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
想像一下,倘若愛情從小說中退場,就像從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退場一樣,會怎么樣?事實上,這已然不是假設,而正在日趨成為一種“現(xiàn)實”。2018年的三部長篇小說,似乎都沒有給愛情留下足夠的空間。王安憶的《考工記》中,陳書玉獨自一人,清明而自知地度過了一生。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似乎與愛情碰撞的機會并不多,唯一“疑似”的一回,是與冉太太之間那抹似有卻無的情愫。陳書玉還未來得及與“有情的人”發(fā)生點什么,就被告知要“保持適當?shù)木嚯x”??蓱z新時代里的舊人物已成驚弓之鳥,迅速縮回到自己的軌道中,從此一別兩寬。賈平凹的《山本》里,似乎塑造了知己型的兩性關系。說起來,陸菊人確實對一代梟雄井宗秀有所執(zhí)念。這執(zhí)念,關乎男女之情,但又不限于此。按照郜元寶的說法,“他們不是夫妻,但感情的牽扯勝似夫妻,然而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行動上從不越雷池一步。維系他們的不止是普通男女之情,更是對于關乎渦鎮(zhèn)生死存亡卻又不可泄露的天機的共同守護。”“他們之間終于成功地定格為亂世英雄與紅顏知己之間一種超脫性愛的男女情誼?!保ㄛ獙殻骸丁澳铑^”無數(shù)生與滅 ——讀〈山本〉》,《小說評論》2018年第4期)到了李洱的《應物兄》,就我目前所看到的部分,應物兄滔滔不絕的言辭與漫漶的思想本身,才是值得被記錄的,而情感生活似乎不在敘述范疇。
這似乎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要知道,所有偉大的小說,基本上都是由愛情、婚姻構成的。小說家如此大規(guī)模地從愛情里撤退,究竟意味著發(fā)生了什么?一種可能是,小說家敏銳地覺察到,外部社會即將與正在發(fā)生世界性大事——AI的到來與基因技術的迅猛發(fā)展足以讓我們瞠目結舌。與之相比,心靈里進行的戰(zhàn)爭與和平似乎變得沒那么重要了。所以,即使小說人物有可能與愛情相遇,也會被小說家歸置在不重要事件中被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另外一種可能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愛情確實在“降維”。這么說的意思是,愛情不再意味著現(xiàn)代自我的覺醒與開啟,不再充當民族、國家、權力、性別、身份、道德種種的表征。正如媒體所觀察到的那樣,在我們這個時代,“親密關系的規(guī)則都圍繞不穩(wěn)定性展開,網(wǎng)絡技術支持下的性邀約如此泛濫,單數(shù)的愛情變作自然更替與開放關系。愛情成了最物質(zhì)主義的契約,或者最玩世不恭的游戲?!保ǘ磷危骸妒赖雷儔?,是從年輕人沒空談戀愛開始的》,《新京報》2018年12月12日)從這個意義上說,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不再需要自由的個體作為原料,于是,愛情退回到日常生活,退回到屬于個人的情感結構中,并日趨晦暗。關于這一點,美國批評家特里林曾有一段不無激憤的評論。他說,“當代小說可以向我們描述性,描述性的交媾,描述相互的作用,以及描述男人與女人之間強烈而細膩的關系;它還能對我們講述有關婚姻的情形。但是在愛情這個方面,盡管這曾經(jīng)是小說的首要關注,它卻什么也無法向我們提供?!保ā久馈咳R昂內(nèi)爾·特里林:《知性乃道德職責》)
但是,愛情依然在小說中不屈不撓地存活著。我們經(jīng)由愛情這一隱秘的路徑去認識小說中的人物,重新感受他們感受到的激情,并由此相信,一個時代,或許依然在愛情中得以辨認、測量。
仿佛是為了對抗愛情的彌散,這一年,張楚發(fā)表了短篇小說《中年婦女戀愛史》(《收獲》2018年第2期)。小說以編年體的形式,從1992年到2013年,描述了茉莉從窈窕少女到“中年婦女”的一場場戀愛。有意味的是,張楚刻意回避了以往在浪漫主義小說中愛情到來猶如神啟的一刻,讓愛情回歸到普通與平凡。茉莉的第一次戀愛,發(fā)生在1992年,對象是高寶寶。茉莉因為什么愛上了高寶寶呢,在由茉莉的內(nèi)心敘事中,敘述者偏偏不談這一點,只是說,“不過高寶寶委實長得好,桃花眼,希臘鼻,還是商品糧”。 (張楚:《中年婦女戀愛史》,《收獲》2018年第2期)
這是解讀中年婦女茉莉戀愛史的密碼。顯然,茉莉不再渴求簡·愛式的靈魂的平等與相知,而是將外表與經(jīng)濟放在了愛情的首位。當然,同時失去的還有愛情的堅守與堅貞。在敘述者降低了音量的講述中,茉莉沒有任何內(nèi)心的糾葛,一次次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愛情,轉(zhuǎn)眼投奔另外的愛情而去。放棄高寶寶,選擇高一亮,是因為高寶寶的小,“又能指望上他什么?”而高一亮呢?“雖說高一亮在城鄉(xiāng)結合部,也是農(nóng)業(yè)糧,好歹說起來是縣城的,人長得清俊,又在縣軋鋼廠上班?!笨梢?,是同一法則主導了茉莉的選擇。很快,婚后的茉莉又背叛了高一亮,與高一亮知心知底的哥們兒黎江有了夫妻之實。張楚的敘事,妙就妙在從來不肯單刀直入地揭開謎底,而是曲徑通幽,從小小的細節(jié)泄露一二。當黎江拿出了閃爍著青光并透明如膏的玉鐲之時,再加上巴音布魯克之類的“遠方”作為遮掩,故事的未來走向就已然決定了。背叛的成本如此之低,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不管是男人的背叛,還是女人的背叛,都讓茉莉的故事一路在同一個軌道上向前滑行:遇到不同的男人,互相背叛,直到盡頭。這些背叛與被背叛,仿佛都沒有在茉莉心里激蕩起漣漪,直到蔡偉的消失,讓她意識到她讓蔡偉幫忙投資的八十萬塊錢打了水漂,“終于還是忍不住,沒得聲息哭了起來”。
《中年婦女戀愛史》的故事不禁讓我們疑惑,發(fā)生在茉莉身上的,真的是愛情嗎?如果是,這種愛情形態(tài)顯然迥異于一切偉大的經(jīng)典小說所教給我們的愛情。當茉莉無動于衷地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或許,我們把欲望混淆于愛情。只有欲望,才會這般不知饜足;也只有欲望,才能讓人輕易投入又輕易抽離。人對人甚至都來不及付出一點真心,甚至遠不如對金錢的感情。所謂“戀愛”云云,不過是障眼法。
淺薄的情欲,映照出同樣淺薄的時代。但我們依然自欺欺人地把欲望認作愛情,以安慰枯竭的心靈。宋尾的《完美的七天》(《收獲》長篇專號,2018春卷)也講述了一個將欲望混同于愛情的故事。小說的楔子部分,是一個模仿《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愛情”故事。一對已婚男女,在成為筆友的十年之后,決定見面,在一起度過七天,模擬一次完整的“婚姻”。這就是小說題目的來歷。但不幸的是,從來沒有什么“完美的七天”,也沒有“完美的愛情”。在小說的敘述者“我”讀完了這“完美的七天”的主人公李楚唐的敘述之后,第一反應是,“乍看有點悱惻,實則驚悚——再好的愛情也不能越過倫理的底線,無論描述得多么唯美?!保ㄋ挝玻骸锻昝赖钠咛臁?,《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18年春卷)這是對這場“愛情”的一般性看法??墒?,所有的偉大小說大概都不會同意。偉大的小說描述的大多是不倫的愛情,除了奧斯汀。小說家們相信,只有非婚姻狀態(tài)下的激情,才能充分顯示人性的復雜與微妙。作為被李楚唐雇傭的調(diào)查者,當“我”深入到這場愛情的雙方之中,“愛情”暴露出其不堪的一面。這“完美的七天”不過是一個女人在婚姻中覺得乏味,又遇到疑似暴力事件的恐嚇之后給自己尋找的偶然出口。這七天因為其偶然性,以及戲劇性,在當事人的敘述中必然會被夸張,被修飾,因而顯得完美。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情某種程度只存在于想像之中。在楊柳的想像中,李楚唐十分美好,他是一個詩人,對文學有深刻的見識,具備一切優(yōu)秀的品質(zhì),善于傾聽,溫情而善良。事實上,楊柳的丈夫在與李楚唐實際接觸之后,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他很敏感,脾氣暴躁。他也并不細膩,相反,十分草率。草率到隨時可以作出承諾——哪怕無法辦到的。她說他是詩人,但他身上沒有一絲詩人的氣息,他不耐煩傾聽,總是在描述,那種夸張地講話方式。”(宋尾:《完美的七天》,《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18年春卷)欲望的潮水退去之后,日常生活破敗的本相就露出來了。幻覺消散,情人就變成了一個勒索者,不僅是情感上的,還是金錢上的。究其根本,楊柳死于情感和金錢的雙重勒索。這還不算完。甚至于楊柳的死也被李楚唐用來作為脅迫妻子、拯救其公司的武器。從頭到尾,“完美的七天”是被敘述被建構的。這一虛構的“故事”,甚至產(chǎn)生了實際的現(xiàn)實效用。因此,李楚唐和楊柳的“完美的七天”,也不是愛情,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欲望。在小說中,有一段關于愛情、欲望和婚姻的辨析:
后來我才明白,我是尊重了他們的欲望。
欲望也值得尊敬?
這也是我很久后才領悟的,欲望是與生俱來的。你,我,我們都有這種欲望。不單單是她,和他。但欲望不是愛。他們的欲望表現(xiàn)得很美,絢爛,但這遠遠不是愛。
那么,愛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不多。但我清楚的是,那不是愛。愛和欲望都是猛獸。而婚姻,則像一個瓶子,裝著這兩樣,它們在里面撕咬、吞噬,彼此消磨。
我覺得我似乎能理解到他的說法了。
婚姻就是一個容器。
對,不是每個容器都能保持它的平衡??此破胶獾娜萜?,往往也會發(fā)生破裂、傾瀉。(宋尾:《完美的七天》,《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18年春卷)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較之以往的進步。20世紀80年代以前,我們視欲望如洪水猛獸。新時期文學對于現(xiàn)代性的自我的強調(diào),恰恰是尊重個人的欲望開始?,F(xiàn)代性的自我在情感這一領域攻城略地,欲望被召喚而來,以此來確認屬于人的自由。人們被告知,只有自由地而不是壓抑地對待自己的欲望,人才能過上真正屬于人的生活。也就是說,欲望在人的自我塑造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人們被允諾在自由地對待欲望的過程中實現(xiàn)其自身。然而,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欲望一旦被打開,人們往往誤以為放縱就是自由(這也是被浪漫主義文學所鼓勵)。于是,像茉莉這樣的姑娘們盲目地不加辨析地跟隨自己的欲望——她輕易地將身體交付給他人,但并未收獲信任與尊重。現(xiàn)在,我們坦然地面對欲望。即使是他人欲望的受害者,都能以尊重欲望的態(tài)度去談論欲望。這種對于欲望的坦然在笛安的長篇小說《景恒街》中也得到了表現(xiàn)。那個以北京的靈境胡同而得名的女孩兒靈境在小雅生產(chǎn)的夜晚和自己的老板鋼鐵俠睡在了一起。而睡在一起的理由竟然是“不喜歡”。因為兩個人之間缺乏真正的愛情,反而可以毫無掛礙地釋放欲望。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景觀。到了小說的結尾,當她苦心追求、經(jīng)營的愛情破碎的時候,能安慰她自己的,反而是欲望。結尾處有一段隱去說話人的對話。
——你還愛關景恒嗎?
——我有過承諾,不會離開他。
——你沒有回答問題。
——你問得太多了。
——你還相信愛情這個東西嗎?
——當然,當然。
——你就不能好好地把心全都放在這個人間嗎?
——試過了,我對這個人間,實在興趣不大。勉強不了。
——所以,就貪著那一點點的,片刻的歡愉?
——那一點點的,片刻的歡愉,是我最后的去處。
(笛安:《景恒街》,《人民文學》2018年第11期)
不同于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愛情是戰(zhàn)勝一切的利器,在《景恒街》中,愛情和欲望的位置顛倒過來,愛情是不可靠的,欲望反而能成為人內(nèi)心的依靠。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對于經(jīng)典小說的重要改寫。問題在于,被我們過分尊重的欲望真的有效安撫我們的內(nèi)心嗎?
還是回到《完美的第七天》。在這個小說中,幾乎所有人都是泛濫的欲望的施行者,然而,所有人都是泛濫的欲望的受害者。當“我”懷抱著無以名狀的情緒投入到對楊柳的調(diào)查中去時,我們幾乎都能隱隱約約感受到,他和小朋之間出了問題。到了小說的結尾,我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小朋另有懷抱。然而,這一切都肇始于他與實習生的曖昧關系?!锻昝赖钠咛臁防锴度肓舜罅康亩巫邮降墓适?,也是我們時代的真相——我們放任欲望,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被欲望所傷害。知與行徹底分裂了。這意味著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在觀念上強調(diào)道德與倫理的合法性與規(guī)約性,但在日常生活實踐中,我們又時刻準備逾越那條看不見的道德紅線。那點歡愉不僅不能成為我們最后的去處,反而是我們“對人間興趣不大”的原因。沉溺在片刻的歡愉中的靈境似乎意識不到,愛情的破裂,其實她也有責任。是的,我們都該知道,就像《完美的七天》中的“我”鄭重其事地對小朋說的那樣,“我尊重你的欲望,但它不是愛,只有愛才值得上一切”。(宋尾:《完美的七天》,《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18年春卷)
當然,愛情還在,依然綻放神秘的迷人光澤。蔡東在《天元》中描繪了愛情到來的情境。這是對浪漫主義小說的致敬。在以往的浪漫主義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相遇的一刻,就意味著愛情的發(fā)生。高三的教室里,陳飛白遇到了來做高考經(jīng)驗分享的何知微。陳飛白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古意”。這“古意”與其說是何知微的,不如說是陳飛白所追求和向往的。印證這“古意”的,是何知微寫下的寄語。“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薄靶≈蹚拇耸牛<挠嗌??!苯?jīng)由這一點,陳飛白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個人的靈魂,這靈魂中有著和她同樣的對現(xiàn)實的不妥協(xié),與對古典式的歸隱生活的向往。這是愛情所帶來的幻覺。事實上,類似的人生理想只是陳飛白的,而不是何知微的。但是愛情確實給了陳飛白以生活的意志與能量,讓她覺得“自己是在活著,能量充沛地活著”,甚至不必認識引發(fā)愛情的對象,就會覺得擁有愛的能力就是幸福。相比之下,何知微在“愛”這件事上,是匱乏的?!八軔?,他羨慕她。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英勇的、充滿生命熱情的,若無一股愚勇,若無十足親信,都這個年紀了,誰又肯愛上誰呢?”(蔡東:《天元》,《人民文學》2018年第3期)一個人的愛情,經(jīng)過對日常生活的珍視,經(jīng)過詩歌,也是能燃燒成兩個人的火焰的吧。終于,在陳飛白的帶領下,何知微也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
想一個人,竟然能想得熱血沸騰,火苗猛地躥起來,比人還高,渾身上下都是灼燒感。他總算知道動情的滋味了,愛意突然上涌,瞬間直達頂峰,很強烈也很貪婪,仿佛這就是這輩子最后的愛了。原來愛是有顏色的,最正的濃得往下滴的紅色,愛也是有聲音的,是冷水澆在剛剛燒干的鍋上,激出的那種巨大響聲。原來不管持續(xù)一分鐘、幾個月還是許多年,愛情都是一種勢必的、純粹的、極致的發(fā)生,根本由不得人。既能稱得上愛情的,便是明知它會來也會消失卻依然愿意全身心經(jīng)歷的,便是多少帶著點沉水入火、自取滅亡的決然和勇猛的。(蔡東:《天元》,《人民文學》2018年第3期)
蔡東用了如此的篇幅來對愛情抒情,足以可見,愛情已然是現(xiàn)代社會的罕見之物。唯其珍稀,也就格外動人。相似的場景也發(fā)生在《景恒街》中。小說同樣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關景恒給朱靈境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白襯衣——“就是,那種,很普通的,那種白襯衫”。在一個物質(zhì)化的時代,物質(zhì)更加先聲奪人,也蘊含了豐富的意味。白襯衫象征著純潔無瑕的少年。這也是靈境對于愛情的期待。“她知道自己對他微笑了一下,不過卻是幾秒鐘之后,才感覺到那個笑容的確輕輕落在臉龐恰當?shù)牡胤剑瑲w了位?!边@一刻,有經(jīng)驗的讀者都知道,靈境已然被愛情攫住,她喪失了自我的感受力,也就意味著喪失了自我。但是,類似的感受并沒有發(fā)生在景恒身上。相反,他冷靜地觀察、分析與推理,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盡可能多地獲取了靈境的信息。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家世——“果然出自一個不錯的家庭。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明白這個?!?/p>
笛安預設的情境是,靈境因為有著較好的家世、教育背景以及良好的工作,得以完好地守護情感的純粹。而男生景恒,因為勃勃的野心與欲望,在愛情中摻雜了更多功利性的元素。當然,他們也不乏真心,景恒面對靈境,有著種種猶豫和糾結。一方面,靈境又是一個散發(fā)著美好青春氣息的女孩兒,且他真切感受到了靈境對他的好感。這是最樸素的兩情相悅的部分。另一方面,他將靈境視為資本的代言人,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他亟希望獲得資本的青睞;但是偏偏他又知道靈境和鋼鐵俠的私情。他擔心,接受靈境的愛意,就會得罪鋼鐵俠而使得預期的天使投資落空。于是,在多重身份之間,他無所適從?;蛟S,在飽經(jīng)世故的現(xiàn)代人看來,這猶豫和糾結本身就是真心,畢竟,一個表演愛情的人會更加自如地扮演各種角色。于是,我們看到,愛情被交換主義原則所侵染,變得色澤斑駁。正是這種混雜著功利主義的愛情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愛情的底色。
張楚也同樣感受到了愛情的不純粹性。《中年婦女戀愛史》的同名短篇小說集也在這一年出版。在后記中,他談到了對愛情的理解——“在我有限的閱讀史中,似乎只有19世紀的歐洲小說里,男人娶女人或女人與男人談戀愛才拿金錢做量器。《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先生之所以頭婚娶了四十五歲的寡婦,是因為寡婦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米嘉為了三千盧布深陷煉獄;而簡·奧斯丁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就更不用細說了。一戰(zhàn)之后的歐美小說中似乎就很少出現(xiàn)如此赤裸裸的用金錢來衡量的戀人關系。而在中國當代生活中,愛情正模擬著歐洲小說里的金錢標桿,它如此醒目、如此自得又如此旁若無人,仿佛只有如此,它才像動物的性器官一般存在并散發(fā)出誰也說不出但心知肚明的氣味。愛情在金錢和利益、財產(chǎn)和家庭的綜合角力中,顯現(xiàn)出一種曖昧、復雜,跟浪漫主義沒有一絲關聯(lián)的面目,到底是人類情感立體化、多元化的探索,還是人類情感扁窄化、簡單化的難堪呈現(xiàn)?”(張楚:《中年婦女戀愛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看起來,張楚是浪漫主義愛情神話的信仰者,盡管所謂的浪漫主義愛情,也不過是一種話語結構,但他更愿意在這套話語體系里安放自己,因此,他不免對這個時代的愛情充滿了種種懷疑與感傷的情緒。因此,在《中年婦女戀愛史》中,在茉莉的每一段“戀愛”中,都與金錢明顯勾連起來。所以,小說中充溢著大量與金錢有關的細節(jié),比如茉莉與高一亮結婚,就顯豁地鍥入了茉莉為了一萬塊錢的彩禮而費盡周折的過程。再比如,茉莉為了證明她與黎江的愛情的合法性,就需要一場奢華的婚禮。黎江對她的愛情,體現(xiàn)在一只“貴”的手鐲上,而她對黎江的真心,就體現(xiàn)為她拿出了離婚分到的三十萬作為創(chuàng)業(yè)啟動資金。顯然,在茉莉的想像中,金錢必須有力地參與戀愛生活。某種意義上說,金錢是衡量愛情的重要甚至唯一元素。
事實上,在當代小說的愛情敘事中,多多少少都有金錢的影子。在《完美的七天》中,李楚唐和楊柳的愛情中,就有十五萬元。在李楚唐的敘述里,這十五萬是作為愛人的楊柳是出于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而主動支援他的。而在楊柳的敘述中,這十五萬是她被李楚唐用私情勒索的。為此,她挪用了公款,并因此導致秘密被公開。金錢撬動了愛情,金錢推動愛情上下波動,金錢在不同的人心里投出不同的陰影,并深刻地影響了人物的性格、命運。
今天的小說家洞悉了我們時代愛情的秘密。愛情的觸角延伸到欲望中去,延伸到金錢中。這三者以前所未有的粘稠度緊密纏繞,互相作用,并在改變對方質(zhì)地的同時也深刻地改變了自身。但是,浪漫主義的愛情觀是如此強有力地占據(jù)了我們的思想,決定了我們的價值框架和判斷依據(jù)。新的愛情質(zhì)地需要新的眼光,小說家還在慣性的軌道上滑行,金錢對人性的改變還沒有被更深刻地揭示出來。像關景恒這樣承載時代精神的人物本來可以更復雜,也更具有深度,然而囿于眼光,囿于舊的思想,和小說家一樣,作為讀者的我們只能一聲喟嘆。
欲望、金錢介入到愛情中去,深刻改變了愛情的面目,導致的結果之一是,愛情的分裂往往來自于價值觀的分裂。這也成為小說反復書寫的對象。蔡東的《天元》寫的是愛情,更是愛情所主導下的價值觀的差異與融合。
在這個狂飆突進的時代,蔡東一向是古典主義生活哲學的持守者。在她的筆下,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有著清潔的生活品味和雅正的生活趣味。她所傾心描繪的人物,無一不向我們展現(xiàn)了關于一個舊世界的回憶。在那個舊世界中,人們有閑暇也有力量將生活打造成藝術品。在何知微看來,陳飛白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冬日的有雨的早晨,陳飛白端上餐桌的是剛剛烤好的蛋撻、牛油果三明治、冒著熱氣的茶和一束豆綠色的桔?;?。顏色是精心搭配的,果茶的香氣有好幾層,而陳飛白還需要在陽臺上給每盆花草打招呼,“遇到特別喜歡的還會多說一會兒,到木架最邊上那盆瑪麗玫瑰時她就改用英語聊幾句?!睂τ谏?,陳飛白有著十分的耐心與熱情。自己買墻漆粉刷,自己做飯,只要是棉質(zhì)的衣服都堅持去頂樓天臺曬,她的格子間有她個人的性格,干凈、整潔、有意趣。這么一個靈慧的女孩兒,學的又是這個時代最為時髦的經(jīng)濟學,卻無論如何也上不了“正途”。何知微和陳飛白的閨蜜百思不得其解,以陳飛白的資質(zhì),為什么會卡在最后象征性的面試關,并讓她從此非??咕苊嬖嚒V挥性诤沃⒂H身面試之后,他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陳飛白抗拒的是這個時代所有公司所通行的價值觀,抗拒的是現(xiàn)代社會里狼奔豕突一般的生活。因為這抗拒,她寧可位于工作鏈條上最末的一端,勤懇而清明地活著。這是她為自己堅守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
何知微的明了并不等于理解。在小說的敘事中,只有當他進入了詩的世界才得理解陳飛白所堅守的價值理想?!盎赝@些年,我會從心底笑出來/我記得/在每一次能瞄準的時候我沒有瞄準/我往左邊或右邊偏了一下/因為這不瞄準/我活得特別有興致/因為這不瞄準/我覺得,我是一顆星/我是一個人才/我活著最有意思的,就是這一次次的不瞄準”。何知微終于理解也接受了陳飛白的“不瞄準”理論。他所欣賞的陳飛白對于生活的種種興致,皆來自于“不瞄準”。倘若“瞄準”了,充滿意趣的生活也將無以寄身。何以詩歌就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蔡東沒有解釋。我傾向于認為,這是蔡東在為我們這個時代日益衰微的文學復魅。她相信,像愛情一樣,文學足以從感性上征服人,引導人去認識什么是更好的生活。雖然,就連這相信,也是脆弱的。
陳飛白是幸運的。她愛上了何知微。在愛情的強大力量之下,懵懂的何知微回應了她的愛,并在她的帶領下,得以探索另外一種價值體系。到了小說的結尾,愛情在崩塌的最后一瞬間,因為兩個人的主動讓步而迎來了新生。在蔡東看來,小說是對生活的一種批評。當狼的價值觀席卷一切的時候,她格外需要像陳飛白這樣的人另道而行。而笛安的《景恒街》中的靈境就沒有了這般幸運。
在《景恒街》中,笛安將靈境的愛人景恒塑造成了野心勃勃的于連式的人物。這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實上,野心是過去一個時代的殘留物,是我們這個時代多余的需要被克服的價值。笛安盡可能地去理解這樣一個有著于連外表,但是瓤子已經(jīng)被我們這個時代改寫了的關景恒。像所有浪漫主義小說的主人公那樣,關景恒也認為有一個真正的“自我”。而他所謂的真正的“自我”,是一個站在舞臺上接受觀眾歡呼的人,是有著英雄般的抱負的人,是與蕓蕓眾生區(qū)別開來的人。對于“自我”的理解是否足夠復雜與豐富暫且不論,至少,這個時代并沒有提供太多實現(xiàn)這個真正的“自我”的路徑。對于整個社會來說,只有金錢具有征服一切的力量。因此,實現(xiàn)自我的唯一途徑是金錢。于是,“奮斗”變成了一個吸引資本的目光,與金錢熱戀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景恒街》是一個錯位的愛情故事。
因此,靈境與景恒最深層的沖突,不是像浪漫主義文學所表現(xiàn)的發(fā)生在戀人之間的誤會、懷疑,而是面對“不義”的資本如何尋求自然正義。對于關景恒來說,他所面臨的的第一個考驗是,是否接受靈境對他的表白。當然,從感情上說,靈境是他喜歡的女生,但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其意蘊之復雜遠遠超過了感情本身。對于關景恒來說,他和靈境是不對等的。靈境因為在MJ資本工作的關系,擁有了裁決關景恒是否能獲得資本青睞的權力。關景恒不自覺地想要討好她。一開始,兩個人就占據(jù)了資本與創(chuàng)業(yè)者的兩極,不對等也無法對等。另一方面,關景恒知道了靈境與鋼鐵俠之間存在身體關系。在我們這個人人都坦然承認欲望之存在的時代,這并不是問題。但是,一旦設想這將有可能影響到資本的好惡,這一層就實實在在成了問題。景恒與靈境的愛情,開始于小心翼翼地權衡與算計,這讓人們懷疑,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否不再存在沒有計算與功利心的愛情。如果說對于關景恒而言,他需要在資本與愛情之間艱難抉擇,那么,對于靈境來說,她同樣需要在愛情與道德之間給出自己的答案。
第一次,靈境選擇了愛情。作為旁觀者,也作為資本世界的一員,她清楚地知道,關景恒必須扼殺友情,才能獲得資本的青睞。她認同了資本世界殘酷的絞殺法則,毅然決然地選擇站在關景恒這一邊?!昂髞?,靈境也問過自己很多次,在那個瞬間里,自己心里有沒有過一絲掙扎或者猶豫,每一次,她都只能誠實地回答自己,有過猶豫的,可是沒有掙扎?!保ǖ寻玻骸毒昂憬帧罚度嗣裎膶W》2018年第11期)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靈魂的真實面向。在是與非之間,也僅僅只是猶豫罷了,連掙扎都不必的。靈境或許可以為自己辯護說,那都是出于愛情??墒?,我們都知道,她與景恒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她被景恒的野心所感染,所打動,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她將正義、公理等等置于次要地位。當她這么做的時候,這些在靈境與景恒看起來不那么重要的事物將一一回報她,讓她照見愛情之空洞與乏味。靈境和景恒也必然會走到那一步,景恒要求靈境用錄音去要挾鋼鐵俠,以求繼續(xù)留在“粉蝶”。這讓靈境終于看清楚了所謂的愛情,不過是用來交換的一個籌碼而已。靈境認為自己和景恒不是一種人,但我認為,景恒說得對,他們是一種人,他們最愛的都是自己。笛安用了一個貌似愛情故事的框架,來講述愛情被抽空了的世界,是如何的乏味與無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卓越的人,所有人精于算計,愛情隨時可以被抵押出去,可以用于交換。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愛情,不過是浪漫主義遺留下的幻覺。對于我們來說,也是如此。
靈境與景恒的故事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型。在此之前,文珍在《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講述了曾今和薛偉的故事,那是另一個靈境與景恒的故事。在此之后,還會有許多小說家寫下他們的靈境與景恒。然后,一切故事的腳本早就被時代的大筆寫就,在字里行間,愛情被召喚而來,又被我們依然決然地拋棄。依稀有人在說,“一個沒有愛情的時代,便什么也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