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賈平凹是當代文學史上的高產(chǎn)作家,新作《山本》后記于2018年2月由《收獲》雜志率先刊登,實體書于2018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印售。在《山本》后記中,賈平凹提到,這是一本秦嶺之志,不同于之前的地方志。他說:“關于秦嶺,我在題記中寫過,一道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著黃河長江,統(tǒng)領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一座山?!盵1]522如同作家心中所想的秦嶺的雄壯,《山本》波瀾壯闊,波詭云譎,全書以秦嶺的渦鎮(zhèn)為中心,主線是井家兩兄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亂世風云中的發(fā)展軌跡,筆觸囊括了當時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事無巨細,軍閥、土匪、游擊隊、逛山、預備團等各方勢力相互傾軋,或分裂或聯(lián)合或對抗或拼殺,戰(zhàn)火連天,生靈涂炭。賈平凹并非用澎湃的筆調來寫這段歷史,而是以一種云淡風輕的口吻,敘述大時代中你爭我搶的欲望博弈,人在風云變幻中生存掙扎,人命同雜草一般隨時可滅,鮮血橫流。
暴力書寫對于賈平凹自身來說并不陌生,一直都有所涉獵,只是筆觸不多,早在80年代,賈平凹在短篇小說《油月亮》中就寫到變態(tài)連環(huán)殺人犯尤佚人殺人碎尸,販賣人肉,在其中對殺人的血腥過程描寫詳細。而后作家在多部長篇小說中都或多或少帶了一點暴力場面的書寫,《高老莊》里面高老莊人打砸搶王老板的地板廠致人受傷,《秦腔》中清風街村民因為收稅問題持械圍攻鄉(xiāng)政府,《古爐》多次寫到文革期間的文斗武斗頭破血流的場面,《帶燈》里面元家兄弟和拉布換布兄弟因沙場承包問題雙方群毆致人死亡等,這些暴力書寫在長篇文本中不占篇幅,大多數(shù)只是起到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高潮發(fā)展的作用。但是在《山本》中作家大范圍地宣泄暴力和死亡氣息,《山本》結局中除了陸菊人、蚯蚓、寬展師父和陳師父等一些邊緣人物活下來以外,幾乎所有主線人物都毀于暴力爭斗。無論是渦鎮(zhèn)當權者還是普通百姓,無論是叱咤風云的英雄還是卑鄙無恥的小人,無一不覆滅,而在所有的死亡描述中,有明確死亡原因的,或為財死或為權亡或為仇送命,但更多的人死的不明不白,誤傷誤死不計其數(shù),被攪進那個動亂時代的漩渦,逃離不開死亡,正如賈平凹自己在關于《山本》的對話中說道:“時代、社會、世事都是漩渦,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攪進去。這就是人生的無常和生活的悲涼。但是在這種無常和悲涼中,人怎樣活著,活得飽滿而有意義,是一直的扣問?!盵2]因此,在賈平凹自己看來,《山本》中暴力書寫是必不可少的部分。
賈平凹在《山本》中描繪了社會人生百態(tài),也包括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進而突出了多種多樣的暴力形式。因此,我們按照不同的暴力形式可粗略分為血腥打斗、武力刑罰和男權暴力三個方面來進行細致論述。
《山本》中的時代設定是社會秩序混亂、人命如草木的時代,為了求得一線生機,出于求生的本能,彼此之間相互撕咬,大到兩派的軍閥混戰(zhàn)、權力爭斗,小到一個饅頭誰先吃到誰就活命,人人都在生死線邊緣掙扎。因此,靠打斗而求生、弱肉強食在那個時代顯得平常而又殘忍。
書中對打斗寫得最為精妙的是各種勢力為爭地盤而釀造的混戰(zhàn)打斗場面,場面描寫和細節(jié)描寫都非常細致,尤其是細節(jié)處更加扣人心弦。文本中關于井宗秀帶兵襲擊保安團時的打斗場面則體現(xiàn)了這種細節(jié)性:“退躲的又出來三個,對著割褲襠的人射擊,那人蹦起來再四仰八叉摔下去,半個腦袋沒有了,手里還握著一截生殖器……另一個護兵去拉,挨了一槍,肚子里的腸子流出來人就掉下去,腸子還掛在瓦槽上。而吊在檐頭的那個,身上無數(shù)個窟窿在冒血,卻始終沒有松手。”[1]113這種細致的血腥場面極具畫面感,加上作者不帶感情的描寫更見戰(zhàn)斗的殘酷。在另一場戰(zhàn)爭打斗中追捕漏網(wǎng)的保安隊隊員,那個逃跑的隊員往家里跑,“程國良刀還沒戳到,門開了,那人就往里進,跟上來的農(nóng)民一镢頭挖過去,镢頭嵌在頭上,那人倒在他娘懷里。程國良說:以為他是來叫援兵的??熳?!農(nóng)民也不要镢頭了?!盵1]92這段話沒有寫到被打死的人鮮血淋漓的場面,而著重描繪施暴者形象,通過一些系列動詞“戳”“挖”“嵌”將施暴者的殘忍、無所謂的姿態(tài)刻畫出來。作家筆力強勁,既有場面,又顧細節(jié),大到山河萬象,小到人的五官表情,眉目須發(fā),信手拈來,大處恢弘入局,小處不落窠臼,松弛有度,這種不動聲色的類似實錄的寫法極度渲染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戰(zhàn)爭血腥場面,不忍卒讀。
在《山本》中利益團體眾多,戰(zhàn)爭帶有濃重的私利性,每次戰(zhàn)后都會論功行賞,賞罰分明,面對敵方的叛徒,則采取各種殘忍冷酷的懲罰措施,震懾人心。相較于打斗的直面血腥,刑罰在情感上有著更大的宣泄。而對于暴力刑罰來說,莫言則是其中描寫的佼佼者,其名作《檀香刑》是專門寫就的關于中國古代一種暴力刑罰的小說,其中對受刑者在刑罰中慢慢死去、對其在精神和肉體上所受的極度痛苦進行狂歡式的享受姿態(tài)的敘述,極盡慘烈,恐怖殘忍。
賈平凹《山本》中的刑罰則是另一種姿態(tài),書中寫到井宗秀將兩名試圖刨其祖墳、壞其運勢的奸細裝進麻袋里,活埋進正在修建的城墻里,“麻袋丟在了墻體中間,位置并沒有擺順,但土已經(jīng)填起來,麻袋在動,發(fā)出嗚嗚聲,鞏白林說:這是好麻袋么,是不是拿出來?井宗秀說:讓帶走吧。更多的土填上去,嗚嗚聲越來越小,土就把麻袋全埋了?!盵1]221井宗秀將這倆人活埋做了城墻修建的祭品,通過井、鞏二人冷靜的交談,麻袋甚至都比命值錢,表現(xiàn)出對這兩條鮮活生命的漠視,也通過這兩人的交談描寫,展示了真實刑罰的殘酷性?!渡奖尽分羞€有其他形式的懲罰。比如刑瞎子在游擊隊殺害了井宗秀的哥哥井宗丞,井宗秀派夜線子將刑瞎子活捉回渦鎮(zhèn),夜線子在路上將刑瞎子小腿打斷,活生生折疊起來塞進小箱子里帶回渦鎮(zhèn),而后夜線子和馬岱又聽井宗秀的吩咐將刑瞎子活剮了給井宗丞獻祭。井宗秀的下屬三貓背叛井宗秀炸了渦鎮(zhèn)僅有的山炮,井宗秀抓到三貓后,當眾讓陳皮匠剝三貓的皮做了一架人皮鼓……賈平凹對于刑罰描寫十分真實,以日?;恼Z言交談穿梭其中,在平靜的口吻下交待這些刑罰,沒有大仇得報的大快人心,也沒有死亡的尖叫嘆息,生命在作家筆下顯得渺小又卑微,同時也嘆息自然生命在無所謂狀態(tài)下的一種不可控。因此與莫言相比,賈平凹的刑罰暴力敘述沒有慘烈之美,以真實的日?;臄憗硗怀錾拿煨”拔?。時代生命之輕為大多數(shù)人所不能接受,《山本》中刑罰的施暴發(fā)泄,也是發(fā)泄對時代、對時局的憤恨與控訴。大量的暴力刑罰虐殺,并不能減輕心靈上的沉重,井宗秀等人這種刑罰行為并不是暴力的終結,反而導致另一種暴力的延續(xù)。
在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她提到:“圣保羅告誡女人不要拋頭露面,要處處小心謹慎。他把女人從屬于男人建立在舊約和新約全書的根據(jù)之上?!盵3]437在中國更是一樣,男性權力對女性的暴力自古以來就有,從孔子的“唯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也”到朱熹的“為子孝,為婦順,為妻正,為母慈”;從《水滸傳》中潘金蓮通奸西門慶而被武松割了頭到《白鹿原》中田小娥遭受百般凌辱,女性就處處遭受男性的壓迫、藐視、欺騙、玩弄,女人始終以一種工具的姿態(tài)活在男權文化里。
《山本》中所出現(xiàn)的女性也同樣在煎受著男權文化暴力,悲慘無助,掙脫不出男權的桎梏牢籠。小說主人公陸菊人是一個深明大義、公私分明的女性,一如賈平凹以往在小說中塑造的正面菩薩式女性形象,連井宗秀都說“剛才我看你身上有一圈光暈,像廟里地藏菩薩的背光?!盵1]100可陸菊人所表現(xiàn)的善良溫柔體貼都是在一定規(guī)訓下為男性服務,她所表現(xiàn)的“女人性”正是被強大的男權文化異化的結果。“所謂‘女人性’,實際上是一系列被‘男權文化’所塑造和改寫了的‘女性’形象要素,她是‘男性’形象的陪襯,是‘女性’在‘男性邏輯’引導、培植之下的產(chǎn)物?!盵4]陸菊人的這種“女人性”使得其成為一個男權文化所需要的女性形象,她教導花生要懂禮知禮,知冷知熱,將飯菜做好寬慰男人身體上的疲憊,將自己打扮好寬慰男人心靈的疲憊,還再三叮囑多做事少說話,不該問的別問,男人最煩女人嘴碎等等。這些看似是教導為人處事的細枝末節(jié),卻處處體現(xiàn)著男權文化下的女性被禁錮的地位,如牛馬般地勞作的同時還要保持容顏美麗取悅男人,這無形中讓女性自身都奉行的規(guī)訓是一種無言的暴力,實則是對女性最大的傷害。
對于男權統(tǒng)治者來說,更有甚者,女性成為他們爭權奪利的宣泄口。井宗秀為了報仇離間土匪,將自己的小姨子作為反間計的重要一環(huán)送給土匪,經(jīng)過好幾個當權者的搶奪,他的小姨子最后在亂草堆里被流兵奸死。而土匪五雷更是強搶民女供自己取樂,先奸后殺,極盡凌辱虐待的手段,“她(陸菊人)奔喪從紙坊溝回來,經(jīng)過一片蒲草叢,發(fā)現(xiàn)兩只狗在那里撕奪什么,近去看了是具女尸,下身裸著,私處潰爛,竟還插著半截秤桿,而一只腳已經(jīng)被狗啃沒了?!盵1]104五雷的變態(tài)手法體現(xiàn)了一種蠻橫殘忍的男權統(tǒng)治文化,男性可以任意地虐殺女性,并且將她們作為復仇的工具,或者作為權勢地位的象征,可丟棄可踐踏?!扒О倌陙?,中國女性就是過著這樣一種風雨飄搖的日子。危險究竟來自哪兒?來自男權社會的‘男人性’——冷漠、堅硬、占有、掠奪、殘暴。”[4]
童年經(jīng)驗是每個人最初的生命體驗,這個階段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經(jīng)歷經(jīng)過歲月的提煉與整合,對作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還會在某種程度上隨著作家的心理氣質、創(chuàng)作態(tài)度或明或暗地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所以王克儉在《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學》里說道:“童年體驗就是一個人在童年(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總和,包括童年時的各種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童年體驗在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的體驗生成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5]118而對賈平凹來說,“文革”是賈平凹年少經(jīng)歷中具有歷史性記憶的一環(huán),其中的情緒記憶更是歷久彌新。
在“文革”那個特殊年代,“暴力”曾一度成為合法的代名詞,到處叫囂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拔母铩钡谋┬凶屬Z平凹感受到了社會的殘酷和人性的黑暗,鮮血淋漓的事實給賈平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早在自述散文中,賈平凹寫他作為紅衛(wèi)兵小將的一員,也參加過武斗,在《我是農(nóng)民》里關于文革部分提到:“我親眼目睹了武斗場上,我的一位同學如何地迎著如雨一般的石頭木棍往前沖。他被對方打倒了,亂腳在他的頭上踢,血像紅蚯蚓一般地從額角流下來。他爬起來咬住了一個人的手指,那手指就咬斷了,竟還那么大口地嚼著,但隨之一個大棒砸在他的后腦,躺下再不動了?!盵6]35而賈平凹的父親因為是教師身份的原因,受到嚴重的政治迫害。在散文《初中畢業(yè)之后》中提到父親被批斗之后的慘狀:“父親渾身是傷,傷得最厲害的莫過于是他一顆忠厚本分的心,他受不了這種屈辱,又悲又痛,就病倒了?!盵7]9作家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的事實和父親的真實遭遇,這些都成了賈平凹童年的創(chuàng)傷體驗,并且一直伴隨著他的一生?!拔母铩敝斜┝退劳霾⒉粫a(chǎn)生多少英雄,只不過給平凡的人民徒增傷痛,這些傷痛隨著歷史的變遷和時間的流逝又會塵封在塵埃里。但賈平凹這些創(chuàng)傷性童年體驗經(jīng)過一次次強化后潛入其心理,影響其創(chuàng)作,遇到一個合適的契合點再揮散開來。因此在《山本》中大量的血腥描寫是帶著作家童年經(jīng)驗的影子,如同吹掉蓋子上的塵埃一樣,將記憶中的暴力再次展示給眾人。魯樞元說:“文學藝術家的情緒記憶總是敏感的、豐富的、牢固的、強烈的、細膩的?!盵8]25這些血淋淋的暴力細節(jié)描寫是作家對童年暴力場面的深刻的記憶體現(xiàn),在還原暴力的殘酷本質和真實感的同時,還能使讀者在閱讀體驗中感受鮮血的驚恐感。不僅僅是賈平凹,暴力書寫大師余華也曾說到他在“文革”時期的經(jīng)歷:“在貼滿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盵9]65同賈平凹一樣,余華童年經(jīng)歷的這些暴力事實,對其自身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及其深刻的影響,暴力書寫也成為余華作品的顯著特征,成為當代文壇上首屈一指的暴力書寫大師。而賈平凹較之余華客觀的外聚焦敘寫心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更能體會到受暴力傷害一方的心理。“文革”時期,賈平凹的父親被卷入批斗,關押多年,整個賈家因父親政治問題家徒四壁,瀕臨在死亡線上,惶惶不可終日。尤其對賈平凹本人,外表平凡、內心敏感的他也因此養(yǎng)成了自卑性格,所以在看似暴力敘寫的冷靜筆調,其實飽含著作家的傷悲和痛心。賈平凹敘寫暴力,實則不是欣賞暴力,而是譴責和痛斥。
“性惡論”在中國思想史上早有定論,淵源久矣,荀子認為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賈平凹之前曾在多部作品中感嘆貧窮使人殘忍,求生的本能使人殘酷。在《山本》中也一樣借杜魯成的口感嘆“渦鎮(zhèn)人心咋這么爛?”[1]237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井宗秀領預備團當眾瓜分阮家財產(chǎn),渦鎮(zhèn)人人皆有金錢可拿,便不住感嘆“這鎮(zhèn)上咋就只有一個阮天保?”[1]218而后阮天保率保安隊攻打渦鎮(zhèn)的時候,人人又謾罵“保安隊打的是預備團,咱倒是跟著遭殃了?!”[1]233人性內心深處一直是“利己”和“自私”的,趨利避害,瓜分錢財時,渦鎮(zhèn)人群擁而上,可有誰想到阮家雙親被唐建用斧頭劈死何其無辜?而渦鎮(zhèn)人始終貫徹的是“有福同享,有難不同當”的理念,等到利盡禍來之時便紛紛指責,毫無愧疚之心。作家借助細膩的筆觸洞悉尋常人的普遍心理,揭示了人性的普遍弱點和劣根性,“之所以人死得那么不壯烈,毫無意義,包括英雄井宗秀和井宗丞,就是要呈現(xiàn)生命的脆弱,審視人性中的黑暗和殘酷。越是寫得平淡,寫得無所謂,我心里也越是戰(zhàn)栗、悲號和詛咒?!盵2]
從《山本》多種暴力形式中都可以窺見權力的影子,或者說是權力欲望在作祟,人性深處對權力欲望的莫大渴求,物權的爭奪,男權的欺壓,無處不在??档略凇稒嗬呐小分袑嗔捅┝Φ年P系做了最為直接的注解,他將暴力定義為:“克服巨大障礙的能力。這種力量,如果能夠克服掌握力量的阻力的話,就稱之為權力?!盵10]暴力在精英手中被“合理”地用作權力工具,揭示了他們對暴力的崇拜和對權力的向往。而在爭奪權力的殺戮和死亡中,大多數(shù)人的死亡是無意義的,比如在庭院中紡線織布的婦女被流彈擊中,雙方拉鋸戰(zhàn)中無辜人質被槍殺,土匪報復掃蕩中婦女被強奸等等?!渡奖尽分刑幪幎际菫闋帣鄪Z利所帶來的暴力、罪惡和死亡,人性深處浸透著自私與利己,所以荀子提出“性本惡”思想,要讓人接受后天教育,克制先天的“惡”。作家在《山本》中大量的圍繞著權力爭斗的暴力書寫,可以看出這個含混著民團、土匪、軍隊等多種成分在一起的地方武裝預備團“充分表現(xiàn)出中國舊式農(nóng)民武裝的復雜性、局限性及其悲劇性下場”[11]。其在搶奪權力、地位、金錢、美色的同時,也帶來了慘痛、傷亡、殺戮、覆滅的結果。權力的相互傾軋帶來的戰(zhàn)爭、暴力和死亡又反而加劇了人性的冷酷,進入無休止的惡性循環(huán)。大量的無意義的死亡以及司空見慣的鮮血和尸體使人感到生命無處棲身,人性情感逐漸喪失,對待鮮活的生命愈發(fā)無動于衷。鞏白林和井宗秀在城墻填埋奸細云淡風輕,井宗秀不動聲色地謀殺妻子心神不亂,五雷玩弄女人時談笑風生,這些都充分展示了暴力背后的人性的冷酷。人心一冷,生命變得輕飄飄的,人命就真的如同螻蟻一般。
賈平凹一直是一個志在創(chuàng)新的作家,有著很強的創(chuàng)新意識,在文學的叢林中努力開辟新的地帶,尋求著突破。賈平凹作品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一直都呈現(xiàn)著極大的轉變與創(chuàng)新,有評論家稱:“賈平凹是具有自覺現(xiàn)代意識的當代作家。現(xiàn)代意識在賈平凹的文學觀念中是多角度的。多維,創(chuàng)新,內省,互動,這些可以說是賈平凹現(xiàn)代意識的關鍵詞?!盵12]他自己也曾在《帶燈》后記中說道:“《帶燈》是不適應那種寫法,我也得變變,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這稍微的轉身就何等地艱難,寫《帶燈》時力不從心,常常能聽到轉身時關關節(jié)節(jié)都在響動……”[13]361可以看出,賈平凹是一個喜歡常變常新的作家,新作《山本》中對于暴力的書寫,也依然體現(xiàn)著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追求。
賈平凹在創(chuàng)新的基點上,選擇歷史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渡奖尽肥怯性凸适碌谋尘爸蔚模愃己驮凇对囌撡Z平凹〈山本〉的民間性、傳統(tǒng)性和現(xiàn)代性》里面提到井宗秀的人物原型來自于陜西軍閥井岳秀,井岳秀的哥哥井勿幕是辛亥革命的先驅,曾被孫中山譽為“西北革命巨柱”。賈平凹并沒有運用人物原名,而是進行了化改,并且在時間上也進行了模糊處理,并對井勿幕的身份重新編排,成為秦嶺游擊隊的一員,這樣處理使得這部小說明顯具有民間史的特點。選擇了這樣一部民間戰(zhàn)爭史,也就代表作家勢必會選擇暴力作為小說的主要展現(xiàn)點,戰(zhàn)爭與暴力死亡從來都是不可分割的。對于《山本》里面的暴力描寫,不是作家自行想象,而是來源于一定的歷史史實依據(jù)。井岳秀的故事在陜西民間流傳中就是一個傳奇,“井岳秀為兄長報仇,將仇人李棟才活捉回來,用砍頭、挖心、抽筋等酷刑祭兄靈前,還剝了人皮做成馬鞍,整天騎于胯下解恨”[11]。據(jù)此,《山本》中提到井宗秀將刑瞎子活剮了給井宗丞獻祭,還將內奸三貓當眾剝皮做成一面人皮鼓,這些都是在作家本人進行大量的民間史實資料收集整理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的。暴力書寫并不是無依托的存在,這些落到實處的書寫無不體現(xiàn)了作家站在民間野史的立場上,既寫了大人物的榮辱覆滅,也寫了小人物茍且偷生,展現(xiàn)了民間說史的姿態(tài)。
賈平凹在《山本》后記中講到:“最初我在寫我所熟悉的生活,寫出的是一個賈平凹,寫到一定程度,重新審視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思考,在謀圖寫作對于社會的意義,對于時代的意義。”[1]524賈平凹自覺肩負社會責任和使命感,就像他自己談到在寫《山本》時,在自己書房里掛上“民間性、傳統(tǒng)性、現(xiàn)代性”的橫幅時刻提醒自己?!渡奖尽冯m然寫了那么多暴力和死亡,但作家旨在描繪那段塵封的非官方歷史記載的歷史,同莫言的新歷史小說中消解歷史崇高感的戲謔性不同,賈平凹以另一種民間視角的細節(jié)處展現(xiàn)民間歷史的偉大,如《山本》后記中說的:“以我的能力來寫那個年代只著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況大的戰(zhàn)爭從來只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斗卻往往細節(jié)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1]525賈平凹和莫言都對官方話語立場下的歷史有自己的理解和闡述,能夠不隨波逐流,打破陳規(guī),這種創(chuàng)新求變的勇氣使得他們在文壇上取得了矚目的成就。
賈平凹對暴力書寫并不是避重就輕,以往作品中少量涉及的東西在新作上著重使用,既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和提升,也是對讀者的試探與商量。作家細致冷靜不帶任何情感的敘述,使得大量暴力書寫背后充斥著人命如草芥的低賤與無意義,是作家內心的無助與悲哀,是對荒謬時代的批判與揭露,愈是漠視生命,愈是對生命本身的無比熱愛?!渡奖尽分凶詈笠粓龈矞鐪u鎮(zhèn)的大戰(zhàn)只剩下幾個老弱病殘,可是秦嶺還是“遠處的山峰巒疊嶂,以盡著青黛?!盵1]526所以把生命放進歷史中又顯得虛無縹緲,一文不值,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兒女卷進歷史大潮中,青史留名的又有幾人?人生老病死,花草時歲榮枯,但是秦嶺一直都在,歷史終究不滅,默默囊括每一個有名無名的人,作家內心又充滿了對歷史的敬畏,應和了《山本》后記中作家借倪云林的一句話:“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1]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