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兵

中共中央黨校，北京 100091

一、《易傳》中文化教育理念的邏輯發(fā)端

在《易傳·系辭》描述中，人和萬物都是由天地化生而成，“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1]（P305）萬物和人都是天地之間同根同源的命運共同體。人是天地萬物之靈，與萬物一起生行于天地自然之間，天賦予人和萬物自然之理，人和萬物因各得其本性，以此便健順天的德性?！吨杏埂芬舱f“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2]（P23）天令賦予人和萬物的自然之理叫作性，遵循自然之理行事叫作道，讓人品味并持守日用事物之間的當(dāng)行之理就叫作教。人通過向天地自然萬物學(xué)習(xí)而獲得生存和發(fā)展所需要的知識和道理。

正如《易傳·系辭》所言，人類社會文化也是通過“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1]（P298）而逐漸累積形成，意思是說通過仰觀天文之象、俯觀地理之法、察鳥獸之紋和大地之宜、近取象于自身、遠(yuǎn)取象于萬物，藉以通達(dá)天地之明德，以類比萬物之情狀。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道”“性”“教”以及人類社會文化，都來源于天地以及對天地之道的認(rèn)識，也就是說人本來就應(yīng)與天地大道同一，進(jìn)而接近和通達(dá)天德。此外，因人和自然萬物都是天地之間的命運共同體，離開自然萬物，人類無法獨立生存和發(fā)展，人還須與自然萬物同情。

自然、天地、萬物不僅范圍廣闊，而且處于不斷變化和發(fā)展之中，《易傳·系辭》對這一點認(rèn)識非常深刻，“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1]（P282）“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1]（P298）“唯變所適”。[1]（P309）因此，作為天地萬物之靈的人，在文明的傳承發(fā)展中，還要與自然萬物變化同游，與自然萬物相化。

二、《易傳》中所蘊(yùn)含德育目標(biāo)的內(nèi)涵詮釋

與天地大道同一和與自然萬物相化，用莊子的話來解讀就是“同則無好，化則無?！保琜3]（P119）意思是與天地大道同一，則會沒有偏好之情；與自然萬物相化，則會不拘泥于常規(guī)?！巴弧焙汀跋嗷辈⒉幻?，隨順自然萬物變化，是以保持與天地大道同一為前提和條件。

從教育語境下并回到人自身來說，與天地大道同一和與自然萬物相化，說的是一個人既保持本真自性又“與時偕行”，[1]（P317）實現(xiàn)教育真正意義上的自性完備，能始終走在天地正道之上，又能審時度勢以順應(yīng)變化。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受過教育，但卻迷失本真，甚至“獲罪于天”，[4]（P38）這就違背了教育的本旨；如果一個人受過教育，但卻封閉僵化，違逆歷史潮流，這也同樣遠(yuǎn)離了教育的目的。

保持本真自性就是與天地大道同一，其中蘊(yùn)含最關(guān)鍵三點：一是堅毅果決地保持在天下正道之上；二是放下自己偏好之情；三是不被外物所役使。天下正道就是《易傳·文言》說的“貞”。用《中庸》的話來詮釋，就是“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2]（P23）“中和”之道是不偏不倚和不變不易的天下正道。“中和”之道并不是“中間之道”，用孔子的話意就是無“過”無“不及”，①（P161）好比人們?nèi)粘Ｉ钪谐Ｓ霉耪Z“打蛇打七寸”來形容比擬做某件事情恰到好處，“七寸”并不是中間點，而是從事中人道順應(yīng)天道的最適宜之處。為此，人始終保持在“中和”之道上，既意味著要堅持天下正理，同時也意味著要堅毅果決。放下偏好之情，是《易傳·文言》所說“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1]（P318）的前提，正如《大學(xué)》所講“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2]（P11）因此，摒除憤怒、恐懼、好樂和憂患這些偏好之情，內(nèi)心才能達(dá)至誠意正心，從事中才能毫無雜念，做到聚精會神、心志專一，不受外物干擾而改變本真自性，“內(nèi)保之而不外蕩”。[3]（P86）不被外物所役使，實際上和前面講的兩點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側(cè)重點在于人不能被外在的名聞利養(yǎng)所奴役。一個人過多看重外物，則會“外重者而內(nèi)拙”，[3]（P301））意思是說人的目光焦點若都放在看重外物上，就會心志昏亂，以至于忘形和忘真，因此心思就會笨拙，“其耆（通“嗜”）欲深者，其天機(jī)淺”。[3]（P95）老子也把名聞利養(yǎng)比喻成“馀食贅形”，認(rèn)為這些東西“有道者不處”。[5]（P167）

與時偕行就是與自然萬物相化，其中也蘊(yùn)含最關(guān)鍵三點：一是不拘泥于成見；二是知幾；三是知止。成見是一種私見，經(jīng)常使得人們無法順應(yīng)時勢變化?！秾O子兵法》說：“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而制勝者，謂之神”。[6]（P68）成見太盛，就會阻礙創(chuàng)造性觀點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性觀點適應(yīng)變化，成見障礙變化。《易傳·系辭》講述“幾”是“動之微”，[1]（P304）是變化征兆?！拔◣滓玻誓艹商煜轮畡?wù)”，[1]（P290）意思是因為幾微，所以能確定天下的事物。“君子知微知彰”，“見幾而作”，[1]（P304）通過幾微萌動來覺察變化并順勢而動?！兜赖陆?jīng)》也說：“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事物尚處微萌狀態(tài)，則較容易控制?！拔从小焙汀拔磥y”是幾微發(fā)動過程，識別幾微并提前部署，可避免事物發(fā)展到無法掌控的局面。“止”，是止當(dāng)所止之善地，就是《易傳·文言》說的“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以存義”，[1]（P315）意思是知道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而努力去爭取達(dá)到，知道要終結(jié)的地方而善于終止，這樣便是適宜狀態(tài)?！洞髮W(xué)》也說“止于至善”，[2]（P5）也就是無“過”無“不及”那個“度”。“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5]（P284）變化在前是禍?zhǔn)歉?，最為重要在于“知止”，防止變化向預(yù)期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兜赖陆?jīng)》說“禍莫大于不知足”，[5]（P245）“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5]（P241）

保持本真自性，與天地大道同一，不被外物役使，“不以物易己”；[3]（P420）與時偕行，與自然萬物相化，與變化同游，“虛己以待物”。②（P321、P53）這兩方面從字面上看似乎自相矛盾，其實不然?！安灰晕镆准骸敝械摹凹骸敝副菊孀孕裕荒芤蛲馕镒兓淖?nèi)伺c天地大道相同一的本性?！疤摷阂源铩敝械摹凹骸辈⒉皇侵副菊孀孕裕侵笌в衅姾统梢姷淖晕?。偏見猶如眼中砂礫蒙蔽人們本真自性，成見如同管中殘渣障礙人們與時俱化。因此要同時做到保持本真自性和與時偕行，關(guān)鍵在于摒除偏見和成見，使得內(nèi)心毫無阻滯，能上通天道、中和人心和下接地氣，并在事物動靜變化中做到知行合一。減損偏見和成見，起初雖難但隨后容易，正如《易傳·系辭》所言，“損，先難而后易”，持之以恒凈心修身，則會遠(yuǎn)離災(zāi)害，“損以遠(yuǎn)害”。[1]（P308）

三、《易傳》中所闡述各階段德育重點

如前文所述，保持本真自性和與時偕行，是人畢生德育的總體目標(biāo)。與此同時，作為生行于天地之間的人，如同自然四時變化一樣，在人生成長的各個階段，會有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兑讉鳌の难浴穱@人不同階段的成長規(guī)律，進(jìn)一步從效法天道剛健、君子應(yīng)自強(qiáng)不息的角度，揭示了人們”成德為行”在各個階段所應(yīng)關(guān)注的側(cè)重點。

《易傳·文言》是《易傳》“十翼”中非常重要的一篇，《易傳·文言》的內(nèi)容涵蓋畢生德育六階段，它是對《易經(jīng)》乾卦爻辭的義理詮釋，對于人在各個成長階段自我教育有燈塔式的指導(dǎo)作用?！兑捉?jīng)》乾卦六爻爻辭分別為：“潛龍勿用”；“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或躍在淵，無咎”；“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亢龍有悔”。[1]（P28）

《易傳·文言》開篇對“元、亨、利、貞”進(jìn)行了解讀?！霸?、亨、利、貞”是人在畢生教育全過程中應(yīng)踐行的具有總綱性質(zhì)的四種基本德行?！霸闭?，善之長；“亨”者，嘉美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干，指堅守正道和正理。在這四種基本德行中，最難在于正確看待“利”。什么是真正的“利”？《易傳·文言》指出，“義之和”[1]（P315）的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利，義是適宜之意?！洞髮W(xué)》也講“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2]（P14）不適宜的財利，即便已經(jīng)獲得也會流出去，正所謂“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P14）只有與自己努力奮斗付出所相稱的正當(dāng)收獲，才可以穩(wěn)當(dāng)和久遠(yuǎn)。

“潛龍勿用”，這是人生成長自我教育的第一個階段?！皾摗钡囊馑际恰半[而未見，行而未成”，[1]（P317）君子此時成就還未顯現(xiàn)，行動尚未成功。那“潛”心下去需要做什么？在這個階段，君子應(yīng)“學(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1]（P317）通過學(xué)習(xí)積聚知識、通過發(fā)問辨識道理、心胸寬廣與人相處、仁愛之心發(fā)用流行于日常。同時，君子應(yīng)“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1]（P315），不為世俗所改變，不急于成就功名，不處浪潮中心而不煩悶，言行不被世人點贊而亦無煩悶，所樂之事去做，憂心之事則不去做，果行堅毅錘煉自我而不可動搖。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這是人生成長自我教育的第二個階段。為什么這個階段是“在田之龍”？“時舍也”，因自然之時還未到而被舍棄。那這個時候君子要秉持什么德行？“庸言之信，庸行之謹(jǐn)，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可伐，德博而化”，[1]（P315）很平常的言論亦當(dāng)信實，很平凡的舉動亦當(dāng)謹(jǐn)慎，防止邪惡入心而保持心境誠明，做善事但不自夸，用自己廣博的德性去化育人，去照耀“天下文明”，以踐行正中之德。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是人生成長自我教育的第三個階段。這是君子在這個階段的狀態(tài)描述：終日勤奮不息，甚至傍晚一個人的時候也慎獨恐懼，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但終無咎災(zāi)。為什么君子在這個階段會是這么一種狀態(tài)？因為君子所處的這個時段，仍處于成長初始的中間階段，即“上不在天，下不在田”，[1]（P317）為此“因其時而惕”，但只要做到“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1]（P315）君子出入得當(dāng)，雖危而無大患。那君子在這個階段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什么？“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jìn)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1]（P315）君子在這個階段要努力使得自己的德行比前面兩個階段有所增益，并修治事業(yè)。秉持忠信就能增進(jìn)德性；平時修養(yǎng)自己的言辭，建筑起“誠”的“大廈”，供自己日夜居住，就能安居樂業(yè)。君子在這個階段還需要特別鑄就一種“知止”的能力：“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1]（P315）知道所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而努力達(dá)到它，能研究幾微之事；知道要止步的地方而善于止步，能保存適宜狀態(tài)?！洞髮W(xué)》也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2]（P5）在“知止”的功夫上，最難莫過于當(dāng)欲望在前?！兜赖陆?jīng)》說“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矣”。[5]（P245）君子踐行“知止”和“知足”的功夫，在這個階段才能“無咎”，也就是說“無咎”的前提是懂得“知止”和“知足”。在這個階段，君子還應(yīng)不忘“與時偕行”，[1]（P315）與時俱化，順應(yīng)時代和大勢，不斷充實自己，這也是君子避免落入平庸的關(guān)鍵。

“或躍在淵，無咎”，這是人生成長自我教育的第四個階段，經(jīng)歷過前面的三個階段之后，君子的生存狀態(tài)即將出現(xiàn)變革。在變革前夕，君子仍處“上不在天，下不在田”[1]（P317）的境地，因此會“或”，也就是疑惑，但無咎?！败S在淵”，是一種“自試”，[1]（P317）躍躍欲試，不斷操練和試驗。在這個階段君子要注意什么？“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jìn)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也，故無咎”。[1]（P315）君子在這個階段或上或下是一種正常狀態(tài)，但必須保有定力，切忌走上邪路，在選擇是繼續(xù)忍耐等待光明還是不堪忍受考驗而走上邪路兩者之間，只是一念之差。君子在這個階段或進(jìn)或退也是正常之事，但是一定要以德聚人心，切忌恃才傲物，離群索居，不可小有成就便狂妄自大。君子在這個階段須加倍進(jìn)德修業(yè)，以抓住擺臨在自己前面的契機(jī)和曙光，能做到這些，就不會有咎災(zāi)。

“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人生成長自我教育的第五個階段，君子“位乎天德”，[1]（P317）其日積月累的德行逐漸與天道相合從。經(jīng)過前面幾個階段的歷練，君子之德接近“大人”[1]（P318）之德，即“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1]（P318）的狀態(tài)?！跋忍於旄ミ`，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1]（P318）君子先于天道行動而不與天道相違背，后于天道行動而順奉天時，這樣便可同時得到天道和人道的佑助?；诖?，君子無往而不利，與天下眾賢“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1]（P315）“圣人作而萬物睹”，[1]（P315）君子光芒萬丈，其所作所為都引領(lǐng)著天下的目光，并由于其效法圣人的美德和行為而得到天下人的認(rèn)可。

“亢龍有悔”，這是某些雖然成功但到了后期卻忘本失道的人所要經(jīng)歷的第六個階段，也是需要通過自我教育避開的一個階段。“亢”意為“與時偕極”，說的是其個人發(fā)展隨從天時的變化已達(dá)到終極，但這時卻依然只“知進(jìn)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1]（P318）不顧天時大勢繼續(xù)恣意造作。因此，這樣的人就會“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1]（P315）高貴在上，忘乎所以，遠(yuǎn)離民眾，使得在居于下位的賢人都不敢來親近和輔助，這樣的人也就會寸步難行，“動而有悔”。[1]（P315）要避免“亢龍有悔”這個階段，必須效仿圣人“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1]（P318）

《易經(jīng)》乾卦“剛健中正，純粹精”，[1]（P317）君子應(yīng)觀視這六個階段的規(guī)律和要求，“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1]（P317）畢生以完善道德修養(yǎng)作為行動目標(biāo)，且每天將自我教育和修養(yǎng)所獲體現(xiàn)于實際行動。縱觀乾卦，其充盈的總體精神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天道中正剛健，君子應(yīng)效法天道終生自強(qiáng)不息，核心在“自強(qiáng)”，關(guān)鍵在“不息”。《道德經(jīng)》中認(rèn)為真正的“強(qiáng)”是“自勝者強(qiáng)”，[5]（P201）這種“自強(qiáng)”不是把自己與自然萬物對立起來，而是“勝己”，不斷戰(zhàn)勝自己心中的偏見和成見，通過畢生自我教育，保持本真自性又與時偕行，能與天地大道同一和與自然萬物相化。

注釋：

①參考“過猶不及”，見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②參考“虛己以游世”“虛而待物”，見方勇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