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彩 娟
(包頭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系出北魏鮮卑族拓跋氏。歷代對遺山文的評價都很高。郝經(jīng)曾在《遺山先生墓銘》中評價云:“汴梁亡,故老竭盡,先生遂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獨步幾三十年?!盵1]《四庫全書〈遺山集〉提要》云:“好問才雄學(xué)贍,金元之際,屹然為文章大宗……而碑版志銘諸作,尤為具有法度?!盵2]從評價中可以看出,元遺山為文章宗匠,其極具文學(xué)價值與史學(xué)價值的碑銘文尤被前人推崇。遺山關(guān)涉女性形象的文章大多為碑銘文,這些女子的日常與遭際蘊含豐厚,值得我們?nèi)ヌ骄?。在狄寶心先生校注的《元好問文編年校注》中,關(guān)涉女性的作品大約30多篇,有的是給女性寫的墓志銘,有的則是為塑造男性墓主提到的女子,當(dāng)然有的文章的女性僅提及只言片語,這樣的女子不計算在內(nèi),還有題畫文如《朱繇三官》《張萱四景宮女》中女子亦不計入其中。所以《元好問文編年校注》中有女子形象,且極具特點的文章有27篇,具體為:《聶元吉墓志銘》《聶孝女墓銘》《孝女阿秀墓銘》《楊府君墓碑銘并引》《冠氏趙侯先塋碑》《張君墓志銘》《敏之兄墓銘》《太夫人五七青詞》《史邦直墓表》《歸德府總管范陽張公先德碑》《資善大夫武寧軍節(jié)度使夾谷公神道碑銘》《中令耶律公祭先妣國夫人文》《朝列大夫同知河間府事張公墓表》《太古觀記》《致樂堂記》《順安縣令趙公墓碑》《顯武將軍吳君阡表》《廣威將軍郭君墓表》《資善大夫吏部尚書張公神道碑銘并引》《信武曹君阡表》《潞州錄事毛君墓表》《千戶喬公神道碑》《曹南商氏千秋錄》《御史張君墓表》《壽圣禪寺功德記》《御史孫公墓表》《臨海弋公阡表》。
這些文章中的女性,有崇佛奉道的虔誠婦女,有謹(jǐn)守儒家禮法的賢妻良母,有臨兵不亂,大義凜然的女子,有跋扈于政的女子,亦有至孝之女等。有的女子是文章主人公,有的女子是為突出男性墓主而陳述的人物。這些女性形象,反映著思想的多元,記載著金末元初社會的動蕩,透射著文人的心理等,小女子身上體現(xiàn)著大內(nèi)涵,承載著元好問的歷史責(zé)任感,也表現(xiàn)著元好問的婦女觀。
金代女真人的宗教,有原始宗教薩滿教,又有從中原傳入的佛教和道教。“為適應(yīng)多民族統(tǒng)治的需要,金朝統(tǒng)治者對佛教和道教采取兼收并蓄,限制、利用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曾左右了宗教的發(fā)展,使其為女真統(tǒng)治服務(wù)。金代宗教有新的發(fā)展與開創(chuàng),在發(fā)展中適應(yīng)經(jīng)濟(jì)、政治的統(tǒng)一,顯示出儒、佛、道三教合一的發(fā)展趨勢?!盵3]由引文可知,在金代,主要有薩滿教、佛教、道教、儒學(xué),尤其顯示出儒釋道三教并崇的趨勢。而蒙古建國前,蒙古人中流行的也是薩滿教,崇拜天地、日月、火等自然界的事物與現(xiàn)象。建國后對各地區(qū)的宗教采取兼容并存的政策,并設(shè)立專門的管理機(jī)構(gòu),“元朝政府在各地方設(shè)有總統(tǒng)所、總攝所、僧錄司、僧正司、都綱司等專門機(jī)構(gòu),管理各地的佛寺僧徒,而隸屬于宣政院。”[4]525此外,“元朝政府設(shè)集賢院管理有關(guān)道教教法以外的事物,地方各教門,郡置道官一人,領(lǐng)其徒屬,用五品印?!盵4]528這些機(jī)構(gòu)管理佛道二教及其信徒。因此,由金入元的元好問,其文章中女子崇佛奉道淵源有自,有這些社會大環(huán)境的浸染的原因。
在元好問的散文中有很多崇佛奉道的女子?!豆谑馅w侯先塋碑》一文中趙天錫的母親,太夫人董,即為篤佛之人,“忠顯君之時,中饋之位,乃為上僭者所奪。于夫人也,撝斥如媵侍陵轢如囚虜,井臼之事,率躬親之,如是積三十年。夫人推之以夙業(yè),堅之以苦行,怡然委順,惡言未嘗出諸口。晝哭之后,僭奪者故在,反以其老寡而憐之,時往慰藉,且敇諸子事之惟謹(jǐn)。既沒之后,葬祭過禮,無降殺之貶?!盵5]432趙天錫的母親,其夫忠顯君在世時,妻室的主位被妾室所奪。奪位者三十年對她指揮呵斥、欺壓,自己親勞于家務(wù),因趙天錫的母親“夙尚內(nèi)典”[5]432,平素即崇尚佛學(xué),所以遭惡遇時能從佛教的角度理解遭際,認(rèn)為是“夙業(yè)”,應(yīng)為前世罪業(yè)修行,怡然而處,不出惡言,丈夫死后,仍能對僭越者以德報怨,命子恭謹(jǐn)相待,妾室死后葬之以禮。崇佛信佛,篤行到一生的生活中,為人處世中,所以元好問感嘆:“不妒,不報,直千萬人而一耳!況乎其奪也,不以怨而以恩,其報也,不以直而以德。不出于強勉,不由于沽激,傳記所載,如是者幾人?”[5]433贊美趙天錫的母親不嫉妒,不抱怨,對僭越者報之以德,不勉強而為,出于本性,出于自己的信仰,善待所有人,包括曾欺侮自己的妾室。又如《千戶喬公神道碑》中慈祥仁愛的太夫人既崇佛也奉道,“事佛老惟謹(jǐn),教公毋妄殺,重惜物命?!盵5]1142公視母意所在,寬厚待人,不妄殺生,放還俘獲為奴的人,甚至可以讓降虜授諸子學(xué)習(xí),“冠氏李君玉先在俘中,問知為士人,即館之門下,令授諸子學(xué)?!盵5]1142所以元好問文中用《漢書·金日磾傳》中典故“古人北面降虜,今真見之。”[5]1142由衷贊嘆喬惟忠用人唯賢,寬厚待人的品行。然而兒子愛惜物命,善待萬物的處事方式,待人方法是崇奉佛道的母親教育的結(jié)果。此外,《太古觀記》中的女子不僅有奉道,而且出資修建道觀,提供歲費。趙侯國賓之夫人冀氏,“出奩中物,直百金,起中殿、堂廡、齋廚,下及用器,無所不備。堂眾歲費亦時給之。”[5]767冀氏將奩中物捐贈給道士,像經(jīng)營自己的居室一樣幫起庭宇,治場圃,不為沽名釣譽,只是出于信仰愛好,也是一位典型的崇道女子?!秹凼ザU寺功德記》中則記載“自遭離兵變,城邑廢毀,仙佛所廬,僅有存者。崇孝佛位,掃地而盡,獨曹王所建舍利塔巋然而已。荊棘瓦礫,蛇鼠來舍,如是十?dāng)?shù)年,無留盼者。有大檀越劉師彰之夫人鄭氏篤于奉佛,憫佛地之久廢也,愿為興起之。且其伯男子有慶,孩幼喪明,誓徒佛陀以為歸宿。乃捐奩中物直百千金者,合報心寺提點僧潤共為營度?!盵5]1437-1438遭兵亂后寺廟荒廢,劉師彰之夫人鄭氏篤于奉佛,亦和冀氏一樣,捐贈價值百千金的奩中物,用來營度寺廟,寺廟的初基由此而建。鄭氏因大兒子幼年喪明,作為母親,她這樣做,也是為兒子祈福積德,愛子情切,信佛篤深,捐資修寺,付諸行動。
在元好問的散文中亦有很多尊崇儒家道德,具有儒家仁愛品德,恪守儒家禮法的女子。這類女子,基本都是由金入元之臣的母親或妻子及女兒。金是重視三教并行的朝代,而元好問又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熏陶,年十四,便“肆意經(jīng)傳,貫穿百家”[1](郝經(jīng)《遺山先生墓銘》),所以其文中提到的崇儒守禮的女子也較多。實則儒家禮教對女子的要求早有記載,漢代劉向的《列女傳》羅列事實,來做婦女生活的標(biāo)準(zhǔn)?!鞍嗾选杜]》系統(tǒng)地把壓抑婦女的思想編撰起來,使他成為鐵索一般的牢固,套上了婦女們的脖子?!盵6]之后,儒家禮教束縛著女子,而歷代女子生活中、行為儀表上恪守著儒家禮教,貫穿著儒家道德。所以,對于女性而言,尊儒的表現(xiàn)實則是具有儒家素養(yǎng),遵守婦德女教,遵循禮法、有母儀,可范世,使家庭和睦,為賢內(nèi)助。
元好問的散文中就有很多這樣的女子。在《資善大夫武寧軍節(jié)度使夾谷公神道碑銘》一文中,夾谷土剌的“夫人殷氏尤盡婦道,日具甘脆,百方奉公?!盵5]645這是既守婦道,又能做美味的妻子?!俄槹部h令趙公墓碑》中“解氏習(xí)于儒素之訓(xùn)?!盵5]824《顯武將軍吳君阡表》中夫人張氏“閨門肅穆,有內(nèi)助之效?!盵5]848《廣威將軍郭君墓表》中夫人李氏“閨門整肅,有婦師之目。”[5]856解氏習(xí)于儒家的品格德行,張氏、李氏能使家庭和睦,可做女子表率?!稓w德府總管范陽張公先德碑》中張子良妣宋氏,慈仁勤儉,孝順舅姑,有前識,認(rèn)為兒子有才干,當(dāng)顯貴,常告誡兒子“毋妄殺,以仁愛為懷?!盵5]619有遠(yuǎn)見,識大體的母親,以儒家道德為行為標(biāo)準(zhǔn),以儒家仁愛教育子弟?!杜R海弋公阡表》中弋公的三個兒子皆習(xí)儒業(yè),一個女兒,“仁讓有‘女士’之目?!盵5]1009家學(xué)影響,女子也仁愛謙讓,極具儒家品德?!堵褐蒌浭旅贡怼分蟹蛉送跏下酝〞鴤鳎笆戮斯眯⒅?jǐn),訓(xùn)飭二女,動有禮法,中表以婦德母儀歸之。”[5]1094這是一位知書達(dá)禮孝順公婆,訓(xùn)女有法,有婦德母儀的女子?!稐罡贡懖⒁分袟钫竦娜环蛉?,同里崔氏、繼室閿鄉(xiāng)程氏、繼室晁氏“三夫人祔焉,禮也?!盵5]374祔,指衣服整潔符合禮制?!吨辛钜晒老儒蛉恕芬设T的母親有婦德,具備母儀之資,“婦德有光,母儀克備?!盵5]687還是一位會文墨的女子,“彤管所擬,于古無慚?!币彩钦嬲馁t內(nèi)助“寅亮天功,實資內(nèi)助?!盵5]687因此耶律楚材才能一心為公,致力于時世的太平,“悉力一志以濟(jì)時康?!盵5]687《太夫人五七青詞》中“伏念臣母張,婦德成家,母儀范世?!盵5]133元好問生母張氏有婦德,儉而中禮,嚴(yán)不失慈,為母之道可做世人的模范。由上可知,遵守儒家道德的女子,一方面要通曉大義,表現(xiàn)出良好的修養(yǎng);另一方面要孝順父母,侍奉舅姑,同時做好丈夫的賢內(nèi)助,還能使家庭和睦,各方面符合儒家道德標(biāo)準(zhǔn),可做表率。
總之,不論是崇佛奉道,篤行于日常生活的女子,還是極具儒家品德,遵守儒家禮法,使家庭和睦,為賢內(nèi)助,可母儀范世的女子,都反映著宗教的信仰,體現(xiàn)著思想的多元,當(dāng)然,從恪守儒家道德的女子身上,也可以看到元好問對女子的要求與標(biāo)準(zhǔn)。
金章宗時后妃干政,盛極衰始,之后綱紀(jì)大壞,蒙古南侵,邊疆日蹙。至蒙元時期,戰(zhàn)爭不斷,社會動蕩中,女子的遭際鮮活地呈現(xiàn)著歷史,反映著時代。元好問親眼目睹了金衰元興的過程,國破家亡的遭際使他產(chǎn)生了史家的責(zé)任感,這種責(zé)任感促使他創(chuàng)作了很多承載歷史的女性形象。
在元好問的散文中,塑造了許多臨兵不亂,面對死亡仍能大義凜然,有膽有謀的女子?!妒钒钪蹦贡怼分邪钪睔{后七日懷州動亂,百姓逃亡,邦直之妻高夫人是一位臨危主大事的女子?!案叻蛉四阂龟胰吮苡谥菸髂衔迨镏畡e墅,事定而歸。夫人攻苦食淡存拊愚幼,入門應(yīng)接,不減邦直生平?!盵5]496而懷州亂后不久,死者眾多,“比營大葬,凡舉十余喪,安厝如禮,生死受獲,雖健男子,有不能辦者?!盵5]496高夫人帶領(lǐng)家人避亂,攻苦食淡,艱苦自勵。雖遭兵亂,仍能按禮安厝,是一位有膽識,不遜于男子的人物?!缎盼洳芫浔怼分胁荛L卿去世兩月,州城陷落,夫人霍氏表現(xiàn)得非常機(jī)智,文中對霍氏的三次語言描寫,突出了她臨危的智慧與勇敢。第一次語言描寫,夫人對兵士言:“我主婦,蟄財所在,當(dāng)眾指示,余人何所知?”[5]1029第二次語言描寫,夫人私語之(家人)曰:“若等自為計。吾老矣,終不能茍活以重吾兒憂?!盵5]1029第三次語言描寫,遂俱兵士至其家,正色言曰:“吾家父子皆食官祿,吾殺身以報可矣,財豈可得也?”[5]1029兵士怒而縛之,霍夫人一直到死,對亂兵罵不絕口。三次語言中,第一次靈機(jī)欺騙,為了家人處境稍稍寬松些,欺騙兵士自己知道財務(wù)所藏之處,將矛頭引向自己,使自己成為災(zāi)難主要承擔(dān)者。第二次深情表達(dá),對家人殷勤囑托,為母情深,誓不成為兒子的負(fù)擔(dān)。第三次決心赴死,正義凜然。三句話,塑造了一位臨兵不亂,有膽識,勇赴義的女子形象。所以銘文曰:“施于閨門,義存義亡。”[5]1030這是為大義而亡的女子。這兩篇墓表中鎮(zhèn)定自若,有膽識有智慧的女子,都是為了塑造男性墓主而設(shè)的,但文中襯托男子的女性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她們避亂的生活經(jīng)歷,臨兵的大義凜然,反映著時代特征,重現(xiàn)著歷史事件。高夫人生活遭遇是“邦直歿后七日懷州動亂”,邦直歿于戊戌十二月二十六日,歿后七日指1239年己亥正月,史書記載“己亥,同僚王榮潛畜異志,欲殺純只海,伏甲縶之,斷其兩足跟,以帛緘純只???,置佛祠中?!盵7](《元史·純只海傳》)即王榮率漢族百姓揭竿而起反抗蒙古軍的歷史事件,那么高夫人所歷即為此歷史事件及之后的遭遇,而霍氏的經(jīng)歷則反映著貞祐二年蒙古軍自南北掃的歷史。所以元好問散文中的小女子,承載著存史的大責(zé)任。
此外,元好問的散文中還有很多政治上跋扈的女子?!顿Y善大夫吏部尚書張公神道碑銘并引》為了突出張正倫剛正不阿,秉公執(zhí)法,不偏袒親戚,文中出現(xiàn)了撒合輦之妹妙淵為官跋扈之事例:“其娣妙淵為女官,依記營建,挾勢斂財”[5]901,使州縣百姓愁苦,有司彈劾之時,皇上也因為是撒合輦之妹,想不過問。然而張正倫卻認(rèn)為不能偏袒,勒令妙淵返初服,出中京?!冻写蠓蛲娱g府事張公墓表》一文提到“泰和初,元妃李氏干預(yù)時政,兄弟同在禁近,聲勢焰焰,鼓動海內(nèi)?!盵5]721用一后宮得勢女子烘托墓主直言敢諫,正義凜然,他人難言者,張公敢言之。元妃李氏“性慧黠,能作字,知文義,尤善侍候顏色”[8],因聰慧得寵,得寵后干政,雖是為塑造男性墓主的耿介個性而設(shè),但也是金章宗時后妃干政的歷史陳述?!恫苣仙淌锨镤洝芬晃闹?,哀宗“姨母郕國夫人不時入禁中,干預(yù)政事,聲勢甚張?!盵5]1314曹衡拜章極言,剛正不阿,從此以后,郕國夫人開始收斂,不敢隨便出入宮禁,只有皇帝召見時,才敢進(jìn)宮。同樣在《御史孫公墓表》中為突出孫德秀秉公執(zhí)法,也提到郕國夫人過廟門“不偃蓋,公劾奏,以為失臣妾禮?!盵5]1509皇帝不忍心姨母受罰,鞭杖御者,罰了姨母的俸祿。元好問塑造的這些政治上跋扈的女子,主觀上是為了突出了男主人公不畏權(quán)勢,耿介敢言,但客觀上也再現(xiàn)了政治的斗爭,時代的狀況。
不論是臨兵有膽,大義凜然的女子,還是政治上跋扈,聲勢焰焰的女子,她們的經(jīng)歷遭際映射著時代,反映著歷史,且比史書的記載更鮮活、更生動,也是金末元初,一代文宗元好問在散文中存史的苦心經(jīng)營。
“孝”與“忠”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孝”是善事父母,“忠”則是盡力守法,專心事主?!缎⒔?jīng)·開宗明義章第一》云:“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孝”以事親為始,進(jìn)而“事君”,在家為孝,在國為忠,孝可以移為忠的。元好問塑造的孝女與金末元初的臣子是有共情的,孝女的“孝”與臣子的“忠”是相聯(lián)系的。元好問在《聶元吉墓志銘》與《聶孝女墓銘》中塑造了聶元吉的長女聶舜英的孝女形象。聶舜英嫁進(jìn)士張伯豪,因伯豪去世,聶舜英歸于父母家,遇金哀宗天興二年的崔立兵變,“賊殺二相,兵及元吉,臥創(chuàng)二十許日?!盵5]297父親受傷嚴(yán)重,舜英日夜悲傷哭泣,甚至刲股進(jìn)食于父,其父終不可救?!皶r京城圍久,食且盡,呂巷間有嫁妻以易一飽者。重以喋血之變,剽奪陵暴,無復(fù)人紀(jì)。女資孝弟,讀書知義理,思以大義自完。葬其父之明日,乃絕脰而死。士大夫賢之,有為泣下者。”[5]302-303天興元年蒙古軍圍攻汴京,壬辰十二月,金哀宗因汴京缺糧率軍東出,第二年正月,崔立兵變,喋血不斷,人之綱紀(jì)、道德規(guī)范都已紊亂,知書達(dá)理、懂大義的聶舜英安葬父親后,第二天斷頸而死。壬辰之亂,死而可書者十?dāng)?shù)人,在《聶孝女墓銘》中,元好問把聶孝女與翰林學(xué)士承旨子政、御史大夫仲寧、戶部尚書仲平、大理德輝、點校阿撒、郎中道遠(yuǎn)、省講議仁卿、奉御忙哥、宰相子伯祥并列為可書者,壬辰之亂兩年后,金亡國?;蛟S聶孝女的“孝”實則也是當(dāng)時金朝臣子心里的“忠”,所以篇末元好問言“銘以表之,并志予愧?!盵5]303《孝女阿秀墓銘》中元好問的三女兒阿秀,母親病故后,日夜哭泣,于天興壬辰三月朔因思母而死,也是壬辰之亂時去世的孝女,聶孝女為父而亡,阿秀因母而死,然而這兩位至孝之女,死亡時間恰恰是在金末壬辰之亂時,而此時也是金朝最需忠臣之時,所以元好問把聶孝女和諸多王公大臣、忠義之士相提并論,說明孝女形象寄寓遙深。元好問用墓志銘記載金末女子的孝行,或許也是借來表達(dá)自己在多事之秋,不能力挽狂瀾的慚愧吧!所以,孝女形象反映金末社會的動蕩,更透射著金末元初文人的心理。
當(dāng)然,元好問散文中的女性形象除了上面的主要的三大類外,還有其他的類型,有督促兒子求學(xué)問取功名的母親,如《史邦直墓表》中史邦直的母親常氏出生士族,知道邦直可以興家立業(yè),“力課之學(xué),”[5]495邦直不數(shù)年學(xué)業(yè)大進(jìn),中詞賦科進(jìn)士?!队窂埦贡怼分袕埲昝魅龤q喪父,其母親程氏,“力課君學(xué),君亦能自樹立如成人。弱冠,擢大安元年經(jīng)義進(jìn)士第?!盵5]1371這也是重視教育,督促其子,求學(xué)上進(jìn),博取功名的母親。元好問散文中也提到了不和諧的悍婦,《張君墓志銘》中“味道娶婦不諧,日致惡語,嘗欲絕之。”[5]10《敏之兄墓銘》“又娶婦不諧,日致惡語遂以狷介得疾?!盵5]253且文中連用朱買臣之妻與馮衍之妻的典故,“買臣歌謳,厄死溝中。馮衍幽憂,桀婦是逢?!盵5]253表達(dá)對不諧之婦的痛恨。也有害怕兒子從征,有去無回,盡日以淚洗面的真實母親形象,《潞州錄事毛君墓表》中毛伯朋弟媳,因為軍帖下發(fā),其子在征招的名冊,弟媳因知征人往往陷沒于戰(zhàn)場,有去無回,所以“行坐涕泣。”[5]1094這是真實母性的體現(xiàn)。也有慈祥的老母形象,《致樂堂記》中“母氏春秋高而神明未衰,弄孫之外,尚能視諸婦補紉。歲時獻(xiàn)壽,言笑晏晏,諸福備具……”[5]1330-1331春秋已高但精神矍鑠的母親,弄子孫,享天倫,視婦縫補織作。言笑晏晏,和樂安詳?shù)募彝シ諊?,慈祥和樂的老母親形象。此外,元好問散文中也提到了民間女子,《御史孫公墓表》中“汴民李氏女有姿色,已許嫁矣。首相白撒之姪恃勢奪婚,且欲以為妾?!盵5]1509已許嫁的民女,仍有被仗勢搶奪的危險,這是百姓之家、弱勢女子的生存狀態(tài)。而《劉景玄墓銘》中則塑造了堅強的母親形象:“正大乙酉夏,予自京師來,哭其墓。太夫人謂好問言:‘吾兒有當(dāng)世志,今郁郁以死矣!子與之游,最為知己,當(dāng)為作銘,無使埋沒也?!脝柶野菰唬骸懳嵝终撸脝枮橐??!俗縻??!盵5]96知子莫如母,老母了解兒子的志向,也知道兒子的知己,兒子死后,忍著喪子之痛,請求好問為其子寫銘,一位剛強主事的老夫人形象躍然紙上。
總之,元好問散文中女子形象類型多樣,內(nèi)涵豐富,小女子身上折射著大問題。而元好問在塑造這些形象時,多為客觀敘述,雖然沒有直接表達(dá)自己的好惡,但愛憎見于字里行間,厭惡悍婦,贊揚具有儒家品德,知書達(dá)理,孝順舅姑,使家庭和睦,有內(nèi)助之功的女子,謳歌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的女子,尊敬崇佛奉道的女子,指責(zé)跋扈于政治,專橫弄權(quán)的女子,而在孝女身上,則表達(dá)了金末元初文人士子的忠心,在心理上找到了依托。這些女子,不論是為人女、為人妻、還是為人母,不論是處于高層,還是生活于民間,從她們的生活與遭際中可以了解金末元初的家庭教育、宗教信仰、時代動蕩、政權(quán)之爭,以及女子的婚姻狀態(tài),當(dāng)然也可以管窺元好問的婦女觀等。因此,其文中女性形象始終是值得研究與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