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貴
上期內(nèi)容提要:
老張家第一代刑警張發(fā)財,新中國成立初期參加工作,隨共和國成長,也經(jīng)歷過特殊年代,眼看要退休的時候,當?shù)匾粋€黑惡家族即將羽翼豐滿,保護傘神通廣大,張發(fā)財卻回天乏術,含恨離崗;兒子刑警張衛(wèi)國繼承他的衣缽,繼續(xù)與這個黑惡家族進行或明或暗的較量,幾十年間此消彼長;十九大以來,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的掃黑除惡專項行動讓老張家第三代刑警張警龍有了施展身手的空間。老一輩刑警的夙愿,他有機會實現(xiàn)嗎?
一
按計劃,下一步是等著盧大油門找上門來,然后孫謙會出面跟他談判。其實這應該是公關部的業(yè)務,但國棟交運沒有公關部,只好由保衛(wèi)科包辦到底。最初郎桂琴的底牌是盧大油門的車和線路加一起十萬元,得知盧大油門現(xiàn)場繳械投降,郎桂琴又反悔了,告訴孫謙補償不能超過三萬元。
一個月過去,盧大油門爺兒倆卻沒來。孫謙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盧大油門,盧家那輛閑著沒事干的小客車一直沒動窩,只是偶爾小盧會開著車接送孩子上下學。
盧大油門為什么神隱起來了,是知難而退了,還是在醞釀反撲?當然是后者。盧大油門有個弟弟叫盧震山,在市交通局運管處工作。大油門的線路被奪走的時候,盧震山在山東出差,他告訴哥哥,等他回來從長計議。
盧震山還沒回來,小盧的女兒在學校出事兒了。小盧的女兒叫盧慧,讀高二,一向品學兼優(yōu)。袁國棟的女兒領著一群混混兒,在教室里把盧慧打了。小盧得到消息的時候,盧慧已經(jīng)被老師送到了縣醫(yī)院??吹筋^破血流的女兒,小盧扭頭直奔國棟交運,要找郎桂琴拼命??瓦\線被搶了,客車被廢了,老父親還有他本人被欺辱,父子倆一退再退,現(xiàn)在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能幸免。袁家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在國棟交運集團門口,小盧正好遇到剛剛回來的郎桂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小盧搶上一步,揮起比元宵大不了多少的拳頭。母夜叉一般的郎桂琴根本沒把小盧看在眼里,不躲不閃,趕在拳頭到自己面門之前,反手一個大耳擂子,把小盧打得就地三百六十度轉體。保衛(wèi)科的一眾保安沖出來,四馬攢蹄,把小盧擒了個正著。郎桂琴的意思是弄進公司去,不扒他一層皮不解老娘心頭之恨。孫謙攔住表姐,讓保安把小盧抬到車上,直接送派出所。
小盧因尋釁滋事,被行政拘留七天。至于他被郎桂琴打了一個耳擂子,因為沒人證明,鎮(zhèn)派出所不予采信。等小盧從拘留所出來,叔叔也回來了,爺兒幾個商量來商量去,感覺還是得依靠政府解決問題。于是盧大油門帶著兒子先到縣公安局,又按照公安局的指點,去了十家子派出所。派出所認定是客運業(yè)務糾紛,讓他們找交通局。交通局的答復是,盧大油門的線路有效,被別人搶了,該找誰你心里不清楚嗎?盧大油門父子只好又回到十家子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說,誰不讓你干了?誰捆住你了還是綁住你了?小盧說他們打我。民警說捉奸捉雙打人驗傷,你傷在哪兒了?挨打那天怎么不來報案?
后來有人給他們支招,去法院告。盧大油門父子又趕忙找律師寫訴狀呈到法院,法院說你們和國棟交運集團根本不存在民事糾紛,線路本來是你的,你直接經(jīng)營就行了。小盧說他們占了我們的車站,不讓我們發(fā)車。法院說那你們就找找縣信訪辦。
小盧在公安局法院信訪辦十家子派出所之間奔波了三年。最讓小盧頭疼的是去十家子,國棟交運的客車不讓他上,他只好買一輛摩托車專門上訪用。盧大油門跟著跑了一年,得了腦出血。小盧一邊護理父親,一邊繼續(xù)告狀。第三年,盧大油門死了。女兒兩年前考上了浙江大學,看看門口的小客車已經(jīng)成了一堆廢鐵,小盧買了塊篷布把車蒙上,領著媳婦去杭州打工了。
收復了十家子,孫謙就著手準備圍殲黑出租的行動。他先聯(lián)系縣交通局運輸管理站,提議由運輸管理站牽頭,國棟交運集團出人出費用,把全縣的黑出租都找出來一一滅掉。孫謙以為運輸管理站的領導聽了他的想法,會激動得熱血相擁,沒想到韓站長的茄子臉當時就撂了:“黑車整治是政府行為,由政府牽頭相關部門綜合治理,民營企業(yè)哪有資格參加?虧你想得出來?!?/p>
孫謙說:“我是尋思你們精力財力有限,想搭一把手。”
韓站長教育他:“你今后說話可得注意,不要捕風捉影無的放矢。我們縣的出租車市場不說海晏河清吧,也算得上井然有序,即使有些小瑕疵,那也是前進中的問題,發(fā)展中的問題。”
告辭出來,孫謙憤憤然,為自己的熱臉貼了冷屁股后悔。他是外地人,剛來復興,哪知道復興縣的黑出租四成是韓站長的,余下那六成也和姓韓的有關系。他決定聯(lián)合涂勇抓黑出租,抓到以后在電影院門前示眾,到時候看他韓站長的大長臉往哪兒擱。
孫謙為什么和黑出租較上勁兒了?因為有手續(xù)的正規(guī)出租車不在鄉(xiāng)鎮(zhèn)線路上揀客,只有這些黑出租無所顧忌,屢禁不止。這和小偷擠公交車一樣,你別指望他排隊,別人排隊他都不舒服,不擠亂了怎么下手?
聽了孫謙的想法,涂勇認為難度很大。一是黑出租很難識別,再一個打擊黑出租是政府行為,國慶地產(chǎn)和國棟交運師出無名。閑得沒事了?干嗎找這個麻煩?孫謙說不是你教我的嗎,讓我盡快發(fā)揮保衛(wèi)科的作用,最好是無可替代的作用。涂勇咧咧嘴,他說這話是因為當時有一個虔誠的聽眾孫謙,說完一段時間,特別是聽眾缺席,自己又不備課,也就忘了。
涂勇不愿意加盟,但孫謙急需出業(yè)績,鞏固自己在國棟交運集團的地位。剛拿下盧大油門的時候,郎桂琴許諾提拔自己任副總兼保衛(wèi)科長,可遲遲不見下文。所以孫謙要再下一城,既開疆拓土又可以叫醒裝睡的人。孫謙要自己干。他把肖二叫來,肖二是孫謙的同學,房謀杜斷,孫謙的遠近規(guī)劃都離不開肖二。孫謙明確告訴肖二,不研究干還是不干,只研究怎么干。
肖二說他早有準備。縣運輸管理站的執(zhí)法車經(jīng)常在國棟交運修理,司機李勇和肖二成了好朋友。李勇有時候根本不來修車,肖二也能按李勇的要求開出修車發(fā)票。李勇需要的發(fā)票數(shù)額很大,沒有肖二的幫助根本無法解決,這些發(fā)票維持著他和韓站長的個人用度外加兩個家庭的吃喝拉撒。肖二說孫總放心,李勇會幫我們。孫謙被肖二一句“孫總”叫得一愣:“你聽著啥信兒了?”
肖二說:“還不是早晚的事兒?!?/p>
這話孫謙愛聽。
沒幾天工夫,肖二拿到了一份材料,是復興縣所有出租車的車牌號和營運證號。李勇告訴肖二,沒在這個范圍里的出租車都是假的。肖二問如果套牌怎么辦呢?李勇說套牌車只能套車牌,營運許可做不了。到時候你管他要發(fā)票,他肯定拿不出來。即便他拿出來了,肯定也是別人用過的舊票。
孫謙和肖二各帶一個小弟到城內(nèi)大街小巷逡巡,看到出租車就用手里的單子對照,手忙腳亂一上午,一臺黑車也沒發(fā)現(xiàn)。肖二打電話給李勇,李勇說黑車都在火車站汽車站趴活兒,怎么能大張旗鼓在街上轉?再一個,黑車也瞧不起一個活兒五塊八塊的零打碎敲。孫謙肖二趕到火車站,拿出單子對照,果然在車站廣場看到三臺黑車。
肖二上去打車,司機問去哪兒,肖二隨口說去國棟交運集團。司機說不去。肖二說你這是拒載。司機說我鋸你個腦袋,然后繼續(xù)和幾個伙伴聊天。肖二看看孫謙,孫謙搖搖頭。四個人進火車站轉了半個小時,從車站出口方向走過來,又來打那臺黑車。司機問去哪兒。孫謙說官山鐵礦,多少錢?司機說一百五。抬頭看見了肖二,跟孫謙說不去不去,你找別的車。
孫謙一把揪住司機的脖領子:“我們是運管處的,跟我們走?!?/p>
司機一邊試圖掰開孫謙的手,一邊大喊:“亮子快打電話!”
隨著喊聲,剛才和司機湊在一起聊天的幾個人圍攏過來,廣場上有幾輛出租車奪路而逃。孫謙四人把黑車司機圍在中間,而他們四人同時又被另一撥人圍起來。司機要看孫謙的工作證,孫謙拿不出來,司機大喊:“他們是假的!”
肖二趕緊給郎桂琴打電話,郎桂琴說你們別怕,我馬上就到。孫謙喊肖二,給涂勇打,讓他帶著“鎬把營”過來,別人沒用——自打那天見識了“鎬把營”以后,孫謙認為那就是復興縣的憲兵隊,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再一個,孫謙不想讓郎桂琴看到保衛(wèi)科狼狽不堪的陰暗面。
郎桂琴趕到火車站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聚集了幾百人,她打小盧的大巴掌,現(xiàn)在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涂勇也帶人來到火車站,看到郎桂琴,他又帶人走了。他來只是憑著和孫謙的個人關系,絕對不會給郎桂琴效力。
沒多會兒,運輸管理站的一干人等在韓站長的率領下也趕到火車站,同來的還有縣公安局出租車管理辦公室的民警,局面得到控制,黑車司機和孫謙等人一起被帶走。
孫謙四人毫發(fā)無損,這是意料之中的,復興縣哪兒還有袁家擺不平的事兒。不過,那個黑車司機也毫發(fā)無損。翌日,孫謙再次帶人到火車站逡巡,看見司機仍舊在和幾個伙伴熱聊。孫謙立即打道回府,他明白,這事不是他能hold住的。
二
2006年,喬楚榮升復興縣委書記,組織部林部長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兩個人都往前進了一步。袁國慶把國慶地產(chǎn)的重心移到了市里,因為復興縣已經(jīng)沒有再上升的空間了。
賀局長離到站起碼還有四年,卻屢屢傳出斯政委要接班的小道消息。我認為這不可能,別的局長都干滿點,賀局有口皆碑,半道下車未免太欺負人了。賀局長的消息剛過氣,另外一個大家認為靠譜的小道消息很快得到了印證,周震提了副局長,分管治安。
王富給他賀喜的時候,他囑咐王富:“我知道你和衛(wèi)國關系不錯,衛(wèi)國也擔得起好領導好大哥這個名分,但是,我打個比方,可能不恰當,衛(wèi)國好比是邱少云,目前就他這塊陣地著火了,他不撤是他性格使然,或許他根本沒地方撤,但你沒必要也陪著燒死?!睆挠H戚的角度,周震的話算是仁至義盡。
五一長假,市計經(jīng)委組織了一個經(jīng)貿(mào)考察團去歐美考察。雖然叫團,其實就五個人,團長當然是計經(jīng)委主任,沒他就不能叫經(jīng)貿(mào)考察團了,成員有林副市長和喬楚、市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劉平祥,還有一個就是袁國慶。
很快就傳出兩個消息,同時印證了這個考察團的適時性和正當性。一是他們回來后,市電視臺播發(fā)了新聞。另一個是4月30日,斯政委到沈陽機場給考察團送行。還有一個一年以后傳出來的消息,雖然未經(jīng)證實,但我認為不是妖言惑眾??疾靾F回來的時候,行李被機場扣留,原因用外行話說就是買的東西太多了,國家不讓了。據(jù)說這些東西都是喬楚的衣服、鞋子、皮帶和手表,諸如此類。后來劉局長出面協(xié)調,象征性地補交了稅款,海關才放行。
喬楚和袁國慶回來,迎接他們的不僅僅是一干弟兄,比如斯馬超周震等人,還有一件讓他們無法接受同時也顏面盡失的事兒,這件事拉開了復興縣“倒賀運動”的序幕。
4月30日,送完飛機,領導走了老板走了,司機秘書保鏢這些人的狂歡節(jié)也到了。晚上,喬楚的司機高明、縣委車隊的王軍偉、袁國慶的司機孫賀和保鏢劉沈、縣交警隊車管股長王鵬,幾個人開著袁國慶的豐田大吉普,直奔復興縣最神秘最高端最令男人神往的娛樂場所西門一號,之前的那些什么云夢啊水芙蓉啊,早被淘汰得連骨頭渣也沒剩一撮。
雖然是縣城,并不妨礙他們的車在街上飛一樣掠過,車窗放下,車載低音炮播放著《2002年的第一場雪》。這是2003年的流行曲,但在復興縣一直流行著,哪怕夏季即將到來,下雪的季節(jié)還遙遙無期。
西門一號坐落在西關村,三層別致的小樓,一樓是夜總會演出劇場,二樓是酒吧,三樓是客房。西門一號讓人艷羨的不僅是極其高端的娛樂享受,光這個名字就令人浮想聯(lián)翩?!拔鏖T”兩個字就不必說了,你可以理解為因地處縣城西門而得名,也可以理解為古典名著中的那位花花公子,讓多少代花心男人羨慕嫉妒恨到如今。而“一號”兩個字更不需要解釋,那是權力地位的象征。
西門一號有兩個股東,房子是袁國標的,占股51%,北京點燃文化有限公司負責裝修和日常經(jīng)營,占股49%。潘忠友一直想?yún)⑴c進來,袁國標給他的答復是,不僅不能染指,來消費都不行。潘忠友氣得大罵袁國標,高俅發(fā)跡也不過如此。
高明孫賀一行來到夜總會劇場,先是幾個地方歌手登臺獻唱,壓軸的是模特表演,據(jù)說是廣東某模特表演團隊,對外號稱香港名模,都操著舌頭不聽招呼的粵語。模特表演開始前,主持人宣布,如果客人看好哪位模特,可以約到二樓酒吧喝酒。馬上有客人高喊,三樓去不去?主持人壞笑,你私下問她們啊。
經(jīng)理按照孫賀的吩咐,到二樓酒吧安排包間。五個人索性不看這種大路貨,直接到酒吧喝酒等人。以后發(fā)生的事兒不得而知,只能他們幾個到刑警隊說清楚。
公安局接到報警是5月1日凌晨3點05分,一個女孩兒從西門一號三樓跳下來,摔斷了雙腿。我到達現(xiàn)場是3點半,勘查已經(jīng)開始。中心現(xiàn)場在西門一號三樓301VIP客房,客房中央是一張寬大的睡床,床上凌亂不堪。窗戶開著,一條浴巾搭在窗臺上。
女孩兒還能說話,進手術室之前,馮勇于今朝進行了簡單的詢問。女孩兒叫高潔,河南駐馬店人。演出結束后,她被經(jīng)理安排到二樓酒吧陪酒,其間表演了兩段舞蹈,都是穿著三點式的??腿艘还参迦?,其中一個客人要求全裸,她沒同意。凌晨1點走了三位,剩下的兩位讓她到三樓陪睡,她說她只跳舞,不出臺,催他倆付小費。兩個人讓她到三樓取錢,她跟著來到301房間,進屋后兩個人不由分說打了她幾個耳光,然后把她輪奸了。高潔趁兩個人不備,從窗戶跳了下來。
這兩個人一個是高明,一個是孫賀。高潔跳下去的時候,高明在301,孫賀在302,兩個人在睡夢中被袁國標叫醒,穿上衣服逃之夭夭。
高潔為什么不選擇從門逃走呢?她說她嘗試了,一樓的大門上了鎖,她想從二樓跳,但慌亂之中沒找到窗戶,只好又回到301。她對刑警說:“從這里跳雖然高一層,但這里是我被侵害的現(xiàn)場,如果我摔死了,警察有可能根據(jù)這個現(xiàn)場抓到那兩個人?!?/p>
對于刑警隊來說,這個案子簡直是小菜一碟。上午10點,高明孫賀劉沈王軍偉王鵬包括袁國標悉數(shù)到案,下午孫賀高明被刑拘,其余人被釋放,袁國標取保候審,他現(xiàn)在是人大代表,得等過節(jié)后人大授權。
下午5點,斯政委來到刑警隊。他今天不值班,但是他來,在我和王富的意料之中。不等他問,我馬上把西門一號的案子匯報給他。他的臉陰沉得像是死了親人,囑咐我們要慎重,要經(jīng)得住推敲。我心想這個案子要是翻了,除非辦案人都是聾子和瞎子。
斯政委假裝沒拿此事當敏感案件,我猜他心里比誰都著急。雖然是兩個司機,但一個服務于最有權的,一個服務于最有錢的,復興縣都炸了廟一樣,如果還有比這更敏感的,除非是他們的主人親自出事。我早就跟賀局長報告了整個案情,其余的鐵證諸如分泌物、高潔的陳述、高明孫賀袁國標的供述、服務員經(jīng)理的旁證,一樣不少。賀局長當時只說了一句,知道了。
斯政委面無表情,屁股沒沾椅子一下就走了。我送到走廊,兩個人無話。我心里掠過一絲酸爽:邱少云不僅沒死,還能殺敵。
三
第二天賀局長打電話,讓刑警隊報一個“5·01”輪奸案的簡報給指揮中心,指揮中心以縣局重要社情的名義給縣委做了專報。5月8日,喬楚的批示下來了,“依法處理”。
刑警隊的工作按部就班,對高明和孫賀的報捕材料已經(jīng)基本完備,就差法醫(yī)化驗結果。王富正在協(xié)調縣人大常委會,因袁國標涉嫌包庇孫賀和高明,報請對袁國標采取刑拘措施。整個5月份,刑警隊除了應付現(xiàn)案,就是等待檢察院對高明孫賀的批捕決定和縣人大對刑拘袁國標的回復。直到6月,檢察院和縣人大都沒動靜。又是一周過去,檢察院把卷退了,不僅案卷退了,連人也一起退了,同來的還有一紙不批捕決定書。
檢察院的依據(jù)是,被害人推翻了以前的陳述,說自己是自愿和高明孫賀發(fā)生性關系,不存在違背意志,更沒有暴力威脅。也就是說,這起輪奸案純屬子虛烏有,是高潔順口胡編的。至于胡編的理由,在檢察官做的詢問筆錄里高潔是這樣說的:酒喝多了,產(chǎn)生了幻覺,把窗戶當衛(wèi)生間的門了,結果摔斷了腿,傳出去怕不好聽,就順水推舟說被孫賀高明強奸了。
等來這樣一個結果,那第二個結果就不用等了。孫賀高明都是清白之身,袁國標罪從何來?
這完全是一派胡言。馮勇和于今朝是高潔的詢問人,高潔當時聲淚俱下萬念俱灰,現(xiàn)在他倆還歷歷在目。出現(xiàn)這樣的反轉,簡直就是對被害人的第二次加害,是對法律的踐踏,是對刑警的侮辱。
王富決定再次詢問。于今朝聯(lián)系高潔,手機無法接通,趕到縣醫(yī)院,得知高潔已經(jīng)辦理出院了。同病房的患者說,其實她還不能下地走路,一周前突然來了一幫人,用擔架抬走了。
王富呆住了,我也是。
我馬上找賀局長匯報,賀局長眉頭皺起老高。我說刑警隊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高潔。賀局長說:“找高潔早一天晚一天都行,當務之急是孫賀高明,再押著就違法了,你們先去把人放了?!?/p>
賀局長說得對,只能這樣??词厮m然由公安局管理,但押進去或者放出來,很大程度上是檢察院法院兩家說了算,特別是放人環(huán)節(jié),那是法律賦予檢察院和法院的權利。這個制約的設置,為的是確保法律不被某一家玩弄于股掌。
回到刑警隊,我讓王富安排人去看守所放人,隨后派出四名偵查員到西門一號找高潔。
西門一號還處于關閉狀態(tài),袁國標正巧在院內(nèi),看到偵查員,立刻上車走了。北京點燃文化公司復興分公司經(jīng)理負責接待偵查員,他說和香港模特表演隊合作期滿,他們早就離開復興縣了,去哪兒演出不清楚,聯(lián)系電話也沒有。于今朝管他要演出合同,經(jīng)理愣一下,說可能沒簽合同。于今朝說,沒有合同,更不可能在文化局有備案,那就是非法的了。
經(jīng)理借口去洗手間,到外面給袁國標打電話。回來后,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書。于今朝粗略翻了翻,重點是看乙方的聯(lián)系方式。打通電話,模特隊領隊對于今朝說,他們的合同還沒有解除,只是暫時擱置,等事情擺平了,他們還會回來。于今朝問高潔呢?對方說在復興縣醫(yī)院,還告訴了于今朝號碼,和于今朝掌握的一樣。于今朝決定去見一見這個領隊,想找到高潔,這是唯一能做的。好在他們現(xiàn)在演出的地點不太遠,秦皇島。
為了不擠占刑警隊緊張的交通資源,也是為了避免口舌之虞,我讓于今朝帶一個民警,開我的車去。他倆前腳出發(fā),我就接到了賀局長的電話。
賀局長告訴我,剛才陳東風給他來電話,質問刑警隊為什么四處找高潔,為什么不相信檢察院。賀局長感覺陳東風實在有些欺人太甚,于是回懟,我們不僅要對被害人負責,也要保護嫌疑人的合法權益。如果是高潔誣陷高明和孫賀,我們也一樣要依法處置。陳東風無話可說,就把矛頭轉移到我頭上:“告訴張衛(wèi)國,陽光一點兒,領著刑警隊干點兒正事兒!”
賀局長問我小于他們是不是還在西門一號。我說回來了,那個模特隊在秦皇島,他們趕過去了。我隱瞞了于今朝剛走的真相。賀局長說既然去了,那就走下去,不是不相信誰,我們的目的是把案情查明白。也不是忠于誰不忠于誰,警察最終還是要忠于法律。更不用威脅我晚節(jié)不保之類的,我是在拿性命捍衛(wèi)我的晚節(jié)。
其實陳東風給賀局長打電話的時候,賀局完全可以說他不知道,既化解巨大壓力于無形,還保護了自己。這是官場浸潤幾年以后都會的手段。但他沒有這么做。他果斷地在我們和陳書記之間,確切說是在我們和喬楚袁國慶之間打了一個隔斷,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擔當。平日看似軟弱的賀局長竟然如此堅定,讓我既意外,又感動。
于今朝二人帶著全體刑警的重托,趕赴秦皇島,順利地找到了模特隊。領隊告訴他們,和高潔相處比較好的一個女孩兒曾經(jīng)透露,高潔沒離開復興縣,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養(yǎng)病。于今朝想見這個女孩兒,領隊出去找了一圈沒找到。后來,領隊大概是和袁國標通了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小于再讓他幫忙找那個女孩兒,他就一個勁兒推脫。等了兩天沒結果,于今朝他們只好回來。
好在知道了高潔還在復興縣,這么大點兒地方,找她也不是難事。但辦案的幾個偵查員先打了退堂鼓,他們找王富發(fā)牢騷:“你去問問張局,找到高潔有什么用?高潔還能再翻過來嗎?即使翻過來,檢察院還要去問,高潔再翻回去呢?”
我也只好默認這個結局。但我永遠不會默認這樣一個最終結果。這個案子是幕后黑手對法律的褻瀆,是正義的可怕缺席!
7月1日,縣局召開保持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總結大會,喬楚、陳東風和分管副縣長參加了會議。會議的最后一個議程,喬楚講話。
以前這樣規(guī)模的會議,分管副縣長來參加就很給公安局面子了,今天喬楚出現(xiàn),與會者都有些意外,包括賀局長。局里只給陳東風準備了講話稿,主持會議的斯政委在臺上向喬楚表示歉意,喬楚說我就是隨便說幾句,不用材料。
喬楚開始講話,他的口才和支撐口才的理論功底絕非浪得虛名。喬楚先回顧了以“三講”為主要內(nèi)容的黨性黨風教育活動,以及政法系統(tǒng)開展的“三項教育”活動,對縣局開展的保持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給予充分肯定,還總結了幾點,比公安局自己的總結還到位。最后,喬楚談到目前公安隊伍存在的問題:“一個是講大局。政法隊伍不是公安一家孤軍奮戰(zhàn),檢察院法院是你們的友軍,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要互相溝通互相支持而不是互相拆臺。第二點,要講政治。個人上面有科室,科室上面有全局,科室再大,還能大過局黨委嗎?整體利益永遠大于局部利益。決不允許干啥啥重要、分管啥啥重要的觀念和現(xiàn)象存在,特別要指出的是,決不允許挾警種以自重,挾科室以令全局。第三點,作為公安民警特別是一些領導干部,要不斷提高自身修養(yǎng),這是保持黨員先進性的保證。大家常提一句話,叫修齊治平,也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得直接一點兒,修養(yǎng)就是修身,修身就要做到心正。什么叫心正呢?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心懷坦蕩就是心正。不要生怕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有能力的人成長起來,不要嫉妒自己的同鄉(xiāng)朋友成為億萬富翁,不要自視清高恃才傲物,更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人,認為人人都是罪犯。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中心內(nèi)容是和諧。第四點,一個人要懂得感恩,這是做人的最低要求。一個人的成長,除了父母的呵護,學校的教育,最重要的就是組織的培養(yǎng)??h委珍惜每個干部成長進步的機會,但是提拔了當官了,要馬上考慮奉獻社會回報組織,我把你提起來,是讓你跟縣委作對的嗎?不懂感恩的人,配得上這一撇一捺嗎……”
最后,他提了幾點希望,順便表揚了周震,把他喻為公安局年輕人中的優(yōu)秀代表。又簡單介紹了我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從經(jīng)濟總量到居民收入再到GDP表現(xiàn),幾組數(shù)據(jù)信口拈來。由此,對公安局提出了支持民營經(jīng)濟發(fā)展的具體要求。他點到了國慶地產(chǎn),說這是我們縣民營經(jīng)濟的龍頭,袁國慶是民營企業(yè)家的典范,我們要從政策上支持,政治上呵護。
會議結束,喬楚一行在賀局長斯政委的陪同下視察了指揮中心、政治處、治安科,從刑警隊門前經(jīng)過時,喬楚視而不見,昂首而過。
四
接下來,全局各科室所隊討論學習貫徹喬楚書記講話精神,足足貫了一個多月,才陸續(xù)恢復工作常態(tài)。唯一沒有恢復常態(tài)的是我,還有王富。
從那次大會以后,全局各部門好像都和刑警隊斷絕了往來,有事電話聯(lián)系,必須來人接洽的,也是各部門職級低到跑腿的那個人。至于我,各部門主官再也不來我的辦公室,除了王富。其他三個副局長平時都把門關起來,真心怕我無故擅入。偶爾跟我寒暄幾句,必須是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局里開黨委會、局長辦公會,沒人挨著我坐,如果斯政委在場,我說的任何話都沒人接下文,甚至沒人跟我有眼神上的交流。
我想起了張財局長的話:“你會被淹沒的”。讓我沒想到的是,淹沒我的這個旋渦來自于一個縣委書記的親自攪動,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一個縣委書記居然能赤膊上陣圍剿一個科級干部。
官場欺凌自古有,但是別太過分。我是共產(chǎn)黨員,但這個黨不是復興縣委能代表的,上面還有市委還有省委還有中央。我是人民警察,我不是你的衙役,更不是你喬楚的家丁,別以組織的名義把公安機關裹挾到你的個人圈子里。我不是不懂感恩,我一直感謝縣委的培養(yǎng)和提拔,但這不能和你個人混為一談。一個刑警,為了復興縣這塊熱土,夙夜在公將士用命出生入死,把腦袋掖在褲帶上和刑事犯罪分子拼殺,如果這不是忠于組織回報組織感恩組織,怎么做才是呢?那就只有和你同流合污了?
讓蒼天知道,我不認輸。
我決定直接找檢察長鄭曉娟,我要代表公安局對西門一號案件提出復議,同時下定了向市檢察院提出復核的決心。鄭曉娟是去年扶的正,做副檢察長的時候分管批捕,和我很熟。她從排末位的副檢直搗黃龍升任一把手,沒有喬楚的賞識是不可能的。況且人美是非多,她又是離異單身,成了復興縣是是非非的代言人。好在鄭檢業(yè)務精通,工作上的口碑一直不錯。也應了她常說的那句話,走自己的路,讓事業(yè)起飛,讓是非人傷悲。
我到賀局長辦公室匯報了自己的想法。賀局長說:“衛(wèi)國,我現(xiàn)在說我的處境和你一模一樣你可能不信,我們兩個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到縣里參加會議,境遇和你一樣尷尬。這是看臉的時代,大家都看一把手的臉……你提出復議可以,但是找不到高潔,復議進行得了嗎?結果呢?你又把檢察院得罪了,或者說把檢察院徹底推到了喬楚袁國慶一邊。不用爭一時短長,案子卷宗在那兒擺著,白紙黑字在卷宗里寫著,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有賬不怕重算。你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后面還有一句話:子姑待之?!?/p>
“賀局,我記住了?!?/p>
賀局送我到辦公室門口:“你知道嗎?他們目前要對付的還不是你,是我。公安局到現(xiàn)在還沒成為喬楚的嫡系,他把賬記在了我頭上,他要先把我扒拉到一邊,不這樣斯馬超怎么上位?估計月底組織部就來考核斯政委了。”
我停住腳步:“那你怎么辦?你還有好幾年呢,往哪兒安排?”
賀局苦笑:“我就無所謂了,一頭卸了磨的驢,還挑什么草料槽子?縣委組織部已經(jīng)跟我談了。衛(wèi)國,以后的日子你會更難,但不論怎么難,你都要挺住?!?/p>
我把門拉開,低聲說了一句:“子姑待之?!?/p>
周末,我跟瑞敏說我去市中心醫(yī)院看老媽,瑞敏也想去,我讓她在家給警龍做飯??斓结t(yī)院的時候,我給妹妹打了個電話。位佳說哥你直接回家吧,老媽這幾天還行,昨天我們把她接回來了,周一再去醫(yī)院。
我直接奔犬舍刑警住宅樓。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夾著一根水火棍,正從操場往住宅樓里走。我喊了一聲爸,沒反應。再喊一聲發(fā)財,老爸轉身,把棍立在地上用一只手拄著,知道的是在等我,不知道的放眼望去,簡直一個武林高手凝眉回首,鶴發(fā)童顏威風凜凜。
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最喜歡的節(jié)目就是中央10套的《健康之路》。我進廚房弄午飯,鍋里有媽媽早上蒸的饅頭。這年頭,能吃兩個自己家做的饅頭,簡直是奢侈。市場上賣的那不是饅頭,是發(fā)酵粉膨起來的面團子。我炒了一個干豆腐,一個紅蘑土豆片,我其實就會這兩個菜,爸媽看我下廚房,就知道一會兒吃啥。我把帶來的豬蹄醬牛肉擺進盤里,喊爸媽開飯。
陪老爸喝了二兩,我就把復興縣的事兒學給他聽。我一貫主張把最陽光的一面給父母,給老婆孩子,郁悶的事兒都一個人扛。現(xiàn)在不行了,生死攸關的時刻,我急需老同志的指點。
老爸說喬楚制造的白色恐怖你不要怕,那是心理戰(zhàn)。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是他心虛的表現(xiàn)。關鍵是賀局長還有四年到站,他們?nèi)绻奄R景益踢出去,斯馬超上位,那你們刑警隊的處境會更難。接著老爸跟老媽商量,我明天回縣里看看孫子,你自己能堅持嗎?老媽說能,跟你一輩子了,啥都堅持住了,回一趟縣里還有啥難的?
老媽這輩子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善解人意。她知道我爸回去有事,而且還事關她兒子,如果需要她也回去,她扶著電線桿子也能走到復興縣。
老爸在集安園住了一周,都見到誰了,我沒問。反正他在這里想見誰都易如反掌,張財賀景益董德福張姐,都住這兒。
月底,市委組織部的人果真來了,目標明確,考核斯馬超。當天參加測評的中層以上領導干部包括部分民警一共九十八人,斯馬超得二十二票。得票多少是組織部的核心機密,我們怎么知道的呢?張麗華的一個朋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是她幫著打探出來的。
當天晚上,市委組織部長、市公安局長、縣委組織部長都接到了一條短信,內(nèi)容是斯馬超的得票情況。第二天,市局紀檢到縣局調查是誰發(fā)的短信,可什么也查不出來,只好不了了之。
市委組織部沒了下文,賀局轉危為安,斯馬超的臉色則一直鐵青著。我感覺喬楚不會善罷甘休,只是不確定實錘落在哪兒,什么時候落下來。
2007年初,周震被任命為縣局黨委副書記兼副局長,排名從我們四個副局長的末位躍到首位,僅排在斯政委之后。我在黨委會上提出調整一下分工,想把刑警讓出去,自己分管一些邊緣科室。這不是作秀,我確實想清靜清靜??芍苷瘃R上表態(tài),自己絕沒有覬覦其他業(yè)務部門的企圖,對我極力挽留。賀局長就坡下驢,說分工暫時不動。
會后,周震尾隨著到我辦公室?!皣缒闱f別有什么想法,別說我還是副局長,就是哪天天上掉餡餅,把我整成局長了,我也是你的小弟。喬書記可能對你有成見,但我對天發(fā)誓,我在喬書記面前從來沒說過哥一個不字。哥你設身處地想想,就我的身份,猴年馬月見到一次書記,恭維的時間還不夠用呢,哪有時間壞別人?何況你還不是‘別人,你是我哥?!?/p>
我覺得周震說的不無道理。
周震還說:“國哥,分工不是農(nóng)民分地,必須得和個人能力威信相匹配,這才是對工作負責。咱們局的刑警,除了你誰能管得了?哥你踏踏實實地管吧。”
五
袁國慶進軍復興市的進展出奇順利,市國土局搬遷新樓,原辦公樓賣給了國慶地產(chǎn),改頭換面之后,成了國慶地產(chǎn)在市里的大本營。這個縣里的龍頭市里的新貴,就這樣不倫不類地屹立在一排政府建筑之中,它的西面是國稅局、地稅局、工商局、物價局,東面是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規(guī)劃局、房產(chǎn)管理局、煤礦管理局、工商銀行、建設銀行、住房公積金管理辦公室。除了公檢法,全市職能部門中體格結實點兒的都集中在這里了。
因為林副市長的力挺,國慶地產(chǎn)營盤還沒扎穩(wěn),就獲得了一塊其他房地產(chǎn)企業(yè)都翹首以盼卻最終無緣的蛋糕——城南棚戶區(qū)改造。
復興市和復興縣一樣,城南遍布煤礦。幾十年挑肥揀瘦的開采,造就了幾十平方公里的礦區(qū)?,F(xiàn)在資源逐漸枯竭,國礦陸續(xù)降格為私人承包的個人小礦,采煤工人則都是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簡稱農(nóng)民工。這些人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采煤工人,但挖起煤來,效率比國礦的工人高出不知多少倍。
原先的正式礦工呢?他們都老了。這些過去下井是黑子,升井就是土豪,天天吃豬頭肉喝燒酒的人,命短的不是五條病就是七條?。ㄟ@個比喻是復興縣獨創(chuàng),五條指心臟病七條指腦出血),被閻王爺早早喊走了;命大的熬到退休年齡、領上退休金,蝸居在城南的平房里。這些平房過去都是各個國有煤礦的家屬房,現(xiàn)在統(tǒng)稱為棚戶區(qū)。國家計劃對棚戶區(qū)進行改造,明年先在資源枯竭城市搞試點工程,復興市被選中。
市政府把所有棚戶區(qū)改造項目打包給了國慶地產(chǎn),房地產(chǎn)業(yè)內(nèi)一片嘩然,但也只是嘩然而已,沒人敢嘩變。一個是政府已經(jīng)決定了,不會輕易改變,再一個國慶地產(chǎn)雖然一直在復興縣發(fā)展,但其實力遠非他們可比。還有,他們都知道袁國慶黑白通吃,特別是黑道,一個持精神病鑒定書上崗的保衛(wèi)部長,手下有一個訓練有素的“鎬把營”,神仙都得敬而遠之。
屁股還沒坐穩(wěn),一塊誘人的蛋糕收入囊中。但袁國慶看上的豈止是一塊蛋糕,他是來吃大餐的。一個棚戶區(qū),呵呵……袁國慶認為,所謂棚戶區(qū)改造,不過是建造另一個新的棚戶區(qū)而已,用不了二十年,國家還得出錢改造。這種粗活兒,他隨便指定一個分公司就做了。他是精品住宅的出品人,他要經(jīng)略全市的高端房地產(chǎn)業(yè)。這份心思可能只有喬楚能看明白,林春堂都未必。
林市長關照有關部門,一個縣里的企業(yè)家要來市里發(fā)展,大家不僅要全方位支持,還要做好服務。袁國慶在規(guī)劃局國土局轉了幾天,有幾塊地可以上手,但最心儀的一塊已經(jīng)名花有主。國土局規(guī)劃局對這塊地的專業(yè)標注是11號。11號地塊以前的所有者是市商業(yè)局下轄的蔬菜公司、水產(chǎn)公司和糖酒公司。這幾個公司雖然一文不值,但他們占據(jù)的土地卻是復興市最金貴的,不僅是市中心,而且是商業(yè)中心。
現(xiàn)在這塊地的主人是王宏偉,他是攜建設銀行多種經(jīng)營公司總經(jīng)理的身份投入到房地產(chǎn)業(yè)的(其實當時還沒有房地產(chǎn)這個詞兒),市里幾個好一點兒的小區(qū)都出自他手,若論蓋房子的資歷,他比袁國慶還早幾年。在房地產(chǎn)大潮到來之前,王宏偉就已經(jīng)賺得盆滿缽溢。
王宏偉眼界高,賺著賺著就瞧不起復興市了,頂著國家調控房地產(chǎn)的彌漫硝煙,甚至對剛剛下發(fā)的“國六條”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戰(zhàn)略重心轉移到大連的一個島嶼,建了一大批海景房。房子還沒封頂,他又揮師丹東,在鴨綠江邊上買了一塊地籌建江景房。他特別看好丹東這塊地的前景,說如果趕上朝鮮改變政策對外開放,這點兒房子還不夠朝鮮人買的??墒屡c愿違,朝鮮人不僅沒來買房,后來連經(jīng)常過來買菜的都沒了,海景房更是直接爛尾。國家的調控政策一波緊似一波,王宏偉大舉收縮,最后撤回復興市,誰也找不到他了。確切說,是債主找不到他了。
當然,袁國慶能找到他,開門見山,要買11號地塊。王宏偉要價兩億五,袁國慶拂袖而去。2004年王宏偉拿下11號地塊,總價含稅也不超過一千萬,如今竟然翻了二十五倍,袁國慶當然不干。不過王宏偉也有苦衷,他虎落平陽,11號地塊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指著它還債,指著它過河,指著它東山再起呢。如果換個買主,可能會討價還價,王宏偉命苦,看上11號的偏偏是袁國慶。
2008年,全國人民都在辦一個大事兒——奧運會。袁國慶也辦成了一個大事兒,新年上班第二天, 11號地塊就過戶到國慶地產(chǎn)名下。多少錢成交的呢?貴了袁國慶肯定不要,賣賤了等于拔了王宏偉的命根子??蛇@盛世乾坤大挪移是怎么實現(xiàn)的呢?如果沒有那起霧里看花的案子,我們誰也無緣這見證奇跡的時刻。
2月14日,春節(jié)假期剛過,人們的嘴唇還天天油乎乎的,沒出十五都是年嘛。周震打電話,先給我拜年,然后讓我到賀局辦公室。
賀局長說市局太谷分局在偵辦一起涉黑案件,因為背景復雜,市局指示異地用警,讓復興縣局接手承辦。賀局和斯政委商量,決定由治安和刑警牽頭組建專案組,工作以刑警隊為主,治安科配合。
正月初十,周震帶著我和王富去市局接頭。周震是副書記兼副局長,排名在我前面,自然是這個專案組的負責人。我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王富是刑警隊長,我們倆率領的刑警隊,自然就是這個專案組的主力軍。工作開展起來以后,刑警隊民警私下里管周震叫監(jiān)軍,我立刻疾言厲色地秒殺了這個極其刻薄的玩笑。
太古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李小義是我警校同學,比我高一屆,他給我們介紹了案情。
案子的起因是一封舉報信。去年上半年,建設銀行多種經(jīng)營公司原總經(jīng)理王宏偉,被一個家住太古區(qū)綽號叫“瘸狼”的社會痞子用恐嚇毆打的手段,強行買走一塊商業(yè)用地,價格是五千五百萬元,而這塊地目前的估價至少在一億五千萬以上。因為“瘸狼”遲遲沒能到案,市局領導才決定異地調警。其實還真不是公安局里跑風漏氣,只是運氣不好。
王宏偉被“瘸狼”非法拘禁了半個月,折磨他的手段五花八門,堪稱教科書。王宏偉說,關他的地方是發(fā)電廠的星光酒店,剛把他綁架來的時候,打耳光踢屁股是家常便飯,后來換了一個頭目,手段也跟著升級換代。幾個綁架他的家伙輪著休息,但不讓王宏偉睡覺。王宏偉痔瘡犯了,他們不管買藥不說,接下來的每頓飯都是麻辣豆腐、尖椒炒肉。幾個家伙換下來的褲頭和襪子,也都逼著王宏偉洗。
“瘸狼”不僅不瘸,而且步伐矯健。綁王宏偉的目的是什么呢?起初“瘸狼”不說,讓王宏偉自己反省。王宏偉想不出來,幾個馬仔就各種手段招呼。第十天,“瘸狼”來了,這次他開門見山,讓王宏偉賣地,他有個朋友肯出三千萬買他的11號地塊。王宏偉說11號地塊沒有兩個億誰也拿不走。“瘸狼”勃然大怒,扭臉瞪著幾個馬仔:“你們是怎么干活的?我他媽的養(yǎng)著一群廢物!”說完走了。
晚上沒給飯吃,幾個家伙像揉面一樣把王宏偉折騰了一個通宵,就差辣椒水老虎凳了。服務員幾次敲門,馬仔就端著筆記本電腦出去,說是電視劇的聲音。
翌日下午,“瘸狼”又來了。王宏偉松了口,說那塊地可以賣,但他指著11號還債呢,價錢能不能再漲點兒?!叭忱恰背鋈ゴ蛄藗€電話,回來說四千萬。王宏偉嫌少:“我兩個億的東西,你四千萬買走,不用你們弄死我,我自己直接心疼死算了?!?/p>
“瘸狼”沒說話,轉身走了。晚上自然又是一通修理,轉天“瘸狼”又來了,談判繼續(xù)。
這次,“瘸狼”先漲了價,說五千五百萬,再多一分也沒有了,勸王宏偉不要錯失良機。王宏偉訴苦:“那我那些債務怎么辦呢?我的那些債主,哪個都不是善茬兒。之所以還沒砍了我,就因為我還有塊地,欠的債可以從那塊地上著落。如果知道我把地賣了,不用半天時間就會生吞活剝了我。”
“瘸狼”說:“只要你同意賣地,你的那些債主我給你出面擋駕,在復興市還沒誰敢駁我的面子。”
王宏偉覺得這個價錢是對方最后的底線了,吃了那么多苦頭,他不敢再討價還價。再者,五千五百萬雖然少點兒,只要債主不追債,這些錢全落自己兜里,也能勉強接受,就是不知道“瘸狼”有沒有這么大的道行?!叭忱恰笨闯隽怂男乃迹屚鹾陚フf個厲害的債主,他馬上給對方打電話。王宏偉說:“你就給張建明打吧,我欠他八百四十萬工程款。”
“瘸狼”根據(jù)王宏偉提供的號碼打過去,直接報號:“我是‘瘸狼,王宏偉欠你的工程款暫時給不上,你不要再追了。”
電話開著免提,王宏偉聽得清清楚楚。張建明說暫時給不上,什么時候能給上呢?“瘸狼”說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給。對方半晌無語。“瘸狼”冷冷說:“怎么的?我說話不好使嗎?”
張建明說:“徐哥,我也欠著別人啊,建筑材料,還有民工的工資……”
“瘸狼”打斷他的話:“我不聽這些,你就說給不給面子吧?!?/p>
對方趕緊說:“給,我哪敢不給徐爺面子……”
王宏偉服氣了。當初張建明追債的時候如狼似虎,居然也有他害怕的人。也是這時候,王宏偉才知道“瘸狼”姓徐。
簽了賣地合同,“瘸狼”也守信用,過戶的時候五千五百萬一分沒少打過來了。只是最后一刻王宏偉才知道, 11號地塊是袁國慶買走了。
六
看過案卷,我意識到問題復雜了,我們可能攤上事了。不僅是我,全體專案組成員都面面相覷。袁國慶怎么攪到這里來了?
現(xiàn)在我們必須面對的有這樣幾個問題:第一,袁國慶和“瘸狼”是什么關系?如果是他雇傭的“瘸狼”,那么袁國慶就是共犯。第二,是什么因素促使市局下決心異地調警,如果袁國慶真是共犯,那就不應該讓復興縣公安局偵辦此案。第三,誰報的案?為什么報這么晚?第四,“瘸狼”可能是涉黑團伙的頭目,可能已經(jīng)做大,誰是他的幕后保護傘?第五,李小義是全市分管刑偵工作比較長的分局領導,自己本身也是老刑警,怎么把案子辦成這個樣子,讓“瘸狼”一伙盡數(shù)逃遁?
這些都是我腦子里的疑問,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我和王富簡單商量一下,此案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抓人,這也是太古分局留給我們的唯一工作,其余諸如現(xiàn)場勘查取證被害人詢問,他們都做完了。六個涉案馬仔,加上“瘸狼”一共七個,我們決定先拿“瘸狼”和他小舅子開刀,擒賊先擒王。
我把專案組的安排跟周震做了匯報,周震在電話里說,國哥你盡管安排,我只是掛個名,你受累。我苦笑,不怕受累,就怕心累。
“瘸狼”的小舅子先落網(wǎng)了,他竟然藏在復興縣。問他為什么,他說聽說復興縣來了大批警察抓我們,縣里肯定警力空虛,相對安全一些。這可真是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流氓懂《三國》。
小舅子的落網(wǎng),給了我們極大鼓舞。我們堅信小舅子知道他姐夫“瘸狼”的藏身地,即使不知道確切地點,也會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關系人。一查,果然,小舅子的姐夫跟星光賓館的一個大堂經(jīng)理關系曖昧。這個大堂經(jīng)理叫景淑輝,在她下班的路上,偵查員把她傳喚到專案組駐地。
景淑輝很快交代,“瘸狼”就藏在星光賓館三樓的一個客房里。他全身不帶電——不帶電話不上網(wǎng)不摸各種卡,開房間的身份證是景淑輝借她同學的。難怪太古分局找不到他。
“瘸狼”叫徐鳳全,還有一個文雅點兒的綽號叫徐老道,盡管他對道教一無所知。至于“瘸狼”,小舅子的解釋是,狼以狡詐著稱,但狼狡詐的最高境界,是會裝瘸。
徐鳳全承認綁架了王宏偉,但有些情節(jié)還是躲躲閃閃,特別是他和袁國慶的關系。他說是一個朋友從中撮合,見了幾次面,感覺袁國慶重感情講義氣,加上袁和市里縣里高層的人際關系,老道動了投靠袁氏陣營的念頭。投靠得有投名狀,袁國慶有意無意提到了王宏偉手里的11號地塊,徐鳳全決定鋌而走險,干成這一票。他說他向袁國慶表示了兩次,但袁國慶始終未置可否。
袁國慶在接受詢問時的說法是:“我是通過一個朋友認識的徐鳳全。聽說我要買王宏偉的11號地塊,他就自告奮勇,說認識王宏偉,能把價格談下來。我以為他吹牛,社會人說話,沒邊沒沿兒。過了幾個月,他給我打電話,說王宏偉同意了,要價六千萬。我隨口還了個價,五千五百萬,沒想到竟然成了。合同是我們公司公關部去簽的,直到最后看到王宏偉的簽字,我才相信是真的?!?/p>
單看兩個人的陳述,基本吻合。但一件事情我們不能簡單地看經(jīng)過,還要看是不是符合情理,符合邏輯。沒有袁國慶的指令,“瘸狼”怎么可能擅自行動?他不是剛出道的小混混兒,即便立功心切,也不能不考慮這樣一個后果,萬一王宏偉妥協(xié)了,可袁國慶說我不要了,那怎么辦?這不是一雙鞋一件衣服,這是一塊地,真金白銀,半個多億啊。誰來接這個盤,話又說回來,誰敢接?再者,綁架罪起刑不會低于十五年,“瘸狼”冒這么大風險,僅僅是為了結交袁國慶?怎么想都不可思議。
我決定先放下徐鳳全,晾兩天再審,集中力量徹查徐鳳全的公司和關聯(lián)人。徐鳳全的公司全稱太古信息會社,聽著像日本名,地址在太古區(qū)一個住宅小區(qū)的門市房里。公司辦公面積大約三百平米,掛著總裁牌牌的是徐鳳全的辦公室,里面的家具都是灰頭土臉,顯然平時少有人來。
景淑輝的家是這次搜查的另一個重點?!叭忱恰痹谏狸P頭隱藏在景淑輝的賓館,可見對她的信任。本指望能在她的住處有所斬獲,結果卻令我們大失所望。王富提出搜查景淑輝的母親家,重點是存折和銀行卡。為了工作方便,我們請了兩名銀行工作人員一起到場,對可能起獲的票證進行甄別。
一張以景淑輝母親的名字開戶的民生銀行卡上有一千萬余額,老太太說自己肯定沒有這么多錢,也不是她開的戶,是女兒辦的。銀行卡擺在景淑輝面前,她只得承認,是徐鳳全讓她以母親的名字開的,錢是誰打來的不知道,徐鳳全只是囑咐她把錢保存好。
徐鳳全則說,這是袁國慶給他的辛苦費。袁國慶被傳喚,他很痛快地來到專案組,先到我的房間,快步過來和我握手,問我老爸老媽的身體情況。當時屋里沒有其他人,如果有,估計還得麻煩他背出那段臺詞:“我和衛(wèi)國是一個村的,屯里論著他要叫我叔,但我倆處得和哥們兒一樣。”
我喊了一聲王富,王富把袁國慶領到另一個房間做筆錄。袁國慶說那筆錢是買地款,徐鳳全始終賴著不退。既然是買地款,為什么不和那五千五百萬一起打過去?為什么打給了一個個人賬戶?袁國慶不能自圓其說,都推給了公關部和財會部,說自己沒具體過問下邊是怎么辦的。
“瘸狼”到案,其他幾個馬仔陸續(xù)被抓獲,案子看似辦得挺順利,其實都是表象。徐鳳全堅決否認袁國慶雇傭或邀約他實施此案,暫時無法坐實袁國慶跟本案的實際關聯(lián),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我們沒敢貿(mào)然采取進一步措施。徐鳳全收到的一千萬,只能算作袁國慶事后給徐鳳全的感謝金,以不法行為獲得的感謝金,當然算非法所得,依法收繳,上繳國庫。
專案組打道回府,案子也按既定程序過了檢察院這一關,估計不久就要開庭審理。4月1號,縣局收到了一份帶著陳東風副書記和喬楚書記批示的群眾來信,“群眾”的真正身份也沒有隱瞞,就是國慶地產(chǎn)。來信說,復興縣公安局偵破了徐鳳全案件,為民除害大快人心,國慶地產(chǎn)干部群眾歡欣鼓舞。徐鳳全為害一方,國慶地產(chǎn)也是受害者,在這次綁架王宏偉的案件中,徐鳳全敲詐了國慶地產(chǎn)一千萬元,現(xiàn)在案件告破,罪犯繩之以法,請求公安機關盡快返還職工的血汗錢。
來信中特意提到國慶地產(chǎn)的“干部群眾”,這可不是我們寫材料湊字數(shù)的八股,這是袁國慶擺出來給我們看的。國慶地產(chǎn)雖然是民營企業(yè),但效益好,職工待遇優(yōu)厚,縣里一些頭面人物的孩子如果考不上公務員或者事業(yè)編,首選就是國慶地產(chǎn)。而那些退下來的過去手握重權的科局長,只要本人愿意,袁國慶悉數(shù)把他們請到集團,做各部門的顧問。國慶地產(chǎn)給人的印象好像是機構臃腫人滿為患十羊九牧,其實這些老人和后生是復興縣人際關系的軟聯(lián)結。收留退休官員的舉措,另外還有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作用,幾屆縣主要領導都非常認可袁國慶的做法,認為他吃水不忘挖井人。不過,袁國慶對挖井人也是有選擇的,不是一律不問出處,據(jù)我所知有兩個人沒去:一個是王富的岳父,縣統(tǒng)計局前任局長,袁國慶是心里有數(shù)的人,他沒給國慶地產(chǎn)挖過井;另一個是張財,鐵定也不是挖井人,而且有可能成為他的掘墓人——張財雖老,他身后的小張財們可都虎視眈眈。
陳東風在來信上的批示是:轉縣公安局。喬楚的批示是:景益、馬超、周震據(jù)實依法酌辦。賀局的批示是:轉周震閱處。斯政委的批示是:周震、衛(wèi)國閱處。周震沒批示,直接送到刑警隊。
真相大白。袁國慶先是利用“瘸狼”收拾了王宏偉,然后匿名報案,利用太古分局剿滅“瘸狼”,最后異地用警,由復興縣接管案件,周震掛帥,既確保袁國慶的安全,還要奪回賞金。我和王富第二次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前面好像吸過一次。王富問我怎么辦?我說以不辦應萬變。周震想金蟬脫殼,業(yè)務上拿我們當尖刀排,政治上拿我們當弱智。我告訴王富,等著他批示,或者他召集會議研究,看他等得起等不起。
一周沒動靜,王富說這就是傳說中的“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嗎?呵呵,王富沒穿越,是寫書的穿越了。
周震終于挺不住了,把我和王富叫到辦公室,商量落實縣領導批示精神。王富直截了當告訴周震,退還這筆錢于法無據(jù)。案卷里反映不出是徐鳳全勒索了袁國慶,恰恰相反,徐的供述恰好說明這是袁國慶給的感謝費。包括袁國慶自己在陳述中都沒說徐鳳全勒索他,只說這筆錢是買地款,但又不能解釋買地款為什么不打給王宏偉,卻打給了徐鳳全。負責劃款的國慶地產(chǎn)財會部也沒標注這筆錢是買地款。所以,我們只能采信徐鳳全的供述。
周震眼里寫滿無助,說那怎么辦呢?我和王富及時建議,給縣委寫一份報告,實話實說,相信縣委也不會同意我們做違法的事。
下午,周震給我打電話,說兩位主要領導同意我們的想法,由刑警隊起草報告,報賀局長簽發(fā)。報告呈上去了,我們等著批復,但一直沒有消息。
一個多月的工夫,“群眾來信”又來了。陳東風和喬楚的批示又轉到縣局,又是景益、馬超依法酌辦。讓我慶幸的是,賀局去市委黨校學習兩個月,剛走三天,這塊燙手的紅鐵塊義不容辭地落到了斯政委手里。斯政委這次沒把文件批下來,而是把我和周震王富叫到他辦公室,給我們傳閱了第二封“群眾來信”和縣領導的第二次批示。
斯政委說:“幾位看到了吧,退了吧,不退袁國慶不會善罷甘休啊?!?/p>
沒人吱聲。周震不發(fā)言,別指著我們兩個趟雷,按排序也得你先說。周震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我裝作沒看見。斯馬超開始點將:“周震先說?!?/p>
周震紅頭漲臉:“我還沒考慮好,張局先說吧?!?/p>
周震的口才在全局是有名的,可見今天面對的問題太棘手。一面是位極人臣的喬楚和富甲一方的袁國慶,一面是無論如何不敢觸碰的黨紀國法?,F(xiàn)在他終于知道,不負如來不負卿,只是倉央嘉措順口一說。
既然周震決意不說,再冷下去不好,我說:“那我談談我個人的意見。這段時間我查閱了相關法律規(guī)定,這筆錢能不能退回國慶地產(chǎn),我們偵查機關包括檢察院都說了不算,最后的決定權在法院。為什么呢?這一千萬元幾次出現(xiàn)在筆錄中,承辦法官不是瞎子,他們會追這筆錢的去向,如果他們要求贓物物證隨卷走,到時候我們拿什么頂這一千萬?”
斯政委和周震連說對對對。但斯政委沒有讓我們再寫報告,他可能要口頭跟喬楚匯報。我估計斯馬超匯報的結果就是一頓臭罵。到了法院,這筆錢想返還就更難了,因為從公檢法走了一圈,明眼人一看就懂。哪怕你權傾朝野,做違法的事兒也忌憚眾目睽睽。
我和王富在等待第三次攻擊。果然來了。
斯政委沒再召集我們開會,而是通過周震傳來口諭,專案組寫一個返還袁國慶涉案款一千萬元的報告,由他簽字,將來出問題他負責。王富問我怎么辦,我說你召開刑警隊班子成員會議,我參加,大家討論一下,形成一個意見存檔備查。
王富領會了我的意圖,把這個會議擴大成班子成員外加專案組全體成員,和刑警隊全體大會沒什么區(qū)別。大會結束,以會議紀要的形式報送,內(nèi)容還是于法無據(jù),不予返還。
斯政委拿著會議紀要來興師問罪:“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要的是報告,不是會議紀要,玩什么文字游戲!我讓你們拿返還的意見,你們還是于法無據(jù),這么喜歡研究法律,你干脆去法制科吧!一個領導干部,不為局黨委分憂,不考慮整體利益,這點兒擔當都沒有,還空談什么黨委一班人的團結一致,還空談什么責任感使命感時代感!”
斯政委說得這么鏗鏘有力,我都差點兒承認自己錯了。我說:“不是我們玩文字游戲,文字不是刑警的強項,這是我們研究怎么起草報告的時候,臨時想起來的一個文件類型,也不知道適不適合刑警隊這么小的單位。之所以要寫成會議紀要,是想通過會議紀要這種形式,真實表達辦案人的意見,給局黨委和主要領導當參謀。領導覺得用得不妥,我們引以為戒。如果必須讓我們寫一個報告,我們也只能寫《關于不予返還國慶地產(chǎn)涉案款項的報告》,你讓我們辦案單位拿意見,這就是我們辦案單位的意見。如果你在不予返還的報告上批示‘請刑警隊馬上返還,我們也會考慮執(zhí)行?!?/p>
“好吧?!彼拐驼f了這兩個字,轉身走了。
我長出一口惡氣:你倒是有擔當啊?
不到兩個小時,我收到了袁國慶的短信:張衛(wèi)國,小心斷子絕孫!
一
2008年,全國備奧倒計時。我們家除了踴躍參加備奧,還有張警龍的備考。好在瑞敏是警龍學校的老師,警龍的情況盡收眼底。警龍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保持平穩(wěn),考試那幾天,我們倒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如臨大敵,緊張到腿軟的程度。警龍的政審體檢都順利通過,現(xiàn)在就等著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我收到袁國慶的恐嚇短信,并沒有做出諸如報警啊跟領導匯報啊之類的應急反應,我知道恐嚇的立案標準,也知道袁國慶不一定敢鋌而走險。話說回來,哪怕他劍走偏鋒孤注一擲,我也只有拼死一搏。我死了是烈士,他死了是糞土。
瑞敏看了這條短信,馬上要去找賀局長。我說不用,不會有事的。只是讓你心中有個數(shù),萬一我出了事,你要記著把它提供給辦案的刑警。警龍看到這條短信,反應和他媽截然相反,說爸爸你是真正的刑警,我相信你會戰(zhàn)勝他們。
我嘴里說別拍馬屁,心里還是很受用的。這才是我的兒子。袁國慶想讓我斷子絕孫,呵呵,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袁國棟的女兒袁可欣今年也參加高考,我問瑞敏,袁國棟的女兒考得怎么樣。瑞敏說他們家給找人了,搞到一個大學內(nèi)招的指標,分數(shù)低一點兒也能錄取。沒想到那孩子聽說入學已經(jīng)搞定,只參加了語文一科的考試,然后就沒了蹤影。學校說哪怕不夠投檔線都行,只有一科成績沒辦法錄取。郎桂琴到學校大鬧一場,又找校領導想讓女兒來復讀,學校沒同意。
我嘿嘿笑了兩聲,馬上意識到笑得有點兒不厚道,趕緊打住——警龍在身邊,我不能讓孩子看到他爸爸竟然這么小家子氣。
眼看警龍就要開學了。因為復興縣連發(fā)兩起金柜被盜案,我和瑞敏一起送警龍去北京的計劃泡湯。這正合警龍的心意,還說既然爸爸去不了,干脆媽媽也別去了。
瑞敏收拾兒子的書房,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一張涂鴉,畫的是一個俠客,戴著斗笠,背插三尺青鋒劍。這樣的東西初高中學生都會畫,把書本上一本正經(jīng)的插圖搞得讓人啼笑皆非,后來據(jù)說杜甫都害怕他們了。警龍偶爾也畫著玩,但今天的涂鴉下面多了一行字:“我想仗劍走天涯,誰為我拖住爹和媽”。
瑞敏傷心地哭了。我說警龍這才是干大事的性格,成大器者,無非果敢和細膩。到了離開我們的時候了,他用的是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
當老師的女人都好哄,她們總跟孩子們在一起,經(jīng)年累月斗爭經(jīng)驗難免退化。瑞敏馬上表示,警龍既然有這個想法,我也不用去了。一個男孩子,還會武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警龍自己訂的火車票。我們到車站送他,爺爺約好在火車站等我們,奶奶身體不好,就不來了。9點40分開始檢票,爺爺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火車票,跟著警龍過了檢票口。我和瑞敏呆呆地看著爺孫倆,怎么回事?警龍擺擺手:“你倆快回去吧,我?guī)е鵂敔敼涔浔本?。返程我告訴你們,到時候你們來車站接他?!?/p>
不是說誰的孩子誰稀罕,警龍真的比一般孩子懂事。我給位佳打電話,位佳說昨天晚上就把老媽接他們家去了。
老爸只在北京逗留三天就回來了。接他回家的路上,我說我記得你去過北京啊。老爸說去了多少次了,但沒去過公安大學,警龍說幫我了卻這個心愿。公安大學過去叫中央政法干部學校,那是每個警察都想去的地方,我年輕的時候,還夢到過去那兒培訓呢。這回真去了,就睡在警龍的宿舍,我們爺孫倆擠一張床,卻夢不到了??赡苁抢狭?,夢都做不成了……
呵呵,這爺孫倆,孫子乳臭未干卻老成得像知天命似的,爺爺老謀深算,現(xiàn)在竟變得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時光荏苒,一晃兒到了2010年。歷盡劫波的包文勝終于在縣城南重新打出一片天地。雖然煤炭價格起起伏伏,架不住包文勝的煤品質好儲量大,逐漸成了東北民營煤礦的龍頭老大。每年從10月份開始,拉煤的大貨車就浩浩蕩蕩地涌向城南。
包文勝滿血復活,還帶著“九斤半”范振寶。包文勝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九斤半”當年隨主出逃護駕有功,早已今非昔比,現(xiàn)在是“必勝煤業(yè)責任有限公司”的保衛(wèi)部長,手下管著近一百人的護礦隊,和涂勇站在了一個平臺上。但“九斤半”的收入是涂勇無法企及的。除了享受副總的工資待遇,還有銷售提成,還有年終獎,再加上保衛(wèi)部的超時補助,一年至少到手兩百萬。身價高了,體重當然也不能降,據(jù)說“九斤半”現(xiàn)在得有二百五十斤。
包文勝有時候說他像一頭該殺的肥豬,“九斤半”說殺豬不償命,你殺我看看。必勝煤業(yè)上下只有“九斤半”敢跟包文勝玩嘴炮。
世界上最奇怪的動物就是人類,應有盡有不是快樂,快樂是看到對手倒霉,包文勝就是這樣的人。還有一種人俗稱酸臉狗,平時溫良恭儉讓,你動一下他吃食兒的盆子試試,袁國慶就是這樣的人。
袁國慶接手包文勝的鐵礦以后,可能是沒有經(jīng)營礦山的經(jīng)驗,抑或是老天爺厚此薄彼,三座鐵礦成了燒錢的無底洞,直到現(xiàn)在也沒能大規(guī)模生產(chǎn)。轉眼間國家政策有變,大量的澳大利亞鐵礦粉涌進中國市場,復興縣的所有鐵礦都一蹶不振,袁國慶更是雪上加霜。鐵粉價格好的時候,他的鐵礦正在擴建,等鐵礦建好了,鐵粉價格又跌破成本。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讓包文勝大喜過望,比發(fā)現(xiàn)了一塊優(yōu)質煤田還高興。包文勝在春天大酒店大宴賓客,由頭是慶祝必勝煤業(yè)年產(chǎn)突破三十萬噸。
沒有不透風的墻,特別是復興縣的墻,不僅透風,簡直都是透亮的。據(jù)說袁國慶氣得把新買的手機摔得粉碎,而這個“據(jù)說”很快傳到包文勝的耳朵里,包文勝把慶?;顒佑盅悠诹藘商?。
這已經(jīng)是袁國慶容忍的極限了,但包文勝好了傷疤忘了疼,不但沒有見好就收,還把以前犯過的錯誤又犯了一遍。他不顧公司智囊包括楊穎的勸阻,執(zhí)意在西關村買了一塊地,而且這塊地還比較緊俏,升值空間非常大。西關村是袁國慶袁國標的大本營,他們怎么會百密一疏,把這么大一塊肥肉弄丟了?
大家可能忘了,袁國標的老婆也姓包,袁國標的老丈人就是包文勝的親叔叔。這塊地是包家的承包地,不光是包家的,還有“九斤半”的,“九斤半”的父母和家族兄弟的,七八家湊在一起,一共二百零四畝。
袁國標一開始想摁住,但老婆老丈人都認為機不可失。目前土地補償款是一畝地二十萬,種莊稼一年收入不足八百塊,這還得老天賞臉,算下來種二百多年才抵得住。更大的壓力來自范振寶,他幾次質問袁國標,有買的我們?yōu)槭裁床毁u?袁國標說縣建委規(guī)劃通不過。范振寶說我給規(guī)劃科打電話了,他們說這塊地村里和承包戶協(xié)商,目前還沒到縣規(guī)劃這個層面。而且這塊地早已劃入商業(yè)用地范疇,賣是早晚的事。西關村有一半的村民通過土地轉讓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現(xiàn)在買主上門,價格又誘人,村委會憑什么推三阻四?
迫于岳父特別是來自范氏宗族的壓力,二哥又忙于往市里轉移重心,袁國標開了一個班子會,決定了賣地事宜。手續(xù)履行了,補償金也發(fā)放了,袁國慶才聽說這個事兒。他把袁國標叫到果園,一頓痛罵是免不了的。他把袁國標帶到包文勝買的那塊地邊上,這個地塊距袁國慶的果園不足三百米,如果將來包文勝在這里蓋一棟超過六層的建筑物,果園的一切將盡收眼底一覽無遺。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更何況不止是安睡,還偷窺。這一年來,袁國慶備受兩把心火的煎烤,一是“瘸狼”案的一千萬遲遲退不回來,二是三座鐵礦已經(jīng)砸進去五千多萬,一分錢不見回籠。現(xiàn)在包文勝又來火中取栗,他悔不該當初沒聽涂勇的話,直接做了包文勝。城南遍地是廢棄的煤井,隨便找一個,都是包文勝的葬身之所。
袁國慶勒令袁國標把土地收回來,如果收不回來,他這個村主任就別干了,滾回松樹屯去。袁國標知道二哥說到做到,只有點頭如搗蒜。問題是,地已經(jīng)賣出去了,怎么可能收回來?且不說包文勝不可能退地,范氏家族包括自己的岳父,裝進兜里的錢誰肯再掏出來?自己買回來呢?估計包文勝能給這個面子,畢竟是叔伯大舅哥,但上哪兒去籌這么多錢呢?
袁國標去找五哥袁國棟,剛把車停在修理廠門前一個空車位上,就聽到一個炸雷在耳邊爆開:“沒長眼睛啊,往哪兒停呢?一會兒來故障車咋整?”
扭頭一看,是郎桂琴,頓時一股涼氣從袁國標的腳后跟躥到嗓子眼兒,趕緊挪車。自從弟弟郎貴出事以后,郎桂琴就沒給過袁國標好臉。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袁國標屬于那種他爹死都沒哭的級別,可今天進了袁國棟的辦公室就哭了,說明真是山窮水盡了。“五哥,你說我對二哥怎么樣?先是把青春賭上了,年輕時為了他的事東拼西殺,然后把愛情賭上了,他讓我娶了包秀榮。我現(xiàn)在兼著副鎮(zhèn)長,再加把勁兒就是鎮(zhèn)長,然后就是副縣長,二哥為了那么一塊破地,難道再讓我賭上前途不成?”
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七,袁國棟只想罵他一頓,話都是現(xiàn)成的:沒有二哥你哪來的富貴哪來的前途?你就是一會砍肉的孫猴子。但轉念一想,現(xiàn)在老七身份變了,即使良藥不苦也不愿意喝。脾氣秉性形成了,誰說也沒用,得罪他犯不上。至于二哥呢,別說你老七怕,我老五就不怕嗎?我要是跟著你數(shù)落二哥,你現(xiàn)在痛快了,過幾天你倆好了,難保不把我賣了。
于是袁國棟和稀泥:“老七別上火,二哥不是外人,那是咱們親哥。地賣了也就賣了,收不回來還能怎么著,過幾天二哥就消氣了。”
袁國棟還真沒說錯。其實袁國慶也知道老七收不回來那塊地,罵他是因為他忘恩負義,在利益面前不替二哥考慮?;厥欣锏穆飞希瑖鴳c就想好了對策,你包文勝土地雖然到手了,但你只能用它種高粱,想開發(fā)?做夢!
二
周震要提拔的消息不脛而走。王富問我他到哪兒,我說我哪兒知道,你不如直接問他。
沒人懷疑周震能不能提起來,只是關心落腳何處。如果是本局,那可能賀局長又懸了。另外我關心的還遠一點兒,周震提了,騰出的位置誰接?王富能不能進一步?現(xiàn)在于今朝和馮勇都提了副隊長,王富如果提了,應該由教導員郭景利接隊長。郭景利以前是副隊長,孟慶倫退休以后接的教導員,無論業(yè)務水平和管理能力都沒問題。到時候讓王富分管刑警,我隨便管點兒什么都行,這個年齡了,到了和刑警分手的時候了——最后這句算我言不由衷,和刑警分手,那我得郁悶死。我爸是到了退休那天才分的。
王富說:“國哥,咱們倆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你說賣身投靠吧,沒有徇私枉法的膽量,拿錢買吧,兜比臉還干凈。我就在刑警守一輩子了,如果蒼天開眼你當了一把手,我或許才有出頭之日?!?/p>
我想起袁國慶一千萬那個事兒,問王富:“國慶地產(chǎn)最近沒‘群眾來信了?”
王富一愣,沒吱聲。
我印象里第一封來信好像是去年4月份,一年多了,“瘸狼”一干人早就服刑去了。依袁國慶的脾氣,如果沒到達目的,不可能這么消停。
于今朝湊過來小聲說:“跟你倆說個事,你倆知道就完了。那一千萬已經(jīng)退了?!?/p>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他們千方百計要退,讓專案組出意見,是為了把風險降到最低,或者說把風險轉嫁到刑警隊?,F(xiàn)在他們真這么干了……可他們是怎么退的呢?硬退?
于今朝看看王富,王富說去年10月份周震曾經(jīng)找過他,想讓刑警隊繞開我,出一個返還意見,他拒絕了。后來的事兒就不清楚了。我和王富一齊看著于今朝,意思是你把這個事說完整吧。于今朝說是治安科寫的返還意見,周震簽字同意,斯政委簽發(fā)報縣委的。這筆錢其實早就在財政局賬上了,只要有了這個東西,袁國慶順理成章就拿回去了。
難怪周震要提拔。參加玄武門之變的,哪個李世民沒提拔?死了還進凌煙閣呢。周震是我學弟,是王富的連襟,又有于今朝在場,我不好說什么。提拔在即,我真心希望他最好能離開復興縣,再和喬楚袁國慶廝混下去,他就毀了……
這么絕密的消息,于今朝是怎么知道的呢?難道這是一個堪比蔣干盜書的傳奇故事?其實一點兒都不傳奇。他一說是治安科起草的意見書,我就猜到了消息來源。治安科的內(nèi)勤叫葉新麗,父親也是縣領導,后來調市里一個區(qū)當區(qū)長。于今朝畢業(yè)的第二年,小葉來公安局報到。她一眼就瞄上了于今朝,發(fā)誓非于今朝不嫁,還發(fā)誓今生今世不吃魚。結果有情人也不一定能成眷屬,如今兩個人都各自結婚成家,但小葉每每見到于哥,還是兩眼放藍光。
2010年2月,周震調任五章縣公安局長。市委組織部跟周震談完話,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當天下午,局里搞了一個簡單的歡送儀式,可能因為春節(jié)在即,大家心里像長了草,周震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儀式草草結束。
過完正月十五,周震回來了一趟。王富安排了一個小范圍的場合,就算是給他送行。聚餐地點在朝鮮飯店,參加的人除了周震,還有郭景利于今朝馮勇,這些人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葉新麗。
那天大家都很盡興,特別是小葉,可能提前做了功課,酒至半酣的時候,單獨敬周震一杯,即興朗誦古詩一首:“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眮矶鵁o往非禮也,周震回敬:“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新麗送我情?!?/p>
于今朝的臉紅到脖子,不止是酒精的作用。
那天晚上,周震跟我說了一句不許外的話:“大哥,上船容易下船難吶……”
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是北方人剪頭的日子。不知道哪個閑得蛋疼,弄出個正月剃頭死舅舅的說法,害得有舅舅的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料,復興縣還真死了一個,不知道他外甥是不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晚上8點接到指揮中心指令,8點20分到達現(xiàn)場。不僅我認出了被害人,出現(xiàn)場的刑警們大部分都認得——“九斤半”范振寶倒栽蔥豎在一個廢棄了十幾年的小煤井里。
發(fā)案現(xiàn)場在城南礦區(qū),報警的是一個以偷礦山為生的達人,常年開著一臺三輪車,穿梭在各個煤礦鐵礦之間,有人則撿,無人則偷。今天是他春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一年積攢的錢,都在這一個多月喝盡賭干,不出來不行了。
直到凌晨1點,現(xiàn)場勘查結束?;氐叫叹爼h室,我勸賀局長先回去,賀局長沒同意,他說他能堅持。然后按部就班,痕檢先說現(xiàn)場,接著法醫(yī)說尸檢,偵查員說走訪。為了讀者更直觀,我給綜合一下——
根據(jù)尸斑的形成規(guī)律和胃內(nèi)容物消化情況,范振寶的死亡時間應在十六至十八小時之間,也就是3月17日凌晨2點至4點。尸體兩個手腕有明顯的勒痕,胃殘留物能聞出酒精發(fā)酵的味道,需進一步化驗。臉部肩部有挫傷,分析系落井形成,被害人在井下沒有掙扎和自救的跡象。痕檢收獲不大,因為當天有風,而且必勝煤業(yè)和范家的人已經(jīng)先期到達,對地面現(xiàn)場的破壞很大。他們從早上9點開始搜尋范振寶,聽說這井里有死尸,趕過來天已擦黑,感覺像范振寶,就讓撿廢鐵的報了警。初步調查必勝煤業(yè)獲得的情況是,范振寶16日晚上在保衛(wèi)部帶班,午夜前后和四個同事到公司門口吃燒烤。凌晨1點,范振寶接到一個電話,本應該住在保衛(wèi)部的范振寶吃完飯開車走了。范振寶接的最后一個電話,成了偵破此案的關鍵。
會議開到4點結束,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移動公司查范振寶的通話記錄,第二件事是到交警調取沿途所有監(jiān)控視頻,第三件事是尋找范振寶駕駛的豐田吉普車。
范振寶死了,必勝煤業(yè)和范家都把矛頭指向國慶地產(chǎn),再具體一點兒,一致認為就是涂勇謀殺了范振寶。還在現(xiàn)場的時候,范振寶的姐姐就哭著喊,別耽誤時間了,你們就去抓涂勇吧,晚了他可能跑了。家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破案還是得拿證據(jù)說話。
范振寶兜里有六千多元現(xiàn)金,勞力士手表還在手腕上戴著,劫財?shù)目赡苄曰九懦?,我們只能往仇殺和情殺的方向努力。馮勇小組查了范振寶的通話記錄,給范振寶打電話的機主叫閆玲。閆玲是某公司的會計,比范振寶大七歲,離異。她坦言自己是范振寶的情人,昨晚打電話想讓范振寶過來住,但一直等到凌晨3點,范振寶也沒來,再打電話,關機了。她想可能范振寶公司有事,就睡覺了,如果不是警察上門,她還不知道范振寶已經(jīng)遇害。再看范振寶的其他通話記錄,沒有可疑跡象。
調看各個主要路口的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范振寶16日早上開車去上班,但晚上進城的一側沒有記錄。也就是說,他的車17號凌晨根本沒開回縣城。
18號晚上,刑警隊召開“2·17”案件工作會,快結束的時候,賀局長和斯政委來了,兩位領導分別強調了案件在全縣造成的惡劣影響,要求大家頂著壓力,不亂方寸,盡快攻下此案,局里將確保警力支援、辦案經(jīng)費、車輛調配等一系列后勤保障工作。
散會了,還有幾條線索需要連夜核查,比如閆玲除了范振寶還有沒有其他情夫,她的前夫有沒有醋意大發(fā)起殺心的可能;再比如范振寶的車,那不是一個錢包一個手機,說藏起來就藏起來了。昨天晚上各個路口都設卡查車,各派出所也在轄區(qū)摸排,仍然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
于今朝馮勇帶一組警力,聯(lián)合鎮(zhèn)派出所,查縣城所有停車場。我干脆就住在辦公室。沒多會兒,王富進來了,他肯定也不回家了。桌子上有一支煙,不知道是誰扔在那兒的,也不知扔了多久,王富撿起來叼在嘴上,四下找打火機未遂,又把煙撅折扔進垃圾桶。我看出他內(nèi)心的煩躁。王富說:“如果再撈不上來怎么辦?”
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想啟動對涂勇的偵查。如果是涂勇干的,肯定會有指向他的各種線索和苗頭,到時候我們把偵查方向調整到國慶地產(chǎn)也順理成章。但僅僅兩天時間,情況還不明朗,我們自己都感覺沒有抓手。我的想法還是先按部就班地開展工作,不要被先入為主的情緒綁架。我們有過這方面的教訓。同村的兩個男子因為打牌起了爭執(zhí),甲暴打了乙,第二天早上甲被殺死在家中。后來案件破了,與乙一毛錢關系沒有。
王富說:“剛才賀局長讓我們不要亂了方寸,可能是說我呢。”
我說:“哪次他都這么囑咐,這次你太敏感了?!?/p>
三
在范振寶冗長的通話記錄單子里,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處疑點。春節(jié)前一個月,也就是1月份前后,有一個電話號碼和范振寶通話兩次。雖然只有兩次,但這兩次都在凌晨。機主叫李秀芳,調取李秀芳的戶籍信息,我們都大吃一驚。李秀芳是包福明的妻子,她女兒就是包秀榮,袁國標的老婆。
刑警隊全體亢奮,當然也裹挾著我和王富。緊急會議在大會議室召開,沒有通知賀局長參加——他參加而政委缺席,不好,而政委參加,對誰都不好。再者,這僅僅是一條比較像樣的線索,和破案有沒有直接關系還難說。
大家研究的核心問題是怎么傳喚包秀榮,皆因她的丈夫是袁國標,而袁國標的哥哥是袁國慶。不是我們懼怕這個龐大的經(jīng)濟體,體量再大,在法律面前都不堪一擊。我們是擔心打草驚蛇。沒有人相信包秀榮會殺范振寶,包的后面隱藏的那些人才是我們想要的。
按照過去的習慣做法,會找個理由把袁國標叫到鎮(zhèn)政府,臨時安排一個會議拖住,然后去他家詢問包秀榮。如果時間不夠,可以帶離,或者繼續(xù)控制袁國標。但這個案子不行,袁國標家周圍星羅棋布,都是袁家的眼睛——西門一號、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袁國慶的果園,甚至整個西關村。
刑警隊不缺智多星,一中隊隊長王劍想出一個法子。包文勝的父親正住院,前天王劍找包文勝談話的時候,他剛從醫(yī)院出來??梢宰尠膭俳o包秀榮打電話,說她伯父病情加重,讓她過來看看。包秀榮來了以后,讓民警扮成大夫直接把她帶到保衛(wèi)科,在醫(yī)院完成詢問,不僅時間充裕,還免得驚了袁國標。
這招果然奏效。包秀榮來了,但她矢口否認和范振寶有來往。刑警亮出通話記錄,包秀榮又否認電話卡是她的。刑警拿出她辦卡的原始登記,包秀榮說辦了卡沒有使用,后來在公交車上被偷了。刑警撥打這個號碼,關機。打開包秀榮的挎包,里面有兩部手機,一部關著。偵查員說是你自己開機還是我們幫你,包秀榮的臉騰地紅了,但紅歸紅,仍然不配合。這個情況我始料不及,我讓王富帶于今朝過去加入詢問,囑咐他們不要急,包秀榮肯定比我們還急。
王富耐心開導,明確告訴她,范振寶死了,我們知道不是你殺的,但套在你脖子上的這根繩子得解下來,這根繩子就是深更半夜的通話。范振寶被殺,就是凌晨被一個電話叫走的?,F(xiàn)在我們查到你們兩個也在凌晨通過電話,而且不止一次。另外請你放心,你所說的話,我代表公安局向你保證,絕不會泄露出去一個字。
包秀榮終于開口了。
包秀榮的爸爸包福明極其重男輕女,包秀榮上面三個姐姐,包秀榮降生前,本是父母唯一的希望,這個希望落空以后,包秀榮的童年可想而知。她的腿其實不是小兒麻痹,是三歲的時候脫臼了,沒人帶她到醫(yī)院醫(yī)治,一直這么拖著走路,最終導致殘疾。
包秀榮初中畢業(yè)就輟學在家,成了這個大家庭的炊事員。三個姐姐一個接一個地出閣了,她卻沒有接續(xù)上。多虧爸爸由村會計升了村主任,袁國慶逼著弟弟袁國標娶了她?;楹蟮娜兆涌上攵瑒e看袁國標一個松樹屯出來的渾小子,卻半只眼睛也沒瞧得起包秀榮。特別是他和爸爸易位以后,摔碗砸盆頤指氣使成了家常便飯。漸漸地,包秀榮以他不回家為最大幸福。
那年袁國標和范振寶發(fā)生沖突,先是范振寶打了袁國標,然后涂勇砸了范振寶的家,打傷了范振寶的家人。她感覺袁國標有點兒仗勢欺人,畢竟袁國標是村長,范振寶當時只是一個勉強吃飽肚子的窮小子。她同情范振寶還有一個原因,他倆曾經(jīng)是同學,而且同桌,上學的時候,范振寶一直對她挺好的。
聽到這兒,王富和于今朝面面相覷,完了,要涼……
包秀榮接著說,范振寶刑滿釋放以后找過她,她也有安撫范振寶的想法,就赴約了。范振寶買了一只燒雞一瓶白酒,兩人到城郊的松樹林里野餐。范振寶酒后失德,把她強奸了?!叭绻茨莻€過程,肯定是強奸,但我沒有怪他,也沒有報警。后來我主動約了他幾次,都是在市里,我到酒店開的房。我真的放不下他了……范振寶跟了我哥以后,就不跟我來往了??赡苁怯绣X了,有了錢就不缺女人了。有一次我找他,他竟然說,別再找我了,我跟你做那個事兒,就是為了給袁國標戴綠帽子,現(xiàn)在帽子戴牢了,還有什么干頭兒?氣得我大哭一場……”
“事情過去幾年了,這次為什么又給范振寶打電話?”王富問。
“袁國標天天在西門一號和那些小姐們明鋪暗蓋,西關村傳得沸沸揚揚,我實在受不了,想起了范振寶,想和他出去解解悶兒??煞墩駥氄f和我哥在一起呢,沒空?!?/p>
“這個事兒袁國標知道嗎?”
“他如果知道了,我還能活到現(xiàn)在?”
我們沒有被包秀榮的話左右。一個男人被戴了綠帽子,而且是仇人處心積慮給他特制的綠帽子,袁國標有一千個理由殺掉范振寶。但老天卻沒有給我們抓袁國標的哪怕一個理由,他沒有作案時間。
范振寶一死,包文勝唇亡齒寒。他把兩個孩子都送到英國去了,楊穎想孩子,不久也去了英國。這也算免去了包文勝的后顧之憂。
周五晚上,我接到包文勝的電話,說是想和我嘮嘮嗑。他把地點安排在春天大酒店的小包房,一張餐臺,兩把椅子。范振寶被殺以后,這是我們第四次見面,前三次都是在刑警隊。
包文勝比我大七歲,他爸爸也住在集安園。他爸爸當看守所長的時候,我爸分管三所,我們應該是父一輩子一輩的關系。加上楊穎也在公安局工作,和我們關系處得不錯。包文勝發(fā)達以后,楊穎自然成了闊太太,在縣局那是出了名的大方。她如果有事出去,辦公室的小民警主動替她值班,她來上班的時候,大家都興高采烈,最低標準是中午出去整一頓。
包文勝問我想吃啥,我說簡單一點兒吧。他就點了兩個青菜,一個醬牛肉,一個豬蹄。我懷疑有人泄露了我的嗜好。包文勝倒了一杯自己酒店泡的藥酒,攛掇我也喝一杯,我說我喝不了白酒,包文勝就給我開了一瓶啤酒。這瓶啤酒只是我的道具,我來只是想聽聽包文勝說什么,是否和范振寶有關。
包文勝說:“兄弟,你說哥容易嗎?”
我心里想,你再不容易,別人還有法兒活嗎?
“喬楚想滅了我,那是白日做夢。他不僅滅不了我,說不定我還滅了他。”
我知道他這是有意拉近我們兩個的心理距離。喬楚打壓我,是全縣公開的秘密。其實包文勝的仇家是袁國慶,沒有袁國慶從中使壞,他和喬楚的關系雖然算不上緊密,起碼正常走下去是沒問題的。
“我是咋活過來的,你最清楚。如果沒有同歸于盡玉石俱焚的狠勁兒,他們能松手嗎?現(xiàn)在他們后悔了,他們眼紅我的煤礦,一年一個億啊,親戚朋友都嫉妒,仇人呢?”
這倒不是吹牛,年產(chǎn)優(yōu)質煤三十萬噸,至少一個億。
“衛(wèi)國,他們殺范振寶不是目的,他們要殺我!”包文勝握著酒杯的手瑟瑟發(fā)抖。
他是復興縣和喬楚袁國慶陣營對著干的領軍人物,先后經(jīng)歷了絕對優(yōu)勢、勢均力敵、節(jié)節(jié)敗退、亡命天涯、孤注一擲、東山再起、滿血復活,一季接一季的大戲在復興縣上演,現(xiàn)在的劇情更為兇險,范振寶喋血。包文勝終于怯場了。原因是什么呢?是他太有錢了。錢這個東西很奇怪,太缺的時候和太多的時候,人的心理都會產(chǎn)生裂變。
“你們別的案子破不了,我可以理解。刑警不是神仙,我爸也當過警察。可范振寶被害了,還能是誰干的?三歲小孩兒都心里有數(shù),你們竟然還在繞圈子。我們公司有人懷疑你被國慶地產(chǎn)收買了,我不信。但是,他們收買了你的手下呢?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我今天約你,你能給面子,我非常感激,也說明你心里沒鬼。”
我笑了,端起酒杯和他碰一下,稍稍抿一口。我不需要為自己解釋,我來的目的就是聽他訴說。
“你知道我最傷心的是什么嗎?他媽的袁國慶!二十五年前,他能跟我說上一句話,都算這一個禮拜走字兒了。他的第一桶金就是承建鞋廠的兩個工程,他親口說過,在他心目中我排在他父母前面?,F(xiàn)在呢?我可能要死在他父母前面。你不知道,袁國慶在公開場合見到我還是一口一個大哥,只要有人在場,就不忘介紹我們是親戚,我妹妹是他兄弟媳婦。人面獸心的東西!”
他說的這些對我沒用。但包文勝有些激動,我要干預一下,我怕他一會兒喝多了。我問:“范振寶和袁國標關系怎么樣?”
“你們懷疑袁國標?不可能。不是說他是我妹夫我袒護他,他沒這個膽量。他和范振寶雖然有過直接沖突,但袁國標畢竟是我妹夫,范振寶跟了我以后,很少在我面前說袁國標的壞話。這次他的地還有他們家族兄弟的地,都賣給我了,袁國標沒有從中作梗,范振寶還夸獎袁國標,說他越來越有人情味了……你是刑警,我不懷疑你們破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可我就納悶兒了,你們怎么就不查涂勇呢?范振寶如果不是涂勇殺的,我賭上我一年的收入!”
嚯!那可是一個億啊……
男人有愁常借酒,借酒澆愁愁更愁。包文勝還是醉了,帶著對我們的遺憾,帶著對自身安全的恐懼。出了春天酒店包房,踉踉蹌蹌的包文勝被等在大廳的四個保鏢架走了。
四
對涂勇的偵查其實早已開始,只是有些人不知道,包括刑警隊的人。小組負責人是馮勇,偵查員是侯希望和李成。不僅僅對涂勇,對袁國慶的偵查也一并展開。我和王富的想法是,不能打不著狐貍倒惹一身騷,等我們動手的時候,必然是致命一擊。傳說中有什么“鎬把營”?鎬把是射不出子彈的。
一個讓人難過的消息傳來,當時我和王富都在市局刑警支隊開會,王富又打電話確認了一次,是真的。組織部找賀局長談話,他去任了,縣局工作由斯馬超政委主持。這次我們無話可說,賀局已滿六十歲。之所以如此不舍,是他的忠誠正直樸實敬業(yè)征服了我們這些下屬。斯人已去不復來,我們今后將更加艱難,因為繼任者早已端坐在大位之側。
會議結束,我倆又去支隊長辦公室,匯報范振寶案的進展情況。市局對命案偵破抓得非常緊,今年又是省廳搞的“命案偵破年”,市局非常擔心這起案子拖全市的后腿。從發(fā)案到現(xiàn)在,市局刑警支隊重案大隊一直跟我們并肩作戰(zhàn),網(wǎng)安支隊、技術偵查支隊、情報信息中心也都和我們密切合作。
現(xiàn)在的刑警支隊長是趙立森,我爸當支隊長的時候,他是副支隊長。我爸退休后,薛政委接任,到2006年退休,趙立森接了老薛。趙立森一改老薛的陰柔,又把刑警支隊帶回張發(fā)財掌門的年代。他對復興縣非常了解,是一個能理解我,我能說知心話的上級業(yè)務部門領導。雖然賀局離開了,好在還有趙支隊長。
回到復興縣,已經(jīng)是晚上6點多。我想給賀局長打個電話,最好他能出來,我們小酌一杯,也算是對他的安慰,順便匯報今天市里會議的情況。王富說這個點兒,賀局可能都吃過飯了。我猶豫一下,還是打過去了。賀局果然剛吃完,但是他說:“你們在哪兒?我馬上過來?!?/p>
聽他這么說,我和王富同時鼻子發(fā)酸。
我們開車去接上賀局,在附近找了個小店。姜還是老的辣,賀局看了我們一眼,就知道范振寶的案子不是很樂觀。我的表情倒不是很明顯,王富的臉就是一個人肉版的“囧”字。
賀局長說他感冒了,滴酒不能沾,再說已經(jīng)吃過晚飯。既然局長不喝,我們更沒有那個心情,王富點了三個小菜,兩碗飯三杯茶。我向賀局匯報,市局幾個業(yè)務部門定位了涂勇和他的幾個骨干的活動情況,特別是15日至18日,沒有異常。
其實組織部已經(jīng)跟賀局談過話了,雖然還沒有宣布,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不用再為案子操心了。我故意忽略了這個事實,賀局長也沒有太在意這個時間節(jié)點。即使徹底退了,這起案子不破,他也和我們一樣睡不踏實,這一點和張發(fā)財有一拼。
“別的線索都查死了?”賀局問。
王富說:“嚴重青黃不接,連夠不成線索的,我們都當重要線索查了。摸排中并沒有明確指向涂勇的線索。”
賀局說:“沒有跡象只是表象,他具備殺范振寶的動機。現(xiàn)在既然走投無路了,莫不如走回頭路,查找范振寶的車。我們的分析應該沒錯,廢棄礦井只是拋尸現(xiàn)場,第一現(xiàn)場很可能是范振寶的車。找到車,就離案件的偵破近了一步。當時找車的任務交給了各派出所,可能尋找兩天就撂下了。破案本來就是刑警隊的事兒,有些事交給派出所,是因為他們有群眾基礎,但完全甩給他們就錯了?!?/p>
這是對我不點名的批評。我們開始制定的方案其實還是我?guī)?,?nèi)心里,我還是想走捷徑,希望所有苗頭都指向一致,然后獲取有力證據(jù)。賀局的點撥讓我醍醐灌頂。張財賀景益董德福,還有我老爸張發(fā)財,這些公安老兵,他們受退休年齡所限,過早地離開了刑偵一線,真的可惜了。
話題轉到賀局的個人問題,賀局說他很平靜,終于可以放下了。賀局說的“放下”,是指那份責任。一名合格的公安局長,要確保一個地方的治安大局安穩(wěn),這叫守土有責;還要確保隊伍只出成績不出事,政府其他部門有點兒事也許能得過且過,公安局出事能捅破天。不管誰當局長,這份心不卸任是操不完的。
賀局說可以放下了,我們也敷衍著,說終于可以關上手機,睡到自然醒了。其實我和王富都知道,這是言不由衷。對這份職業(yè)的眷戀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這一點,沒當過警察的人體會不到。我雖然還沒到那個時候,但我看到了我老爸,我退了可能也這樣。
王富把刑警隊動員起來,讓技術員小羅制作了一張搜索圖,以拋尸現(xiàn)場為中心,向外輻射至礦區(qū)邊緣,重點是廢棄礦井、河渠溝壑樹林等能掩埋或者隱藏車輛的地方??h城以南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也再次立足于本轄區(qū),搜索荒山溝壑地帶。
一周過去,沒有任何收獲。每個參戰(zhàn)民警都和拾荒的沒什么區(qū)別,我也是。有的派出所以所里有事為名,開始減少警力,最后竟然有整所缺席的。第二周,我們的隊伍急速擴張,我要求必勝煤業(yè)組織護礦隊和公司部分職工加入進來。近三百人在礦區(qū)散開,每天中午,必勝煤業(yè)食堂給參加搜山工作的職工和警察提供一頓工作餐。指揮部要求各小組負責人,一定要時間服從質量,一周不行再延期一周。
搜索行動進行了兩周,仍然無果而終。打短平快我們輸了,轉入陣地戰(zhàn),我們也沒贏。我簡直要崩潰了。王富通知大家休整一天,然后重新集結。
這是第幾次研判會,我沒記住。我首先檢討了在指揮上存在的問題。其實不檢討行不行呢?也行。沒人逼著我檢討,但案件偵破走了彎路,我不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難道讓王富或某個偵查員代我受過?推功攬過,這是一個刑偵部門領導的基本素養(yǎng)。要知道,偵查員都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干活的。
大家開始發(fā)言,焦點還是在范振寶的車上。目前看城南礦區(qū)可以排除,那意味著車進城了,進了城我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只能是一個原因——某個路口的監(jiān)控出了紕漏。進城以后呢?可能的藏身之處是哪兒?全城的停車場我們都排查過。如果隨便甩在哪個小區(qū)或胡同里,三個月時間過去,群眾早就反映到派出所了。
于今朝說:“有沒有拆解了的可能呢?”
當然有。與會的所有人包括我,這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袁國棟的汽車修理廠,第二就是涂勇的保衛(wèi)部。修理廠附近的監(jiān)控我們看過無數(shù)遍了,除非他用貨車運進去。進涂勇的保衛(wèi)部呢?必須經(jīng)過看守所??词厮箝T口有四個監(jiān)控攝像頭,涂勇不會不知道。
不能再回到短平快的老路上去,我們還是打陣地戰(zhàn)。上一個陣地是城南礦區(qū),這次的陣地是全縣所有的監(jiān)控視頻,時間段是3月17日到27日。這部分視頻其實是看過的,但因為當時警力都在查線索,看視頻的都是派出所的民警,刑警隊偵查員基本沒上手。
王富把全縣的監(jiān)控探頭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交警的城內(nèi)監(jiān)控,由于今朝帶隊;第二部分是交警的高速口監(jiān)控,由郭景利帶隊。這部分任務較輕松,但郭景利還有政工的活兒,比較瑣碎;第三部分是社會監(jiān)控,比如企事業(yè)單位安裝的監(jiān)控,還有一些位于街邊的民營賓館商店飯店乃至居民住戶的監(jiān)控。這部分最難查,難的不是監(jiān)控內(nèi)容,而是監(jiān)控調取。這一塊兒王富自己負責。只有馮勇沒參加查監(jiān)控,他沒在復興縣。
刑警隊購買了一大批U盤,分發(fā)到三個查閱組,大家分頭行動。第一組第二組的調取不是很難,很快就進入了查閱階段。王富一組的進展緩慢,企事業(yè)單位同意調取,但大多殘缺不全;涉及私人范疇的,不是拒絕就是推諉,好不容易有幾家同意的,打開一看,只保留了一周的設置。
進行到第五天的時候,有幾個偵查員的眼睛開始紅腫。我讓內(nèi)勤去買眼藥水,再用毛巾冷敷,這是我掌握的全部眼科知識。兩個組已經(jīng)看完,王富的組還在收集,知道是事倍功半,但仍然要做完。我不得不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辦。還打陣地戰(zhàn)?
打。
第三場陣地戰(zhàn)隨即展開,目標是袁國棟的修理廠。具體由二中隊操刀,于今朝負責指揮。
國棟汽修廠的前身是運輸公司汽車修理廠,后來被袁國棟承包。袁國棟也借此上位,不僅成為運輸公司的職工,還當了一段公司經(jīng)理。就是這幾個月的經(jīng)理,給了袁國慶鯨吞運輸公司和交通局的機會。先是轉制了運輸公司,然后把交通局擠到運輸公司,才有了今天的國慶大廈。
于今朝接觸上國棟汽修廠的一名學徒工,叫徐強,來廠已經(jīng)兩年,家在五章縣農(nóng)村,和袁國棟郎桂琴沒有任何關系。為了拉近感情,于今朝帶他到交警隊,去繁就簡進入交警隊的駕校考駕照,感覺火候差不多了,就開始套問汽修廠的情況。
徐強說,國棟汽修廠現(xiàn)有員工十五人,其中大工三人,一般工人五人,記賬一人,炊事員一人,學徒五人。汽修廠的生意很好,光吃空票就夠這些人開工資了,而五個學徒工還沒有工資,白干。所謂吃空票就是公家單位的車沒有毛病也來修,老板賣發(fā)票,一般是按修車金額的20%提留。
范振寶的車是一臺綠色豐田越野,40的排量,這樣的車在復興縣超不過十臺。于今朝讓徐強回憶這臺車來修理的情況,徐強說沒見過這樣的車,從沒在這兒修過,連保養(yǎng)也沒在這兒做過。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徐強請于今朝到他那兒坐坐,拆下來的舊件都堆在廠區(qū)的西南角,一看便知。于今朝當然不會自個兒去,趕緊和王富一起找我商量。
我尋思著,鑒于目前的情況,袁國棟協(xié)助拆解車輛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小,但說徹底否了,還欠火候。唯一的辦法是派兩名偵查員進去,把西南角的所有舊件拍攝下來。只是刑警隊的偵查員沒一個能承擔這次任務,縣城只有這么大,即使那十五個工人認不出來,邂逅一個來修車的熟人的概率也太大了。
我馬上請求市局刑警支隊支援,趙立森支隊長第二天就派來了兩名偵查員和一名技術員,帶著最先進的密拍設備,開著一輛四面漏風的面包車。離國棟汽修廠二百米左右,他們的車拋了錨。故障是提前設計好的,他們掰掉了發(fā)動機水箱的一個風扇葉子。只有這樣,才能接觸到那一堆舊件。
進入國棟汽修廠,一個大工過來檢查,說新風扇至少一周才能到貨。偵查員說這臺車馬上報廢了,換新的劃不來,能不能找一個舊的對付上。技術員跟著上前賠笑臉,遞過一支煙,掏出打火機點著,大哥,我們農(nóng)村的,進一趟城不容易,幫個忙。
大工說沒有件你讓我怎么幫你,把我手剁下來安上?。考夹g員把手里的那盒煙都塞給大工,師傅幫幫忙,幫幫忙。大工把香煙揣兜里,指指那堆舊件,你到那堆破爛里找,能找到我就給你安上。
三人回到刑警隊,于今朝的二中隊已經(jīng)在此等候。把密拍內(nèi)容導入電腦,大家輪番上手,希望能在這堆廢物里發(fā)現(xiàn)一抹綠色,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
刑警隊全體,確切說是整個二樓都被沮喪籠罩。還打陣地戰(zhàn)嗎?我想打,但我要統(tǒng)一一下思想,因為下一個目標不管陣地戰(zhàn)游擊戰(zhàn)都是我們必須攻克的——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既然大戰(zhàn)在即,不如大道至簡。我直接召開專案組全體會議,議時間、議方法、議安全、議細節(jié),可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還是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有議到。
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是一棟兩層小樓,和村委會、袁國慶的果園幾乎是等距離,形成一個邊長不足一華里的等邊三角形。案發(fā)后,我們曾在看守所的樓頂設立秘密觀察哨,用高倍望遠鏡觀察保衛(wèi)部院里人員的活動情況。但如果想要獲得直接證據(jù),只有進去才行。
保衛(wèi)部和汽修廠不一樣,戒備強度不亞于看守所。我們沒有辦法在涂勇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去偵查。全體會議討論的焦點最后也是徘徊在這個癥結上:怎么進去?
如果有治安科配合,我們可以在任何時間節(jié)點,以開展治安檢查的名義檢查復興縣所有企業(yè),順理成章地進入國慶地產(chǎn)以及保衛(wèi)部??蛇@個意圖在治安科不可能實現(xiàn),我們也沒往這方面打算。
會議開了三個小時,無果而終,這在刑警隊還是第一次。王富給大家留了作業(yè),題目是“打進去或者拉出來”:找到進去的理由最好,如果進不去就拉出來,尋找合適的目標,復制國棟汽修廠的做法,發(fā)展保衛(wèi)部的一個成員成為我們的治安力量。
五
下午,縣局召開全體大會,縣委組織部來送干部,縣檢察院批捕科科長李長友任公安局副局長。至此,公安局樓上的三只靴子終于有一只落地了,剩下的兩只,其中一只幾無懸念,就是斯馬超任局長,另一只是誰來接斯馬超任政委。反正靴子都在喬楚手里拎著,他想什么時候扔,隨他。
我早已不再關心我的同仁們都在哪兒行走或者即將往哪兒行走,這里的同仁特指和我資歷差不多的各部門副職。會議快開始的時候,我沒坐到給局領導班子成員預留的位置上,斯政委回頭喊我,我才走到第一排坐下。李長友站起來跟我握手,我說感冒了,怕傳染你們。這句話也算是對斯政委的解釋。
李長友的到來,讓公安局的所有中層干部包括民警,都心里冰涼。道理很簡單,如果這個副局長在公安局提,自然會騰出一個科所隊室一把手的位置。依次類推,會有一個副職扶正,還會有一個普通民警提拔成副職。這就像賣火車票的窗口,突然來了一個插隊的,受影響的不止正好排在窗口的那個人,是所有排隊的人。
王富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靠前的。當了快十年的刑警隊長,局黨委認可,平行單位認同,刑警隊所有隊員無不擁躉,他再進一步,不是復興縣公安局眾望所歸嗎?不是激勵年輕民警上進心的希望嗎?張財十年前退了,有賀局長接棒,如今賀局長走了,斯馬超主持。縣委應該首先考慮怎樣彌補斯馬超的業(yè)務短板,而不是從狹隘的駕馭術出發(fā)。
全體大會結束,局黨委會接著召開,斯馬超明確李長友接管周震分管的所有業(yè)務?!叭チ魺o意,寵辱不驚”應該改為“去留無份,寵辱不驚”,這是我的自嘲。我和王富,還有刑警隊的偵查員們,沒有坐看云卷云舒的福分,我們得干活兒。
大會小會討論了幾天,沒商量出一個好辦法。我說實在不行我去找李長友,看能不能合作開展一次治安檢查。王富說李長友剛來,大小事都要請示斯馬超,到時候可能會引起斯政委的警覺,再等等。我知道王富在等什么,我也想過這個辦法,當時感覺那是不是辦法的辦法,現(xiàn)在卻變成了別無選擇。
我們正在等的,是一紙協(xié)查通報。協(xié)查通報幾乎每周都有,但我們要等最合適的。
一個正在服刑的犯人從距離復興縣三百公里的一座監(jiān)獄越獄,一名獄警犧牲,市局要求各縣協(xié)查。我拿著協(xié)查通報和我們擬好的全縣大清查方案到斯政委辦公室匯報,斯政委簡單看了看,簽了同意,說衛(wèi)國你和長友再議一下,抓緊開工作部署會,刑警隊治安科牽頭,內(nèi)保交警各派出所領導參加。最后還拿起筆批示:請衛(wèi)國、長友副局長具體落實。
回到刑警隊,我讓內(nèi)勤去辦公室發(fā)文,讓王富把復印件給李局長和治安科各送一份。我拿起電話打給李長友,商量會議時間和具體細節(jié)。一個小時后,部署會召開,大清查隨即開始。
交警負責各高速口,派出所負責本轄區(qū),治安科負責娛樂場所,刑警隊負責企事業(yè)單位。方案是刑警隊做的,我們的偵查員和技術員早已厲兵秣馬,搜查抓逃兩不耽誤。我們決定從西關村開始,把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放在第三家。直接去顯得針對性太強,太靠后,天黑了不利于取證。放在明天更不行,如果市局通知逃犯已經(jīng)落網(wǎng),行動停止,我們豈不是白費工夫?
到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是下午三點,于今朝上前讓門衛(wèi)開門,門衛(wèi)看了警官證,說要跟領導匯報,過一會兒出來答復說,領導不同意你們進。王富說我們在查一個越獄的殺人犯,全縣所有場所都查,你們配合一下。門衛(wèi)還是那句話,沒有領導的話,不能開門。
幾個偵查員擁上來準備破門,涂勇出現(xiàn)了,身后跟著十幾個小伙兒,手里端著鎬把,兇神惡煞一般。這就是涂勇的奪命“鎬把營”。偵查員馬上拔槍推彈上膛,我?guī)撞阶叩酱箝T前,把手里的協(xié)查通報舉過去,讓涂勇看清楚:“我們這是執(zhí)行公務,相信你是守法的人,妨害公務不是鬧著玩的!”
涂勇認識我,我身后是荷槍實彈的刑警,手里拿著的是印著人犯照片的通緝令,他即使心里明白這是沖著他來的,也沒有不開門的理由和膽量。再者,袁國慶以前也交代過,讓他不要和警察對抗。不得已,涂勇讓門衛(wèi)開門。
但這次涂勇錯了。袁國慶得知此事,把涂勇大罵一頓。他說涂勇丟了國慶地產(chǎn)的臉,讓他在復興縣栽了。涂勇被罵得狗血噴頭,他已經(jīng)年近花甲,跟了袁國慶二十多年,第一次受這么大委屈。
消息很快傳到刑警隊,我開始覺得有些反常,再一想,可能袁國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沖著我來的。我文件在手正義在胸,諒他奈何不了我。
但這次我也錯了。
袁國慶的控告信撲面而來,直接轉到復興縣委紀委的算是網(wǎng)開一面了,要命的是,其中一些帶著省市領導的批示,是要結果的。這僅僅是第一波攻擊,第二波接踵而至的,是從中央省市媒體轉回來的控告信。我想起了袁國慶給我發(fā)的短信,起誓讓我斷子絕孫的人,發(fā)起進攻了。
控告信里直呼其名,開列出張衛(wèi)國五大罪狀:第一,張衛(wèi)國公器私用,挾嫌報復,借搜捕殺人犯之名,行報復企業(yè)家袁國慶之實;第二,違反槍支使用條例,指使刑警隊員持槍恐嚇國慶地產(chǎn)職工群眾;第三,破壞復興縣招商引資軟環(huán)境、營商硬環(huán)境和服務氛圍,為抓一個逃犯把全縣搞得草木皆兵雞犬不寧,老百姓見到警察反而沒有安全感;第四,飛揚跋扈獨斷專行,把刑警隊變成獨立王國,挾警種以自重,恃職權以自圖,為個人榮譽、個人進步、個人利益不惜一切代價甚至違法亂紀;第五,無視黨的領導,無視企業(yè)發(fā)展的權益,無視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無限放大偵查權,袁國棟袁國慶兄弟的企業(yè)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刑警隊的不法侵害。
大家不約而同地跟著我到樓梯口,我轉身敬禮,和同志們就此別過
信的末尾是:“不處理張衛(wèi)國,國慶地產(chǎn)、國棟交運要被迫退出復興縣?!币粡埍O(jiān)控視頻截圖附在控告信的最后一頁,畫面上,刑警隊偵查員持槍指向保衛(wèi)部的大門。
縣委高度重視,喬楚批示縣紀委成立調查組,進駐縣公安局。我被叫到大會議室談話。紀委書記把控告信拿給我看,我說我已經(jīng)看過了。他問你從哪兒看到的?我說復興縣到處都是。
紀委書記說:“你談談自己的問題?!?/p>
我說:“我沒有問題。行動是局里統(tǒng)一部署的,清查過程中我們沒有任何違法違紀的行為,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經(jīng)得住推敲。他光是羅列這些罪名不行,請他附上事實,如果有令人信服的違紀違法事實,不用你們費事,我自覺去看守所報到?!?/p>
紀委書記說:“對敏感單位采取措施,不應該向主要領導報告嗎?”
這句話露出了斯馬超的丑惡嘴臉。他不僅不承擔一點兒責任,還在幫袁國慶給自己的下屬尋找加重情節(jié)。我說:“如果清查的目標是縣委,我肯定會向主要領導報告??晌覀兦宀榈氖菄鴳c地產(chǎn)下屬的一個部門,我們不知道這個地方已經(jīng)升格為敏感單位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認為我有過錯,清查國慶地產(chǎn)是方案中擬定的,方案是經(jīng)過主要領導審核簽批的。”
調查持續(xù)了一周,結果是我被停止執(zhí)行職務三個月,我分管的刑警隊和“三所”由李長友代管。
我去“007”和刑警隊的兄弟們暫時告別,我心里有數(shù),我再回來的幾率微乎其微。得知我來了,王富郭景利于今朝全涌進了“007”,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大家不要觸碰我被停職的話題。郭景利在一張A4紙上寫了幾個大字“挾警種以自重”,展示給大家看。這句話真的不陌生,是喬楚在公安局大會上說的,不僅刑警隊偵查員,可能全局民警都言猶在耳。那次大會以后,我一直在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掙扎,幸虧有賀局長和刑警隊的支持,我才堅持到今天……我看看窗外,如果不是二樓,我真想縱身而下,用我的鮮血自證我的清白。但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瑞敏警龍位佳,死不可怕,我只是沒有理由和勇氣拋棄他們,現(xiàn)在我最想見的就是他們。
真的到了這步田地了嗎?我努力露出一個微笑,但我自己都感覺笑得很苦。我揚起頭,以免眼淚流出來。
“007”頓時沉默下來。這些人都是偵查員,洞察別人心理是他們的本能,何況我們不是陌生人,是戰(zhàn)友是兄弟。我想再坐一會兒,可我真的怕我控制不住……我起身出門,大家不約而同地跟著我到樓梯口,我轉身敬禮,和同志們就此別過。
一
反正什么也干不了,周末,我決定去看看父母。王富給我打電話,說如果見到涂誠,問問他范振寶的案子技術上還有沒有辦法——涂誠也參加了現(xiàn)場勘查,中間還來幫助研究過一次。
瑞敏說要給學生補課,讓我自己去。即使不補課,她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爸媽家,特別是警龍上學以后。沒別的原因,就是怕聽我們說案子上的事兒,她聽了就心發(fā)慌。我被停止執(zhí)行職務,她比自己出了事故還鬧心。我不由感慨,這才是我的老婆啊……
我給涂誠打電話,他說位佳也休息,一會兒他倆一起過來。我先到家,看到媽媽身體還行,我的心情稍好一些。涂誠和位佳快中午才到,我提議出去吃,位佳說:“哥,咱倆下樓買幾個菜,涂誠在家做飯。”
買菜的空當兒,位佳跟我說,老媽的心臟剛有所恢復,今后只能靠靜養(yǎng)。還有個好消息,涂誠馬上要提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分管技術,組織部已經(jīng)考核完了。我向位佳表示祝賀,刑警技術干部走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基本算是觸頂了。
我問我的事兒你知道了?位佳說怎么的,你也要提拔了?我搖搖頭,既然家人不知道,我是不會說的,永遠把陽光的一面給家人,這是我的座右銘。我說媽的身體只有靠你了,我和涂誠工作都忙,瑞敏是兒媳婦,大面過得去就行,別指著兒媳婦對婆婆真心好。位佳說哥你放心,一會兒你們喝酒不?如果喝就買兩個下酒菜。
我本來沒心情喝酒,但涂誠有喜事,必須喝點兒。
回家開整,老爸不說話,我只好端起酒杯,祝賀涂誠榮升副處。涂誠瞥了正在廚房的位佳一眼,說考核了,但還沒下文件。位佳從廚房出來,說涂誠你在家樂得手舞足蹈,到這兒怎么裝深沉?涂誠臉一紅,趕緊端杯敬酒,先敬老爸然后敬我,兩口一杯見底。雖然被位佳弄得很狼狽,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是沒辦法掩飾的。
老爸抿了一小口,沒吱聲。我馬上意識到我的事兒他知道了。他在復興縣有一大幫老戰(zhàn)友,他現(xiàn)在住的又是刑警住宅樓,不知道才不正常。我很內(nèi)疚,老爸奔七了,還在為我上火。但同時我也自豪,相信我爸也是。如果我成了第二個周震,我爸就不是上火了,估計他會用水火無情棍打死我。
老媽吃完了,位佳陪著她回房間看電視。我站起來推上餐廳的拉門,低聲跟老爸說:“我的事兒你知道了?”
老爸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喝了一大口:“衛(wèi)國,你沒有錯。”
我用下牙緊緊地咬住上嘴唇,這是我從小到大受到父親夸獎的時候下意識的表情包。老爸的認可,使我受到極大的鼓舞,也瞬間喚醒了我的戰(zhàn)斗意識。我說我想去上訪,和包文勝一樣。包文勝當年請律師約記者,嚇退了縣委縣政府,這說明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老爸說:“那是包文勝,你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一個私企老板?你的黨性呢?你的個人修養(yǎng)呢?你的入黨誓詞入警誓詞呢?”
我忍不住懟了老爸一句:“我的委屈呢?組織上要求我具備的這些,難道允許他們?nèi)笔???/p>
老爸說:“別人黨性缺失原則缺失包括人格缺失,都不是你缺失的理由。你忠于職守矢志不渝,組織上早晚會看見。你要走出一個誤區(qū),絕對不要拿喬楚當組織,他現(xiàn)在不代表組織。他作為縣委書記,雖然能暫時左右你一個階段的政治命運,但不能左右你一生一世。你受委屈了,全縣干部群眾都看在眼里,這就足夠了。起碼你還沒被打成右派,沒送進牛棚,沒遣送到松樹屯當農(nóng)民。我們都應該向你爺爺學習,在村公所跪了一天一夜,在警察署關了兩個多月,牙打掉了連血吞,這才是我們老張家的傳承!”
前面的話我贊同,爺爺這段兒我覺得我爸有點兒糊涂了。那是國民黨偽警察,有可比性嗎?當然,我只是心里想,沒敢說。
想起王富叮囑的事兒,我問涂誠,范振寶的案子技術上還有可想的招沒有。涂誠說現(xiàn)場條件太差,發(fā)現(xiàn)時間太晚,當時又是七級大風,有價值的痕跡一概沒有。你們應該下力氣尋找他的車。縣里的監(jiān)控清晰度不是很高,你明天讓人把幾個必經(jīng)路口的視頻拷一份送來,我安排幾個在這兒實習的刑警學院的學生給看看,先選出重點圖像,然后我找專業(yè)技術人員給增強一下密度。如果再不行,就別在這上面做文章了。
我在老爸家待到晚上,走的時候,老爸給我一本書,讓我回去看。他說閑著也是一種懲罰,你用這個打發(fā)時間。我接過來,是一本老爸快翻爛了的《資治通鑒》。
縣局又召開全體大會,我沒參加。我還在停職,已經(jīng)兩個月零九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我端著盤子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只要我坐這個桌,就不會再有人來這個桌了,除了王富。王富第一次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是我停止執(zhí)行職務的第二天中午,我給他使眼色讓他離開,一會兒斯馬超來了看到不好,但王富視而不見。我端起盤子另找一個桌子坐下,王富又跟了過來。我只好由著他。
全體大會結束,王富到我辦公室,說斯馬超當上局長了,新政委也到任了,是縣委辦主任韓少敏。事前沒露風,這項人事變動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韓主任今年還不到五十歲,是喬楚一手提攜,從縣委辦辦事員、秘書、辦公室主任,直到公安局政委,躋身副處行列。從今天開始,復興縣公安局進入兩個主要領導都不懂業(yè)務的時代。
王富催問涂誠那邊的監(jiān)控視頻看得怎么樣了。我給涂誠打電話,涂誠說有點兒進展,再等幾天。
幾天后果然有好消息。不得不佩服市局的技術力量,真是一級有一級的水平。我們送去的監(jiān)控視頻中,3月17日凌晨2點,縣城從南門到西門,有六處出現(xiàn)一輛可疑車。根據(jù)放大的截圖,可以辨認出是一輛白色的豐田吉普,但真實顏色并不是白色,白色是車身上的白色車罩對我們的誤導,擋風玻璃、車輪、車大燈和倒車鏡等部位都被精確鏤空。車牌模糊,從代表省份的漢字輪廓來看,應該不是本省的牌照。
副駕駛位置上坐著一個留板寸的男子,午夜時分竟然戴著墨鏡。這個男子的臉型讓我和王富同時想到一個人——袁國慶的貼身保鏢劉沈。
馮勇出差半個多月,調查的對象就是劉沈。王富打電話把馮勇叫過來,馮勇看了看,說80%是劉沈。我讓馮勇拿著視頻截圖和劉沈的照片去市局刑警支隊技術大隊鑒定。
懷疑劉沈有作案嫌疑,還是我們對國棟汽修廠偵查的時候。當時王富提出一個設想,涂勇是袁國慶的屠刀,復興縣盡人皆知。他讓涂勇去殺范振寶,豈不是此地無銀?他會不會把涂勇作為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明堡,然后暗度陳倉,讓另外一伙人把范振寶做掉?
馮勇隨即秘密前往“瘸狼”服刑的監(jiān)獄,“瘸狼”口風很緊,但他的小舅子看了劉沈的照片,說這個人來找過“瘸狼”。接著,馮勇又去了劉沈的老家河北滄州。河北滄州是全國有名的武術之鄉(xiāng)。據(jù)劉沈的發(fā)小介紹,劉沈的過人之處還不是武術,而是狡詐和兇殘。
袁國慶發(fā)現(xiàn)并重用劉沈也是巧合。修建國慶大廈的時候,視質量為企業(yè)生命的袁國慶倍加小心,沒事總在工地轉悠。一天下午,睡完午覺的袁國慶到剛剛開工的副樓工地溜達,看到幾個工人打架,一個一米六多一點兒的矬子和四個人高馬大的鋼筋工對陣。袁國慶以為矬子肯定會被擰成麻花,結果大跌眼鏡。這個矬子簡直就是《隋唐演義》里的侯君集,閃轉騰挪指東打西,幾個天天擰鋼筋的大漢被打得抱頭鼠竄。袁國慶招呼一聲,矬子停手,四個挨打的溜回鋼筋房。
把矬子叫到跟前問了問,對方說他叫劉沈,是工地勞保用品保管員。打架的原因是那幾個鋼筋工欺負他是外地人,領勞保用品的時候,總惦記順手牽羊。而劉沈呢,偏偏是秦瓊和尉遲敬德的化身,一副手套都別想冒領。袁國慶問他的家庭情況,劉沈并沒有太多牽掛,孑然一身來復興縣討生活。想想涂勇年齡越來越大,而且名聲太臭,他早有物色新人取代涂勇的打算,就把劉沈調到集團辦公室,先熟悉工作,后來他就成了袁國慶的保鏢。這是2002年的事兒。
2005年五一節(jié),袁國慶陪喬楚出國,孫賀高明在西門一號犯下大案。前半段劉沈也在場,后來看高明孫賀越來越出格,就借口頭暈回家睡覺了,走的時候還勸走了交警隊車管股長王鵬。從此袁國慶對劉沈刮目相看,還做媒把公司文秘姚藝秀許配給他。
二
市局的圖像鑒定進行了足足一個星期,他們?yōu)榇藛⒂昧藝鴥?nèi)最高端的圖像比對系統(tǒng),把截圖進行了清晰化處理,摘掉了墨鏡,鑒定結果是相似度99%。
我把鑒定書仔細看完,拿鑒定書的手竟然有些顫抖,緊張得幾乎不能自已。不單單是我,我眼前的王富馮勇于今朝又何嘗不是?刑警隊的其他偵查員也概莫能外。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這是一場博弈,一場逐步公開化的斗爭。你停了我的職務,停不了其他偵查員,停不了復興縣刑警隊,停不了一直往前走的歷史車輪!
王富著手安排抓捕人員和車輛,然后通知他們到我辦公室開會。他可能忘了,我還在停職期間。我說你跟李長友匯報了嗎?王富沒吱聲。
案件有了重大突破,馬上要采取行動,要確保參戰(zhàn)民警的人身安全,還要確保嫌疑人不出意外,這么大的事不和分管領導匯報哪行?這道理王富當然明白,但他擔心李長友跟斯局長匯報。王富問我:“你還有幾天恢復執(zhí)行職務?”
我說:“不能等,即使還有一天都不能等。如果這期間劉沈跑了呢?再嚴重一點兒,他再干一票呢?我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劉沈的位置確定了嗎?”
“在市里的國慶地產(chǎn)總部?!?/p>
“你一定要匯報,李長友如果帶你去斯局長辦公室,你告訴他,目前沒必要,這是他分管領導的權力,我們過去的慣例都是抓到人以后再跟一把手匯報戰(zhàn)果?!?/p>
王富安排于今朝馮勇回隊里找郭景利,馬上做抓捕的準備工作。然后先下二樓,再從東側樓梯上三樓,敲李長友辦公室的門。
自從王富進了李長友的辦公室,我就把自己辦公室的門打開,站在門口。從走廊的窗戶向外看去,午后的陽光把國慶地產(chǎn)大廈照得金光熠熠。但此時窗外千般景,不如眼前動我心。我看風景是假,余光始終沒離開李長友辦公室。我生怕李長友突然出來,領著王富去走廊東側斯馬超的辦公室。
李長友倒是沒出來,斯馬超卻從辦公室出來了,直奔李長友辦公室。我馬上回屋關上門,撥通于今朝的電話:“王富已經(jīng)匯報完了,你們不要等他,馬上出發(fā)!”
從辦公室窗口就能看見,于今朝馮勇帶著六個偵查員上了兩輛警車,沖出公安局大門。如果路上順利,估計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我又拉開屋門,聽著走廊的動靜,我希望他們?nèi)齻€一直待在李長友的辦公室,不奢望太久,二十分鐘就好。
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不到十分鐘王富就出來了,跟著斯馬超也回自己屋了。王富一頭鉆進我的辦公室,臉上盡是懊惱:“倒霉透頂!我跟李長友匯報完,正要抬屁股走人,斯馬超進來了,李長友讓我又重新匯報一遍。斯馬超一再問我有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給局黨委惹麻煩……國哥,我馬上趕過去,你能不能進斯馬超辦公室纏住他?”
我立刻找出紀委讓我寫的思想?yún)R報,直奔斯馬超辦公室。
斯馬超的辦公室關著門,敲門沒反應,我干脆推門而入。斯馬超從休息室走出來,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給袁國慶通風報信,只有按部就班,匯報了我停止執(zhí)行職務以來的思想情況,聆聽他對我進行思想教育。他的談興越來越濃,并不急于屏退我,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輸了……
于今朝他們趕到國慶地產(chǎn)的時候,劉沈不在,查看門衛(wèi)監(jiān)控,是五分鐘之前離開的。王富在國慶大廈門口遇到了出來的于今朝一行,他們馬上到刑警支隊請求支援,趙立森支隊長命令追逃大隊協(xié)助追捕。
王富在外地奔波了二十多天,回來的時候,局里人都說他“面目全非”了。王富到我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已經(jīng)聽說我恢復執(zhí)行職務了,卻只字未提這個話題。
紀委跟我談話的時候,只說他們的調查結束,從現(xiàn)在開始恢復執(zhí)行職務。斯馬超在局黨委會上說,根據(jù)縣紀委的建議調整我的分工。我原先分管的刑警和三所由李長友分管;李長友手里的業(yè)務科室,包括治安科,由韓少敏分管;崔副局長退休,我分管崔副局長以前的一攤,國保、維穩(wěn)、信訪。政委是政工主官,主抓隊伍建設并協(xié)助局長做好全局工作,現(xiàn)在政委居然分管一大攤業(yè)務科室……活久見。
第二天上班,我在大門口遇到郭景利,他說王富病了。接著,我又聽說王富給局黨委寫了辭職報告,內(nèi)容大意是范振寶案久偵不破,抓捕重大嫌疑人劉沈失手,引咎辭職。
下班的鐘點剛到,我來到王富家樓下的超市,買了幾樣水果和一箱牛奶。王富住六樓,房子是五年前買的。便宜沒好貨,不但房子,整個小區(qū)都破敗不堪。
喬麗麗已經(jīng)下班,在廚房忙活。我說我坐一會兒就走,不在你家吃飯。王富說就是家常飯菜,為的是多嘮一會兒嗑。
餐廳和廚房連在一起,雖然簡陋,但收拾得整潔,墻上掛著一幅字,是王富的習作,好像是白居易的一首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們兩個五分鐘就吃完了,辜負了白老爺子的一番美意,因為實在是沒有心情。
回到客廳,喬麗麗已經(jīng)把茶給我們泡好了,王富娶了個好媳婦。我問王富周震的老婆還在交通局嗎?王富說調市交通局去了,周震的家也搬市里了,估計周震在五章縣也就是鍍鍍金,將來的落腳點肯定也是市局。
“你怎么鬧出這么大動靜?市局趙支隊長今天給我打電話還問起你,劉沈沒抓住也不是你的責任?!蔽仪腥胝}。我不能在他家待時間長了,麗麗接孩子去了,回來孩子要做作業(yè)。
“國哥,我辭職是因為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住的,你受的委屈比我大得多。他們太過分了!不說對不住組織對不住百姓,不彈這個高調,在商言商在法說法,我們是警察,執(zhí)法如山廉潔奉公是我們的本分。斯馬超作為一局之長,不懂得敬畏法律我原諒你,守法總懂得吧?這是一個公民最起碼的常識!我們每天督促老百姓守法,可他們呢?私情行而公法毀!斯馬超現(xiàn)在是復興縣公安局長,將來還要兼副縣長,說是全縣司法系統(tǒng)的災難可能有點兒過,至少是刑警隊全體偵查員的災難……國哥,我把話撂這兒,今天幾號?”他站起來到臥室門后看看掛歷,“2010年11月12號星期五。他斯馬超如果不跟袁國慶走到監(jiān)獄去,別說我刑警隊長不干了,我連警察都不當了!”
等王富發(fā)泄夠了,我開口了:“周震曾經(jīng)把我比作邱少云,不是說我多么英勇頑強,而是說我身陷危局,卻不知道趨利避害。周震雖然在政治上八面玲瓏,但他永遠不可能理解刑警的情懷。你知道讓我離開刑警我有多不舍嗎?當初我趴在火堆里的時候,周震罵你你都不走,現(xiàn)在我被踢出去了,你卻要自棄陣地和陣地上的戰(zhàn)友?你這是在我的傷口上撒鹽你知道嗎?你讓那些刑警兄弟們怎么想?”
王富不敢和我對視:“我吧……其實就是想表達一種抗議。另外我也有把握,斯馬超不會接受我的辭職。你走了,蜀中無大將,諒他們不敢再放走廖化?!?/p>
我拍拍他的肩膀:“休息幾天就趕緊上班吧?!?/p>
王富說:“現(xiàn)在我怎么回去上班啊?他們總得給個說法吧?”
我說:“下樓的梯子你自己找?!?/p>
告辭出來,喬麗麗領著女兒也回來了。王富的女兒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叫王穹,不知道誰給起的名字,和她爸爸挺對仗。
周一上班,周震來了,先在院子里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去斯馬超辦公室。不出我所料,周震這是給王富送梯子來了。斯馬超打電話把王富叫過去,周震批評王富,斯馬超圓場,王富回刑警隊上班。
三
涂勇失寵于袁國慶,這個消息不時在小道推送,后來被縣委車隊的一個司機印證。這個司機是馮勇的表弟。
國慶地產(chǎn)買了市土地局的愛地大廈,最高興的是涂勇,涂勇的母親就住在大廈附近。涂勇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身體還不錯,和保姆一起生活。在外面涂勇雖然兇神惡煞,回到母親身邊就變成了一個大孝子。他的第一個老婆就是因為和母親不睦,被涂勇打跑了。
有一次見到袁國慶,涂勇提出把保衛(wèi)部搬到市里總部辦公,被袁國慶訓斥了一頓。袁國慶有他的打算,國慶地產(chǎn)雖然進軍市里,但公司的核心還是在復興縣,這里還有鐵礦、餐飲,以及袁國慶的老巢果園。
袁國慶動輒訓斥涂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涂勇心里有數(shù)。
自從有了劉沈以后,保衛(wèi)部和涂勇逐漸被邊緣化。袁國慶何等精明,涂勇那一套盡管起了作用,但名聲也很臭,比如說“鎬把營”。他曾經(jīng)批評涂勇,別有事沒事整一伙人扛著鎬把招搖過市,整得像黑社會似的。涂勇不解,過去袁國慶一直是推崇他這種做法的,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問題就在于,那是過去。涂勇只記住了袁國慶的過去,沒看到袁國慶的現(xiàn)在,更無法想象袁國慶的未來。國慶地產(chǎn)的原始積累已經(jīng)完成,復興縣的異己勢力大多被袁國慶的叢林法則蕩平,國慶地產(chǎn)不再需要一個張牙舞爪的保衛(wèi)部了。
“涂勇的腿是鐵的,腦袋卻是木頭的。”袁國慶跟劉沈說。
劉沈不做聲。袁國慶問劉沈能不能打得過涂勇,劉沈說:“一個涂勇恐怕不行,他太老了?!?/p>
這個回答非常巧妙,既表示了自己的不屑,又直接切中要害。涂勇真老了,他都快六十歲了,不是劉沈提醒,袁國慶都快把這茬兒忘了。
涂勇被冷落了,范振寶卻發(fā)達了。范振寶的發(fā)達,得益于包文勝的宅心仁厚。他本來就三尺六的腰圍,現(xiàn)在又腰纏萬貫,在復興縣格外扎眼。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涂勇這種性格的人,當然會時不時冒出幾句大逆不道的話,復興縣這么小的地方,這種話很快就會傳到袁國慶耳朵里,說不定半道還有人添秤。
袁國慶火冒三丈,當時就要廢了保衛(wèi)部,被劉沈攔住。劉沈說涂勇是一個心智不很成熟的武夫,萬一弄出點兒意外,輕者你背上兔死狗烹的罵名,重了呢?擠兌他干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受損失的還是我們。之所以這么說,劉沈自然有自己的考慮。如今涂勇已不再是自己的威脅,而保衛(wèi)部的存在對劉沈有益無害,日后有個急難險重的送死勾當,比如棚戶區(qū)拆遷,還是得他們?nèi)?。另外自己也是狗,這一點劉沈心里有數(shù),現(xiàn)在烹了涂勇,以后袁國慶有了心儀的王沈李沈,就會毫不猶豫地烹了他劉沈。
涂勇失寵,保衛(wèi)部的寒冬如期而至,工作經(jīng)費被大幅度削減,人員僅保證基本工資,獎金分文沒有。最慘的時候,涂勇到財務預支一千元都會遭拒。
走投無路的涂勇找袁國標訴苦,畢竟袁國標挨打的時候,他給袁國標出過氣。袁國標因為把西關村的土地賣給了包文勝,正被二哥整得焦頭爛額,跟涂勇有共同語言。他把涂勇留下,說晚上喝點兒,就在西門一號食堂。
吃飯還要一個小時,涂勇沒事干,進了西門一號的演出大廳。模特表演早就停了,曾經(jīng)是復興縣成功男士趨之若鶩的地方,如今舞臺上僅留下一部架子鼓,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滿身灰塵。涂勇小時候是校樂隊的架子鼓手,一晃兒與這個玩意兒分手四十多年了。他把丟在地上的鼓槌撿起來,吹吹鼓面上的灰,試著輕輕地敲擊幾下,找準節(jié)奏,即興演奏了一曲,懂行的人馬上能聽出來,這是《跟往事干杯》。音樂已經(jīng)在西門一號消失一年多了,袁國標匆匆走進來,做夢都沒想到是涂勇在打鼓,而且像模像樣。
食堂里不光他們,還有兩桌客人。袁國標把涂勇領進最里面的一個小包房,四個人的桌子擺著三套餐具,桌子中間是一瓶茅臺。涂勇眼前一亮,和架子鼓一樣,看到茅臺,涂勇恍如隔世。半個世紀以前,逢年過節(jié)爸爸會開一瓶茅臺喝,那時候全市可能只有他們涂家能喝到茅臺。記得爸爸用筷子頭蘸一下酒杯里的酒,讓只有三四歲的涂勇嘬一下,辣得涂勇齜牙咧嘴。如今又見茅臺,和爸爸卻早已陰陽兩隔。
菜陸續(xù)端上來,小雞燉蘑菇、尖椒炒干豆腐、酸菜炒粉。上菜的服務員是個半老徐娘,豐乳肥臀,以至于她一進屋,涂勇就窘得沒處看,只好假裝看掛在墻上的空調。服務員偏偏在涂勇身邊轉來轉去,轉桌子,挪餐具,弄得他沒開喝就要醉了。最后一道菜端進來,是個大號醬肘子。涂勇看看袁國標,意思是快開始吧,還等啥???袁國標說馬上馬上,進來了。
涂勇回頭,一個比肘子還膩的人在門口站著,門框被塞得滿滿的,竟然是范振寶。范振寶不計前嫌,把足有十五公分寬的大手伸給涂勇。這正是:西門一號有好酒,相逢一笑泯恩仇。
袁國標起杯,說了幾句話,證明官場真是個大熔爐,曾經(jīng)砍肉的混混兒,不僅在復興縣混得有模有樣,富貴有了,口才也不輸他二哥?!巴扛绶陡纾銈z今天能坐我這兒喝酒,說明啥呢?只要是英雄,總有相會的時候,這就是江湖。今天的西門一號,蓬蓽生輝?!?/p>
涂勇看看袁國標,又看看范振寶,現(xiàn)在如果誰再提范振寶砍過袁國標一刀,可能袁國標本人都不信。
袁國標一飲而盡。這是喝茅臺專用的小酒杯,但這酒不是他這個喝法,喝茅臺應該先抿一小口,一小杯酒至少分三次喝完。涂勇對這些禮數(shù)并不陌生??稍瑖鴺烁闪?,自己也只好跟著。酒杯捏在范振寶手里,就像捏著一?;ㄉ?,干杯的時候,就是把這?;ㄉ兹舆M嘴里。涂勇尋思,那一小杯茅臺,可能沒到嗓子眼就沒了,還不夠涮這個大嘴叉子的。
三個人均分了兩瓶酒,袁國標范振寶好像沒喝一樣,涂勇卻喝多了。涂勇的酒量其實不輸袁國標和范振寶,只是醉在心情不好。范振寶說今天和涂哥沒盡興,下周我請,七弟涂哥一定賞臉。袁國標說那是必須的,我負責接涂哥。
范振寶有跟班的開車來接,他和兩個人握手告別,先把屁股懟進車里,再把腦袋抵到胸前,才上了車。袁國標安排車送走了涂勇,臨上車,塞給他三千塊錢。
養(yǎng)兵千日,無人問津。涂勇不再把大家攏在單位,每天留一個值班的隊員,其余愛干嗎干嗎。有的隊員想另謀高就,涂勇勸他們,好歹一個月還有一千多塊,再加上保險,將就吧。他不敢讓大家散伙,一怕袁國慶欲加之罪,二怕他們在外面生出事端,袁國慶把賬算在自己頭上。
如果兩個人心中有了芥蒂,那就很容易接收到對方對你不友好的信息。涂勇自打西門一號和袁國標范振寶聚會以后,時不時聽說袁國慶對自己非常不滿。如果是以前,涂勇會找機會去袁國慶辦公室解釋,及時化解誤會,但現(xiàn)在涂勇感覺沒這個必要了。
既然你流水無情,我何必落花有意。涂勇的眼睛發(fā)生了激烈的化學劇變,在他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人比袁國慶招人恨。這個劇變的催化劑,就是袁國慶的11號地。11號竣工在即,孫賀和劉沈都得到了一套住房,沒涂勇的份兒。作為打江山的老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
上次喝酒的時候范振寶說過要請客,涂勇估計還在西門一號。他惦記著西門一號那個上菜的半老徐娘,尋思如果去得早,可以打會兒架子鼓,最好能讓徐娘聽見。沒想到幾天后接到袁國標電話通知,范振寶做東,地點是春天大酒店。
復興縣彈丸之地,人們有“住在國慶,吃在春天”的說法。盡管國慶集團圍追堵截,可春天大酒店越挫越勇,成了這塊黑土地上的傳奇。
因為一直兩軍對壘,涂勇從來沒進過春天大酒店。春天沒進過有情可原,國慶大酒店進過嗎?有兩次新年團拜,涂勇作為保衛(wèi)部負責人參加了。像那天在西門一號的獨享,涂勇沒有過,也從來沒奢望過。涂勇想,自己就是國慶地產(chǎn)的一個苦逼。
范振寶在門口等著,袁國標涂勇下車,還沒等和范振寶握手,涂勇的臉先紅了,他腳下站的正是那年他傾倒垃圾的地方,而且整整六車。進了一個名叫鉆石的包房,包房里已經(jīng)坐著四位,看他們進來,齊刷刷起身。范振寶介紹說,這幾個都是必勝煤業(yè)保衛(wèi)部的兄弟,今天來作陪。
春天大酒店專注餐飲十幾年,果然不同凡響,西門一號根本沒法兒比。菜品就不須說了,復興地區(qū)能做粵菜的飯店僅此一家,就說上菜的服務員,個個堪比西門一號的模特,以至于每進來一個服務員,袁國標都要用眼睛肆無忌憚地劫掠一番。
范振寶開杯,然后他的手下一字排開敬袁國標和涂勇。有一句歌詞叫“酒喝干再斟滿”,范振寶就會唱這一句,只要他一唱,四個小廝像聽到了沖鋒號,馬上開酒,把七個二兩半的玻璃杯倒得滿坑滿谷。一輪下來,兩瓶酒見底。
按照復興縣酒場的規(guī)矩,下步該袁國標和涂勇回敬范振寶和四個兄弟。這個茬口,在隔壁包房請客的包文勝進來了。大家趕緊重新排座次,把主位騰出來。服務員還從隔壁捧來一瓶紅酒,瓶頸處圍著一塊雪白的絨布。
包文勝認真地看了涂勇一眼,涂勇的臉又紅了,好在有三兩酒遮著。包文勝和每個人碰一下,說大家隨意,到春天就像到家一樣,這算是開場白。第二杯敬袁國標,感謝他把西關村的一塊好地出讓給必勝煤業(yè)。第三杯敬涂勇,說雖然從未謀面,但久聞大名,特意祝他的老母親健康長壽,只字沒提袁國慶,更沒提涂勇以往的助紂為虐。
涂勇看到了包文勝和袁國慶本質上的區(qū)別,包文勝的以德報怨,袁國慶別說做,學都學不來。涂勇畢竟是在軍隊高級干部家庭長大的,知道這叫素養(yǎng),與家庭熏陶和成長經(jīng)歷緊密相關。包文勝離席前,注意到涂勇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還是五年前的產(chǎn)品,喊秘書進來,吩咐去車上拿個新的過來。
這頓飯,袁國標涂勇酩酊大醉。范振寶從頭爽到腳,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袁國標涂勇過去都是自己的仇人,視自己如草芥,現(xiàn)在呢?涂勇成了國慶地產(chǎn)的棄兒,袁國標雖然沒落魄,但還不如落魄一點兒呢。天知地知范振寶知,袁國標頭上有一頂綠油油的帽子,就是范振寶給定做的。
曲終席散,袁國標涂勇被四個小廝攙著,踉踉蹌蹌出了包房。在酒店大廳,涂勇指著吃飯的跑堂的一干人說,你們的房子都是我扒的,不騙你,好漢做事好漢當。大家認出這個醉鬼是涂勇,精神病都嚇死個人,何況精神病喝醉了。剎那間,連吧臺收銀的都跑了。
涂勇一直惦記著袁國標那個服務員,有事沒事就到西門一號溜達。如果不是失寵了落魄了,涂勇是不會流連這種場所的。袁國標安排人把架子鼓抬到食堂的接待大廳,方便涂勇來的時候玩玩。趕上飯口,袁國標會和涂勇一起吃飯,如果袁國標不在,他囑咐食堂,涂勇來吃飯都記在自己賬上。
那個服務員叫李艷,市里人。雖然算不上紅顏,但絕對是薄命。她高中畢業(yè)就嫁給了同班同學,沒幾年,這個同學就出息成一個好吃懶做的潑皮無賴。李艷將就了十多年,看看他實在沒有浪子回頭的希望了,自己打工一個月掙的錢,還不夠他一天吃喝嫖賭抽的,就起訴離婚了。不料婚是離了,那個潑皮仍然像親生骨肉一樣黏著她,特別是李艷開支那幾天。李艷只好把孩子扔給母親,自己到縣里打工。那潑皮偏偏是個“追逃”能手,很快就找到西門一號。
李艷只好求助于袁國標,略微施展少婦魅力,袁國標不好拒絕。問題是袁國標不是天天在西門一號待著,潑皮來鬧的時候,袁國標經(jīng)常趕不上,李艷給袁國標打電話,袁國標又不接。袁國標其實是躲著李艷,他現(xiàn)在貴為一村之長,怎么也不能和一個無賴短兵相接,最合適干這種事的是潘忠友一伙,但二哥叮囑他,盡量和這伙人撇清關系。沒辦法,他只好能躲則躲。
有一天該著袁國標不走字,那個潑皮正在西門一號院子里和李艷對罵,被袁國標撞個正著。再躲就不是男人了,他只好上前義正辭嚴地訓斥潑皮。潑皮本來就懷疑李艷在西門一號有了相好的,如今看來果然不假,他馬上把槍口對準袁國標。
李艷回屋喊人,后廚的前廳的外加服務員,呼啦啦出來一幫。此時袁國標正緊緊揪住潑皮的衣領,按理說這些人應該沖上來痛打落水狗才對,可他們卻像看戲一樣,看也就算了,看著看著竟有人笑場。袁國標惱火之下松開潑皮,過來沖正在傻笑的大廚一個脖溜子,潑皮趁機逃走。
袁國標知道他們笑啥,他自打進院,就發(fā)現(xiàn)李艷這個前夫和自己長得像。廚師申辯說本來能憋住,正要上來幫忙,搟面杖都拿著呢,是領班說你倆是真假美猴王。袁國標當即把領班開除了。
就是這個時候,李艷遇到了涂勇。李艷知道涂勇威震復興縣,不論他會不會架子鼓,李艷都會投懷送抱。
袁國標經(jīng)略涂勇,就不是李艷那么簡單了。高明孫賀在西門一號出事以后,文化項目就停了,其實原本也不賺錢,只是因為袁國標喜歡。他除了喜歡女人,排在第二位的就是賭博。西門一號的麻將機幾乎天天轉著,袁國標的一群麻友天天在這里鏖戰(zhàn)。麻將機由原來的一臺,逐漸添置到五臺,還是供不應求。演出停了以后,袁國標發(fā)現(xiàn)開棋牌館的利潤不比夜總會薄,索性把二樓的酒吧和三樓的客房改造了,麻將機增加到二十臺。袁國標一度還想上賭博機,被周震阻止,周震說賭博機省廳打得特別狠,別說我這個小官兒,市局領導都不敢開這個口子。
復興縣開展掃黃抓賭行動無數(shù)次,西門一號像是被遺忘的角落,縣里乃至市里的賭徒們很快看懂了其中的奧秘。以風花雪月聞名的西門一號搖身一變,成了最隱秘同時又最安全的賭場。賭徒們最看重的就是安全,特別是那些同時身兼縣里市里場面人物的賭徒,視安全重于性命。
安全不是白來的,是有附加值的。西門一號一臺麻將機的基礎費用是四百元,午夜后加收二百元。一份單人的標準餐二百元,一盒軟中華一百五十元,單點一壺茶一百元,啤酒瓜子水果都比市場價高幾倍。來玩的人認為這個價格還算合理,因為每場賭局的輸贏沒有低于兩三萬的,多的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如果伺候的服務員態(tài)度好長得乖,碰上大方的贏家,還能得幾百元小費。
贏家買單,這是復興縣的規(guī)矩。輸家的心理是錢輸了算手氣背,嘴上不能輸,盡量消費。贏家的心理是反正錢是贏的,你牛肚子也吃不回去。賭場本來就是暴利,還拉動了一個食堂,一個高價超市。
有句老話,喝酒越喝越厚,耍錢越耍越薄。二十桌麻將,客滿就是八十人。平均每個人帶三萬賭資,就是二百四十萬。這么多錢出東家入西家,沒糾葛是不可能的,摔牌罵骰子更是家常便飯。袁國標的底線是不能搞出人命,西門一號已經(jīng)出了一次跳樓事件,不能再出第二次。要想不出事,就需要一個能鎮(zhèn)得住場面的人,涂勇是最佳人選。
五
袁國標本來沒敢往涂勇身上想,現(xiàn)在既然二哥不待見涂勇了,干脆讓他給自己看場子。自己的場子不復雜,外部干擾基本不存在,只要賭錢的別輸急眼刀兵相見就行。本著擁有核武器不一定使用核武器的原則,涂勇的作用大多時候是震懾,工資也不用太高,袁國標決定一個月給他開三千。
兩人很快談妥,還商量了應付二哥的辦法,萬一袁國慶問起,涂勇不能承認在西門一號上班,就說來這里是為了李艷。好在西門一號一般下午才營業(yè),高峰是晚上,涂勇白天在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耗著,下午三四點鐘到西門一號就行。
范振寶被殺,社會上有兇手必是涂勇的傳聞,袁國標也問過涂勇是不是他干的。涂勇說:“我吃飽了撐的啊?范振寶請我們吃飯,包文勝還給了我一部新手機,我還殺范振寶?那我可是真瘋了。”
袁國標說:“我相信不是你干的,但公安局不信,張衛(wèi)國第一個就得懷疑你,你這段時間別過來,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刑警隊強行搜查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的時候,涂勇整天老老實實待在那兒。那天的大搜查,西門一號也在其中,不過只是作為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的陪襯。我們進去的時候是下午兩三點鐘光景,里面有兩桌人在打麻將,偵查員只是問一下姓名住址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行動對西門一號產(chǎn)生的沖擊非常大,兩桌麻將當時就散了,據(jù)說當天晚上也就只有一桌。
西門一號免查的神話被打破,上座率驟然下降。袁國標開始沒在意,但一個月過去了,生意依舊清淡,最好的時候也只有五六桌。袁國標本人也是賭徒,了解賭徒心理,賭徒哪有洗手的時候?不來西門一號,就會去別的地方,他很快就意識到出問題了。
問題出在縣城管大隊長吳維成身上。他以前是西門一號的??停?jīng)常背地嘀咕西門一號的收費高。西門一號被查后,吳維成在紅旗街開了個棋牌室,十臺麻將機,各種費用都比西門一號便宜一半。袁國標說這不是惡性競爭是什么?工商局都他媽的是瞎子嗎?但這種事工商局是管不了的,棋牌室沒有一家是在工商局注冊的。袁國標給周震打電話,周震說如果我在復興縣,可以幫你,現(xiàn)在我離開了,再插手這種事,李長友會罵我手伸得太長。
袁國標把吳維成開棋牌室的事告訴了涂勇。涂勇說你啥想法,讓我們?nèi)グ阉肆??這簡單,比拆遷容易多了。但你二哥那頭怎么說?袁國標說你非得大張旗鼓明火執(zhí)仗?。坎蛔尪缰啦痪徒Y了?涂勇說哪個被打的能輕易告饒?特別是吳維成這樣的,沒兩把刷子敢和你對著干嗎?關鍵是打完了怎么收拾,不告訴你二哥,你罩得住嗎?
袁國標不得不承認涂勇說的有道理,但他不打算放棄。第二天,袁國標找復興鎮(zhèn)派出所和縣局治安科,想借助公安局的力量打掉吳維成的棋牌室,但兩個單位的領導都說,局里已經(jīng)明確,掃黃打非包括抓賭都由巡警大隊管。袁國標一時想不起來在巡警認識誰,硬著頭皮過去,在一樓接待室看到墻上掛的照片,大隊長是閆旭光。他知道這是個狠角色,運輸公司轉制的時候,他把范紅軍收拾得老老實實,自己上樓也是找沒趣。
賭場是個低成本高利潤的買賣,袁國標相信重賞之下,不缺勇夫。寧可拿出一個月的利潤,也要打垮吳維成,奪回失去的半壁江山。他把涂勇叫來,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內(nèi)把吳維成的棋牌室拆了,不然你和李艷一起走人。
涂勇初到國慶地產(chǎn)的時候,是個刑滿釋放的流浪漢,有飯吃有屋睡就知足了。后來當了保衛(wèi)部長,手下有了一幫弟兄,給國慶地產(chǎn)開疆拓土攻營拔寨,還能是一碗飯一張床的最低需求嗎?如果是,袁國慶把一碗水端平也行??伤粌H沒把碗端平,還拿碗變戲法。等蒙布揭開,涂勇看到孫賀劉沈的是金碗,自己的還是過去吃飯的那個碗。如今袁國標故伎重演,還捎上了李艷。我給你二哥賣命,好在還有知遇之恩,你袁國標想用一個李艷就擺平我,怎么可能?
涂勇站起來說:“我現(xiàn)在就走人,李艷什么時候走,我不管。”
袁國標趕緊攔住他:“七弟跟你開玩笑呢,吳維成這個事,沒涂哥出馬肯定不行。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干?!?/p>
袁國標開價二十萬,涂勇說不行,還不夠幾個兄弟的辛苦費。袁國標讓涂勇報價,涂勇一口價四十五萬。袁國標心想這孫子難道看了我的會計賬了?知道我一個月的利潤?
吳維成在復興縣官場行走多年,一支城管隊伍被他使喚得游刃有余公私兼顧,踹攤撅秤掀案板追三輪,吳維成自詡官威浩蕩,小商販口中卻穢德彰聞。他是袁國慶的哥們兒,袁國標的麻友,城管大隊就在吳家棋牌室對面不足一百米,每天至少有三桌麻將是城管隊員。這么棘手的任務,只有涂勇能接,如果不是想錢想瘋了,估計涂勇也不會迎難而上。
袁國標一咬牙,四十五萬就四十五萬。涂勇又提出了補充條款,兩個人反復磋商,勉強達成一致:如果事情敗露,涂勇折進去了,袁國標要全力撈人。撈不出來就得坐牢,判一年補償十萬元。西門一號不得辭退李艷,袁國慶如果辭退涂勇,袁國標要接著聘用,工資一個月五千,五險一金連續(xù)交。還有一條沒有任何爭議:絕不能鬧出人命。
涂勇覺得空口無憑,起草了一份協(xié)議,袁國標涂勇李艷共同簽字。一切停當,兩個人策劃行動細節(jié)。袁國標拿了二十萬現(xiàn)金,涂勇讓李艷收好,約定尾款行動結束付清。
袁國標提出的驗收標準有些苛刻,根除吳維成的棋牌室。別看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做起來難度不小。賣肉出身的袁國標能出這么高的價,不是拿錢聽聽摔板凳的聲音,他是要“根除”。涂勇親自踏勘地形,這次東家不是袁國慶,而對手又是吳維成,涂勇不是很有底氣。他也怕弄不好,不僅沒打著狐貍,自己還被狐貍送進大牢。這個年齡再進去,給老媽送終的機會都沒了。
紅旗路街面繁華,監(jiān)控密布,緊鄰城管大隊,距復興鎮(zhèn)派出所和巡警大隊都不足一公里,像砸范振寶家一樣硬整肯定不行。涂勇給四個手下每人一萬元,安排他們到吳維成的棋牌室打一場麻將,既熱場又熱身。進場后尋找機會挑起事端,如果得手,涂勇馬上帶人進去把事態(tài)升級,趁亂搗毀麻將機。警察來了,大不了是個治安案件,雖然不能做到根除,至少暫時緩解了西門一號客源枯竭的燃眉之急。
可四個人卻吃了閉門羹,棋牌室以客滿為由,拒絕他們?nèi)雰?nèi)。肖二是著名賭徒,涂勇打電話問肖二,肖二說吳維成的棋牌室都是打大麻將的,不是熟客不接待,怕是市局的便衣。
三天過去,涂勇還在設計階段,袁國標每天沒遍數(shù)地催,涂勇終于行動。
涂勇在體校時的學生劉朋月一直跟在他身邊,那時候的學生,現(xiàn)在也五十歲傍邊兒了。涂勇到后勤部借了輛三輪車,把劉朋月打扮成瓜農(nóng)模樣,批發(fā)一車香瓜,下午到紅旗路吳維成棋牌室跟前去賣。車上綁著一個擴音器,反復播放著一句話:“香瓜五塊”。棋牌室的服務員讓劉朋月?lián)Q個地方,劉朋月往南挪幾步,一會兒又回到棋牌室的窗外。
城管大隊聞風而動,劉朋月落荒而逃。城管大隊剛走,劉朋月又回來了。正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的吳維成大怒,下樓招呼上幾個隊員呼嘯而至。這回劉朋月不但沒跑,還和吳維成動起手。吳維成用力一甩,劉朋月瞬間飛了出去,頭磕在棋牌室的門框上,頓時鮮血淋漓。劉朋月一動不動,昏死過去。
看熱鬧的人里就有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的,馬上報警。警察來了,簡單勘查了現(xiàn)場做了筆錄,劉朋月被抬上120救護車。CT結果讓吳維成大吃一驚,他這一掄,竟然導致對方腦顳骨骨折。醫(yī)生的意見是馬上手術,涂勇說家屬還沒到,沒人簽字怎么做?
劉朋月先住進急診室。涂勇安排人把家屬接來,家屬卻不同意手術,要求保守治療。吳維成安排兩個城管隊員在這兒看護,自己先閃了。這種態(tài)度讓家屬極為不滿,涂勇趁機把劉朋月的家屬送到吳維成的棋牌室,十間麻將室瞬間被劉朋月的家屬占據(jù),正在玩麻將的一哄而散。劉朋月的二十多個親屬呢,到飯點兒就去城管大隊食堂吃飯,吃完就回到棋牌室休息,最后竟組局玩起了麻將。
吳維成感覺事情不對,找醫(yī)院院長看CT片子,院長叫來外科骨科腦神經(jīng)外科幾個主任,結論是片子沒問題,肯定是骨折。吳維成只好自認倒霉。他給袁國慶打電話,請他出面壓住涂勇,不要把事情搞大。面對袁國慶的詢問,涂勇堅稱劉朋月為了糊口,忙里偷閑賣幾個瓜幫襯家用,不料吳維成卻下此重手。
劉朋月住了半年才出院,但不會說話了。吳維成挨了處分,罷了官,上下其手才逃過牢獄之災。城管大隊最后賠劉朋月六十萬元,達成和解。
劉朋月真的是顳骨骨折?是真的。那是三十一歲那年他弟弟用鐵鍬把打的,外傷好了,骨頭茬子一直錯開著,而CT是查不出新舊骨折的。劉朋月看恩師為吳維成的棋牌室犯愁,就自告奮勇和涂勇導演了一出苦肉計,劉朋月自任主演。骨折雖然是舊的,但飛身一摔卻是真的,劉朋月和吳維成扭在一起的時候就抱定了舍身取傷的決心,只等吳維成發(fā)力。為此,涂勇把城管大隊賠償?shù)腻X都如數(shù)給了劉朋月。
一
2011年讀大三的時候,警龍入黨了。2012年春節(jié),爺爺開始關心孫子的畢業(yè)去向,問警龍需不需要他找找市局常務副局長王劍,就是那個把他差額掉的戶政科長。警龍說不需要,他不想回復興市。爺爺狐疑地看著警龍,你想去哪兒?警龍說還沒想好。爺爺說不許去廣東深圳什么的,爺爺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那么遠,你如果忙得回不來,爺爺又去不了……說著說著眼圈紅了。警龍趕緊摟住爺爺?shù)募绨?,爺爺不哭,警龍記住了?/p>
警龍被省公安廳刑警總隊錄用。警龍說,如果他努努力,去公安部刑偵局也不是沒有希望,但既然答應了爺爺,就要說話算數(shù)。最高興的當然是警龍的爺爺,他說公安部是決策機關,而省廳刑警總隊具有實戰(zhàn)職能,不參加實戰(zhàn)的刑警,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刑警。我呢,當然也不希望他去北京——我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其實省城的也買不起,但好歹壓力相對小一點兒。
位置變了,坐的姿勢就變了,這句話本來說的是那些一得志鼻音就重的人,用來形容我不十分貼切。我現(xiàn)在分管國保、信訪和維穩(wěn),國保我不用操心,最撓頭的是信訪和維穩(wěn)。其實很多時候,這兩個活兒是攪在一起的。我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擱在了縣委大院的信訪辦。我手里沒有一兵一卒,有事的時候,巡警大隊和復興鎮(zhèn)派出所派到現(xiàn)場的民警臨時歸我節(jié)制。
慢慢和信訪辦的人熟悉了,我干脆就待在信訪辦的接待室,沒事的時候和幾個主任閑聊,在縣委大院跑步,有事馬上進入角色,省去了兩個院來回折騰。更主要的是眼不見,心不煩。我說的是斯馬超。
檢察長鄭曉娟現(xiàn)在是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陳東風當上了縣長。鄭書記每次看到我在信訪辦門口,就會走過來寒暄一會兒,說衛(wèi)國有事盡管吱聲。我佩服這樣的領導,對我不僅沒有漠視歧視鄙視或者敵視,還比常人增加了一分熱絡。這需要境界,更需要勇氣。她有一個女兒,是瑞敏的學生,在中國人民大學讀大三,叫楊琳琳。我曾經(jīng)和瑞敏說,這個女孩兒和警龍挺合適的。瑞敏警覺地看看我,說了一句她有生以來口味最重的話:“合適你就代警龍跟她媽談去吧?!?/p>
警龍到省公安廳工作的消息很快在縣城傳開,給警龍介紹對象的絡繹不絕,連我做父親的都有些嫉妒了,我壓根兒就沒有過介紹人盈門的體會,哪怕一位也好。介紹對象的大部分都是瑞敏接待,由她初選,再把這些女孩兒的情況告訴警龍。這些女孩兒不是她教過的學生,就是她師范同學的學生。
晚上下班回家,瑞敏還沒回來,我下廚做飯。當然還是那兩個菜。不久瑞敏進屋,邊脫外套邊進廚房,一驚一乍的:“不得了啦,你兒子!一個女明星看上你兒子了!”
我馬上知道咋回事了,問瑞敏怎么答復的。瑞敏說:“當然說警龍已經(jīng)處女朋友了?!?/p>
2009年,復興縣出道一個明星,不敢說絕后,絕對是空前。2010年紅了一年,去年差了一些,今年好像要過氣。這個明星就是袁國棟郎桂琴的女兒袁可欣。
2008年,袁可欣和警龍一起參加高考,沒考上。她媽媽給她找了復讀班,但袁可欣實在不愿再讀書,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她在縣城開了一家歌廳,起名原震。根據(jù)是她喜歡田震的歌。歌廳裝修豪華,設備專業(yè)一流,不過袁可欣不怎么打理,她開這個買賣只是因為自己喜歡唱歌,和她七叔開西門一號異曲同工。
袁國棟五音不全,郎桂琴粗門大嗓,袁可欣卻天生就是唱歌的材料。一首新歌,她聽一遍就會,哪怕唱走調了一般人也聽不出來,業(yè)內(nèi)人則以為她做改編了。袁國棟兩口子看女兒天天泡在歌廳里,覺得總比到處瘋跑強,也不干預。后來袁國棟幾天沒見女兒回家,打電話一問,袁可欣說在省城參加比賽。郎桂琴罵,早就讓她戒煙,還他媽的一天抽兩盒,嗓子抽成破鑼一樣,賽個屁!
沒想到袁可欣竟然連續(xù)幾個月沒回家,再一問,進復賽了。郎桂琴罵袁國標,她進復賽了,別再打電話了,除非是比抽煙。
兩口子做夢都沒想到,第二年這個節(jié)目竟然紅遍大江南北。袁可欣的閃亮登場和精彩表現(xiàn),讓整個復興大地刮起了可欣風暴。她的第一支歌是《亞洲雄風》,背對著袁可欣的四個導師被震到了,男聲的渾厚、高亢、沙啞和女聲的御姐音、妖孽音來回轉換。袁國棟郎桂琴都沒到現(xiàn)場,在自家看電視,袁國棟雖然坐著,但兩條腿瑟瑟發(fā)抖,嘴里神經(jīng)質地重復著一個字:“轉,轉,轉!”郎桂琴則跳著腳指著電視罵幾個導師:“按吶,按吶!你們幾個雜種,快按!”四個導師可能怕了郎桂琴,紛紛轉身。
袁可欣雖然沒能殺進八強,但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復興市的歷史。她成立了工作室,簽了公司,國棟交運的客車上都是袁可欣的大頭美人像。
我問瑞敏,誰給警龍介紹的袁可欣?瑞敏說是警龍他們班主任。我數(shù)落瑞敏,難道全中國就復興縣有女孩兒?他大學同學那么多,省廳機關的女孩兒也是一抓一大把,你非得在復興縣踅摸?刑警總隊那么忙,你少添點兒亂吧!
王富他們忙什么呢?我雖然強迫自己不想刑警隊,但真的做不到。我是這樣的狀態(tài),他們呢?他們想不想我?估計不能,因為他們忙。劉沈能跑到哪兒去呢?還有高潔,躲在哪兒?她的小姐妹說她就藏在復興縣,刑警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一無所獲。她會不會被害?
瑞敏則堅決擁護局黨委對我的分工調整,因為我現(xiàn)在天天按時上下班了。甚至有的時候,我下午完全可以不去,但我感覺那樣問心有愧。
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同時會給你打開一扇窗。我的上帝就是喬楚,他關了我的刑警之門,同時打開了我的信訪之窗。一個縣是政通人和,還是日星隱曜,就看信訪辦。信訪辦是一個縣的政治縮影。
呵呵,如果喬楚聽了這話,又得批評我管啥啥重要了。他那年批評我的時候,我真想站起來反駁他,管啥啥重要不對嗎?這和干啥啥重要不是一樣嗎?管刑警非得說治安重要,賣西瓜的非得說葡萄好吃,那樣才是好干部嗎?
老石頭兒是信訪辦的老古董,馬上退休了,還只是個副主任科員。他跟我說,在信訪辦而知全縣,這個最不招人待見的地方,其實是我們縣的萬花筒。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們遇不到。
有上訪累死的,代表人物是盧大油門;有彈性上訪的,農(nóng)忙季節(jié)息訪,農(nóng)閑季節(jié)上訪;有以上訪為業(yè)的,每天比信訪辦的人來得早,走得晚;有以上訪為生的,這些人知道什么時間是敏感節(jié)點,在這個時間段去省城甚至去北京上訪,然后讓縣里鎮(zhèn)里組織人往回接,好吃好喝好招待,還得報銷交通費用,還得按一定標準發(fā)生活補助。
信訪不僅是個窗口,更是個管道。如果一把手重視它,這是一個了解民情,體貼民眾,疏解民怨的所在。但看看我們局信訪辦工作人員的精氣神,就知道信訪在喬楚心里是個什么位置。沒有信訪的位置,能有人民群眾的位置嗎?
那喬楚的心里都裝著些啥呢?我如果不來縣委大院,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去年春節(jié)前幾天,各鄉(xiāng)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不在縣委大院辦公的各單位領導、企事業(yè)一把手,像走馬燈一樣來給縣領導拜年。整個三樓的走廊摩肩接踵,喬楚的辦公室門前都出現(xiàn)了排隊現(xiàn)象。你從書記屋出來我進去,我從縣長屋出來你進去。然后是副書記、其他常委,大家和體檢一樣,B超、心電圖、胸透一科一科挨著來。不同的是,比體檢要快得多,三兩句話放下紙包就出來,外面還有很多人等著進來呢。信訪辦主任調侃說,這幾天三樓領導沒有不上班的,高燒都堅持到辦公室來。
能把這么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做得這么肆無忌憚,也只有喬楚治下的復興縣才行。他在會上夸夸其談的黨性、修為,原來都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是說給我們聽的。
2013年春節(jié),確實有了一些新氣象,官員們的屁股不再像過去那樣焊在小轎車上,他們打車去應酬飯局或者辦個私事,不覺得難為情了。春節(jié)假期,公車不再參與走親訪友,以至于縣城的街上顯得有些冷清。
普通官員懾于中央的“八項規(guī)定”,已經(jīng)出現(xiàn)變化。那縣委三樓有變化嗎?我沒有勇氣告訴大家?,F(xiàn)在中紀委常提的不收斂不收手,就包括2013年的喬楚。
過年王富過來看我,帶了一只宰完的公雞和一塊豬肉,這是他老家捎來的年貨,真正的綠色食品。他告訴我,劉沈沒消息,但高潔有線索了,可能在劉沈的老家滄州,刑警隊準備派于今朝帶人去核查,李長友不同意。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李長友肯定不會同意,他以前就是這個案件的承辦檢察官。王富還告訴我,楊穎移民英國了,上周來局里告別,估計包文勝也待不長。我說包文勝怕是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那么大的產(chǎn)業(yè),怎么舍得?
王富問警龍在總隊哪個支隊。我說暫時在辦公室,將來可能去一支隊。說到這兒我突然警惕起來:“怎么著,你也想給警龍介紹對象?”
“如果有合適的,肯定想著大侄子。你跟警龍說說,讓他跟河北刑警總隊勤聯(lián)系點兒,馮勇在河北追捕劉沈,他們?nèi)绻芯€索,直接跟馮勇對接?!?/p>
二
范振寶死后,包文勝著手加強自己的安保力量。隨著劉沈的敗露和出逃,包文勝的警衛(wèi)級別達到甚至超過了民間一級,家里住滿了來歷不明的男人。楊穎不堪其擾,先是到英國看孩子,后來干脆辭去公職,一走了之。
馬上到五一黃金周的時候,我遇到了包文勝。這個目前的復興縣首富,帶著必勝煤業(yè)的一百多職工到縣委縣政府上訪,創(chuàng)造了本縣的兩個紀錄:一個是最有錢的訪民,一個是最有素質的訪民。有錢就不用細說了,有素質主要體現(xiàn)在大家整齊劃一,屏聲靜氣,公司代表進屋表達訴求,其他人在縣委大院列隊等候。到了下班時間,公司的大客車來接,他們排隊上車離去,地上沒有一個煙頭,沒有一個礦泉水瓶子。第二天,他們再來。
縣委縣政府各部門的干部都出來看稀奇,過兩天辦公室發(fā)了通知,圍觀的人銳減。我?guī)е簿团沙鏊窬驹趫?zhí)勤區(qū),確保上訪人員不沖擊政府機關,彼此相安無事就行,沒有人找我們解決問題,我們也解決不了問題。包文勝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但是零交流。包文勝知道我的處境,他不想再把我扯進泥潭。
包文勝點名要跟喬楚和陳東風對話,但兩人避而不見。這是包文勝和袁國慶的最后一場對決,對決的起因,是縣里的棚戶區(qū)改造工程。
袁國慶在市里的棚戶區(qū)改造陸續(xù)開工,縣里有樣學樣,把城南的一片平房和一部分原有煤礦家屬房劃作棚戶區(qū),報市政府批準,列為今年的改造計劃,工程當然是袁國慶中標。
清明斷雪,谷雨斷霜。5月份正好是農(nóng)歷四月,最美人間四月天。就在這春潮涌動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國慶地產(chǎn)啟動了城南的拆遷工程。按理說棚戶區(qū)的拆遷再建和必勝煤業(yè)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他們兩家怎么又攪和在一起了呢?
必勝煤業(yè)的上訪團隊展示了一塊示意圖板,國慶地產(chǎn)的棚戶區(qū)改造工地把必勝煤業(yè)和縣城隔開,幾乎變成了一個孤島,進出煤礦的所有道路全部被挖斷。這些路大多是必勝煤業(yè)出錢維修或自建的,國慶地產(chǎn)借拆遷而拆路,把必勝煤業(yè)逼上了絕境。他們找施工方交涉未果,就派出維修隊,把挖開的溝填平。
國慶地產(chǎn)隨后發(fā)來公函,指出棚戶區(qū)改造是國家重點民生工程,國慶地產(chǎn)承擔著為全縣老百姓造福的任務。因為規(guī)劃圖里沒有這幾條路,國慶地產(chǎn)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給必勝煤業(yè)帶來的不便,還望理解。之后,國慶地產(chǎn)把靠近必勝煤業(yè)一端的道路全面毀壞。必勝煤業(yè)試圖修復,發(fā)現(xiàn)國慶地產(chǎn)已經(jīng)有人在破挖處駐守。護礦隊員認出那些拎著鐵管的家伙是太古信息會社徐老道的馬仔,徐老道就是“瘸狼”。“瘸狼”不久前出獄,比入獄前還要招搖,復興縣的社會人沒有不望而生畏的,煤礦保衛(wèi)部的人自知不是對手。
棚戶區(qū)改造的圖紙就是國慶地產(chǎn)設計的,他們能把這條民國時就有的路設計沒了,還有什么干不出來?包文勝知道,斷路只是開始,下一步就是給煤礦斷電,煤礦的電線也是從棚戶區(qū)拉過來的。袁國慶又在布一個大局,和當年他奪官山鐵礦的套路如出一轍。
包文勝別無選擇,只好到縣委縣政府上訪。他是警察的兒子,老婆也是警察,懂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走到法律的對立面去。而且這次毀路事件,道理在必勝煤業(yè)這邊。他精心選擇了參加上訪的人員,除了中層干部,大部分是科室的文員,只有一少部分井下工人代表。他讓辦公室制定了現(xiàn)場方案和現(xiàn)場紀律,合理合法表達訴求,絕不允許有過格的行動和出格的語言,以免給喬楚陳東風留下口實。包文勝在職工大會上說,別說封路,就是把井口封了,我包文勝眼皮都不眨一下。我是在為你們的飯碗而戰(zhàn),現(xiàn)在的必勝煤業(yè)是大家的,不是我包文勝的。
這不是狂妄。連續(xù)幾年年產(chǎn)三十萬噸,必勝煤業(yè)周圍硝煙四起,但包文勝始終城頭穩(wěn)坐。那袁國慶手里呢?喬楚和陳東風在袁國慶手里。
包文勝責成公司廣告部擬出上訪團的基本訴求,要入理動情還要上口。然后做成牌子,讓女職工舉著,內(nèi)容是:給必勝煤業(yè)出路,就是給礦工出路。沒有必勝的煤,冬天哪來的溫暖。還我們的路,還一百年歷史。
包文勝不溫不火,逢強示弱,在縣委縣政府面前打悲情牌,絕口不提袁國慶。他的意圖是,既然你縣委縣政府是袁國慶的后臺,我就把你拖進來,別指望我跟袁國慶斗,你來當裁判。如今必勝煤業(yè)手續(xù)完備,再想故伎重演,搞礦山專項治理,恐怕不好使了。
第三天,煤業(yè)職工到縣委縣政府上訪的新聞在網(wǎng)上發(fā)酵,尤其是那幾塊牌子,還有舉著牌子的女職工,女職工那哀怨的眼神,再加上政府的冷漠,幾個看點形成了熱點,在網(wǎng)上爆燃。網(wǎng)媒平媒聞訊而至,縣委縣政府大院頓時擠滿記者。
一直隱身的喬楚把陳東風推出來,先接待必勝煤業(yè)的代表,然后召開縣委常委會。不到半小時,縣委宣傳部就發(fā)給記者們一份通稿,內(nèi)容是責令縣規(guī)劃局重新設計規(guī)劃棚戶區(qū)改造項目,國慶地產(chǎn)立即恢復道路通行。有記者追問對毀路的責任人如何處理,宣傳部回答請找公安局。結果一部分記者像火車站檢完票的旅客一樣沖向公安局,公安局的門衛(wèi)猝不及防,第一道防線被突破,幸好大樓保安及時關上樓門,把記者們擋在門外。
記者點名找政治處主任和政委,韓少敏出來了,可能是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他的回答是沒有接到必勝煤業(yè)的報案。記者已經(jīng)采訪過必勝煤業(yè),當場質疑韓政委的官僚作風和公安局的不作為。眼看公安局要引火燒身,趕來救駕的宣傳部副部長說,韓政委剛來公安局任職時間不長,斯局長又在市局開會,請大家放心,公安局一定會依法對涉案者進行懲處。請大家給我們業(yè)務部門一點兒時間,歡迎你們的監(jiān)督,也感謝你們的支持。
國慶地產(chǎn)把路恢復了,但不是原樣。包文勝不在乎這個,他本來也不是錙銖必較的性格。必勝煤業(yè)出動人力和機械,一天一夜把路修好。包文勝這次輕松取勝,完全仰仗輿論的作用。他指令公關部,把這次事件中影響較大的媒體遴選出一部分,找個機會請來,開展斷路事件的后續(xù)報道,順便答謝以鞏固關系。
春天大酒店再次大排宴筵,盛況僅次于那年慶祝年產(chǎn)三十萬噸,大批記者和必勝煤業(yè)成了朋友。聚會結束,包文勝等著看報道,但這次卻沒幾家發(fā)出來??h委宣傳部早早得到了消息,怕復興縣再次形成熱點,提前介入把稿子封堵了。上次復興縣掉入輿論的旋渦,喬楚給宣傳部全體成員開會,一怒之下就忘記了斯文,慰問了他們的親娘和祖宗十八代。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他們哪敢再掉以輕心?
包文勝慨嘆:“哪碗飯都不好吃啊?!?/p>
從9月份開始,煤炭就到了銷售旺季,運煤的大貨車紛至沓來,包袁兩家紛爭再起。起因是國慶地產(chǎn)運建筑材料的貨車經(jīng)常占據(jù)道路,鏟車鉤機也經(jīng)常在路上拋錨,必勝煤業(yè)銷售部保衛(wèi)部天天上路協(xié)調,但無濟于事。必勝煤業(yè)陷入空車進不來,裝了煤又出不去的窘境。
包文勝明白,袁國慶亡必勝之心永遠不死,這次改斷路為霸路蓄謀已久,在這個節(jié)點實施,比上次更狠毒,手段也更隱諱。
必勝煤業(yè)保衛(wèi)部到轄區(qū)派出所報案,派出所說這是交通擁堵問題,你們找交警隊。交警隊來維持了一天秩序,就不來了,他們說這里屬于鄉(xiāng)道,出了事故由轄區(qū)派出所解決。必勝煤業(y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買了兩臺二手貨車,從北端開進來,拋錨在路上,堵住了國慶地產(chǎn)運建材的路。城南棚戶區(qū)到必勝煤業(yè)之間的道路再次癱瘓。
袁國慶的如意算盤是,北方的建筑工地11月基本就停工了,我最多10月份不干了,明年開春可以把這一個月的工期搶回來。而10月份是煤炭銷售旺季,你可以不賣那些現(xiàn)款買煤的,但簽了購銷合同打了預付款的老客戶你怎么辦?
這正好打在包文勝的中樞神經(jīng)上??h政府召開協(xié)調會,袁國慶不出席。包文勝感覺縣政府措施乏力,又組織員工到縣委縣政府上訪。
縣委縣政府大院早早關上了大門,特警巡警派出所民警嚴陣以待,鄭曉娟斯馬超韓少敏李長友都親臨現(xiàn)場。我真的擔心包文勝一時沖動,強行進入大院,那樣只能把這手爛牌打得更爛。
包文勝看看進不去大院,就在大門東側列隊,女員工舉牌,兩個男員工用手機拍照。斯馬超大喝一聲:“不許拍照!你們執(zhí)勤的都沒長眼睛嗎?把手機拿過來,刪了!”
民警上前要過手機,把照片刪除。包文勝走到斯馬超面前:“斯局長,我應該叫你斯副縣長,你雖然不分管工業(yè),但也是縣領導。必勝煤業(yè)和國慶地產(chǎn)都是復興縣的民營企業(yè),我不指望你們當領導的把一碗水端平,但也別傾斜得過分了。我的路被挖了,見不到你斯縣長,路被堵了,也見不到你斯縣長,我今天來擊鼓喊冤,你連一張照片都不讓拍。煤運不出去,我損失個幾千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錢對我包文勝來說只是個數(shù)字,五個億和六個億有什么區(qū)別?但是寒冬馬上就到,你們不替復興縣的老百姓想想嗎?還有那些發(fā)電廠,他們怎么過冬?他們拿啥發(fā)電?沒有電,老百姓怎么過日子?如果你姓斯的良心還在,人性還在,于公于私你都不該無動于衷。于公,你果斷行使公安局的權力,還路權于必勝煤業(yè);于私,算我包文勝求你,你去求袁國慶,為百姓計,為復興縣計,即使這些你們都不屑,是不是也要為免遭天譴計,免遭雷劈計,放開城南大路,不然真的會出人命??!”
包文勝說得涕淚漣漣,斯馬超聽得面無血色。包文勝接著說:“我這個煤礦是怎么來的,你斯縣長不可能不知道。是縣政府從中斡旋,我用三座鐵礦換的?,F(xiàn)在我掙錢了,我只感謝蒼天有眼。守住它,就是上不負蒼天,下不負厚土。你告訴別有用心的人,給我一座金山,我都不換!”
說罷,包文勝扭頭走了,走著走著又轉回身,沖斯馬超冷冷地說了一句:“祝你好夢,范振寶會在夢里等你?!?/p>
包文勝的一番話,不啻于一篇討斯檄文,別說他們公司的職工,民警堆里都有叫好聲,只是聲音很小。作為一個為官一任守土有責的公安局長,干到斯馬超這個分兒上,不說絕無僅有,也實屬罕見。
三
包文勝上訪無果,借助輿論施壓沒成,又把過去的律師朋友聚集到復興縣,準備將縣政府告上法庭。必勝煤業(yè)停在路口的大貨車開走了,堵在路上的只剩下國慶地產(chǎn)的貨車和工程車。律師團現(xiàn)場調查取證,他們繪圖拍照錄像,尋找目擊者,復印必勝煤業(yè)的購煤合同,撰寫訴狀,包文勝則負責后勤保障,每天晚上在春天大酒店和律師團共進晚餐,飯后安排專車把他們送回迎賓館,隨車配有必勝煤業(yè)的安保人員。
一天晚上包文勝有其他應酬,幾個律師在公司食堂吃了便飯,回賓館休息。午夜,律師小鄧張羅去吃夜宵,幾個人打車到福星燒烤店。凌晨2點,包文勝接到律師老秦的電話,他們四個都被打傷,現(xiàn)在在人民醫(yī)院急診部。
包文勝帶著保鏢趕到醫(yī)院,四個人都掛了彩,當然也都掛了吊瓶。不一會兒,派出所的民警來了,做詢問筆錄。第三天,幾個人出院回到賓館,隨后派出所的傳喚證也到了,幾個人涉嫌酒后調戲婦女,要求他們到派出所接受處理。
幾個律師向包文勝敘述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他們到燒烤店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夜,店里沒有其他顧客。開吃以后,店里又進來一伙人,四男一女,挨著他們坐下。中途小鄧去廁所,那個女的也起身去了,爭執(zhí)就發(fā)生在廁所門口。那女的大喊臭流氓打死你,四個男的聞聲跑過去對小鄧拳腳相加。其他幾個律師過去勸解,也同時被毆打。小鄧說自己只是和那個女的擦身而過,別說身體接觸,連衣服的接觸都沒有。“我比楊乃武都冤枉,這什么地方啊,簡直是無法無天??!”
包文勝找派出所的熟人一打聽,對方是國棟交運保衛(wèi)部的肖二,另外三個男的是保衛(wèi)部成員,那女的是肖二新處的女友。
來幫包文勝打官司的四個律師,沒想到自己先惹上了官司。派出所的處罰決定下來了,小鄧行政拘留七天,另外三個律師治安罰款二百元至五百元不等。四人一起向市局提出復議,市局維持縣局的裁決。他們又向縣法院提出申訴,法院受理并展開調查。包文勝知道法院不會有不同的結果出現(xiàn),但他不愿意打擊他們,只好等待。
果然,法院維持了公安局的處罰決定,小鄧被送進拘留所。第二天,《復興縣報》就以“鎮(zhèn)派出所處理一起酒后調戲婦女的治安案件”為題做了詳細報道。從案發(fā)后民警的出警,到市局的復議,再到最后法院的判決,可謂辦理治安案件的教科書??h報新聞一出,市里的報紙很快就轉載了。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演繹成四個律師深夜調戲一個女孩兒,后來又變成包文勝領著四個律師深夜調戲婦女,包文勝連夜被刑拘。
四個律師不得不放棄進一步的權利主張,他們知道,以自己的綿薄之力,推不開復興縣這扇既黑又重的門。好在包文勝沒有虧待他們,給每個人發(fā)了五萬元,作為勞務費兼精神撫慰金,安排車送他們回省城。
2013年過去,2014年如期而至。復興縣經(jīng)濟穩(wěn)中向好,人民群眾安居樂業(yè)。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這個冬天,復興縣的老百姓并沒有被凍著,復興市復興縣發(fā)電廠的大煙囪依然輕煙裊裊??h經(jīng)委和煤管局協(xié)調了足夠的內(nèi)蒙古煤炭進復興,及時保障了全縣的國計民生。復興大地歲月靜好,人們好像忘卻了,還有一個人在負重前行。
萬物復蘇的5月又來了,國慶地產(chǎn)城南棚戶區(qū)工地開工,十幾座塔吊矗立在工地上,數(shù)百名建筑工人進場,陽光下遠遠望去,到處游動著鮮紅的光點,那是工人們戴在頭上的安全帽。
包文勝讓必勝煤業(yè)機關所有員工堅守崗位,井下工人放假,保持基本工資。包文勝堅信,這些挖煤人早晚要回到必勝煤業(yè)。安頓停當,包文勝單槍匹馬踏上了上訪之路。
這時是2014年7月,距喬楚退休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包文勝不想等下去。
四
絮絮叨叨的老石頭兒去年就退了,我還堅守在縣委大院。我不僅徹底到信訪辦來辦公,而且到了上下班時間,我就站在大院門口,目送喬楚和陳東風早上到來,晚上離去。沒有別的目的,我想讓他倆同時也看到我,看到我臉上的剛毅,看到我筆挺的警姿,看到我壓不彎的脊梁。
你雖然是縣委書記的兒子,現(xiàn)在也貴為縣委書記,但你不是當年武工隊長出身的吳書記。而我,更不是當年那個給地主守夜的長工,我是長工的孫子,同時也是共和國警察??赡苣愕幕虮任腋t,但我現(xiàn)在敢跟你挑開血管比血色。指望我在淫威和邪惡面前坍塌,我不敢說你們瞎了眼,只能說你選錯了人。我已經(jīng)不屑與你比耐力,你的事業(yè)終點就在眼前??赡苣阏J為我沒有資格與你倆比,因為我們不在一個層面上。那好,你和陳東風比總可以吧?題目我來出,裁判我來當,你倆比誰先坍塌。
萬萬沒想到,比喬楚年輕的陳東風先倒下了,是一股急火攻心,病倒了。
陳東風的兒子叫陳遠征,名字中注滿了父母的殷切期望,但這個遠征卻一直在復興縣晃悠,沒能殺出老家半步。好在父親位高權重,遠征??飘厴I(yè)后,先在實驗小學當體育老師,不到一年就調到團縣委,再到王府鎮(zhèn)當副鎮(zhèn)長。遠征雖然從沒真正踏上過征途,但偏偏喜歡制服,陳東風曾經(jīng)嘗試把兒子調進公安局,難度太大,他退而求其次,把遠征調到城管大隊任副大隊長。一招棋錯滿盤皆輸,遠征和吳維成搭了班子,很快染上了打麻將的癮,而且越玩越大。
吳維成的麻將館被袁國標涂勇整垮以后,吳維成一蹶不振。陳遠征就和幾個麻友轉戰(zhàn)到袁國標的西門一號,這里是吳維成的場所遠不能比的,除了麻將,還有美酒美食美女,聚集了復興地區(qū)頂尖的玩家,想打多大的都能找到伴兒。這里還有移動POS機,如果你卡上不方便,袁國標可以提供小額貸款。
聽說兒子沉湎賭博,陳東風起初并不在意,當他在意的時候,遠征已不能自拔。陳東風和司機摸到西門一號,把鏖戰(zhàn)正酣的遠征逮個正著,他馬上打電話給斯馬超,讓他過來端掉這個賭博窩點。袁國標伸手攔住他:“陳縣長,端我之前,先把你兒子欠的賬結了?!?/p>
陳東風問多少錢,袁國標說不多,一千萬出點兒頭。陳東風頓時頭暈目眩,倒在麻將機邊。袁國標嚇得面無人色,趕緊打了120,救護車趕來,把陳東風送到縣人民醫(yī)院,立即進了ICU。不到半天時間,消息傳遍縣政府大院,陳縣長腦七條了。
做掉了吳維成的麻將館,西門一號復又盛況空前。袁國標結清了涂勇的尾款,涂勇和李艷高高興興到泰國芭提雅旅行結婚去了。西門一號涂勇的空缺,由劉朋月填補。
劉沈逃亡后,袁國慶沒有重新啟用涂勇,一個是他年齡太大了,再一個袁國慶早已知道他和袁國標暗通款曲。正好“瘸狼”得了肝硬化保外就醫(yī),他干脆把“瘸狼”招入麾下。
“瘸狼”有獨立的公司而且頗懂經(jīng)營管理,不依附于國慶地產(chǎn)。袁國慶把一些棘手的事以發(fā)包業(yè)務的方式給他,其間都是公關部出面談合作,把袁國慶隔斷,既避免了尾大不掉,出了問題袁國慶還可以安全脫身。再者,“瘸狼”的名聲叫得響,這次提前出獄,更讓頭頂上多了幾分煞氣。另外又傳出他得了肝硬化,半條命的人,誰不退避三舍?這次在城南霸路,“瘸狼”果然大顯神威。還有一點最最重要,也是袁國慶最欣賞的,“瘸狼”在關鍵時候扛得住。這不是誰都能具備的過人之處,落入刑警隊之手后,“瘸狼”死扛著沒把袁國慶咬出來,就是明證。
去年,袁國慶裁撤了國慶地產(chǎn)保衛(wèi)部,涂勇和劉朋月投靠袁國標。袁國慶把孫謙招到果園,明確國慶地產(chǎn)以后在縣里“雞毛蒜皮”一樣的事兒,請孫謙幫一把。隨后袁國慶向袁國棟郎桂琴施壓,孫謙被提拔為集團副總兼保衛(wèi)部長。包文勝的四個律師栽在肖二的手里,也是孫謙還袁國慶一個人情。
陳東風保住了性命,但面部表情明顯僵化,反應也較以前遲鈍。他到西門一號跟袁國標交涉,他當過政法委書記,知道賭債不受法律保護,讓袁國標把債務一筆勾銷。袁國標說陳縣長你好好看看,遠征這是在我的小額貸款公司貸的款,不是在牌桌上的往來賬。陳東風看看貸款手續(xù),遠征不但抵押了他名下的兩套房子,還使用了自己的公務員身份。
陳東風去找袁國慶,袁國慶和陳東風沒有太深的交情,只是淡淡地表示幫他問問,就沒了下文。陳東風把法院孫院長找到辦公室商議,孫院長說這是異常貸款,兩套商品房,授信貸款金額不能超過房子價值的70%,公務員身份貸款最高不能超過三十萬元,況且貸款的用途有違法嫌疑,遠征完全可以拒絕還貸。
陳東風有了底氣,不再理睬袁國標,當然也包括袁國慶。2015年4月,東關村西關村黨支部村委會換屆,陳東風決心摘了袁國標的烏紗帽,以報他欺子慢父之仇。
陳東風曾經(jīng)指示斯馬超,西門一號是復興縣最大的賭窩,已經(jīng)到了明火執(zhí)仗的地步,公安局要介入。過幾天斯馬超竟然答復他說,巡警大隊調查了,玩麻將的情況屬實,但只是在娛樂范疇,不構成賭博。陳東風明白,如果沒有喬楚的態(tài)度摻和進來,借斯馬超一個膽兒,他也不敢這么跟自己說話。據(jù)此推斷,遠征的事兒,喬楚可能知道了。
他痛恨袁國標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袁國標以前還兼著復興鎮(zhèn)副鎮(zhèn)長,2012年組織部門明確要求清理這種混崗現(xiàn)象,復興鎮(zhèn)拖了一年,才把袁國標清出去?,F(xiàn)在換屆在即,只要在西關村物色一個能和袁國標抗衡的人選,把他拉下馬不是沒有可能。
政府辦副主任崔斌家是西關村的,陳東風把他叫來問情況。崔斌說袁國標在西關村比狗屎都臭,他靠二哥袁國慶上位村主任,十幾年把西關村吃得毛干爪凈,能賣的地都賣了,能轉的企業(yè)都轉了,能出租的仨瓜倆棗都出租給親戚朋友了。集體的鍋里撈凈了,袁國標又開賭場,一年至少有幾百萬的進項。
陳東風說村級換屆馬上開始了,鑒于西關村的特殊情況,縣里認為改善那里的政治環(huán)境迫在眉睫。你是西關村出來的,幫組織了解一下,看除了袁國標,還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崔斌馬上理解了領導的意圖,馬上說有一個叫范振東的小伙子,有頭腦有魄力,他們家在西關村也是大戶,爸爸叫范紅民,他大爺就是原先的運輸公司經(jīng)理范紅軍。
五
西關村殺出一匹黑馬,要和袁國標競爭村主任,而且對手是和袁家有世仇的范家,這讓已經(jīng)連任四屆的袁國標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雖然范振寶后來和袁國標捐棄前嫌,但他代表不了整個范氏家族,更何況他早已撒手人寰。這個范振東搞了幾年樹苗,積累了一些家私,早就對村主任的寶座虎視眈眈。
袁國標突然想起,范振東的大舅哥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崔斌,這里面保不齊有陳東風在幕后撐著。別說范振東這樣有點兒分量的選手,如果讓老百姓隨心所欲,西關村隨便站出來一個,袁國標都得下去。大敵當前,他只有求二哥出手相救。袁國慶說你在西關村經(jīng)營這么多年,怎么也不至于怕他一個愣頭青,和他硬拼。袁國標說不行不行,他們都是當?shù)卮髴衾蠎?,我得罪人太多,你不靠前,我肯定完蛋?/p>
第二天袁國標去果園,看到喬楚的車停在那兒,頓時喜出望外。下車進屋,沒看到喬楚,沙發(fā)上坐著高明。高明說喬書記還有兩三個月就到站,現(xiàn)在基本不來縣委了。如果排除陳東風的身體因素,接書記的肯定是他。喬書記不能因為你這點兒事和陳東風搞僵。
袁國標眼前一黑,萬念俱灰。自己的位子不保,如果陳東風再當上縣委書記,那豈不是第一個就要被開刀祭旗?他眼巴巴地看著高明,當年的西門一號,那是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你高明是這里的座上賓,我就差拿你當?shù)藕蛄?。你呼朋喚友聲色犬馬,我收過你一分錢嗎?不僅錢不收,當年高潔跳樓自殘,不是我袁國標冒死相助,你和孫賀早被警察堵被窩里了?,F(xiàn)在標哥有難,你高明不應該袖手旁觀啊。
高明讀懂了袁國標眼神的含義,說現(xiàn)在和前幾年不一樣了,你不在機關,感受不到那個氛圍,大氣候的壓力是越來越大了。
袁國標問:“什么大氣候?”
“反腐啊,中央抓得多緊吶,大老虎噼里啪啦地往里進。我們要確保喬書記平穩(wěn)著陸,絕對不能給他添亂。包文勝一直在省里和北京告,你就別火上澆油了。”
袁國標看看二哥,話到嘴邊咽回去了。包文勝為啥告狀?不是你們逼的嗎?你們天大的事兒都不怕,我這芝麻大的事兒,居然能影響縣委書記著陸,有意思,你們。
回到西門一號,袁國標把劉朋月涂勇叫到辦公室。劉朋月已經(jīng)完全替代了涂勇的位置,涂勇之所以還留在這兒,是因為李艷在這兒上班,袁國標對他也不錯。
劉朋月的意見是勸退范振東,只要他別獅子大開口就行,再不濟就和他拼選票。袁國標臉有些發(fā)熱。劉朋月和涂勇都不是西關村人,不知道袁國標在西關村的人氣有多衰。意識到袁國標沒底氣,劉朋月馬上拍胸脯:“你只要豁得出錢,票是沒問題的?!?/p>
袁國標問多少錢?劉朋月說這得看你這個村選民總數(shù)是多少。刨除范振東的鐵票,那些人你給錢他也不選你,然后你再評估范振東的經(jīng)濟實力,還要結合你的承受能力,定出每張票多少錢。比如說,西關村有選民一千人,其中二百人是范振東的家族或死黨,還剩下的八百人里,你要保證有五百人以上選你。穩(wěn)妥起見,我們起碼要圈定其中的六百人,如果一個人發(fā)一千元,總共需要六十萬元。再加上招呼的跑腿的,還有吃飯勞務的開銷,七十萬是短不了的。
涂勇問:“范振東也這么操作怎么辦?”
“那就得及時掌握動向,如果他的價碼也是一千元,我們至少漲到一千二?!?/p>
袁國標問:“錢收了不選我怎么辦?”
“這種情況肯定會出現(xiàn),這也是我們多圈進來一百人的原因。到時候我們在選舉現(xiàn)場多安插眼線,形成足夠的威懾,讓反水人數(shù)最小化,我們的勝算才最大化?!眲⑴笤逻€說,這是實戰(zhàn)總結出來的經(jīng)驗。他叔叔是衙門村村委會主任,他們村上屆選舉競爭激烈,叔叔在混戰(zhàn)中脫穎而出,剛才自己說的這些措施,都是他叔叔傳授的。
西關村的選舉眼看進入白熱化階段,劉朋月干脆把叔叔請來,現(xiàn)場指導工作。袁國標第一次發(fā)錢是在選舉前一天的晚上,一票一千元。有情報反饋范振東也是一千元,袁國標緊急開會研究追加多少錢合適。劉朋月主張加二百,袁國標說范振東也加到一千二怎么辦?我們再加?再說送三次錢,還不得送到下半夜去?接錢的都煩了。干脆一步到位,加到一千五。
早上8點選舉正式開始,包家的男女老少提前來到現(xiàn)場,投完票也不走,眼睛盯著每一個來投票的村民。涂勇把原“鎬把營”的一部分兄弟請來,在村委會周圍巡弋,營造氣氛,為袁國標站腳助威。袁國標感覺力量還是單薄一些,給孫謙打電話,孫謙也帶著肖二幾個人趕來,這些人在縣城小有名氣,雖然手里沒有鎬把和鐵管,卻也不怒自威。
下午3點開票,袁國標如愿當選。當天晚上,西門一號食堂燈火通明,袁國標在這兒犒賞三軍。他換上了西裝,站到臨時搭建的講臺前致辭。從哪兒講起呢?當然從賣肉開始,然后是豬肉聯(lián)盟,后來又成立了國標食品集團,再就是到了西關村。袁國標越說越激動,好像只有這次他才是人生贏家,真正嘗到了勝利的喜悅。一激動,他就說走嘴了,拿競選和麻將作比較:“麻將贏的是籌碼,競選贏的是人生?!?/p>
袁國標第一時間就給二哥打電話報喜,請二哥賞光,袁國慶以在市里開會為由推辭了。袁國標讓孫謙把五哥請來,但袁國棟也沒來。這是這次盛宴唯一的遺憾。
袁國棟和郎桂琴雖然沒離婚,但早已異床異夢。后來袁國棟干脆就住到辦公室了,經(jīng)濟上也是各管一塊。女兒袁可欣還在北京漂著,成了一個不三不四的明星,就是說不準三線還是四線的那種。
郎桂琴貌似粗鄙,經(jīng)營風格卻是粗中有細。賺了錢成了富婆的潑婦郎桂琴,尋找婚外情的方式也另類。她喜歡看電視劇《亮劍》,公司有個跑王府線的司機叫馬良,四方大臉膚色黝黑,特別是那雙眼睛,像極了李幼斌。馬良的老婆是售票員,以前在別的車賣票,后來調整到和馬良一個車。郎桂琴借口照顧她的身體,把她調整到食堂做飯,又以暫時找不到售票員為借口,上了馬良的車兼售票員。馬良的媳婦聽說了,非鬧著回車隊不可。
孫謙勸表姐,兔子不吃窩邊草,要注意影響。郎桂琴說我不用你管,你盯著你姐夫點兒。孫謙苦笑,姐夫哪兒還用得著盯,都快神經(jīng)了。
袁國棟不是神經(jīng)了,他是備受煎熬。郎桂琴策劃整治盧大油門的時候,袁國棟曾經(jīng)設法勸阻,但沒能成功。盧大油門的線路被奪,領著兒子四處上訪,袁國棟提出一個和解建議,把十家子線的收入分出30%給盧大油門,以收入換和平,也給盧大油門晚年一個生活保障,可郎桂琴不干。
袁可欣在學校打了盧慧,袁國棟羞愧難當,趕到醫(yī)院塞給盧久民一萬塊錢。盧久民推辭一下,還是收了,因為醫(yī)院在催他交錢。聽說盧大油門死了,袁國棟黑著臉跟孫謙說,是你姐姐逼死了老盧。孫謙嚇得沒敢吱聲,因為他也參與了整個陰謀。
袁國棟經(jīng)常被噩夢驚醒,總夢到盧大油門。袁國棟剛進城承包汽修廠的時候,盧大油門偶爾會來修車,這個眼里只有交通局長,連運輸公司經(jīng)理都不正眼看的御用司機,對袁國棟卻給予了應有的尊重,除了袁國慶的因素,主要還是佩服袁國棟的修車技藝。盧大油門不可愛,但也不該是這么個死法兒,即使他非得死,也不應該和袁國棟有直接關聯(lián)。袁國棟開始有了負罪感,愧對盧家,即使贏了天下又有什么意義呢?何況他連復興縣都沒贏下。
偶然的機會,袁國棟發(fā)現(xiàn)了停在小盧家門前的客車,雖然蒙著雨布,但袁國棟還是認出了它。這臺小客車自己親手維修過。此后,袁國棟每天借走步健身的機會,在小盧家門口駐足,或撫摸或凝視,然后唏噓離去。公司風傳,袁國棟神經(jīng)了。
小盧兩口子在杭州陪女兒讀浙大。盧慧本科畢業(yè)以后本校保研,讀完碩士,導師建議一氣呵成讀博士,小盧兩口子堅決不同意。他們聽說女孩兒讀了博士就臭在家里了。盧慧雖然沒讀博士,但運氣不錯,趕上浙大招聘一批老師,她被留校了。女兒安頓下來了,小盧就領著老婆回復興縣老家了。他們和女兒約定,等她找了老公,有了孩子,再重返杭州。
院里院外收拾完,小盧想出去找個活兒干。剛出大門,看到一個人在車頭肅立,仔細辨認,竟然是袁國棟。盧久民狐疑:“你想干啥?”
袁國棟說:“不干啥,你這車賣嗎?”
盧久民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車別說賣,他今天就準備雇人給扔到垃圾場去。想了想,盧久民說:“你出個價吧?!逼鋵嵭”R的意思,給一百都行。
袁國棟說:“東西是你的,你出價?!?/p>
盧久民心想既然仇家讓我出價,那我就出吧。“六萬二?!?/p>
袁國棟問:“為什么是六萬二?”
“我爸死的時候是六十二歲,為了紀念他?!?/p>
袁國棟嘆息一聲:“好,就依著你。你把卡號給我,我回去給你轉錢?!?/p>
袁國棟把車運走了。盧久民沒指望袁國棟能給錢,也不指望打這場官司了,留著這破車不僅沒用,看著還傷心,不如讓他弄走,省得自己花錢雇人。袁家要它干啥呢?盧久民思來想去,還能干啥?無非是想銷毀證據(jù)。
袁國棟給盧久民打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了。袁國棟說昨天把錢轉過去了,讓他到銀行查一下。盧久民回家取卡,到銀行取款機上一查,嚇得好懸把卡忘在取款機里面——袁國棟打過來六十二萬。
盧久民給袁國棟打電話,告訴他轉錯了。袁國棟說沒錯,這應該是你的錢。如果能換回你爸爸,再拿這么些我也情愿。盧久民握著電話哭起來。
袁國棟說:“你能原諒我嗎?”
盧久民說:“能,僅限于你。”
郎桂琴團伙覆滅后,盧久民在法庭上放棄了民事追償。而法官看到的不止是這些,他說:“袁國棟的做法,準確地說是一種懺悔行為。什么是懺悔呢?是對自己所做的事,產(chǎn)生痛心、反省、自責和決心悔改的表現(xiàn)?!彼粗媲暗睦晒鹎賹O謙肖二等人,“你們今天都受到了法律的懲處,明天開始,你們將以監(jiān)獄為家。但法律只能剝奪你們的自由,不能洗滌你們的靈魂。如果你們內(nèi)心深處沒有悔改之意,那就白白在監(jiān)獄走了一遭?!?/p>
一
喬楚終于退休了,雖然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個月。我也不用再天天按時和他確認眼神了,雖然偶爾他還會來大院一趟。據(jù)我觀察,鮮有人和他搭訕。人走了,椅子還沒涼,臉先涼了。他自恃博學多才,不可能不知道“政去人聲后,民意閑談中”這句話。有機會我讓王富臨摹了,托周震給他送去。
林春堂也到站了,到市政協(xié)任副主席,他還帶走了劉平祥。王劍接任市局局長,同時任市政府黨組成員,這就意味著下次市人大常委會上,他將被任命為副市長。王富打電話問我心情咋樣,這是明知故問,能不好嗎?王富說心情好就請客啊,我說你們來吧。
當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一同醉的還有這幾個好兄弟。但我也為這次大醉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母親晚上11點去世了,而我醉得人事不省,瑞敏用冷水淋我的臉,把我的手臂和大腿都掐青了,看我無法醒來,只好把我扔在家,自己打車去了市醫(yī)院。
第二天早上我趕到醫(yī)院,只能到太平間和母親訣別,父親和位佳都對我怒目而視,只有警龍陪著我。從此我戒酒三年,權當為母親守孝。
母親去世的第二年,李長友調回檢察院任副檢察長。2016年3月,我又重新分管刑警和三所。斯馬超在局黨委會上說,喬楚書記一直關心關注公安隊伍的建設特別是班子建設,退休之前特別囑咐,衛(wèi)國同志人品好作風扎實,黨委要給平臺,壓擔子,發(fā)揮他的作用。
會議結束前,斯馬超問我說說不?我說我就表個態(tài)吧,分管啥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沒有挑肥揀瘦的權利,也沒有避重就輕的習慣。請黨委放心,忠于職守忠于法律忠于人民,我會一以貫之。
我的表態(tài)肯定讓斯馬超很失望,也讓他很為難,因為他沒辦法向喬楚匯報。我靜靜地看著斯馬超,話外音是:我不領喬楚這份情,包括你。斯馬超避開我的注視,說了一句,散會。
我下到二樓,王富的門開著,沒有人,直接到“007”,這里客滿。剛才屋里有吉他聲,彈的是《少年壯志不言愁》,我看一圈,才發(fā)現(xiàn)吉他在侯希望手里。王富說清明節(jié)要祭掃公安烈士墓,我們提前練練。于今朝說侯希望,張局回來了,接著整啊。
侯希望彈起一曲《故鄉(xiāng)的云》——
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
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xiāng)的風和故鄉(xiāng)的云
為我撫平創(chuàng)傷……
開始是侯希望自彈自唱,后來是全體刑警合唱,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但這首本來有些傷感的歌,卻被他們演繹得充滿力量。這也是刑警們送給我的見面禮。
因為這個事兒,韓政委把王富叫到辦公室問話,為什么工作時間在辦公室唱歌。王富說要去祭掃烈士墓,大家提前練練。韓政委說用《故鄉(xiāng)的云》緬懷先烈合適嗎?王富說我們還準備了一首《少年壯志不言愁》,你說用哪個就用哪個。
王富回來跟我說,拿公安局當小學校管,拿刑警隊當學前班管,可笑不?我沒吱聲,我感覺政委了解刑警隊唱歌是表象,弦外之音是我,醉翁之意是斯馬超。
忙完保春耕戰(zhàn)役已經(jīng)是6月份,王富想派于今朝啟動河北之行,尋找高潔,我同意了。6月10號于今朝出發(fā),12號到達河北滄州,晚上7點行駛到鹽山縣李郭莊,駕車的偵查員井力經(jīng)驗不足,發(fā)生追尾事故,井力和坐在副駕駛的于今朝受傷。
王富連夜趕往現(xiàn)場處置,我打電話向韓政委做了匯報。第二天早上,斯馬超把我叫到辦公室,質問我為什么擅自決定民警出省。我說這是我職權以內(nèi)的事。斯馬超把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扔給我,這是一項管理規(guī)定,出省域執(zhí)行公務要經(jīng)過一把手批準,出臺時間是2015年1月。我辯解說沒看到這個文件,那時候我還在縣委大院呢。
斯馬超讓我給黨委寫一個情況說明。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寫檢查,但既然他沒直說,我也裝糊涂。我寫了一份說明,字數(shù)不多,言簡意賅,在最后加上了一句:我最想說明的是,我們的戰(zhàn)友沒有生命危險,這才是全體黨委成員應該關注的。
我估計斯馬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把那份文件又認真看了一遍,查閱相關資料,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課,準備在下一次黨委會上迎戰(zhàn)。我明白斯馬超的心思。副職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僭越,不至于讓他如此大動干戈,是我們?nèi)サ牡胤竭^于敏感,觸動了包括喬楚袁國慶李長友在內(nèi)的共同的神經(jīng)節(jié)點。
來吧,黨委會。我信心十足,抱定了據(jù)理力爭絕不退讓的決心。然而會議只有一個議題,研究落實縣局精準扶貧事項,斯馬超提議我?guī)ш犗锣l(xiāng)扶貧。這兜頭一棒把我打得暈頭轉向,但我還是很快理清思路,表態(tài)堅決服從黨委的安排,一定把我局的扶貧工作抓實抓好。
精準扶貧的總負責人是斯馬超,我是具體責任人。2017年3月,縣政府對各單位扶貧工作開展情況進行階段驗收,公安局排名第二。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斯馬超,10月份再接到回局里開會的通知,坐在主席臺上的是市委和縣委組織部的領導,宣布市局原辦公室主任董天明任縣政府黨組成員、公安局黨委書記。11月3號,縣人大常委會通過董天明任縣公安局長的決定。在此之前,市農(nóng)委主任張明有調復興縣任縣委書記,打破了連續(xù)四屆縣長接書記的慣例。兩個月后,陳東風調任市司法局局長,常務副縣長王志堅主持縣政府工作。
2018年元旦假期過后,我準備把去年扶貧的工作情況和下步安排跟董局長簡要做個匯報,辦公室主任說董局長這兩天都在市里開會,我只好先回柳條溝。1月30日,董局長打電話把我召回。31日,縣局召開黨委會,鑒于復興縣“掃黑除惡”領導小組已經(jīng)成立,小組辦公室設在公安局,董局長兼辦公室主任,會議決定由我牽頭物色人選,組建“掃黑辦”,郭副政委接替我在柳條溝村的扶貧工作。郭副政委就是郭景利,原刑警隊教導員。
二
“掃黑除惡”領導小組發(fā)出了《致全縣人民的一封公開信》,標志著宣傳發(fā)動階段正式開始。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的村屯和社區(qū),各企事業(yè)單位,紛紛亮出掃黑除惡標語。廣電局的一條標語很有創(chuàng)意,很快被其他單位認可,轉眼間縣城隨處可見:“有黑掃黑,無黑除惡,無惡治亂”。
刑警隊把袁國慶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犯罪團伙的基本材料上報“掃黑辦”,董局長批示“報市局掛牌督辦”。我第一時間把董局長的批示告訴了王富,王富帶著于今朝馮勇連夜出發(fā),直奔河北滄州。我再三叮囑王富,年關將近,人心浮躁,安全第一,切記我的教訓,不要樂極生悲。王富他們都知道我的教訓,喬楚退休了,他們幾個熊我請客,半夜我媽去世了……
市局刑警支隊趙立森支隊長去年獲提市局副局長兼刑警支隊長。除夕早上,趙局長來電話,袁國慶團伙案已經(jīng)報省廳掛牌督辦。我立即撥通王富的電話。王富潛伏在劉沈的老家,劉沈的爸爸早上去集市辦了年貨,王富賭他晚上回來給爸媽磕頭。王富說:“好緊張啊,這一仗打不好,豈不是給市局丟臉?”
警龍除夕下午趕到,我和瑞敏從火車站接上他,直接去集安園。位佳涂誠帶著涂實墨上午就來了,涂誠中午給我打電話,叮囑說老爸讓我?guī)е?。我問他這是要干啥呀?涂誠說不知道。
3點鐘我們家才開飯,這可能是全縣最晚的年飯了。復興縣的習俗把下午這頓飯叫年飯,半夜放完鞭炮的那頓餃子,叫年夜飯。
吃飯之前,老爸提議大家照張相,先是大家以老爸為中心聚攏好,涂誠給大家拍一張,然后涂誠進來,我讓瑞敏出去,給大家再照一張。瑞敏小聲跟我嘀咕,你們家做事真夠一說,兩次缺席的都是我們外姓人。
等我們都到餐廳各就各位時,才發(fā)現(xiàn)老爸又坐到照相的位置上,而且穿上了警服。他讓涂誠和我都換上警服,過來和他照相。警龍也湊過來說,我沒帶警服怎么辦?爺爺說你去吧,沒有你。
老爸坐著,我和涂誠站在他后面,警龍給我們拍照。老爸要過手機看看,感覺滿意才開始吃飯。我明白了原因,相信涂誠和警龍也明白了。
前一陣子有一則新聞,估計老爸肯定看到了。一位老父親坐在椅子上,另外兩把椅子上搭著兩件警服上衣,這是老父親的兒子和女婿的警服,他們都犧牲了。復興地區(qū)掃黑大戰(zhàn)在即,老爸這個舉動,讓我和涂誠都感覺有些悲壯。好在只是一瞬間,我們趕緊更換心情入席,開始過年。多少年沒這么舒心了,唯一的遺憾是母親不能和我們一起歡樂。
爸爸讓警龍喝酒,警龍不喝,這是他第一次違背爺爺?shù)男脑?。爺爺說不喝酒的刑警不是真刑警,起碼不是最棒的刑警。警龍說:“你們那個年代界定的好刑警,現(xiàn)在可能都符合辭退條件。”
話雖如此,警龍還是給自己倒上一小杯,先跟爺爺碰一下,再跟姑父碰,然后和我碰:“今天過年,我提議我們?nèi)齻€敬爺爺一杯,祝爺爺新春愉快身體健康?!?/p>
警龍最后的妥協(xié),讓爺爺找回了面子,他一仰脖子,干了。
警龍最先吃完飯,躲到客廳玩手機去了。位佳瑞敏吃完也下桌了,我看看老爸,他興致依然,揪住涂誠我們兩個喝。他說警龍不喝就算了,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不喜歡喝酒,一部手機就代替了所有嗜好。呵呵,自己的孫子,含著淚也得稀罕。
老爸今天太高興了,笑容燦爛如春風得意的少年,千年谷子萬年糠,都想起來了。最后又嘮到復興縣掃黑形勢,掰著手指頭算袁國慶能判多少年。他把警龍喊過來:“爺爺問問你,涉黑犯罪在《刑法》第幾條?”
警龍說:“294條。哦,293條是尋釁滋事罪,295條是教授犯罪方法罪,還問別的嗎?”
別說爺爺,我和涂誠都被驚著了。警龍說他大二就能背誦《刑法》條款,這和學化學的背周期表,學數(shù)學的背公式是一樣的。
瑞敏喊警龍過去,可能是繼續(xù)審問女朋友的事兒,從警龍出火車站,他媽就盯上這個問題了,足足盤問到集安園。
外面的鞭炮聲時斷時續(xù),我們爺兒仨終于離席,到客廳喝茶。我問瑞敏警龍呢?瑞敏說找同學玩去了。我納悶兒,除夕晚上找同學玩,不正常吧?瑞敏也醒過神兒,馬上給警龍打電話,警龍說在同學家,一會兒就回來。
快12點了,我和涂誠領著實墨下樓放鞭炮,警龍才回來。餃子上桌,瑞敏趁警龍的精力都在飯碗上,繞到他身后,聞聞他的頭發(fā)和肩膀,然后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完了完了,一股香水味兒?!?/p>
我回復:“能是誰呢?”
瑞敏回我:“還能有誰?怕誰誰來?!?/p>
我猜不出是誰。凌晨1點,我們準備回去睡覺,位佳他們一家住在這里。這時候王富打來電話,聲音都變調了:“張局,劉沈抓到了!”
我同樣也是抖音:“好,太好了!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
已經(jīng)在臥室躺下的老爸光著腳跑出來,我告訴他劉沈抓到了。老爸狠狠拍我的肩膀,說的卻是:“好小子,王富。”
回到家,我才想起應該向董局長報告,打電話怕他已經(jīng)睡了,只好發(fā)一條微信。董局長秒回:“明天早上9點到我辦公室?!?/p>
大年初一中午11點,董局長帶著縣局黨委成員等候在高速口。11點20分,警車在前公務車在后,徐徐駛出收費站。王富和馮勇下車,董局長韓政委帶著我們幾位上前和他倆握手。于今朝和侯希望四個人沒下車,我知道他們的車里押著劉沈。
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刑警們不需要那個東西,真的。復興縣的刑警沒有別的需求,他們不怕困難不懼邪惡甚至不怕死,他們只希望與犯罪作戰(zhàn)的時候,能夠得到組織和集體的認可信任乃至支持。今天,我們得到了。
訊問工作到初二下午基本結束,劉沈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實。晚上,董局長主持召開案偵會,部署以下工作:于今朝馮勇帶人再赴河北滄州,于今朝去解救高潔,馮勇去劉沈家和藏身地搜查;我和王富帶隊連夜抓捕袁國慶,郭景利帶隊抓捕郎桂琴孫謙肖二;副局長閆旭光帶隊抓捕袁國標涂勇劉朋月,副局長劉樹全帶隊抓捕原“鎬把營”成員。閆旭光是原巡警大隊長,劉樹全是原國保科長,李長友調走后一起提拔為副局長;經(jīng)偵大隊長徐福春、網(wǎng)安大隊長崔明海帶隊抓捕“瘸狼”及其手下馬仔。抓捕組同時也是專案組,嫌疑人到手,訊問、刑拘、報捕、起訴一條龍。
案偵會10點結束,參加行動的民警早已在大會議室待命,董局長宣布抓捕方案和辦案紀律。各路人馬隨即著手準備,細化和打磨具體抓捕計劃,推演每個環(huán)節(jié)步驟,確保萬無一失。
我回辦公室穿上大衣,然后來到“007”。屋里顯得有些空蕩,只有侯希望和井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問:“人呢?”
話音未落,王富進屋。我又問他:“人呢?”
王富說:“都在這兒了?!?/p>
我不由得皺眉頭:“我們是去抓袁國慶,抓完人還要搜查,還要訊問?!?/p>
王富說:“我是按每組四個人分的,我們組少兩個人,只有咱倆頂上。沒辦法,這幾年你不在,刑警隊的情況你不知道,就差解散了?!?/p>
王富把精兵強將都派出去了,給自己留下的,一個是刑警隊吉他彈得最好的侯希望,一個是開車最笨的井副縣長的公子井力。為什么呢?一切都是為了工作不出或者少出閃失。斯馬超連王富這樣的人都欺負,包文勝說他提防遭雷劈絕對沒說錯。
王富接著說:“袁國慶已經(jīng)是甕中之鱉,抓住他沒問題。”
這話有一定道理。袁國慶案被省廳市局掛牌督辦以后,能采取的監(jiān)控措施,我們傾囊而出?,F(xiàn)在袁國慶就是一個玻璃人。但后續(xù)工作呢?光搜查的工作量就大得驚人。看看表,11點不到。我給警龍打電話,他說他在爺爺家。我說正好,我們一會兒有個抓捕行動,人手不足,你過來搭一把。
三
午夜12點,指揮部規(guī)定的出發(fā)時間到了,我看看窗外,已經(jīng)有車輛開出大院。王富拿出自己腰間的手槍遞給警龍。警龍說我不用,我有武器。
出了“007”,我看到門邊立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一根水火無情棍。警龍抄起來提在手里。王富發(fā)給大家每人一副手套,青白色,柔軟舒貼外加輕巧,這是防割手套,每個抓捕隊員必備。
我們的車是一輛七座商務,我和警龍坐到最后一排,警龍把棍放在地板上,對我耳語:“這棍子必須帶上,爺爺說棍子代表他參戰(zhàn)。他說他不睡覺,等我們消息。”
快到果園的時候,井力關了大燈,我們下車步行。到了袁國慶的別墅,警龍先用水火棍把插在墻頭的碎玻璃掃平,縱身躍上高墻,跳進院內(nèi),從里面打開門鎖。大門洞開,我們幾個魚貫而入?,F(xiàn)在即使袁國慶從屋里沖出來,也無處可逃了。侯希望從車上拿來破門器,我們準備對房門實施破拆。
屋里燈亮了,我們迅速貼在房門兩側。只見袁國慶舉著手電,打開房門。他第一時間看到了敞開的院門,我們第一時間看到的,是他右手握著的一根棒球棍?!昂簟钡囊宦?,警龍的水火無情棍掄過去,正打在袁國慶的右臂上,棒球棍應聲落地。王富侯希望井力撲上去,把袁國慶放倒銬上。不久,侯希望從臥室又帶出一個人,和袁國慶銬在一起。這是袁國慶的同居女友,國慶地產(chǎn)財務部的現(xiàn)金員,叫曲仙境。春節(jié)前一天,袁國慶把果園過戶到了她的名下。
搜查開始,重點大家都爛熟于心,無非是暴力工具、秘密賬目、黃賭毒證據(jù),以及手機、電腦、室內(nèi)室外監(jiān)控數(shù)據(jù)。凌晨2點,搜查結束。近兩個小時期間,袁國慶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曲仙境則驚恐地看著袁國慶。
回到局里,院子里依舊很安靜,說明我們是第一個得手的小組。我和王富審袁國慶,警龍記錄。第一次訊問很重要,就像蓋房子打基礎,嫌疑人的思想突變大都發(fā)生在第一次訊問期間,以后大量的艱苦的訊問工作都將在看守所完成。而刑拘袁國慶之前,我們還得到市人大履行手續(xù)。這個工作由韓政委牽頭。
董局長曾經(jīng)問我,韓少敏是否陷入了袁國慶的圍獵。我說可能性不大,韓少敏到公安局任職,是喬楚為了給自己的現(xiàn)任秘書騰位置,同時堵住局里幾個副職的晉升空間。斯馬超怕韓政委搶了風頭,在喬楚面前和自己爭寵,就極力把他邊緣化。
我嘴上說堵幾個副職,其實喬楚唯一要堵的就是我。即便我這樣說,謹慎的董局長還是沒打消疑慮,他只讓韓政委參與了到高速接王富,以及上午去市人大協(xié)調袁國慶刑拘事宜。
上午11點50分,袁國慶和曲仙境被送進看守所,我們得到片刻喘息。下午3點,我和王富分頭帶隊搜查兩個國慶地產(chǎn)總部。
袁國標、涂勇、劉朋月、郎桂琴、孫謙、肖二悉數(shù)落網(wǎng)?!叭忱恰痹诤D线^年,抓捕組已經(jīng)啟程。
于今朝第一個從河北滄州班師,高潔被解救。高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丈夫是劉沈舅舅的兒子,叫崔鳳羽,一個連縣城都沒去過的農(nóng)民,和劉沈一樣,五短身材,兇悍無比。崔鳳羽也一道被捕。
馮勇初七才返回復興縣。在劉沈的父母家搜出了一個布包,里面是十幾發(fā)獵槍子彈,馮勇把子彈送到刑警支隊技術大隊,涂誠做了初檢,和1999年4月21日海州區(qū)歌廳曲占和被殺案獵槍里的彈殼比對,出自一個廠家一個批次。
回到復興縣,馮勇帶著如山的鐵證直奔看守所,把劉沈提出來。劉沈很快交代,是自己槍殺了曲占和。這個名震復興地區(qū)的電氣工程巨擘,從被殺到瞑目,歷經(jīng)將近二十年的時間。
我爸也算是久經(jīng)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刑偵,劉沈是怎么從他手里溜過去的呢?
曲占和和袁國慶爭斗的時候,劉沈是袁國慶工地的一個架子工。大家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會點兒拳腳,光棍一條。一次袁國慶到工地視察,劉沈抓住機會,遞給袁國慶一封自薦信,雖然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意思還是表達清楚了:他有功夫,想報效袁國慶。
袁國慶點煙的時候,隨手把信點著。他把孫賀叫來,讓他去跟劉沈接觸一下,只是告訴他,現(xiàn)在國慶地產(chǎn)的仇人是曲占和,別的不要說。不多久,曲占和果然被爆頭,袁國慶嚇了一跳,不敢再見劉沈,也不敢把他打發(fā)走,不敢獎勵他,更不敢啟用他。
劉沈呢,做掉了曲占和,還像沒事人一樣,到工地繼續(xù)當他的架子工。他知道袁國慶的強大,強大到值得自己賣身投靠。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兒,袁國慶絕不會讓自己白干。
過了一年,劉沈只是被調整為勞保用品保管員。劉沈也知道袁國慶的想法,危險期沒過,袁國慶隨時準備斷尾求生。2001年,孫賀悄悄地找過劉沈,問他有沒有離開復興縣的打算,如果遠走他鄉(xiāng),孫賀指著車后座的三十萬現(xiàn)金:“這是給你的安家費。”
劉沈說:“我是隨時吃槍子兒的人,我要家干啥?你跟老板說,我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放,有我在,以后再有事,省得沾手。你讓老板放一百個心,我們滄州人,沒有出賣主人的習慣。”
此后,劉沈還是當他的保管員,當然這絕不是他想要的。時間又過去一年,劉沈越來越沉不住氣了。那天下午幾個鋼筋工和他起了爭執(zhí),劉沈看到袁國慶進了工地,為了讓袁國慶親眼見識一下自己的手段,同時也發(fā)泄一下心中的郁悶,他把這四個冤大頭好一頓修理。
袁國慶知道劉沈的耐心已經(jīng)觸底,想想曲占和案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而涂勇人老名聲壞,自己身邊也確實需要一個跟班的,就順勢演了一出伯樂相馬的情景劇。
劉沈成了袁國慶的保鏢,袁國慶拿他當親兒子一樣,劉沈感激涕零。包文勝和袁國慶矛盾第二次激化后,劉沈緊鑼密鼓策劃殺掉包文勝,因包文勝保衛(wèi)措施嚴密,劉沈退而求其次,殺掉了高調且不知收斂的范振寶。
張發(fā)財之所以失手,是因為劉沈始終在大網(wǎng)之外。
高潔跳樓事件之后,劉沈到醫(yī)院威脅她改變初始敘述,又把她綁架到河北滄州。孫賀高明同一天被捕。
四
春節(jié)假期很快過去,人們還在年的味道里醉著,《復興日報》登出一條核武級的新聞,復興縣袁國慶袁國標郎桂琴涉黑犯罪團伙被團滅。這份報紙在復興縣詮釋了“洛陽紙貴”這個成語,以至于下班前我回到辦公室,想看看新聞里是怎么報道我們的,其他報紙都在,獨缺《復興日報》。
晚上終于可以回家了。瑞敏換上一件新睡衣,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好像衣模。說句心里話,這件睡衣真的很好看,但我敢肯定不是她自己買的,她沒有這個眼光。果然,展示夠了,她說是警龍給她買的。“誰說兒子都心粗,我兒子是個例外?!?/p>
我說:“他的身邊不會跟著參謀吧?”
瑞敏怔了一會兒,點點頭:“我早有預感了,我倆商量一下對策。”
電話響了,是包文勝。
“衛(wèi)國,我剛才聽說袁國慶被你們抓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你在哪里???聽說你到北京上訪了?”
包文勝說:“我在大連,老父親八十八歲米壽,老婆孩子都回來了。我本來不準備回復興縣了,在大連又買了房子。今天聽到這個天大的喜訊,明天我就帶著老父親回來!”
電話打完了,瑞敏問我:“你見過那個女孩兒?”
我問:“哪個女孩兒?”
“別裝糊涂,警龍除夕晚上出去見的那個,他是不是告訴你了?”
“怎么可能?這種事兒警龍肯定得先跟你匯報?!?/p>
瑞敏松了口氣:“我想也是……那個孩子的長相是不是隨她媽?”
我一頭霧水:“你說的是啥啊?我連女孩兒是誰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她媽媽的長相?”
瑞敏不答反問:“你說,我和鄭書記誰好看?”
我的天哪……
初七要上班,警龍初六就回去了。王富跟我說應該給警龍買個紀念品,感謝他對我們刑警隊的幫助。這已經(jīng)是幾天來王富第三次夸獎警龍。
那天警龍的表現(xiàn)確實不俗。搜查的時候,所有電子物證都是警龍?zhí)崛〉?,包括室?nèi)室外的監(jiān)控?;貋硪院螅麚挝液屯醺坏挠涗?。開始我還擔心他缺乏鍛煉,怕有遺漏的地方,一個小時以后,我就領教了省級刑警的水平。袁國慶死也不會想到,那年我的新房子竣工,袁國慶來看我家房子,他進屋夸獎的小男孩兒,就是今天的張警龍。
包文勝回來了,他把在縣城能找到的秧歌隊都請到了公安局,局里大院一時間鑼鼓喧天人山人海。他在院子中央指揮,后來干脆爬上載著大鼓的汽車,把鼓手推開,自己敲起來,他竟然會打秧歌調。
東北有打賞秧歌隊的規(guī)矩,公安局也來過拜年的秧歌隊,一般都是由辦公室主任出面,發(fā)個幾百元的紅包。這幾年經(jīng)費規(guī)范了,秧歌隊也不到各政府部門來了??山裉觳灰粯?,今天的秧歌隊不需要打賞,這是包文勝買斷的秧歌隊。扭完三個曲牌,鼓樂停了,到了東家上場的時間。韓政委上了汽車,先和包文勝握手,然后代表董局長和全體民警給秧歌隊拜年,給以包文勝為首的必勝煤業(yè)集團拜年,最后表示在新的一年,公安局全體民警不忘初心,將士用命,務必把掃黑除惡斗爭進行到底,有黑必掃,除惡務盡。
秧歌隊走了,大門口留下了大紅的感謝信,院子里清靜下來,“007”的會議繼續(xù)。參加會議的除了刑警隊幾個領導,主要成員都是“瘸狼”專案組的民警。他們剛從海南回來,風塵仆仆,征塵未洗。
他們撲空了,“瘸狼”沒在海南。董局長指示由刑警、經(jīng)偵和網(wǎng)安組成追捕小組,由我牽頭。昨晚我們分成三個訊問小組,訊問“瘸狼”的三個馬仔,得知“瘸狼”必須按時服用一種緩解肝硬化的藥物。網(wǎng)安連夜梳理全國網(wǎng)購此藥的信息,發(fā)現(xiàn)西安一個快遞點春節(jié)后有藥品購入。我們決定下午兵發(fā)西安。
回到辦公室,王富進來告訴我,李長友自殺了。喬麗麗現(xiàn)在是縣醫(yī)院行政副院長,剛給王富打的電話,人送到醫(yī)院搶救,但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
李長友涉西門一號高明孫賀輪奸案,這一點我和王富都心中有數(shù),高潔已被解救,孫賀高明被刑拘,作為當年的批捕科長,他不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以這種極端的方式離開……我長嘆一聲,他連給自己一次機會的勇氣都沒有了。
五
正月十三,“瘸狼”在西安落網(wǎng)。至此,袁國慶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已經(jīng)坐實,下一步他隨時可能開口,說出那個復興縣盡人皆知的保護傘的名字。不開口呢?無濟于事。
李長友的自殺,反而催生了另一把利劍,市縣兩級紀委和監(jiān)察委組成專班,提前介入袁國慶案,調閱了相關卷宗。這可能是喬楚最擔心的事情。
元宵節(jié)那天上午8點,紀委來人提審了袁國慶,直到下午3點才結束,內(nèi)容不得而知。專案組只是派人配合提押,訊問過程全程封閉。
晚上5點,我去火車站接警龍。王富來電話說,周震被紀委帶走了,就剛剛的事。掛斷電話,我自言自語:“出來混,遲早要還,只可惜了這個年齡……”
周震是我學弟,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和王富都提醒過他,但是隨著職務的提升,他聽到的是越來越肉麻的恭維,不再情愿和我們接近。當了五章縣副縣長兼公安局長以后,市委組織部明確了他市局后備干部的定位,一副官場新貴的架勢擺得更加十足。周震的悲哀,是為了攫取更大的個人利益,罔顧舉頭三尺的黨紀國法。
警龍出來了,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兒。兩個人沒有就地分手的意思,直奔我們而來。
瑞敏首先認出來:“是楊琳琳。”
車門打開,警龍給我介紹。琳琳問候:“張叔叔好,張老師好?!?/p>
我直接把車開到朝鮮飯店,爺爺姑姑姑父已經(jīng)到了。吃飯的時候,警龍宣布琳琳是自己的未婚妻,今天算是男方相看,明天警龍要去拜見琳琳的家長。琳琳比警龍低兩屆,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2016年考入省檢察院。她的家長,就是瑞敏一直忌憚的鄭書記。
今天最高興的是警龍的爺爺,元宵節(jié)加孫子媳婦上門加復興縣掃黑大捷,張發(fā)財痛飲三杯。其中有一杯是單獨跟警龍和琳琳喝的,因為警龍說了這樣一番祝福爺爺?shù)脑挘骸拔矣幸粋€人人羨慕,我自己也引以為傲的爺爺,他啟蒙了我的家國情懷,培育了我忠誠正直勇敢坦蕩的三觀,早早點燃了我立志成為一名刑警的夢想,毫無保留地隔代傳授自己的武功秘笈。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爺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孫子,沒有之一?!?/p>
張發(fā)財心滿意足,吟誦起那首曾經(jīng)給他帶來災禍的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警龍信手拈來,隨口附和爺爺一首:“一輪明月照雄關,琳琳警龍今日還;三代不渝赤誠在,只為一襲警察藍?!?/p>
屋里響起熱烈的掌聲,為這祖孫倆,也為這個警藍色的家庭。
(全文完。本連載有刪節(jié),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