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瑾
我曾出版過一本書,談上海的摩登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代革命的關(guān)系,就是從橫光利一開始寫的,目前我對這個題目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在這里想跟大家交流一下。我把今天的報告分成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我將簡單陳述“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的上海之行”這一歷史背景;第二部分介紹橫光利一與《上?!愤@本小說的寫作;第三部分要談從《上海》到“上?!钡默F(xiàn)實書寫與文化符號的誕生;第四部分試著深入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論,以及對后來文學史中上海書寫的影響。
“日本近代的上海之行”是近來知識界很熱門的話題,而且很早之前就有人研究了。中華書局出版過一套“近代日本人的中國游記”,最近浙江文藝出版社也在陸續(xù)推出“東瀛印象”系列。在橫光利一之前,日本的知識分子、作家以及一些革命者,已經(jīng)有了較為漫長的上海游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幾個時期:第一個是幕(府)末時期,最有名的是1862年商船“千歲丸”的上海之行,這是最早的帶有半官方性質(zhì)的日本人對上海的拜訪。第二個是明治時期,彼時到上海游覽觀光和寫作的日本人就更多了,里面有我們熟悉的日本作家永井荷風、宮崎滔天、崗千仞等。宮崎滔天曾經(jīng)在文章中描述他所搭乘輪船靠近上??诎稌r的激動心情,那一時期大部分日本人都是坐船從匯山碼頭登陸上海,匯山碼頭的原址在虹口,大致位置是在今天的公平路碼頭往東一些,提籃橋的最南端。自從千歲丸之行以后,船行靠岸的感受就被每一時期來上海的日本文人不斷重寫,包括橫光利一在內(nèi),只是感受和感慨的具體內(nèi)容有些不同。明治時期像宮崎滔天這樣的日本人來到上海后確實激動,因為當時日本的近代想像,
背后有一個對中國歷史的想像,他們非常期待來到中國,特別是第一站登陸上海,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城市以及這個城市背后的國家。而到了橫光利一來中國的時候,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第三個是大正時期,來上海的人就更多了,先說說村松梢風,最近他的散文集《魔都》中譯本也出版了,我們今天常用“魔都”這個詞來形容上海,就是出自村松梢風。這個人在日本不屬于一流作家,但是多次來過上海,寫過好多和上海有關(guān)的文字,其中還有一本叫做《上?!返男≌f。所以其實在橫光利一之前已經(jīng)有一本題為《上?!返男≌f了,但他的上海和橫光利一的上海有很大的不同,我稍后會講到。其他更有名的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井上紅梅等人也是在這個時期來上海一游,與中國作家接觸,并翻譯中國作家的作品。
同樣是坐船到達匯山碼頭的初體驗,大正時期的文人與宮崎滔天那種對中國的情感性的期待應有所不同,他們對上海有了一種都市觀看,會注意到河岸線上的高樓、巨大的工廠倉庫、現(xiàn)代化與工業(yè)化的場景,包括西洋人的活動,他們對這些東西的感覺更強烈。等到上了岸之后,他們要面對與一種都市想像反差非常大的上海,在芥川龍之介等人寫的《上海游記》《中國游記》等文章中,上海老城廂以及租界邊緣地區(qū)的破落、骯臟和陰暗的部分出現(xiàn)得極多,上海的形象開始變得立體起來。
再后來昭和時期的文人把上海描述為黑暗與光明面并存,這種想法其實在大正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此基礎(chǔ)上,1926年之后的金子光晴、佐藤春夫以及橫光利一等人對這座城市有了更深入的刻畫,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橫光利一。
日、中兩國文學史上對長篇小說《上?!返难芯慷挤浅6啵紫冗@是日本唯一一部集中體現(xiàn)“新感覺派”藝術(shù)特點的長篇小說。我對橫光利一本人不多作介紹,但是要介紹一下《上海》的寫作和出版過程:橫光利一是在日本昭和初期,也就是1928年4月到了上海,停留了大概一個月時間,相比剛才提到的幾位作家金子光晴、佐藤春夫,橫光利一來的時間是最少的,后來還有一次是1936年他去歐洲時經(jīng)過上海,短暫停留過。可以說他對上海的“肉身的在場”不多,但他回到日本后就開始寫長篇小說,起先是在《改造》雜志上連載,從1928年一直連載到1931年,那個時候還沒有《上?!愤@樣一個書名,他并不打算要寫一個叫《上?!返拈L篇小說,也就是說他沒想把筆下的這個城市實體化。有不少研究者提到,橫光利一在和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通信時說,“我要寫一個不確定的像垃圾一樣的東洋的城市?!彼赃@部小說在《改造》雜志上連載時只是分了一些小標題,大家讀過《上?!返脑捑蜁佬≌f的第一幕是在碼頭,碼頭場景結(jié)束后就轉(zhuǎn)到一個土耳其浴室。當時日本還沒有土耳其浴室,上海已經(jīng)有了,小說中的一個女性人物阿杉就在這個半色情服務的浴室里打工,后來被趕出去了,不得不去做流鶯。小說第一回合的標題叫做《浴室(澡堂)和銀行》,這個題目很有空間感,銀行是城市的金融活動的發(fā)生地,澡堂則帶有身體和肉欲感。金錢與身體,這兩者是重要而基本的大城市意象,我感覺這個標題非常令人震撼。這以后他又寫了“腳與正義”、“垃圾堆的疑問”——就是他所說的東洋垃圾堆,后來還有“疾病與子彈”、“海港”等等??傊≌f是花了差不多三年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在寫,期間他還寫了些別的東西,而且從“新感覺派”轉(zhuǎn)向心理主義派了,橫光利一的心理主義小說比如《機械》《寢園》等中篇,是與“新感覺派”的《上?!吠瑫r創(chuàng)作的。
1932年橫光利一最終完成了小說后,改造社為他出單行本,經(jīng)商量后定名為《上?!?,由此就有了《上?!烦醢姹?。單行本做過一定的修改,發(fā)行量很大,很受歡迎,主要是1930年代日本大亞洲主義的盛行,使得《上?!烦蔀榱艘徊恐匾男≌f。1935年日本書屋展望社再版《上?!?,橫光利一又對之做了不少修改,成為了“決定版”,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的《上?!?,包括巖波文庫版本,以及橫光利一全集里的版本,都采用的是1935年“決定版”,既不是改造社初版也不是連載本,而決定版和前兩個版本有很大的區(qū)別,《上?!肪拖裰袊F(xiàn)代文學作品一樣,充滿了改寫。
這部小說從連載起,到各種版本的出現(xiàn),都伴隨著同時代的研究,其中最有名、被引用最多的是日本學者前田愛的研究,另外我們比較熟悉的研究者還有小森陽一、酒井直樹、井上謙等等,幾乎跨越了整個20世紀。中國學者對《上?!返慕邮芎脱芯砍蕛蓸O化趨勢,褒貶不一,褒者極度推崇,尤其是隨著李歐梵先生的《上海摩登》引出了上?,F(xiàn)代性的問題,上?!靶赂杏X派”研究自此遍布大江南北,關(guān)注上海“新感覺派”寫作的一定會關(guān)注到橫光利一的《上?!?,橫光利一本人就被看作是上海的“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穆時英等人模仿的對象,而《上?!纷鳛橐槐鹃L篇小說,在審美感上相對于劉吶鷗、穆時英的文字顯得更加飽滿、充實。否定者主要從民族主義的角度貶斥這部小說,因為其中有大亞洲主義人物的出現(xiàn),雖然小說對這些人物并非簡單認同,但聯(lián)系到橫光利一之后的“轉(zhuǎn)向”大亞洲主義,《上海》便被視為其轉(zhuǎn)向的標志,而且用“新感覺派”的方式寫“五卅運動”,出現(xiàn)了對工人和游行的曖昧化甚至丑化描寫,這是民族主義式的批評。更復雜一些的研究會討論中、日現(xiàn)代主義遭遇到的困境的相似與不同之處,比如林少陽、王中忱和臺灣的彭小妍等。還有一些研究者比如劉建輝、徐靜波等人則從中日文化交流的角度來看待這部小說。
回到我的問題上,今天為什么還要來重讀《上海》,這是因為這部小說在中、日的某些問題意識的交流中有其特殊性。佐藤春夫、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等人基本上寫的都是游記,而橫光利一對于上海則是敘事,他的上海書寫有一個從游記到敘事,把上海重新陌生化的動機。之前有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寫上海,大家對上海開始越來越熟悉,而橫光利一則把它重新陌生化了。我們知道“新感覺派”本身就是講究陌生化、蒙太奇、碎片化、跳躍的,但是在陌生化的方式中,橫光利一又要尋找所謂“東洋的現(xiàn)實”,他不是僅僅停留在陌生化的形式趣味上,而是要在其中定位一種現(xiàn)實,這就有了強烈而完整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也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義的問題所在。這是第一點。
第二,和多數(shù)學者一樣,我也認為橫光利一的《上?!泛屯瑫r期上海作家的現(xiàn)代主義寫作有同構(gòu)性,比如都寫舞廳、浴場、男女情愛、都市風景等,但也有非常大的差異,將這部小說與同為1928年寫作的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相比,《上?!烦尸F(xiàn)出的矛盾更多,內(nèi)在張力也更大,我們卻可以通過它來反觀上海的現(xiàn)代主義寫作或者“上海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這不是簡單地比較誰好誰壞的問題,上海的現(xiàn)代主義未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但日本的現(xiàn)代主義中卻有它鏡像般的命運所在。橫光利一在來上海之前曾與共產(chǎn)主義發(fā)生文學論戰(zhàn),心情不佳,自己的同伴也有的變成了共產(chǎn)主義者,他來到上海有躲避日本文壇糾葛的意味,但我們看到參木與共產(chǎn)主義者的爭論在小說中仍在繼續(xù)。整個小說講述的就是“五卅”前后二十多天的事,幾個日本男女,也包括個別中國人、俄國人都被裹挾到了這場政治風暴之中,小說的上半部分還是多重視角混合的,下半部分,特別是“五卅”開始以后,基本上就從參木的視角來寫了。參木是充滿虛無感的一個人,他的形象常常讓我想到穆時英,但他不是一個作家,只是一個銀行小職員,后來被上司開除,就跑到朋友的哥哥開的紡織工廠里面去做監(jiān)工,所以才得以深入到“五卅”之中。
第三,《上?!凡皇且徊楷F(xiàn)實主義作品,而是典型的現(xiàn)代派作品,原來他是想寫一個抽象的、不具名的遠東殖民地城市,但在寫的過程中,這個城市漸漸獲得了它的具體性,這也是小說最終可以被命名為《上?!返脑?。而這一點其實跟上海自身的形成與發(fā)展是非常相似的。上海的“新感覺派”小說也充滿了蒙太奇式的、碎片化和跳躍的都市場景,這種寫法是從表象的抽象性入手的,但這些表象的集合,逐漸產(chǎn)生了或者說被指認為一種屬于上海的空間感,這個過程是怎么回事?像穆時英這樣的作家后來也的確產(chǎn)生了某種“全局”意識,要來寫一部關(guān)于上海的全方位的長篇小說,這里面的問題就跟我后面要講的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論與認知術(shù)有關(guān)。但在此之前先來談一談作為符號的“上?!薄獜摹渡虾!返健吧虾!保沂前淹踔谐老壬恼碌臉祟}倒過來了。
橫光利一寫《上海》的時間跨度太長,等到他寫完這個小說,人家已經(jīng)不稱他為“新感覺派”小說家,已經(jīng)開始研究他的心理主義,接著關(guān)注他的大亞洲主義問題了。所以實際上,《上?!愤@個小說像一個各種思想狀況的臨界點,又是非?;祀s的一個文本。比如說,一開始他確實想要寫一個比較抽象的、曖昧的城市,但他對這個地方卻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判斷,那就是“惡”。在一篇名為《靜安寺的碑文》的散文里,有這樣幾段文字:
……這虛榮,便是支撐這座都會的力量,是它的美之所在。它那無法預料、使人頭暈目眩的旋轉(zhuǎn)面,昭示給世人一種亞細亞式的鈍重變動。上海既不是中國的,也不是歐洲的,而像安上了無數(shù)金屬滑輪,在混濁的土疙瘩上蠢動著的大龜。巴黎屬于壯麗,而上海則是富麗,給人的感覺是,撐脹得都快承受不住的肉團,正從高層建筑的窗子里分泌出來。人們稱其為惡之都,但在我看來,上海已遠遠超出了這種惡,它屬于將來才會出現(xiàn)的那種惡。精神穿越過麻痹狀態(tài),默默發(fā)笑。正常人是無法揣摩這個世界上這些極為墮落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的,在這里,墮落就像家常便飯一樣。
這段非?!靶赂杏X主義”風格的描述,最后落到了一個強烈的判斷之上,即上海是極“惡”的城市,而且這個“惡”還不是屬于現(xiàn)在1930年代的“惡”,而是屬于將來的“惡”。這篇散文寫作時間較晚,是橫光利一在1930年代中期第二次途經(jīng)上?;氐饺毡局髮懙囊黄貞涗?,但我們看到這個“惡”的判斷其實也貫穿于小說《上?!分校簿褪钦f差不多十年以來他的判斷是前后一致的:
……上海不僅是世界上最新型的都市,而且還是一個不管你的民族有著怎樣了不起的思想和傳統(tǒng),都將在這里顯得一無用處的地方。各國從這里所捎回的東西,無非是在將一種謬誤搬運回去。同樣,我覺得中國人自身也肯定對這一都市犯有過錯。若對這一難以理解的城市不加關(guān)注的話,那么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便會遇到政治在東洋難以實施,以及整個世界的政治和商業(yè)無法運作的危機。我以為,這一城市的重要性已經(jīng)到了需要加以夸張的地步。
上面這段更進一步講,上海不但是自身的“惡”,而且還容易往外輸出“謬誤”,乃至于對東洋的政治、世界的政治產(chǎn)生整體的影響,講這個話的橫光利一,已經(jīng)是一名準大東亞主義者了,那么到底什么是上海的“惡”呢,上海到底有多“惡”,“惡”在哪里呢?其實對上海的這種“惡”感,芥川龍之介、金子光晴等那些文人也有,他們在游記中已經(jīng)開始大肆表達他們對上海不喜歡的一面,譬如這個城市很臟,污水橫流,十分混亂,中國人隨地便溺,老城廂充滿臭氣等等,但對橫光利一來講,“惡”雖然也和這種狀況有關(guān),但更指向思想上的一種混亂、無序和虛無,說上海對東亞政治乃至整個世界的政治可能造成威脅,是因為上海造成了理性的混亂,一切東西都無原則地此消彼長,乃至一切東西都可以互相抵消。小說最重要的人物參木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上海更加重了他的虛無感,他和其他幾個人物之間的行為就是在互相抵消,無論是參木、甲谷、山口這幾個男人對女人的交替的追逐和“轉(zhuǎn)讓”,還是他們在上海的生計——各種駭人聽聞的投機,需要依靠不斷轉(zhuǎn)變的政治博弈風向來獲取機會。在他們身后,更多流浪于上海的各個國家的人爭權(quán)奪利、爭風吃醋,然而他們仿佛都在臨界點上生存,只攫取稍縱即逝的快感和利益交換,做出常常是自相矛盾甚至完全錯亂的行為。雖然小說從一開始就沉浸到了澡堂、舞廳、男男女女的肉體感中,但實際上,身體在這里是不斷地被抹掉的,無論是在政治運動中,還是在上海曲折而陰暗的弄堂中。小說最后描寫參木遭到追殺,掉到了蘇州河上的一艘垃圾船上,他的身體浸到了糞水當中。我們應該記得參木這個人之前是極器重自己的身體的,當他的一切都被剝奪,丟了工作,丟了愛人,遠離故土,這時他想的是:我所擁有的就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不就是國土嗎?在這個殖民地的城市里,只要我的身體還存在,那么日本的國土就還在,他不但這樣想自己,還這樣想阿杉——就是那個極為卑微又貧賤的,遭到所有人踐踏的妓女阿杉——“我的身體乃是領(lǐng)土,我的這個身體,阿杉的身體,都是領(lǐng)土”。在這里身體和國族天然地相連,但最后身體被泡進糞水,被徹底地否定掉了,這是非常不穩(wěn)定的一種感覺,也就是他所說的“惡”的一個重要層面?!渡虾!芬灿袑Τ鞘嘘幇得娴牟簧倜鑼懀娲堉榈热藢懙貌灰粯拥脑谟?,這些混亂無序的場景中又暗含著一種浪漫化的感受,這也是有意思的地方,關(guān)于這個浪漫化我們下面還要講。
“惡”的第二個層面是危險。回到《靜安寺的碑文》這篇散文,他為什么要去靜安寺那里?是因為那邊有一小片白種人的墓地,他專門跑去參觀,文中有大段對周圍風景的詩意的描寫,還引用了碑文上的詩,但突然這種詩意被打斷了,他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剛才拉我來這里的那個黃包車夫不見了,還沒有問我要錢,是不是我得趕快出去了,要不然他可能會埋伏在哪里加害于我。然后他又想到日本人,或是其他國家的人在上海曾被黃包車拉得失蹤了,有種強烈的受威脅感。小說《上?!防锩嬉捕啻螌懙近S包車夫,這是當時上海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如果說上?,F(xiàn)代性中的流動感,從晚清的馬車,到1930年代的汽車、火車都成為了話題,黃包車顯然也在其中。小說多次描述在高速跑動的黃包車上發(fā)生的對城市的觀看,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動,有不少精彩的段落。從黃包車夫引出的是底層和工人,《上海》最重要的一個時代背景就是“五卅”運動,所有的人物被卷到了“五卅”運動里面?!拔遑Α钡闹鹘钱斎皇枪と?,橫光利一對圍繞工人的描寫有過多次改動,“連載版”里最多,后面刪得越來越少,參木后來做了棉紗廠的監(jiān)工,但他之前是被銀行老板壓榨后開除掉的一個小職員,所以在工人起來運動時,他覺得自己也是資本家的反對者,應該和工人一起把槍口對準資本家,但他立刻又想到:對準資本家不就是對準我的祖國嗎?……廠長把一把槍插到他的皮帶上,引發(fā)了參木很多的心理活動,但這些心理活動在“決定版”里都被刪減或改寫了,“決定版”里的參木想的是:這些工人即使不被我們國家的工廠雇傭,也會被英美特別是英國紡織工廠雇傭的。可見作者是征用了怎樣的一種話語來消解這個危險或威脅感的。
有不少研究者認為參木這個人物與橫光利一自己很像,但這是非常虛無的一個人物,他的個人主義和虛無主義能否抵御關(guān)于身體、國族和資本的重重疑問?顯然是無法抵御的。小說里的“五卅”運動剛開始得到具體描寫,就轉(zhuǎn)化成了一個浪漫故事,中國的女共產(chǎn)黨員,也是運動的領(lǐng)導者芳秋蘭遇到了危險,參木英雄救美,把她護送回家,然后兩人展開一場對話,討論資本主義跟民族主義的關(guān)系,這一段沒什么過多情節(jié),就是兩個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后來完全變成了“羅曼斯”,參木不再去想資本主義、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關(guān)系,而是越來越注意到芳秋蘭是如此之美。對這個芳秋蘭的美貌,橫光利一完全是理想化的寫法,還引用了俳句“臨去秋波一轉(zhuǎn)”,有點像中國的《洛神賦》,但實際上是一種不可能存在的美,這個我下面也還要再講到。
下面要講有關(guān)“上?!钡默F(xiàn)實與符號的產(chǎn)生的第二點,那就是世界主義的城市國家,再來回顧一段小說《上?!防锏奈淖郑?/p>
……舞廳的櫻花在最后一支爵士樂曲中顫抖起來。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的短號和長號,從吹奏樂器的馬尼拉人黑皮膚中齜出來的牙齒,舞廳的酒杯中玉液瓊漿的波紋,飄落在盆景樹木叢中的塵埃,身披人們拋過來的紙條翩翩起舞的舞女?!现咭舳痰烟こ雎曧懙奈璨剑瑲g快無比的歌曲,被飛速旋轉(zhuǎn)的裙子邊緣橫劈過去的疲軟的腰肢,三色聚光燈在腿與腳、肩與腰的旋律中忽明忽滅。耀眼的項鏈,上仰的朱唇,滑進對方大腿下的大腿。
……
……摟著法國女人的美國人,擁著俄國女人的西班牙人,與混血兒碰撞的葡萄牙人,提到椅子腿的挪威人,狂吻不休的英國人,爛醉如泥的暹羅人、法國人、意大利人和保加利亞人……
這應該是最能體現(xiàn)中、日“新感覺派”共同之處的了,如果把作者隱去,你完全會以為是劉吶鷗、穆時英,或者黑嬰、徐遲寫的?!渡虾DΦ恰烦霭嬉院?,帶出了一種對上海世界主義的巨大的想像,城市變得像國家一樣,可以直接與世界主義接通,但城市實際上不是國家,對它的想像來自于高度的符號化,城市的表象就是符號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橫光利一其實不是太注重寫這些東西,他更注重的是在這些東西以外捕捉現(xiàn)實的某種邏輯,他寫《上海》有點像茅盾寫《子夜》一樣,跑到上海的一個租界銀行里面去看,去尋找經(jīng)驗,小說里有很多不同的人之間的辯論,而且是用直接的政治理念來辯論,剛才已經(jīng)講到在參木和芳秋蘭之間進行過,在別的許多人物之間也進行過。所以他不僅僅是要描寫上海的現(xiàn)代性的表面流動,而是企圖把握其“惡”的本質(zhì),但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
很多研究“新感覺派”文學的,尤其是港臺的一些研究者,喜歡用“浪蕩子”或者“波西米亞”來指稱這些作家或他們筆下的人物,比如臺灣的彭小妍在分析《上?!返臅r候,為參木、甲谷、山口、阿杉等每個人都寫了一段形象分析,認為他們都是從不同角度承載了流動現(xiàn)代性的浪蕩子,并聯(lián)系到上海的“新感覺派”中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人物,這就是人們總在津津樂道的摩登人物、摩登女郎。我曾經(jīng)寫過幾篇文章談過摩登女郎的問題,想追問的就是,能不能把摩登女郎實體化,用來做人物分析,乃至引證為社會歷史意義上的女性存在?還是那僅僅是一種符號?,F(xiàn)在我要從《上海》這部“新感覺派”的代表作中再來看這個問題。有趣的是,其中唯一上海籍的女性人物是最為符號化的,芳秋蘭,有人甚至認為這是日本文學史上的第一個中國女共產(chǎn)黨員形象。但小說中的這個人物是怎樣的呢?我剛才說了她有不可能存在的美,而她的行為也是因為不可能存在而存在的,芳秋蘭晚上出入于舞廳等交際場所,男人都為她傾倒,一看到她就立刻跳上黃包車去追,然而永遠追不到,別人坐的黃包車永遠沒有她的黃包車跑得快,她永遠在你前面,然后回眸一笑。她白天在棉紡廠的女工里潛伏,參木跑到棉紡廠任職后才得以接近她,最后暴動發(fā)生時,她又是一個中心人物,而且能夠以一整套反抗資本主義的理論來跟參木來對話,所有這些質(zhì)素集于一體。在改造社“連載版”里,直到第二十三章,也就是參木到了工廠的那一章,芳秋蘭才出現(xiàn),但“決定版”把她的出現(xiàn)提前到了第三章的舞廳,以萬人迷的摩登女郎的面目出現(xiàn)。所有這些場景全都是作者后面加寫和改寫的,我們看到橫光利一對這個符號層面不斷地重構(gòu),讓我們想起羅蘭·巴特寫的嘉寶的臉蛋,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理念,然而如何把理念還原為本質(zhì),這是“新感覺派”乃至一切現(xiàn)代主義容易擱淺的地方,《上海》在這方面的努力也顯示出這種悖論。
在這里就要來講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論與認知問題了,我必須要引用橫光利一的幾篇文論,也就是日本“新感覺派”的文論,其中有幾篇著名的文章,比如《感覺活動》《新感覺派和共產(chǎn)主義文學》《唯物論的文學論》等等,其實從這幾個標題你就可以感受到他要談什么東西。橫光利一自己曾經(jīng)說過,《上海》這本小說被叫做《上?!分埃緛硐牒昧艘粋€題目的,叫做什么呢?叫做《一個唯物論者》,這個唯物論者肯定就是參木了,這里引出的是日本的“新感覺派”特別是橫光利一所強調(diào)的唯物論。當時“新感覺主義者”們跟藏原惟人等共產(chǎn)主義者往來很密切,經(jīng)常展開辯論,實際上他們很看重唯物論,甚至要來爭奪這個唯物論,也就是用他們的方法來認知現(xiàn)實。他們覺得他們的方法才是真正唯物的,橫光利一還把自己的文學手法與物理、力學現(xiàn)象相聯(lián)系,所以我看到有研究者用電磁感應來研究橫光利一的文學主張,很有意思,確實他要強調(diào)的是感官的物理性跟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所以反而指控“左翼”文學的歷史觀念是違心的。
這就可以再來比較一下穆時英了。1935年穆時英參加了劉吶鷗等人發(fā)起的軟性、硬性電影之爭,寫了一篇長文叫做《電影藝術(shù)防御戰(zhàn)——斥掮著“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的招牌者》。他的結(jié)論跟橫光利一的唯物論很像,就是要來討論究竟怎樣能夠認知客觀現(xiàn)實,他甚至還說“人類不但認識世界而已,而且要改革世界:藝術(shù)是變現(xiàn)主觀的,所以也是表現(xiàn)改革世界這一意志的”。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穆時英這樣的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他的思考最后落到了主觀/客觀、認識/改造這樣的二元問題。這當然也和他的一些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而落實到書寫層面,直接能夠表現(xiàn)的就是后來找到的穆時英的長篇小說《中國行進》。其實這小說是東一篇、西一篇,很多片段湊在一起的,充滿了自我重復和改寫,但因為是一個長篇的構(gòu)思,與他之前的小說就有不同,而且其中某些書寫的動機與困境與橫光利一非常接近。日本學者鈴木將久討論過穆時英的“背叛的政治學”,講到穆時英后來政治上的變化與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論之間的關(guān)系。穆時英寫《中國行進》有點要和茅盾的《子夜》競爭的意思,兩部作品產(chǎn)生的時段也很接近。把《中國行進》的各部分拼起來,可以看到它有一個大的未完成的框架,包括城市里的罷工、民族資產(chǎn)家的荒淫與破產(chǎn)、農(nóng)業(yè)的荒蕪、農(nóng)民的抗租抗捐等等,跟《子夜》確實相似。但《中國行進》寫得非常破碎,每次他都是把片段拋出來,是因為他只有這些片段,如果這些片段能形成一個真正的連貫體,是否就能實現(xiàn)“新感覺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式的對現(xiàn)實的客觀認知,以及,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是否出現(xiàn)過真正屬于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時刻?我們完全可以從橫光利一的《上?!分兴w現(xiàn)出的,許多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海文學史來說超前的書寫中,預見這個話題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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