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中 效

陜西理工大學(xué) 兩漢三國文化研究中心， 陜西 漢中 723000)

元朝以蒙古族入主中原，征服歐亞，建立起前所未有的世界大帝國，保持了英雄崇拜的價值觀念，因而敬仰兩漢三國英雄。在這種大的文化背景之下，元代散曲中諸如“韓侯一將壇，諸葛三分漢”[1]252等兩漢三國文化題材具有濃郁的時代特點，值得關(guān)注。

一、 兩漢三國杰出人物是元代文人向往的文化形象

元朝在發(fā)展壯大和統(tǒng)一全國的過程中，始終保持著蒙古族強烈的英雄情結(jié)與英雄崇拜，形成了濃厚的英雄崇拜文化。成吉思汗去世后，成吉思汗季子、大蒙古國監(jiān)國托雷為成吉思汗建立“白色宮帳”(白宮)，全國上下進行祭奠，成為“全體蒙古的總神祗”。 蒙古人對“天之驕子”成吉思汗的崇拜，就是對英雄人物所固有的本質(zhì)的崇拜，是對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chǎn)物的理解，也包涵著對整個宇宙自然的好奇、向往、熱愛、敬畏、仰慕之情。蒙古族的傳統(tǒng)文學(xué)中，《蒙古秘史》《青史演義》等就塑造了一大批英雄形象。[2]元朝建立后，蒙古族的英雄崇拜進一步擴散到全國。兩漢三國時期，就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而且這一時期的英雄年輕帥氣，文韜武略，建功立業(yè)。西漢之雄渾大氣遠在東漢之文弱退守之上，因而元代散曲中的西漢與三國人物多于東漢時期。這與兩漢三國在中國乃至世界文明史上的巨大影響相一致。元代文人常將兩漢三國時期稱為“漢三分”。鄧玉賓《中呂·粉蝶兒》：“看時節(jié)尋道友，伴漁樵。從這堯舜禹湯周滅了，漢三分，晉六朝，五代相交。都則是一話間閑談笑?！盵1]350

首先，元朝文人墨客常將兩漢三國杰出人物相提并論。西漢、東漢與蜀漢，皆是劉邦及其子孫建立的，進一步強化了漢文化在中華乃至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元朝知識分子常將兩漢三國英雄相提并論。庾天錫《雁兒落過得勝令》云：“謾說周秦漢，徒誇孔孟顏。人間，幾度黃粱飯，狼山，金杯休放閑?！薄绊n侯一將壇，諸葛三分漢。功名紙半張，富貴十年限?！盵1]252庾天錫認為韓信、諸葛亮是能代表兩漢三國的英雄，但他認為功名富貴是過眼云煙。馬致遠《慶東原·嘆世》云：“拔山力，舉鼎威，暗鳴叱咤千人廢。陰陵道北，烏江岸西，休了衣錦東歸，不如醉還醒，醒而醉?！薄懊髟麻e旌旆，秋風(fēng)助鼓鼙，帳前滴盡英雄淚。楚歌四起，烏騅漫嘶，虞美人兮，不如醉還醒，醒而醉?！薄叭櫭]問，高才天下知，笑當時諸葛成何計？出師未回，長星墜地，蜀國空悲，不如醉還醒，醒而醉。”“夸才智，曹孟德，分香賣履純狐媚。奸雄那里？平生落的，只兩字征西。不如醉還醒，醒而醉?！薄爱嫽I計，墮淚碑，兩賢才德誰相配？一個力扶漢基，一個恢張晉室，可惜都壽與心違，不如醉還醒，醒而醉?！盵1]282馬致遠作為元曲大家，在這首散曲中，他將項羽、諸葛亮、曹操三位英雄人物的功業(yè)一一羅列，但更注重他們的人生遺憾，為元代散曲家退守田園尋找依據(jù)。周文質(zhì)《不知宮調(diào)·新時樂》：“千里獨行關(guān)大王，私下三關(guān)楊六郎，張飛忒煞強，諸葛軍師賽張良。暗想，這場，張飛莽撞，大鬧臥龍岡，大鬧臥龍岡?！盵1]628-629周文質(zhì)將關(guān)羽、張飛與宋代的楊六郎相比較，提出“諸葛軍師賽張良”，但更渲染了張飛的“莽撞”。趙禹生《雙調(diào)·雁兒落過清江引碧玉簫·美河南生》：“滿腹才能，幕府夜談兵。唾手功名，麟閣要圖形。諸葛亮八陣圖，周亞夫細柳營。羨此行，南蠻平定。聽，和凱歌回敲金鐙。[1]640-641作者在歌頌名將時，將治軍有方的諸葛亮與西漢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周亞夫相提并論。劉時中《雙調(diào)·新水令·代馬訴冤》，用兩漢三國英雄所乘名馬的擬人化語言，巧妙地表達了個人的懷才不遇?！笆罒o伯樂怨他誰？干送了挽鹽車騏驥?？諔逊鼨佬?，徒負化龍威。索甚傷悲，用之行舍之棄?！薄盎ㄩg不聽紫騮嘶，帳前空嘆烏騅逝。命乖我自知，眼見的千金駿骨無人貴?！薄罢l念我當日跳檀溪，救先主出重圍？誰念我單刀會隨著關(guān)羽？誰念我美良川扶持敬德？若論著今日，索輸與這驢群隊！果必有征敵，這驢每怎用的？”[1]761項羽的烏騅馬、劉備的的盧馬、關(guān)羽的赤兔馬等三匹英雄名馬相聚，它們最怕與驢群為伍。張可久《中呂·賣花聲·懷古》：“美人自刎烏江岸，戰(zhàn)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guān)。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盵1]925作者將霸王別砸與赤壁大戰(zhàn)、班超經(jīng)營西域相聯(lián)系，在贊美英雄的同時，更同情民眾的痛苦。周德清《越調(diào)·斗鵪鶉·雙陸》：“似蕭何追韓信待回歸，眾軍士傍觀立。似敬德趕秦王不相離，有叔寶后跟隨。百一局似關(guān)云長獨赴單刀會，敗到這其間有幾？贏了的百中無一，輸了的似楚霸王刎江湄。”[1]1533-1534“兩家局安營地，施謀智，似挑軍對壘。等破綻用心機，色兒似飛沙走石。漢高皇對敵楚項籍，諸葛亮要擒司馬懿。那兩個地割鴻溝，這兩個兵屯渭水?！盵1]1534“失家如誤了吳元濟，點頦如跳溪劉備。無梁如火燒曹孟德，撞門如拒水張飛。”[1]1534“把門似臨潼會里，土占瓦頦如細柳軍圍，看諸葛縱擒蜀孟獲。兩下里，馬來回，堪題?！盵1]1534周德清將劉邦、項羽對陣與諸葛亮、司馬懿的對陣相比較，其間還有蕭何追韓信、關(guān)云長獨赴單刀會、火燒曹孟德、諸葛縱擒孟獲等兩漢三國驚心動魄的故事，是兩漢三國文化的一次壯美巡禮，呈現(xiàn)出作者對兩漢三國時代的神往、對英雄們的崇敬。

其次，元朝詞客詩人羨慕兩漢三國杰出人物。元代雖然建立起了橫跨歐亞的大帝國，但重武輕文，不重視科舉取士，知識分子懷才不遇，以退守山林自娛，他們沒有條件像兩漢三國英雄那樣建功立業(yè)，以隱居避世自我麻痹、逃避現(xiàn)實。因而在文化價值與文學(xué)審美上，他們在崇敬兩漢三國英雄輝煌功業(yè)的同時，塑造了一個恬淡隱逸的山林田園，為自己的處境辯護。張可久《中呂·齊天樂過紅衫兒·道情》：“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誤。讀書，圖駟馬高車，但沾著者也之乎。區(qū)區(qū)，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紙?zhí)撁d功夫。人傳《梁甫吟》，自獻《長門賦》，誰三顧茅廬？”“樂林泉遠害全身。將軍，舉鼎拔山，只落得自刎。學(xué)范蠡歸湖，張翰思莼，田園富子孫?！盵1]928元朝知識分子地位低下，因此張可久對司馬相如的駟馬高車、諸葛亮被三顧茅廬雖然羨慕，對項羽的撼山動地消滅暴秦雖然敬仰，但以自刎烏江為戒，希望遠離現(xiàn)實，浪跡江湖，自我陶醉。徐再思《雙調(diào)·殿前歡·楊總管》：“玉堂臣，經(jīng)綸大展致其身。腰間斗大黃金印，志在新民。文章漢子云，韜略吳公瑾，勛業(yè)商伊尹。一番桃李，兩字麒麟?！盵1]1196作者敬仰西漢揚雄的文才與三國周瑜的韜略，但殘酷的現(xiàn)實，他們的態(tài)度是：“三臺宰相階，百兩黃金帶，萬丈風(fēng)波海。爭如休去，勝似歸來。”只好寄身于“半溪明月，一枕清風(fēng)”之中。王仲元《雙調(diào)·江兒水·嘆世》：“功名玉關(guān)十萬里，委實勞心力。爭如四皓仙，不愿三公位，尋一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功勞既成名遂矣，便索抽身退。裴公綠野中，陶令東籬內(nèi)，尋一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笑他臥龍因甚起？不了終身計。貪甚青史名？”[1]1241-1242作者將漢初四皓與三國諸葛亮相比較，贊賞四皓與陶令。李致遠《雙調(diào)·折桂令·讀史》：“慨西風(fēng)壯志闌珊，莫泣窮途，便可身閑。賈誼南遷，馮唐老去，關(guān)羽西遷，但愿生還玉關(guān)，不將劍斬樓蘭，轉(zhuǎn)首蒼顏，好覓菟裘，休問天山?！盵1]1421作者既“慨西風(fēng)壯志”，又從“賈誼南遷，馮唐老去，關(guān)羽西遷”中找到“身閑”的理由。楊立齋《般涉調(diào)·哨遍》：“知進退宜休罷，便今日蘇秦六國，明日早賈誼長沙。不如買牛學(xué)種洛陽田，抱甕自澆邵平瓜。向甚云棧揮鞭，滄海撐舟，斗牛泛槎。”“前漢又陳，后漢又乏，古尚書團若損殷周夏。五代史止是談些更變，三國志無過說些戰(zhàn)伐。也不希咤，終少些團香弄玉，惹草粘花。”[1]1442-1443作者將兩漢三國英才賈誼到長沙、張騫泛槎、邵平種瓜與諸葛亮云棧北伐比較，雖然兩漢三國已遠去，但仍然是金戈鐵馬的英雄氣，“終少些團香弄玉，惹草粘花”。這才是元代文人喜歡兩漢三國英雄的真正原因，是他們以擁有漢文化而自傲的真實寫照。但現(xiàn)實讓他們不得不“買牛學(xué)種洛陽田”。楊舜臣《仙呂·點絳唇·慢馬》：“怎做的追風(fēng)駿驥，再生不敢到檀溪。幾曾見卷毛赤兔，凹面烏騅。美良澗怎敵胡敬德，虎牢關(guān)難戰(zhàn)莽張飛。能食水草，不會奔馳，倦嘶喊，懶馬店驟?！盵1]1467作者將項羽的烏騅馬、劉備的的盧馬、關(guān)羽的赤兔馬放在一起比較，它們隨主人馳騁疆場，也成了天下聞名的英雄馬。作者希望元代文人，“你可甚日行千里，報主人恩，何日把韁垂？”[1]1467-1468湯式《南呂·一轉(zhuǎn)花·言志》：“自憐王粲狂，莫怪陳登傲；不彈貢禹冠，誰贈呂虔刀。十載青袍，況值煙塵鬧，事無成人半老。黃金臺將喪斯文，白玉堂空懷故交?！薄伴e拈斑管學(xué)張草，靜對黃花誦楚騷。等待新雁兒來時問個音耗；若說道董仲舒入朝，公孫弘見招，看平地風(fēng)雷奮頭角。”[1]1736湯式將董仲舒、公孫弘與王粲、陳登的顯達，視為兩漢三國英雄的典范，但“事無成人半老”，還是隱在山林好。

總之，元朝是一個崇敬英雄的時代，同時又是知識分子地位最低的一個朝代。因此，崇拜兩漢三國英雄與樂林泉白云相伴閑，二者同時并存。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們在兼濟與獨善之間受著煎熬，“不如醉還醒，醒而醉”。他們既贊嘆兩漢三國英雄，又感嘆自己的生活窘迫，畢生在“一聲長嘆”中渡過。兩漢三國英雄既是他們的文化偶像，又是他們避世遠禍的借口。他們在廟堂與山林的人生矛盾選擇中，還是以歸隱山林為目標。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沽美酒兼太平令》：“在官時只說閑，得閑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樣看。從前的試觀，哪一個不遇災(zāi)難？楚大夫行吟澤畔，伍將軍血污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咸陽市干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1]456這正是元朝文人無可奈何的政治悲劇，同時又是元曲大放異彩的文化奧秘。

二、 金戈鐵馬的楚漢相爭受到元代文人青睞

秦末漢初的楚漢相爭雖然從公元前206年到公元前202年，只有短短的四年，但項羽和劉邦兩大政治集團的斗智斗勇，金戈鐵馬，最后出身亭長、品德低下的劉邦戰(zhàn)勝了文武全才、出身貴族的項羽，使得這個時期成為千百年來炎黃子孫研究思考的對象和文學(xué)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題材。地位低下的元朝知識分子對這個時期極為欣賞，對這個時期的英雄極為崇拜。

首先，元朝散曲對楚漢相爭時期的歷史格外鐘情。馬謙齋《越調(diào)·柳營曲·楚漢遺事》：“楚霸王，漢高皇，龍爭虎斗幾戰(zhàn)場。爭弱爭強，天喪天亡，成敗豈尋常。一個福相催先到咸陽，一個命將衰自刎烏江。江山空寂寞，宮殿久荒涼。君試詳，都一枕夢黃粱?！盵1]841楚霸王與漢高皇的龍爭虎斗，是千百年來中國人最津津樂道的一段歷史，元代文人起到了推波逐瀾的作用。李愛山《雙調(diào)·壽陽曲·懷古》：“項羽爭雄霸，劉邦起戰(zhàn)伐，白奪成四百年漢朝天下。世衰也漢家屬了晉家，則落的漁樵人一場閑話?！盵1]1346楚漢相爭雖已遠去，但奠定了四百年漢朝天下。無名氏《中呂·紅繡鞋》：“楚霸王休夸勇烈，漢高皇莫說豪杰。一個舉鼎拔山，一個斬白蛇。漢陵殘月照，楚廟暮云遮，二英雄何處也！”[1]1937“搬興廢東生玉兔，識榮枯西墜金烏。富貴榮華待何如？斬白蛇高祖勝，舉鼎霸王輸，都做了北邙山下土?！薄绊n信機謀枉用，項羽爭戰(zhàn)無功。一般瀟灑月明中。霸王刎烏江岸，韓侯斬未央宮，都做了北邙山下冢?！盵1]1938作者崇拜楚漢相爭時的英雄，但沒有效法英雄的條件和勇氣。汪元亨《中呂·朝天子》：“塵土衣冠，江湖心量，出皇家麟鳳網(wǎng)。慕夷齊首陽，嘆韓彭未央，早納紙風(fēng)魔狀。”[1]1573-1577作者感嘆韓信功高震主，被殺于未央宮。盍西村的《雜詠》云：“古今榮辱轉(zhuǎn)頭空，都是相般弄。我道虛名不中用，勸英雄，眼前禍患休多種。秦宮漢塚，烏江云夢，依舊起秋風(fēng)。”[1]63這里的“烏江云夢”指的是項羽和韓信兩位天才般的軍事家，項羽自刎烏江，韓信被擒云夢，二人都成為劉邦帝業(yè)的墊腳石。馬致遠《嘆世》云：“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fēng)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1]272馬致遠認為劉勝項敗的原因是韓信歸附劉邦，如果韓信采納了蒯通的意見，有可能在秦朝滅亡之后出現(xiàn)一個三國鼎力的局面。而發(fā)現(xiàn)韓信與除掉韓信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是蕭何，即“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馬致遠《清江引·野興》云：“楚霸王火燒了秦宮室，蓋世英雄氣。陰陵迷路時，船渡烏江際。則不如尋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盵1]273馬致遠雖然認為項羽是蓋世英雄，但認為他應(yīng)該渡過烏江，給生命一個安穩(wěn)地。馬致遠《雙調(diào)·撥不斷》云：“布衣中，問英雄，王圖霸業(yè)成何用！禾黎高低六代宮，楸梧遠近千官冢，一場惡夢?！薄案偨剑瑸殚L安，張良放火連云棧，韓信獨登拜將壇，霸王自刎烏江岸，再誰分楚漢?！盵1]285作者將驚心動魄的楚漢相爭與聞名千古的楚漢英雄，都視為人生的一場惡夢。馬致遠《黃鐘·女冠子》：“枉了閑愁，細尋思自古風(fēng)流，都曾志未酬。韓信乞飯，傅說版筑，子牙垂鉤，桑間靈輒困，伍相吹簫，沈古歌謳，陳平宰社，買臣負薪，相如沽酒。若朝金殿,時人輕馬周，李斯豈解血沾裘。亞父爭如饑喪丘，到老來終不將秦印收。”[1]312作者以韓信、陳平、范曾、朱買臣等人為例，認為“自古風(fēng)流，都曾志未酬”。鄧玉賓《正宮·端正好》：“想這皇帝王，至秦始皇，霸圖相尚。前后兩漢興亡，魏許昌，晉建康，六朝隋煬，鬧紛紛五代殘?zhí)??？催@名標青史人千古，只是睡足黃粱夢一場，兀的回首斜陽?！盵1]344作者以秦漢、隋唐間歷史的更替為例，認為千古風(fēng)流皆是“黃粱夢一場”。

其次，項羽破釜沉舟消滅秦軍主力，是推翻暴秦的第一功臣，但楚漢相爭時，“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項羽敗于平民亭長出身的劉邦之手，千百年來讓后世為之慨嘆。王伯成《般涉調(diào)·哨遍·項羽自刎》：“虎視鯨吞相并，滅強秦已換炎劉姓。數(shù)年逐鹿走中原，創(chuàng)圖基祚隆興。各馳騁，布衣學(xué)劍，隴畝興師，霸業(yè)特昌盛。今日悉皆掃蕩，上合天統(tǒng)，下應(yīng)民情。睢河岸外勇難施，廣武山前血猶腥。恨錯放高皇，懊失追韓信，悔不從范增?！盵1]369作者總結(jié)了項羽失敗的原因。實際上項羽的失敗關(guān)鍵在迷信武力，缺乏遠見，不能用人。所以，項羽無臉見江東父老。薛昂夫《正宮·塞鴻秋·凌歊臺懷古》：“凌歊臺畔黃山鋪，是三千歌舞亡家處。望夫山下烏江渡，是八千子弟思鄉(xiāng)去。江東日暮云，渭北春天樹，青山太白墳如故?！盵1]788作者借安徽黃山的凌歊臺，想起江東子弟的思鄉(xiāng)情。張養(yǎng)浩《中呂·山坡羊·驪山懷古》：“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盵1]494作者將項羽推翻大秦帝國、火燒阿房宮看成是英雄勝事，但楚漢英雄都變成了土，又回到了元代文人的閑適生活。施惠《南呂·一枝花·詠劍》：“比鏌铘端的全殊，縱干將未必能如。曾遭遇諍朝才烈士朱云，能回避嘆蒼穹雄天項羽，怕追陪報私仇俠客專諸。價孤，世無，數(shù)十年是俺家藏物。嚇人魂，射人目，相伴著萬卷圖書酒一壺，遍歷江湖。”[1]605作者借劍詠人，贊美項羽自刎烏江的英雄悲歌。張可久《越調(diào)·凈沙·懷古疎翁命賦》：“翠芳園老樹寒鴉，朱雀橋野草閑花。烏江岸將軍戰(zhàn)馬，百年之下，畫圖流落誰家?！盵1]1062烏騅馬因項羽自刎烏江而成為名馬。湯式《黃鐘·山隊子·酒色財氣四首》：“圖王爭帝，半乾坤心未已。鴻門會上失兵機，行殺得血濺陰陵后悔遲。氣，則為你斷送了英雄楚項籍?！盵1]1829作者為項羽感到惋惜。

再次，劉邦戰(zhàn)勝項羽后定都長安，表里河山的關(guān)中是劉邦崛起建國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中心。張養(yǎng)浩《中呂·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1]496秦漢間表里山河的關(guān)中大地是全國乃至世界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但巍峨的宮殿變成了土。張養(yǎng)浩《中呂·山坡羊·未央懷古》：“三杰當日，俱曾此地，殷勤納諫論興廢。見遺基，怎不傷悲！山河猶帶英雄氣，試上最高處閑坐地。東，也在圖畫里；西，也在圖畫里?！盵1]496在“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的未央宮，留下了蕭何、張良、韓信的豐功偉業(yè)，讓關(guān)中山河猶帶英雄氣。張養(yǎng)浩的這兩首懷古散曲，睹物思人，贊美英雄，得江山之助，恢弘大氣，頗有宋詞豪放派的遺韻，但少了宋代文人建功立業(yè)的情懷。范康《仙呂·寄生草·酒色財氣》：“形骸隨紅塵化，功名向青史標。七英雄事業(yè)真堪笑，六豪王蹤跡平如掃，兩下里爭戰(zhàn)圖前鬧。一壁廂淡煙衰草霸王城，一壁廂西風(fēng)落日高皇廟。”[1]530作者縱覽前史，贊許“功名向青史標”，但英雄已成為荒草，只有“淡煙衰草霸王城”、“西風(fēng)落日高皇廟”。睢景臣《大石調(diào)·般涉調(diào)·高祖還鄉(xiāng)》：“你身須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shù)：你本身做亭長耽幾杯酒，你丈人教村學(xué)讀幾卷書。曾在俺莊東住，也曾與我喂牛切草，拽壩扶鋤?！薄按翰闪松＃枇税乘?，零支了米麥無重數(shù)。換田契強秤了麻三稈，還酒債偷量了豆幾斛，有甚糊突處。明標著冊歷，見放著文書?！薄吧傥业腻X差發(fā)內(nèi)旋撥還，欠我的粟稅糧中私準除。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盵1]611-612作者以劉邦鄰居的口吻，用散曲敘事，講述了漢高祖劉邦衣錦還鄉(xiāng)的場面，揭露了劉邦青年時期的無賴行徑，諷刺了他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丑惡形象。“過人的膽略，精巧的構(gòu)思，生動活潑的語言，使此曲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獲得很高的聲譽。”[3]301劉時中《正宮·端正好·上高監(jiān)司》：“天生社稷真卿相，才稱朝廷作棟梁。這相公主見宏深，秉心仁恕，治政公平，蒞事慈祥。可與蕭曹比亞，伊傅齊肩，周召班行。紫泥宣詔，花襯馬蹄忙?！盵1]751“想商鞅徙木意何如？漢國蕭何斷其初？法則有準使民服，期于無刑佐皇圖。說與當途：無毒不丈夫，為如如把平生誤?！盵1]755作者贊美蕭何、曹參是可與商代伊尹、傅說比美的名相。薛昂夫《中呂·朝天曲》：“沛公，《大風(fēng)》，也得文章用。卻教猛士嘆良弓，多了游運夢。駕馭英雄，能擒能縱，無人出彀中。后宮，外宗，險把炎劉并?！薄吧燮剑黄?，楚漢爭秦鼎。將軍便去作園丁，軟了英雄性。瓜苦瓜甜，秦衰秦盛，青門浪得名。此生，本輕，不是封侯命?！薄凹偻?，氣昂，跨下羞都忘。提牌不過一中郎，漂母曾相餉。蒯徹名言，將軍將強。良弓不早藏。未央，法場，險似壇臺上?！薄笆鍖O，討論，早定君臣分。禮成文武兩班分，舞蹈揚塵順。拔劍爭功，垂紳消忿，方知天子尊。武臣，勇人，也被書生困?！盵1]789薛昂夫?qū)⑶啬h初劉邦與韓信、邵平與叔孫通四大文武人才的功業(yè)放在一起進行評說，人生境遇、結(jié)局不同，給讀者以深刻的啟迪和教益。他們推崇邵平的“將軍便去作園丁，軟了英雄性”。徐再思《黃鐘·紅錦袍》：“那老子見高皇斬了蛇，助蕭何立大節(jié)，薦韓侯勞汗血。漁樵做話說，千古漢三杰。想著云外青山，納了腰間金印，伴赤松子歸去也?！盵1]1167作者在贊美張良的同時，也贊許了劉邦與蕭何、韓信。趙顯《黃鐘·刮地風(fēng)·嘆世》：“小庵茅蓋，主人常在。緘口藏舌，坐觀成敗。韓元帥陣開，楚重瞳命衰，漢高皇拆了壇臺?！盵1]1336作者注意到劉邦在楚漢相爭勝利的同時，也提到韓信的功高震主，為自己明哲保身找理由。汪元亨《中呂·朝天子》：“漢室三杰，唐家十宰，數(shù)英雄如過客。置軒車第宅，積子女玉帛，見多少成和敗?！薄安⑻庂t愚，同爐冰炭，怪先生歸去晚。拜韓侯上壇，放張良入山，誰身后無憂患?！盵1]1573-1577作者將蕭何、張良、韓信視為英雄的同時，更注重防憂患于未然的放浪江湖。其中的奧秘喬吉在《南呂·玉交枝·閑適二曲》中說：“青春空過，早兩鬢秋霜漸多。運籌帷幄簪筆坐，費心如安樂窩，黃塵黑海萬丈波，綠袍槐簡千家貨。算世人難蹬脫，脫這金枷玉鎖。問小哥，你省么？”怎樣跳出牢籠呢？“急跳出風(fēng)波大海，作個煙霞逸客，翠竹齋、薛荔階，強似五侯宅。這一條青穗條，傲煞你黃金帶。再不著父母憂，再不還兒孫債。險也啊，拜將臺！”[1]647在喬吉看來，拜將臺在開啟韓信壯美人生的同時，也埋下了被殺的禍根。所以，他主張“看一卷道德經(jīng)，講一會漁樵話，閉上槿樹籬，醉臥在葫蘆架，盡清閑自在煞。”[1]646

總之，楚漢紛爭時期，是大秦帝國崩潰之后第一次王朝更替之際的逐鹿中原，是劉邦與項羽兩大政治集團為爭奪全國統(tǒng)治權(quán)的大較量、大決戰(zhàn)，出現(xiàn)了名垂千古的歷史人物和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這些都讓元代文人為之著迷、為之傾倒，寫下了一系列文采飛揚的散曲?！俺酝?，漢高皇，龍爭虎斗幾戰(zhàn)場?！彼麄冊诟桧炗⑿鄣耐瑫r，又無法擺脫現(xiàn)實生活中文人地位低下的苦痛，甚至淪落為“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臭老九”，這讓他們又為自己的一事無成、平庸人生而辯護，批評秦漢英雄是“舉鼎拔山，只落得自刎”，應(yīng)該“尋一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將那些龍爭虎斗、鳳翥龍翔，“都打入漁樵話里”。這正是元代散曲描寫漢代英雄與文化的最大特色。

三、 元代文人 “尚隱”的文化氣質(zhì)及內(nèi)含

元朝實行民族壓迫政策，將人民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四個等級，以種種法律的形式確立了對四種人的不同待遇?！肮试淮?，未有漢人、南人為正官者。”[4]689在受壓迫的廣大民眾之中，文人的處境更為不幸?？婆e廢立無常，仕進無門；即使實行科舉，對四種人也有不同的對待，因此廣大漢族文人的地位極為卑賤[5]376。在此背景下，一方面, 知識分子失去了仕進的機會, 理想泯滅, 喪失了積極進取的有為精神；另一方面, 他們也對元統(tǒng)治者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 冷眼旁觀, 冷嘲熱諷, 憤世嫉俗, 甚至玩世不恭；平和一點的則流連山水, 賞玩風(fēng)景，在大自然中安頓自己的靈魂[6]。所以，元代散曲表現(xiàn)出“尚隱”的文化特質(zhì)，對兩漢人物中的張良、商山四皓、嚴子陵、鄭子真等人格外著迷。

首先，兩漢時期以張良為代表的道家人物受到元代散曲作者的敬重。白樸《知幾》云：“張良辭漢全身計，范蠡歸湖遠害機。樂山樂水總相宜，君細推，古今幾人知?！盵1]219張良是漢初三杰之一，運籌幃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但西漢建立之后，他急流勇退，歸隱山林，辟谷導(dǎo)引，明哲保身。馮子振《正宮·鸚鵡曲·四皓屏》：“張良更姓圯橋住，夜待旦遇個師父。一編書不為封留，字字咸陽膏雨。借箸籌滅項興劉，到底學(xué)神仙去。待商山四皓還山，再不戀人間險處。逃吳辭夢無家住，解寶劍贈津父。十年間隸越鞭荊，怒卷秋江潮雨?！睂埩寂c“商山四皓”視為進退自如的楷模。曾瑞《越調(diào)·行香子·嘆世》：“名利相簽，禍福相兼，使得人白發(fā)蒼髯?！薄疤赂图猓瑪[脫鉤鉗，樂天真休問人嫌。顧前盼后，識恥知廉。是漢張良，越范蠡，晉陶潛?！盵1]591將張良視為避禍保身的典范。周文質(zhì)《越調(diào)·斗鵪鶉·自悟》：“棄職休官，張良范蠡，拜辭了紫綬金章，待看青山綠水，跳出狼虎叢中，不入麒麟畫里。想爵祿高，性命危，一個個舍死忘生，爭宣競敕。”[1]632“想當日子房公會覓全身計，一個識空便抽頭的范蠡，歸山去的侍看翠巍巍千丈嶺頭云。”[1]633要象張良那樣棄職休官，跳出狼虎叢，進入青山綠水間。薛昂夫《雙調(diào)·慶東原·韓信》：“ 已掛了齊王印，不撐開范蠡船，子房公身退何曾纏？不思保全，不防未然，刬地據(jù)位專權(quán)。豈不聞自古太平時，不許將軍見？”[1]390作者將張良與韓信相比，前者身退得保全，后者戀棧被殺害，功高震主，千古大忌。汪元亨《中呂·朝天子》：“珠履三千，金釵十二，朝承恩暮賜死。來商山紫芝，理桐江釣絲，畢罷了功名事?！薄安⑻庂t愚，同爐冰炭，怪先生歸去晚。拜韓侯上壇，放張良入山，誰身后無憂患?！盵1]1573-1577作者仍然提醒世人要學(xué)張良、莫做韓信。徐再思《黃鐘·紅錦袍》：“那老子見高皇斬了蛇，助蕭何立大節(jié)，薦韓侯勞汗血。漁樵做話說，千古漢三杰。想著云外青山，納了腰間金印，伴赤松子歸去也?！盵1]1167作者對張良的超凡脫俗、急流勇退極為神住。汪元亨《雙調(diào)·折桂令·歸隱》：“結(jié)茅廬膝可相容，驛路風(fēng)塵，人海魚龍。袖拂去張良，船撐開范蠡，冠掛退逢萌。間談笑黃童皓翁，盡受用明月清風(fēng)。休怪吾儂，性本疏慵，贏得清閑，傲殺英雄。”“榮與辱翻騰不暇，廢和興更變多差。塵事如麻，吾豈匏瓜，辭去張良，諫退。鶯花十二行窩，幾度東風(fēng)，一枕南柯?！盵1]1581-1587作者希望像張良那樣既富且貴，逍遙江湖，清閑自在，傲殺英雄。馬致遠《雙調(diào)·撥不斷》云：“子房鞋，買臣柴，屠沽乞食為僚宰，版筑躬耕有將才。古人尚自把天時待，只不如且酩子里胡捱?！盵1]285馬致遠希望穿上張良鞋浪跡江湖。云龕子《中呂·迎仙客》：“張子房，扶大漢，功名掉去青山伴。咽龍肝，吞鳳卵，金丹養(yǎng)就，沒底籃兒滿?！盵1]1881詩人對張良隱居后的快樂生活極盡想象之能事。無名氏《中呂·快活三過朝天子四換頭·道情》：“韓信埋伏，蕭何法律，張良見世途。子不如聞早歸山去?！盵1]1960無名氏《雙調(diào)·一錠銀》：“漢室張良有見識，早納了朝衣。深山埋名隱跡，無是非快活了便宜?！盵1]2024這兩首無名氏的作品，其精神都是要早學(xué)張良，歸隱深山，快樂自己。與張良同時代的四皓，也是元代文人的最愛。王仲元《雙調(diào)·江兒水·嘆世》：“功名玉關(guān)十萬里，委實勞心力。爭如四皓仙，不愿三公位，尋一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功勞既成名遂矣，便索抽身退?！盵1]1241要在功成名就后即時隱退。張養(yǎng)浩《中呂·山坡羊·洛陽懷古》：“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云臺不見中興將。千古轉(zhuǎn)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盵1]495對東漢英雄的描寫除了班超之外，就是張養(yǎng)浩的這首曲子，他贊美劉秀及其身邊的“云臺二十八將”[7]432是中興漢室、建立東漢的英雄和功臣。云臺二十八將，是指漢光武帝劉秀麾下助其一統(tǒng)天下、重興漢室江山的功勞最大、能力最強的二十八員大將。東漢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漢明帝劉莊在洛陽南宮云臺閣命人畫了28位大將的畫像，稱為云臺二十八將。但他們當年建功立業(yè)的國都洛陽城已是山水蒼茫的田野。

其次，兩漢三國時期的邵平、嚴子陵等人，都是元代文人欣賞的隱者。邵平是秦末漢初歷史人物，秦朝時期被封為東陵侯，負責(zé)看護管理始皇帝生母趙姬之陵寢。秦為漢滅，淪為布衣，于長安城東南霸城門外種瓜，瓜味鮮美，皮有五色，世人稱之“東陵瓜”。孛羅御史《南呂·一枝花·辭官》：“懶簪獬豸冠，不入麒麟畫。旋栽陶令菊，學(xué)種邵平瓜?！毖Π悍颉峨p調(diào)·慶東原·自笑》：“邵圃無荒地，嚴陵有順流，向終南捷徑爭馳驟。”鐘嗣成《雙調(diào)·凌波仙》：“菊載栗里晉淵明，瓜種青門漢邵平。”[1]1554馬致遠《般涉調(diào)·哨遍·半世逢場作戲》：“青門幸有栽瓜地，誰羨封侯百里？”邵平生當秦末漢初的亂世，種瓜田園，得以保全。楊立齋《般涉調(diào)·哨遍》：“知進退宜休罷，便今日蘇秦六國，明日早賈宜長沙。不如買牛學(xué)種洛陽田，抱甕自澆邵平瓜。向甚云棧揮鞭，滄海撐舟，斗牛泛槎。”學(xué)習(xí)邵平，耕讀傳家。嚴子陵名光，曾與東漢光武帝劉秀同游學(xué)。當劉秀中興漢室，做了東漢開國皇帝之后，曾多方設(shè)法把嚴子陵請到京城，要嚴子陵輔佐他治理天下，但被嚴子陵所拒絕。嚴子陵無意仕途，鐘情于自由自在的山野生活，曾隱居富春江，耕釣為生。他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受到歷代人們的高度贊頌。薛昂夫《中呂·朝天曲》：“子陵，價輕，便入劉郎聘。等閑贏得一虛名，賣了先生姓。百尺絲綸，千年高興，偶然一足橫。帝星，客墾，不料天文應(yīng)。”汪元亨《中呂·朝天子》：“孟浩然跨驢，嚴子陵釣魚，快快煞閑人物。”鮮于必仁《越調(diào)·寨兒令》：“漢子陵，晉淵明，二人到今香汗青?！睆堭B(yǎng)浩《雙調(diào)·沽美酒兼太平令》：“也不學(xué)嚴子陵七里灘，也不學(xué)姜太公磻溪岸。”張養(yǎng)浩《中呂·朝天曲》：“嚴子陵釣灘，韓元帥將壇，那一個無憂患。”[1]484馬致遠《般涉調(diào)·哨遍·半世逢場作戲》：“嚼蠟光陰無味，旁觀世態(tài)，靜掩柴扉。雖無諸葛臥龍岡，原有嚴陵釣魚磯，成趣南園，對榻青山，繞門綠水。”[1]295馬致遠《嘆世》云：“東籬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漁笛，醉時漁歌。嚴子陵他應(yīng)笑我，孟光臺我待學(xué)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風(fēng)波?！盵1]272作者將隱居待時的諸葛亮與嚴子陵作為榜樣。嚴子陵與陶淵明的耕讀生活，令元代文人極為向往。任昱《中呂·上小樓·隱居》：“荊棘滿途，蓬萊閑住。諸葛茅廬，陶令松菊，張翰莼鱸。不順俗，不妄圖，清風(fēng)高度。任年年落花飛絮?！盵1]1137這里的“諸葛茅廬，陶令松菊”，好似元代文人在不能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之后，獨善其身的標志性符號。

再次，元代文人向往司馬相如和朱買臣那樣的人生際遇。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鳳求凰，開啟了古代文人打破傳統(tǒng)、追求浪漫生活方式的新樣式。這讓在民族壓迫與文化壓抑下的元代文人極為向往。馬致遠《臨邛市》云：“美貌才，名家子。自駕著個私奔坐車兒，漢相如便做文章士。愛他那一操兒琴，共他那兩句兒詩，也有改嫁時?！盵1]265馬致遠《雙調(diào)·撥不斷》云：“謾讀書，讀書須索題橋柱。橋柱雖乘駟馬車，乘車誰買長門賦。 且看了長安回去?！盵1]283郎才女貌，兩情相悅，羨煞馬致遠，但司馬相如顯達之后，生活也不再浪漫。朱庭玉《雙調(diào)·行香子·癡迷》：“既不知心，便不知音，既知音豈不知心。文君有意，司馬調(diào)琴，想從初，思已往，怨而今?！盵1]1383詩人意識到從前的司馬相如、卓文君貧窮而且快樂著，富貴后只有虛名。陳克明《中呂·粉蝶兒·怨別》：“漢相如有朝歸故鄉(xiāng)，卓文君多曾親見睹？一星星自把衷腸訴。將我這受過的凄涼慢慢的數(shù)?！盵1]1677陳克明在散曲中表達了與前者同樣的意思。湯式《仙呂·賞花時·題友田老窩》：“虛敞似臨邛市馬相如酒壚，瀟灑似浣花溪杜子美茅廬?！睖健赌蠀巍ひ晦D(zhuǎn)花·卓文君花月瑞仙亭》：“晃綠窗十分月色，隔幽花一片琴聲。明出落求鸞覓鳳，暗包藏弄燕調(diào)鶯。一字字冰雪之清，一句句云雨之情。賣弄他窮書生酸溜溜調(diào)美才高，迤逗的俊女流急穰穰宵奔夜行，辱末煞老丈人羞答答戶閉門扃。那生，可稱。一崢嶸便到文園令，富貴乃天命。長門賦黃金價不輕，可知道顯姓揚名。”[1]1745作者借卓文君之口批評富貴后的司馬相如，為元代文人棲居山林找借口。無名氏《雙調(diào)·水仙子過折桂令·飲興》：“滌酒器的是司馬相如，伴著個俊俏文君，賣酒當壚。有的是當酒環(huán)絛，換酒金魚。酒館中有神仙伴侶，酒樓上紅粉嬌姝，當揣著買酒青蚨，不喫酒的愚夫，敢參不透這野花村務(wù)。”[1]2029這也是講酒樓興旺之后，有燈紅酒綠、有紅粉嬌姝，蠶食了貧賤夫妻男耕女織的純真恩愛，反諷追求功名，應(yīng)該回到田園。朱買臣以窮苦農(nóng)家子弟，靠賣柴為生，顯達于大漢盛世的漢武帝時代?！稘h書·朱買臣傳》說：“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盵8]1328所以，元代文人在散曲中多次提及朱買臣。馬致遠《黃鐘·女冠子》：“枉了閑愁，細尋思自古風(fēng)流，都曾志未酬。韓信乞飯，傅說版筑，子牙垂鉤，桑間靈輒困，伍相吹蕭，沈古歌謳，陳平宰社，買臣負薪，相如沽酒?！弊髡邔⒅熨I臣與司馬相如成名之前的辛苦，視為人生最快樂的時期。馬致遠《雙調(diào)·撥不斷》云：“子房鞋，買臣柴，屠沽乞食為僚宰，版筑躬耕有將才?！瘪R致遠《金字經(jīng)》云：“擔頭擔明月，斧磨上苔，且做樵夫隱去來。柴，買臣安在哉？空崖外，老了棟梁材?！盵1]268馬致遠欣賞的也是未進入長安前打柴的朱買臣。馮子振《正宮·鸚鵡曲·買臣負薪手卷》：“赭肩腰斧登山住，耐得苦是采薪父。亂云升急澍飛來，拗青松遮風(fēng)雨。記年時雪斷溪橋，脫度前灣歸去。買臣妻富貴休休，氣焰到寒灰舞處?！盵1]395元代文人還是希望象朱買臣那樣，牢記顯達之前的快樂。

總之，元代散曲作家由于感到現(xiàn)實沒有出路，未來無法把握，但又不甘對嚴酷的現(xiàn)實無動于衷。于是，他們對眼前的功業(yè)，身后的名譽，常發(fā)出貌似曠達而又不無憤激的議論，追求一種身在塵世而精神超脫的生活，張良便成為他們的文化偶像，“歸隱”成為他們的理想境界。汪元亨《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志不愿官高祿顯，心只圖子肖妻賢。胸中藏班馬才，舌上掉蘇張辯，總不如問舍求田。家住青山古渡邊，平隔斷紅塵路遠?！?/p>

小 結(jié)

總之，元朝散曲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可以分為豪放、清麗兩派?！昂婪排梢择R致遠稱首，清麗派則以張可久為魁。”[9]293他們都對兩漢三國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和精湛的描寫。張可久《中呂·賣花聲·懷古》：“美人自刎烏江岸，戰(zhàn)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guān)。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彼麄冊诔绨萦⑿鄣耐瑫r又有著一種看破紅塵極度失望的情緒。他們既有強烈的拯物濟世觀念，又迫于黑暗統(tǒng)治而懷才不遇，導(dǎo)致他們企慕半隱半俗的生活，向往一種身在塵世而精神超脫的境界。無名氏《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指甲》：“榮華似風(fēng)內(nèi)燈，富貴如槐安夢。恰六朝賀太平，十二國干戈動。人?；祠~龍，浮世隱英雄，收楚韓元帥，興周的姜太公。功名，到底成何用？悉是，南柯一夢中?！盵1]2028反映了他們“濟世”“兼善”理想破滅后的“避世”“尚隱”情懷。由于元代文人普遍閱歷豐富又受到壓抑，也使他們能夠大膽揭露一些歷史英雄人物的丑陋。如睢景臣的《高祖還鄉(xiāng)》，以嬉笑怒罵的手法，通過一個熟悉劉邦底細的鄉(xiāng)民的口吻，把劉邦“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之舉，現(xiàn)出一場滑稽可笑的鬧劇，以辛辣的語言，揭露了劉邦微賤時期的丑惡行徑。全曲有背景、有人物、有故事情節(jié)，情節(jié)中有鋪墊、有發(fā)展、有高潮，堪稱一部情節(jié)完整、充滿夸張和幽默的諷刺喜劇[10]661。散曲大盛于元，集中體現(xiàn)了元朝的社會特色與文化風(fēng)貌。他們對漢代英雄與隱者的吟唱，既是對兩漢三國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對兩漢三國英雄的描寫與渲染，更體現(xiàn)了元代文人積極進取與超脫放曠重疊交織的悲劇性人格，使得元代散曲在中國文學(xué)史與文化史上獨樹一幟，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