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海燕
(浙江財經(jīng)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心理學與現(xiàn)代藝術》(1935)的結尾,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給出了一長串參考文獻,包括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榮格(Carl Jung)、巴羅(Trigant Burrow)、萊恩(Homer Lane)、果代克(Georg Groddeck)等心理學尤其是精神分析學領域的名家作品。這份長長的書單,是奧登長期浸淫于精神分析學的直觀呈現(xiàn),既有少年奧登從父親的書柜里搜羅的課外讀物(如弗洛伊德、榮格的作品),也有青年奧登自主選擇的最新出版物(如巴羅和萊恩的作品)。
同樣是在這篇文章中,奧登題引了弗洛伊德的一段話:“一直以來,我被一種強烈的求知欲所鞭策,想要去探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自然科學的數(shù)據(jù)?!盵1]93弗洛伊德引領的精神分析學,不同于傳統(tǒng)的心理學,它的立足點不在自然科學,而是通過臨床治療和人文素材揭示人類心靈的底質,不僅引導人們自我分析自我治療,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人們推己及人、救助世人。正因為如此,多年后奧登談到精神分析學時才會說:“從長遠來看,精神分析學之所以受到大眾的歡迎,是因為它給人一種直覺感受,覺得它的出發(fā)點是將每個人都視為一個肩負道德責任的獨特的人?!盵2]344精神分析學的這一特性,吸引了奧登的目光,并成為他思考和理解人類活動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
精神分析學又被稱為弗洛伊德主義。自20世紀初以來,雖有來自行業(yè)內(nèi)部的阻撓和傳統(tǒng)人士的奚落,但是精神分析學在西方的文化、藝術、政治等領域日益受到重視。據(jù)奧登觀察:“顯然,弗洛伊德曾料想傳統(tǒng)衛(wèi)道士和尋常百姓會對他的人類性學觀嗤之以鼻,甚至拒不接受。但實際的情況卻是,大眾居然接受了他的觀點,沒有預想得那么艱難,或者說,比他們本該表現(xiàn)出的反應溫和了很多?!盵2]343小奧登接受精神分析學,離不開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
若從個案出發(fā)加以分析,還應當注意到他的家學淵源。奧登的父親喬治是一個興趣廣博、視野開闊的醫(yī)生。無論是從專業(yè)醫(yī)生還是從普通讀者的角度,他都很有可能及時捕捉到心理學領域的最新成果。事實上,據(jù)奧登的傳記作者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介紹,喬治醫(yī)生“對這個富有爭議的新興學科非常感興趣,當時的心理學界先鋒人物一有新作出版,他就及時購買”[3]9。喬治醫(yī)生是皇家醫(yī)學心理學協(xié)會會員,為《心理科學》雜志供稿,后來兼任伯明翰兒童醫(yī)院的名譽心理學家和精神病患者收容所的醫(yī)療顧問,力圖將心理學的最新成果運用到醫(yī)療實踐。門德爾松(Edward Mendelson)認為,喬治醫(yī)生是在公共保健領域“最先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學的公職人員之一”[4]xxii。由此可見,喬治醫(yī)生重視醫(yī)學實踐及其深層的哲理因素,這種醫(yī)學態(tài)度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孩子。
小奧登自主地喜歡上心理學,首先源于它的實用性。據(jù)說,小奧登每到一個新環(huán)境都會局促不安。這一點,他在長詩《致拜倫勛爵的信》(1936)中以調侃的方式提到過:“我上學后說的頭一句話就語出驚人/險些讓一位女舍監(jiān)完全失去平衡:/‘我就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男生?!盵5]130倒不是說奧登這么早就表現(xiàn)出了同性戀傾向,委實是因為他先后就讀于兩所男校,只能“觀看”男孩子們。當這樣一位生性敏感的少年身處陌生環(huán)境時,他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觀察和分辨周圍的人,而心理學幫助他快速歸類,找到與他們相處的策略。理查德·達文波特-海因斯(Richard Davenport-Hines)將小奧登的這種行為機制概括為心理學提供的便利——“他可以用臨床治療般的客觀態(tài)度去理解他們,同時將他們的潛在危險排除在一定距離之外?!盵6]23
小奧登對心理學的興趣與日俱增還有一個潛在動因,即探密與解密的樂趣。喬治醫(yī)生的言傳身教和藏書室里頗為可觀的心理學書籍,為奧登開啟精神分析學之旅提供了契機。雖然我們并不知道小奧登具體讀過哪些書,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對人類的行為動機和內(nèi)在欲望有了基本認知,這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他洞悉人性百態(tài)。他對弗洛伊德的作品尤為感興趣,不但抄錄了弗洛伊德的言論,有時候還會帶給同學們看。學弟約翰·帕德尼(John Pudney)回憶說:“威斯坦的談吐一點也不像孩子……他的措辭成熟老道,充滿了智性上的挑戰(zhàn)?!盵3]40這說明奧登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用心理學觀察別人,而是把它當成了一種生活趣味。面對并不知曉精神分析學的同學,奧登手舞足蹈地用自己尚未完全掌握的術語和理論去分析他人,闡釋某些話語的隱藏含義,用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的話來說,“有點類似于巫醫(yī)在愚昧的未開化人群中的角色”[3]21。
隨著智性和理性的大門逐漸開啟,奧登對精神分析學的獵奇和探密的心態(tài)逐漸被父親的職業(yè)操守和醫(yī)學素養(yǎng)所“矯正”。他在早期詩歌中以臨床診治般的態(tài)度進行寫作(1)早期奧登的創(chuàng)作傾向于用臨床思維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他的好友衣修伍德和斯彭德都有專文論述,學界對此也有共識。,事實上已經(jīng)烙印了父親的影子。移居美國后,父親雖然遠在大西洋彼岸,奧登卻喜歡結交醫(yī)生朋友,或者說,他深諳與醫(yī)生的相處之道。他后期的不少詩歌都是獻給醫(yī)生朋友的,比如寫給他在紐約的私人醫(yī)生大衛(wèi)·普羅泰奇的悼亡詩《治療的藝術》(1969)、寫給他在奧地利結識的伯克醫(yī)生的《致沃爾特·伯克的詩行,適逢他從全科醫(yī)師的崗位上榮休》(1970)、題獻給相交多年的亞諾夫斯基醫(yī)生的《新年賀辭》(1969)和英裔美國神經(jīng)病理學家奧利弗·薩克斯的《與自己的交談》(1971)。到了人生暮年,奧登依然強調自己是“醫(yī)生之子”:“作為一個醫(yī)生之子/我可能體會更深?!委煛?爸爸會告訴我:/‘不是一種科學,/它只是討好自然的/直覺性藝術?!盵7]421
父親言傳身教的“治療的藝術”,并不是將醫(yī)學局限于自然科學的狹小領域,而是把它視為與自然契合的“直覺性藝術”。關于這一點,奧登在《某個世界:備忘書》(ACertainWorld:ACommonplaceBook,1974)中有更為具體的表述:
我記得,在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醫(yī)生父親跟我引述過威廉·奧斯勒爵士(2)威廉·奧斯勒(William Osler)是加拿大醫(yī)學家、教育家,被認為是現(xiàn)代醫(yī)學之父。的一句名言:“更為關注作為個體的病人,而不是對方所患疾病的特殊方面?!睋Q言之,醫(yī)生如同任何一個與人類打交道的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不是純?nèi)坏目茖W家;他要么像外科醫(yī)生一樣,是個手藝人,要么像內(nèi)科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一樣,是個藝術家……醫(yī)生,跟政治家一樣,如果只是抽象地愛他人,或者只是將他人當成謀取利益的手段,那么他再怎么聰明也于事無補,甚至會禍害無窮。[8]256
寫下這段文字時,奧登的身邊應該站著兩位已經(jīng)故去的人:左手邊是他的父親,正是他的醫(yī)學態(tài)度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奧登對疾病的認識,開啟了他對醫(yī)學的哲理方面的興趣;右手邊則是弗洛伊德,他的學說先后吸引了奧登父子,促使奧登沉浸在他描摹的“禁忌”世界里,即使成年后認識到弗洛伊德的學說并非完全正確,也依然認為他是“一個杰出的猶太人”[5]440“一個理性的聲音”[5]445。
弗洛伊德的治療之道在于以人為本,而不是拘泥于固有的病癥、方法和數(shù)據(jù)。作為曾經(jīng)的追隨者,美籍德國精神分析學家埃里?!じヂ迥?Erich Fromm)從弗洛伊德的生活和作品里尋找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了弗洛伊德自比為摩西的遠大抱負,這決定了“他的精神分析不是純粹的精神病診療技術或心理學說,而主要是一種體系龐大、立意新穎的人生哲學”——“關心人、研究人,以人為目的”[9]3。精神分析學既是一種治療方法,也是一種關于人的理論,諸如無意識、夢境、人格等學說,將心靈的秘密清晰地揭示了出來,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受益于這些啟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被問到弗洛伊德之于奧登的意義時,布羅茨基說:“對于他,弗洛伊德乃是允許的語言之一。歸根結底,作為一種可以解析所有人類活動的語言。對吧?弗洛伊德主義是最普通的語言之一。”[10]142誠哉斯言,弗洛伊德主義對奧登來說是一種“最普通的語言”,任何人都可以在它的幫助下分析自我、認識自我,進而了解他人、理解我們居于其間的社會。
在奧登看來,弗洛伊德是“革新性思想家的顯著典范和絕佳體現(xiàn)”[2]342,如果沒有弗洛伊德的發(fā)現(xiàn),心理學必會停留在19世紀下半葉的生理心理學的研究范疇。在漫長的研究過程中,弗洛伊德逐步跨越了傳統(tǒng)心理學框定的人類心靈圖景,而其中至關重要的一步,是他“沒有將心理事件歸于自然的秩序,沒有用化學和生物學的方法開展研究,而是將之視為歷史的秩序”[11]386。也就是說,弗洛伊德是以歷史學家的眼光而不是以科學家的視角研究人類的心靈。這個判斷在奧登關于弗洛伊德的散文里多次出現(xiàn)(3)比如《心理學與現(xiàn)代藝術》(193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952)和《弗洛伊德的偉大之處》(1953)。,其中有這么一段話值得細讀:
事實上,即便他的理論被證明全都是錯誤,弗洛伊德也仍然是卓爾不群的天才。他認識到心理事件不是自然事件,而是歷史事件,因此心理學不同于神經(jīng)病學,必須扎根于歷史學家而不是生物學家的潛在預設和方法學……在關于嬰兒性意識、壓抑等理論中,他將自由意志和責任意識的起始時間點向后推,比以往絕大多數(shù)神學家都更有膽識。他的治療方法是讓病人重現(xiàn)過去經(jīng)歷、自行發(fā)現(xiàn)真相,治療師則盡量不要提示和干預病人,移情成為治療過程的主要中樞。這種治療,將每一位病人看成是一個獨特的、歷史的人,而不是一個典型病例。[2]343
奧登在此不但強調了弗洛伊德的治療之道,也強調了他的治療方法的獨創(chuàng)之處。最后一句話:“將每一位病人看成是一個獨特的、歷史的人,而不是一個典型病例”,很接近醫(yī)生父親跟他引述過的威廉·奧斯勒爵士的那句名言:“更為關注作為個體的病人,而不是對方所患疾病的特殊方面?!?/p>
弗洛伊德的治療之道,關鍵在于尊重個體的人。他的精神分析,是讓人回溯自己的歷史,在自己過去的生活里找到問題的癥結。這一點,還可以從奧登的《詩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里找到依據(jù):
他一點不聰明:他只是吩咐
不幸的“現(xiàn)在”去背誦“過去”
如在上一堂詩藝課程,或遲或早,
當背到很久以前就備受指責的
那一行詩句時,它就會結結巴巴,
且會突然明白自己已被何者宣判,
生命曾何其富足、何其愚蠢,
于是寬宥了生活,變得更謙卑,
得以像一個朋友般去接近“未來”,
無需一衣櫥的理由借口,也無需
一副品行端正的面具或一個
過于常見的尷尬姿態(tài)。[5]441
弗洛伊德“一點不聰明”,這個口吻難免令人想到幾個月前他在《詩悼葉芝》(1939)里說葉芝“像我們一樣愚鈍”[5]395。同樣是悼亡詩,同樣是影響他至深的大師,奧登的語調越是故作輕松,越是透露出一條百轉千回的“接受史”脈絡:學習、質疑、理解、對話。弗洛伊德所做的一切,如老人般追憶過往,與此同時又如孩童般和盤托出,他的最大天賦,就在于讓人“重現(xiàn)過去經(jīng)歷、自行發(fā)現(xiàn)真相”。在寫作《釋夢》的那些年里,弗洛伊德從深沉的個人體驗中提取出一些帶有普遍性意義的信息,不自覺地完成了一場自我分析,并將這些個人化的經(jīng)歷和人文歷史中的素材有機整合成人類心靈的基本圖景[12]4。他的經(jīng)驗和啟迪,是讓我們從“過去”尋找“現(xiàn)在”之所以是如此面目的根源,然后“寬宥了生活,變得更謙卑”,以寬容、忍耐、同情和理解去迎接“未來”。這的確是最為實用的人生哲學,也是“最普通的語言”。
奧登雖然懷疑精神分析的可行性——“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精神分析‘治愈’——我有一個疑慮,覺得這個過程對病人的膽識勇氣和堅毅品格都提出了要求,其強度不亞于精神分析學的創(chuàng)始人”[11]387,但不可否認的是,自從接觸了精神分析學,他便不由自主地運用弗洛伊德的方法觀察他人和分析自我(4)比如,奧登經(jīng)常用“俄狄浦斯情結”來分析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甚至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歸咎于母親。《1929》《致拜倫勛爵的信》《詩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詩作,都涉及到這個問題。。
青年奧登在受益于精神分析學的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弗洛伊德的錯誤是將神經(jīng)官能癥局限于個體。神經(jīng)官能癥還涉及到整個社會?!盵4]52當奧登在1929年將這句話寫進日記的時候,已經(jīng)表明他并不滿足于個體心理學的自我分析,他必然會從個人的象牙塔走向紛繁復雜的社會,將精神分析學運用到“治療”社會病癥的實踐中。這便預示了他在20世紀30年代將精神分析學與馬克思主義熔于一爐的努力。
青年奧登喜歡到柏林跟工人們“打成一片”,一開始倒不是出于政治意圖,更多的是一種心理上的反叛意識。他對工人階層的好奇摻雜了一種對自身階層的厭惡和對傳統(tǒng)價值的貶低,似乎工人階層的缺乏教化和自生自滅已經(jīng)被誤讀為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奧登混跡于柏林工人區(qū)時曾表示,“德國無產(chǎn)階級很好”“我不太喜歡其他人,愛跟不良少年們待在一起”[3]90。好友斯彭德(Stephen Spender)更為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他們的心聲:“家人的態(tài)度讓我反感,我對家庭的反抗使我走上了一條反叛道德、工作和紀律的道路。私底下,我對一文不值的流浪漢、窮鬼、懶漢、迷途者很是著迷,我渴望給予他們愛,雖然這種愛不被體面人士接受?!盵13]9或出于精神上的叛逆,或出于對自身階層剝削性的愧疚,或出于探尋另一個世界的欲求,他們不約而同地將情感的天秤移向了社會地位更低的工人階層,仿佛行為上越能夠沖破禁忌,便越能夠點燃他們內(nèi)在的生命之火,也就越能夠體現(xiàn)出他們自身的成長價值。
青年知識分子帶著對束縛他們的老一輩資產(chǎn)階級的反感,工人階級帶著對資產(chǎn)階級剝削者的憤怒,他們暫時性地團結在一起,而這種團結又進一步啟迪了青年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如果不曾混跡于工人區(qū)和貧民區(qū),奧登和他的伙伴們對貧困的認知將僅僅停留在書面表達上,他們不會感受到被過度盤剝的工人是如何絕望地掙扎在生存的邊界線,不會想象到饑餓是如何讓異性戀的男孩扭曲了自己的性向選擇,不會認識到這些受盡欺凌的人們是如何被社會階層、身份、地位和財富剝奪了夢想的權力。斯彭德在回憶錄里清晰地勾勒了這種思想轉變的契機:“通過瓦爾特,我可以想象出那些無能為力的人、道德淪喪的人、無家可歸的人、失業(yè)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覺得,我開始幻想某種在我腦海里叫做‘革命’的東西能夠改變他的命運,我感到自己作為較幸運階層的成員對他欠了債?!盵13]118瓦爾特是斯彭德在德國漢堡邂逅的失業(yè)工人,奧登和衣修伍德也遇到過很多個像瓦爾特那樣的底層人士,也經(jīng)歷過被他們欺騙,同時也因為親眼目睹了他們的遭遇而反思造成這些現(xiàn)象的社會根源。
在德國的經(jīng)歷,促使“奧登一代”作家們將私人情感和公共訴求結合起來。旅居柏林時,奧登不但喜歡跟工人們一起,還喜歡上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戲劇——“之后,毫無征兆地/整體經(jīng)濟突然就崩潰了:這時/是布萊希特接手教導了我?!盵7]504布萊希特在1929年推出了《三分錢歌劇》,據(jù)記載,“首場演出作為二十年代最大的成功載入戲劇史”,“這個劇在柏林上演了近乎一年之久”[14]177-187。布萊希特的左派立場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就已經(jīng)確立,奧登對《三分錢歌劇》的社會批判意識感同身受(5)奧登與布萊希特很有可能是在1936年才相見,起初互相欣賞,但在1943年合作改編《馬爾菲公爵夫人》時漸生齬齟。盡管如此,奧登從沒有否認過布萊希特對他的影響。。緊接其后,奧登的文字里開始出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黨、革命、行動等字眼,對社會現(xiàn)實和公共事務的思考也逐漸增多。這使得他不可能再停留在弗洛伊德式的個體心理學——“我們不能脫離當代社會的其他面貌而孤立地思考弗洛伊德主義。”[1]99
在把私人情感和公共訴求結合起來的過程中,奧登的做法與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是類似的(6)賴希是晚期弗洛伊德的得意門生,他在其學術研究伊始就試圖找尋精神分析和社會革命的結合路徑。他的觀點直接影響了弗洛伊德將精神分析應用于社會問題的專著《一個幻覺的未來》(1928)和《文明及其缺憾》(1930)。,即選擇性地“融合”弗洛伊德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如果說1929年5月1日在柏林親歷了無產(chǎn)階級與警察爆發(fā)的沖突事件——“此時的夜晚到處都不安份/街上筑起了路障,傳來了槍聲”[5]30,奧登還僅僅是“模糊地意識到我們以及我們的朋友們屬于左派,是社會主義者,但并不試圖去界定這個詞”[3]103的話,那么伴隨著他走向社會生活更寬廣的舞臺和人生歷程更豐富的體驗,他便有了融合弗洛伊德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設想。在1932年的一篇文章中,奧登坦承:“對我而言,要是表示自己知道無產(chǎn)階級對共產(chǎn)主義的看法,那將非常自以為是;但我的確知道共產(chǎn)主義對資產(chǎn)階級的吸引與日俱增,這是因為共產(chǎn)主義要求大家向那些迷失在情感汪洋的孤立無援的人伸出援手。”[15]28對奧登而言,馬克思主義成了社會解放、個性解放乃至文學解放的主要手段,他將自小就深受影響的弗洛伊德主義,與正在席卷全歐的尚武精神和社會主義思潮結合了起來。
奧登的“融合”絕非泛泛而談,而是形成了自己的理論依據(jù)。在他看來,兩者的研究起點都是文明的失敗之處——馬克思主義從貧窮出發(fā),弗洛伊德主義從疾病出發(fā);兩者都認為人類行為受到本能需求的影響——饑餓與愛;兩者都希望未來的世界是一個能夠讓人類更好地進行“理性選擇和自我決定的世界”[1]103。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向外探尋,后者的路徑正好相反,因而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社會主義者指責心理學家固守現(xiàn)狀,妄圖用神經(jīng)官能癥解釋制度,卻避開了潛在的革命;心理學家針鋒相對,認為社會主義者不過是妄圖拽著頭發(fā)把自己提起來,卻并沒有認清自己,或并不清楚金錢欲只是權力欲的一個形式,當他通過革命贏得權力后,他將會重新面臨之前的問題?!盵1]103奧登認為,兩者的研究路徑都正確,也都存在缺陷,最好的方法不是相互指責,而是“融合”——“只要文明依舊維持目前的狀況,心理學家能夠醫(yī)治的病人就非常有限,等到社會主義勝利之后,便應該學會正確引導內(nèi)在的能力,而這個時候,就需要心理學家大顯身手了?!盵1]103
奧登辨析了弗洛伊德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異同點,闡述了融合兩者的可行性以及必要性,最后提出了面對當務之急的最佳解決方案——前者治療個體疾病,后者治療社會弊病,而后者是前者得以有效開展的基礎。這種融合策略,一方面呼應了賴希的思想主張,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多年后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的《愛欲與文明》和弗洛姆的《在幻想鎖鏈的彼岸》中找到相似的論證思路。由此可見,奧登的融合之舉,不僅不是心血來潮,還是非常慎重和富有創(chuàng)見的。
奧登曾撰文羅列弗洛伊德對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包括心理、宗教、藝術、社會生活等層面(7)奧登在《心理學與現(xiàn)代藝術》中列出了弗洛伊德對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共計16條。,又充滿敬意地宣稱:“對我們而言,此刻他就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某種整體輿論傾向//我們都在它的影響下各自過活?!盵5]443馬克思主義對于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也同樣深遠。自20世紀20年代末以來,西方思想文化界不斷有人致力于“融合”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這種潮流的出現(xiàn),說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西方社會的病態(tài)已經(jīng)日趨嚴重,基于個體心理的弗洛伊德主義并不能夠解決迫在眉睫的文明危機。奧登正是在這樣一個社會語境之中選擇性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部分學說和觀點,個性化地融合了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以此揭示“焦慮的時代”(8)奧登在1947年出版了長詩《焦慮的時代》(The Age of Anxiety),對20世紀上半葉西方社會的精神氛圍做了精準概括。長詩的標題一再被人引用,1989年版的《牛津英語詞典》(20卷)將其收錄在內(nèi)。的心理疾病和社會頑疾。
我們還應該看到,雖然奧登一度被視為“左派的御用詩人”[3]245,被稱為“奧登同志”[16]205,但他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信徒。即便在他的那首“最負盛名”的政治抒情詩《一位共產(chǎn)主義者致其他人》(1932)里,私人性的觀點和診療性的態(tài)度仍然占主導位置,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以“潰瘍”(ulcer)、“癌癥”(cancer)等病癥的形式爆發(fā)出來[17]122,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其詩中不過是提供了一個代替精神分析的外部視角。這首詩刊出后不久,朋友詢問他是否成了一位共產(chǎn)主義者,他堅定地回答說:“不。我是一位資產(chǎn)者?!盵18]163因此,奧登在20世紀30年代的左派立場和社會化寫作,其實是一種“融合”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的社會改良訴求,其內(nèi)核仍然是弗洛伊德式的“治療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