民的排斥，恰恰阻止了他們融入社會，從而加大了他們陷于貧困和低教育陷阱的機會。從這個角度而言，外來移民也許也是無辜的受害者。

我們是否應該挑選移民？

既然財富和教育水平有著如此大的影響，我們是否有必要對移民進行篩選，只選擇那些高質量的移民？在很多國家，這種觀點有著很大的市場。實際上，很多主要的移民國家都采取一定的措施來篩選移民。例如，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都有相當完善的評估和打分制度，來挑選他們認為國家最需要的移民。我國香港地區(qū)的 “優(yōu)才制度”，更是把每個申請者從學歷到經(jīng)歷的每個環(huán)節(jié)賦予了詳細的分數(shù)，力求以此招納“優(yōu)才”。

然而，當今世界最大的移民接受國美國卻采取了一套截然不同的移民系統(tǒng)。美國移民渠道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基于申請者的能力，其他大多數(shù)的移民方式都是通過親屬或者其他一些方式，很少會考慮移民的“質量”。這讓很多在美國拼搏的人大為不滿。例如，許多在美國工作的中國人都對自己擁有高學位卻仍然要等待多年才能拿到綠卡大為不滿，因為沒有什么技術能力的拉美移民都紛紛在短時間內得到綠卡，成功“上岸”。顯然，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也持有類似的觀點，在最新公布的移民改革計劃中，特朗普就雄心勃勃的提出要把美國的移民體系變成“基于能力”的移民系統(tǒng)，大幅削減家庭移民，而增加技術移民的比例。特朗普和他的很多支持者，包括大量的美國華人，都堅稱美國現(xiàn)行的移民政策對移民質量毫無篩選，是失敗的制度。

那么事實究竟是否如此呢？Kaushal教授認為并不如此簡單。美國移民系統(tǒng)固然有很多問題（比如對外國學生找工作非常不友好，因此白白浪費了很多人才），但一個毫無疑問的事實就是美國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移民接收國。大量的頂尖人才移民到了美國，為美國社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如果僅從“是否吸引了足夠優(yōu)秀的移民”這個角度而言，美國的移民制度似乎完勝世界各國。

通過進一步的分析，Kaushal教授提出了一個嶄新但非常重要的判斷：美國的移民制度恰恰更能利用移民的價值。加拿大等國的打分制與美國移民制度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在移民申請的時候對移民價值進行篩選，而后者則是通過市場機制對移民進行優(yōu)勝劣汰。具體而言，Kaushal教授發(fā)現(xiàn)，打分制下的移民初看似乎的確比美國的移民整體質量要高，但是美國移民在融入美國之后的收入增長速度則遠大于打分制下的移民。這說明了一個事實，即美國吸收的移民更能融入美國社會，在美國社會中發(fā)揮自己的價值。而打分制的移民盡管整體質量開始比較高，但卻未必能夠滿足當?shù)厣鐣男枨?，不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力。

我們真的可以阻止移民嗎？

盡管外來移民并不像公眾想象的那樣問題多多，但反移民的情緒的確是越發(fā)激烈。那么，我們究竟是否真的可以遏制移民的趨勢，而這種遏制又是否值得呢？

正如開頭所說，全球化背景下的跨境流動已經(jīng)成為了不可逆轉的趨勢。國際商貿、旅游和求學帶來的大量的跨國旅行。在這種情況下，單獨收緊移民政策的效果其實非常微弱。在不影響其他跨國人員流動的前提下，收緊合法移民只會使得非法移民的數(shù)量上升——大量移民會轉而選擇通過合法的方式入境并逾期逗留。而一味的收緊非法移民通常也不會減少非法移民，而只會讓非法移民選擇其他更危險的方式偷渡。美國的相關數(shù)據(jù)就顯示，美墨邊境的各種措施并沒有阻止非法移民進入美國——他們只是轉移到了更危險的亞利桑那沙漠地帶進行偷渡。畢竟，移民的根本原因是因為經(jīng)濟動力，而不是因為某個國家“很容易”潛入。

于此同時，大力遏制移民，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都會帶來巨大的經(jīng)濟代價。正如前文所言，移民對于接收國的經(jīng)濟往往有著獨特的貢獻，降低移民數(shù)目不可避免的會影響這些收益。事實上，大量的資料都顯示，平均而言移民往往比本土居民更容易獲得成功。畢竟，無論是合法移民還是非法移民本身都是一個自然選擇的過程：一個人需要克服許多困難和障礙才能夠成功移民到其他國家并安頓下來。在這個過程中，往往是那些有著堅強的意志和過人的才能的人才能成功。因此，存活下來的移民往往都是一個群體中比較優(yōu)秀的人，他們往往擁有一些過人的特性。在美國，25%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以及50%的專利持有者都是出生于外國的一代移民，而一代移民在全體人口中的比例只有13%。顯然，盡管并不致力于“篩選”移民，美國仍然從外來移民中獲得了大量的頂尖人才。如果外來移民數(shù)量大量減少，這些人才和他們的卓越技能也就不復存在了。

另一方面，減少非法移民也耗資不菲。執(zhí)法部門往往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來識別和遣返非法移民，這些花銷往往都需要納稅人承擔。不少非法移民會銷毀自己的身份證件，這使得確認他們的原居地變得非常困難。很多情況下，對方國家會因為無法證明非法移民的國籍而拒絕接收遣返，造成新的問題。另一方面，很多非法移民可能已經(jīng)在接收國建立了自己的生活，甚至有了自己的子女，而這些子女很可能是接收國的合法居民。在這種情況下，遣返非法移民反而會導致子女陷入困境，不得不依賴社保體系，這無形中又增加了成本。此外，大量的遣返非法移民對經(jīng)濟的沖擊也不容忽視。美國的研究顯示，要遣返美國現(xiàn)有的1100萬非法移民需要大概四千到六千億美元，同時會使得美國勞動力減少6.4%，GDP降低5.7%。這種幅度的經(jīng)濟影響甚至堪比大蕭條時期。顯然，這樣的代價是難以承受的?；蛟S這也是為什么美國許多地方政府都不愿意配合聯(lián)邦政府遣返難民政策的原因。

中國應該怎么看待移民問題？

Kaushal教授的研究主要基于發(fā)達國家，因為這些國家目前是世界移民的主要目的地。然而，正如Kaushal教授在書中也指出的，本書的結論對中國仍然有不少借鑒意義。中國的人口增長率長期走低，老齡化問題不斷加大，勞動力短缺的形勢越發(fā)嚴峻。于此同時，隨著中國國力的崛起，以及諸如一帶一路戰(zhàn)略等一批國際合作戰(zhàn)略的推出，越來越多的外國人開始到中國尋找機會。中國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不得不面對與美國相似的移民問題。事實上，我們的鄰國日本雖然長期以限制移民保護“大和民族文化”著稱，卻也不得不向國內人口老化的現(xiàn)實低頭，在2019年推出了號稱“史上最寬松”的移民新政。與日本一樣面臨老齡化危機的中國，將來要如何選擇呢？

如果說我們要從Kaushal教授的研究中吸取什么經(jīng)驗，那么最主要的一條也許是“移民問題或許并不是一個物質層面的問題，而更多的是一個感情層面的問題”。與很多中國人的觀點相反，Kaushal教授的研究指出移民也許并不會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什么實質性的負面影響。外來移民也許會對一部分中國人的就業(yè)產(chǎn)生沖擊，但更好的應對辦法似乎并不是避免移民，而是通過利用移民產(chǎn)生的整體收益增加來補貼受沖擊的國民，幫助他們提高技能，進行“升級”。

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全社會擁有一套接納移民的體系的基礎上。然而，對移民的恐懼和不滿往往會阻礙這套體系的建立。正如Kaushal教授所感嘆的，對移民的恐懼和憤怒往往并不是因為移民的規(guī)模和速度，而是因為本國經(jīng)濟增長乏力或者貧富差距過大，移民不過是做了替罪羊，替本國內政問題承擔了人民的怒火而已。吊詭的是，合理的利用移民本身很可能是解決這些內部問題的一劑良藥，可是當全社會都將移民作為替罪羊和發(fā)泄自己不滿的出口的時候，這劑良藥恐怕也無能為力。

毫無疑問，中國終將有一天需要面對自己的移民問題。對于許多中國人來說，這可能是前所未有的經(jīng)驗和挑戰(zhàn)。如何面對這個挑戰(zhàn)，是擺在中國社會面前一道必須解決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