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余龍,王 茜
(1.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2.阿壩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汶川 623002)
目前為止,學界對于北新書屋的出版研究①、對于北新書局創(chuàng)始人——李小峰的個案研究②、對于魯迅與北新書局的關(guān)系研究③已有不少學術(shù)成果,然而北新書屋不被關(guān)注,但其至今仍有諸多珍貴的史實和細節(jié)需認真梳理。北新書屋設(shè)立在廣州市芳草街四十四號二樓的一間小屋里,主要由魯迅創(chuàng)辦和操持,1927年3月15日正式開業(yè),維系到當年8月中旬結(jié)束。根據(jù)魯迅的書信和日記記載,魯迅早在1927年1月就開始籌備北新書屋,直到當年10月份才徹底完結(jié)相關(guān)事務。也就是說,從預先籌備到最終關(guān)閉,北新書屋幾乎貫穿了魯迅的整個廣州時期。如果想要全面、深入地理解廣州時期魯迅的思想質(zhì)地和前后變化,北新書屋是一個繞不開的“結(jié)”。此外,鑒于眼下學界對于北新書屋的研究尚不充實,通過梳理魯迅與北新書屋的關(guān)系,一方面可以厘清北新書屋的基本史實,另一方面能夠提供理解廣州時期魯迅的另一種角度。北新書屋承載了魯迅對青年、讀書、革命等諸多方面的理想和規(guī)劃,北新書屋的最終倒閉象征著(至少是廣州時期)魯迅的理想的破滅和規(guī)劃的落空。
關(guān)于北新書屋的創(chuàng)立原因,過去主要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魯迅有感于廣州文藝氛圍太差,“為了給青年輸送精神糧食”[1]230而設(shè)立北新書屋;另一種說法則認為是孫伏園“以為廣州的文壇太寂寞了,想‘挑撥’一下,從外面運些家伙來”[2]76,但是他很快前往武昌,北新書屋只得由魯迅接手。第二種說法出自許廣平,基本上是她一家之言,本文不準備探討。北新書屋為魯迅而非孫伏園所創(chuàng)立,筆者基本贊同這一觀點。第一種說法基本上成為學界的常識,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存在可待商榷的余地。
我們需要追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廣州的文藝氛圍真的那么差嗎?
如果回到民國歷史情境之中,不難發(fā)現(xiàn)廣東出版業(yè)并非像通常印象中的那么糟糕。根據(jù)相關(guān)統(tǒng)計,民國初年僅僅廣州市便有百余家書局。等到大革命時期,廣東出版業(yè)迎來進一步發(fā)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大革命時期廣東的出版機構(gòu)有115家,出版圖書約582種”;此前發(fā)展較為滯后的雜志業(yè)在本時期也取得顯著成績,“從1923年到1927年大革命失敗的短短四年多時間里,目前可知的刊物便有200余種”[3]95-96,117,而且有過全國性影響。廣州是當時廣東省的圖書出版中心,在大革命時期不僅“出版發(fā)行了大量的政治性圖書和學術(shù)專著”[3]117,而且引入了《新青年》《向?qū)А返韧獾爻霭娴膱罂S纱丝梢钥闯?,本時期廣州的圖書雜志出版業(yè)還是可圈可點的,而其文藝環(huán)境也不是通常認為的基本上是一無所有。但必須承認的一點是:廣州的圖書雜志確實多數(shù)帶有強烈的時事政治色彩,“革命性”和“戰(zhàn)斗性”是其突出特征。大革命失敗后,廣州出版業(yè)的確陷入低潮之中,“劫后的廣州,出版界除了幾種新聞紙及宣傳品以外一切出版物都好像在停頓的狀態(tài)”[4],但是大革命時期的廣州出版業(yè)有過短暫的春天,而廣州文藝環(huán)境也并非一般認為的那么差。
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很自然地要追問第二個問題:一般認為魯迅有感于廣州文藝氛圍太差而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這種理解與魯迅的表述之間是否存在偏差?
魯迅剛到廣州不久,在給學生韋素園的信里寫道:“本地出版物,是類乎宣傳品者居多;別處出版者,《現(xiàn)代評論》倒是寄賣處很多。北新刊物也常見,惟未名社者不甚容易見面?!盵5]16由此可見,在魯迅看來廣州當?shù)氐某霭嫖锎_實不多,而且以政治宣傳為主;但是其他地方出版的、運送到廣州的出版物并不少,《現(xiàn)代評論》和北新書局的刊物就很常見,而北新書局更是當時的“新文藝書店的老大哥”,所以怎么能斷言魯迅認為廣州文藝氛圍很差呢?魯迅之所以說廣州文藝狀況“實在沉靜得很”,其實主要指的是由當?shù)刈约簞?chuàng)辦的文藝出版物太少,并不是指在廣州公開發(fā)行的文藝出版物太少,所以魯迅才會對中山大學的學生說:“我要問廣州許多青年那里去了?”[6]86魯迅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廣州青年勇敢地站出來,擔負建設(shè)廣州文藝的職責,創(chuàng)辦文藝出版物,以此盡可能地改變“廣東是舊的”的境況。
人們之所以會認為魯迅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是有感于糟糕的廣州文藝現(xiàn)狀,跟畢磊、魯迅各自說過的一段話密切相關(guān)。
1925年1月25日下午,畢磊陪同魯迅出席中山大學的歡迎會,事后他如是追憶魯迅的演講內(nèi)容:“魯迅先生劈頭一句話對我們說,就是‘廣州地方實在太沉寂了?!?,這是何等教魯迅先生南來以后失望的一件事?。〔⑶疫@實在是教每位熱情南來的同志失望的。你們看,北京有著烘烘烈烈的火,上海也有著烘烘烈烈的火,在廣州的文壇上,幾乎可說如同一塊沙漠連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冷靜,只是沉寂?!盵7]19這段話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魯迅對廣州文藝狀況的強烈不滿,林霖記錄的《魯迅先生的演說——在中山大學學生歡迎會席上》一文里也有類似的記載。但是對這段話,應該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語境,而不是僅僅從字面上去理解。魯迅批評廣州文藝環(huán)境很差,一方面如上文所說,魯迅是在批評廣州本地的文藝出版物太少,想要激勵中山大學學生積極創(chuàng)造出廣州文藝的新局面;另一方面可能帶有某種目的性。魯迅曾經(jīng)明確批評全國文藝環(huán)境不甚理想,他在1927年9月25日寫給李霽野的信中說道:“創(chuàng)造社和我們,現(xiàn)在感情似乎很好。他們在南方頗受壓迫了,可嘆??船F(xiàn)在文藝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創(chuàng)造,未名,沈鐘三社,別的沒有,這三社若沉默,中國全國真成了沙漠了。南方?jīng)]有希望?!盵5]76魯迅離開廣東之前,只跟創(chuàng)造社廣州分社成員告別,這次告別令魯迅不禁感慨萬千,讓他進一步確證創(chuàng)造社跟他在文藝追求上的相通之處。魯迅之所以給李霽野寫下這封信,一方面是表達對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不舍,另一方面也是在確認和鼓勵自己在文藝建設(shè)上的伙伴和戰(zhàn)友。
1927年4月8日,魯迅前往黃埔軍官學校,做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的演講,說了這么一段話:“廣東報紙所講的文學,都是舊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證明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沒有對新的謳歌,也沒有對舊的挽歌,廣東仍然是十年前底廣東。不但如此,并且也沒有叫苦,沒有鳴不平;止看見工會參加游行,但這是政府允許的,不是因壓迫而反抗的,也不過是奉旨革命”[8]440。魯迅的著眼點并不只是廣州乃至廣東文藝氛圍究竟如何,而是從新文學/舊文學的二元對立的角度來談論廣東報紙上所刊載的文學作品,并由此探測出廣東革命形勢一如十年前的不利情形。也就是說,廣東民眾是否被普遍動員到革命運動之中,這才是魯迅最關(guān)心的問題。既然魯迅是想通過文藝考察當?shù)厣鐣闆r,那么魯迅有感于廣州文藝氛圍很差而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的說法,當然也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似乎并不是最深層的原因。
重新回到魯迅寫給韋素園的那段話。魯迅說《現(xiàn)代評論》和北新書局的刊物在廣州很常見,而未名社的刊物則很難見到——這恐怕才是魯迅想要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的最幽微的心理動因。緊接著,魯迅又說“舊歷年一過,北新擬在學校附近設(shè)一售書處,我想:未名社書亦可在此出售”,而且是“待他們房子租定后,然后直接交涉”[5]16。魯迅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在看到了廣州文藝市場的潛力以后,他顯得有些興奮,甚至是迫切。魯迅想要借北新書屋來拓寬未名社刊物的銷路,并不意味著魯迅帶有他所抨擊書賈的“惟利是圖”和“不純潔”[8]163,況且他是為了幫助未名社,而不單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從客觀層面講,魯迅之所以有如此表現(xiàn),主要是由民國時期的文學出版環(huán)境所決定的:“在晚清民國時期,我國僅出版過文學書籍的作家和翻譯家人數(shù)就多達4 500余人。如此龐大的一個作家群體,所爭取的文學市場份額(經(jīng)濟資源)總量卻不及美國一家雜志的十分之一,其緊張程度可想而知?!盵9]正因為作家、作品多,而文學市場又極其有限,所以魯迅在看到了未名社的發(fā)展機遇之后,其興奮之情不言而喻。這也是人之常情,無損于魯迅的偉大。
魯迅之所以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除了想要拓寬未名社刊物的銷路,還出于幫助北新書局進一步擴大銷售市場的考慮。這一點不難理解,需要說明的是魯迅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原因。得從魯迅與李小峰的公私關(guān)系說起。北新書屋之名明顯仿自上海(及北京)的北新書局,魯迅與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既是商業(yè)合作的好伙伴,亦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李小峰是魯迅在北大的學生,他在新潮社和之后的北新書局工作期間,都得到了魯迅的鼎力支持。而魯迅及其同仁,十分需要北新書局這樣一個新文學出版平臺。李小峰和魯迅之間,以北新書局為中介,互相成就了彼此。魯迅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自述:“我以為我與北新,并非‘勢利之交’,現(xiàn)在雖然版稅關(guān)系頗大,但在當初,我非因北新門面大而送稿去,北新也不是因我的書銷場好而來要稿的。所以至去年止,除未名社是舊學生,情不可卻外,我決不將創(chuàng)作給予別人,《二心集》也是硬扣下來的,并且因為廣告關(guān)系,和光華交涉過一回,因為他未得我的同意。不料那結(jié)果,卻大出我的意料,我只得將稿子售給第三家?!盵5]357在魯迅去廣州之前,廈門大學泱泱社主辦的《波艇》月刊創(chuàng)刊號四處尋求出版而不得,最后魯迅請李小峰幫忙才能夠公開發(fā)行。也許正是因為離開廈門之前承受了李小峰的義舉,魯迅才會在廣州為自己所開書店取名為北新書屋,而且轉(zhuǎn)售北新書局和未名社的書籍,頗有投桃報李之意:“我到上海后,看看各出版店,大抵是營利第一。小峰卻還有點傻氣。前兩三年,別家不肯出版的書,我一介紹,他便付印,這事我至今記得的。雖然我所介紹的作者,現(xiàn)在往往翻臉在罵我,但我仍不能不感激小峰的情面。情面者,面情之謂也,我之亦要錢而亦要管情面者以此。”[5]99魯迅說李小峰“傻氣”“胡涂”,并不是貶低,而是褒獎,“在唯利是圖的社會里,多幾個呆子是好的”[10]。即便魯迅后來說李小峰“糊涂透頂”,也并非是針對李小峰而言的,而是表達對北新書局的強烈不滿。[11]192當然,由于未名社與北新書局的密切合作關(guān)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這樣說:魯迅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為未名社考慮同時也是為北新書局考慮,為北新書局考慮同時也是為未名社考慮。
上文提到,魯迅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廣州革命形勢的不滿。在魯迅的思考中,青年始終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魯迅對青年的關(guān)心、重視和扶助眾所周知,至于如何培養(yǎng)青年、幫助青年培養(yǎng)獨立思想一直是魯迅在求索的主要問題之一。青年的思想在相當程度上由他們所讀的書籍塑造,這是魯迅堅持辦刊物、寫文章的重要原因。而且魯迅不僅自己如此,還熱心幫助青年辦刊物、發(fā)文章,希望他們用文藝來針砭時弊,一起反抗社會的黑暗:“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fā)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盵8]4魯迅素來認為青年是中國的希望,認為他們是“新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12]513,因而對之期望值很高,鼓勵他們勇于擔當社會責任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盵13]341
遺憾的是,青年的閱讀環(huán)境遠遠沒有魯迅設(shè)想的那么好,魯迅為此感到而惱怒不已:“中國國粹、雖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壞種、要刊叢編、卻也毫不足怪。該壞種等、不過還想吃人、而竟奉賣過人肉的偵心探龍做祭酒、大有自覺之意。”[13]363-364這還是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情形。幾年后,魯迅應《京報副刊》之邀寫下飽受爭議的《青年必讀書》,其中重要考慮的一點是公開提出“對胡適‘整理國故’的尖銳批評”[14],阻止舊思想卷土重來。魯迅在廣州時期同樣非常重視青年的讀書問題,這跟廣州的社會情形息息相關(guān):“廣州是革命的策源地,以前大家是忙著去革命的,大部分的學生(或可以說是全部)都不注意于讀書,是以出版界再沉靜也沒有的。魯迅告訴中大學生說,喊著總比睡著好,真是實情”[15]。即便是在離開廣州以后,魯迅仍舊非常關(guān)心當?shù)厍嗄甑淖x書問題,例如他在給廖立峨的信中寫道:“廣州中大今年下半年大約不見得比上半年好。我想,你最好是自己多看看書??拷虇T,是不行的,即使將他們的學問全都學了來,也不過是‘瞠目呆然’。倘遇有可看的書,我當寄上”[5]82。
雖然魯迅一直在苦苦掙扎,但是現(xiàn)實狀況并沒有因為他的努力而發(fā)生根本性轉(zhuǎn)變。尤其是在“革命文學”的時代巨浪面前,魯迅的個人力量顯得如此渺小。從1920年代開始,“革命”成為眾多政黨的政治訴求和宣傳旗號,其中以國民黨主張的“國民革命”、共產(chǎn)黨倡導的“階級革命”與青年黨提倡的“全民革命”為代表。不僅如此,“革命”還成為政黨爭取和籠絡(luò)青年的重要手段,事實上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無論是三民主義、共產(chǎn)主義,還是國家主義,也無論是國民革命、階級革命,還是全民革命,在1920年代各自都獲得了一大批青年知識分子的支持和響應”[16]91。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盡管廣州時期的魯迅對革命十分警惕,甚至不肯輕易將“革命”作為一個褒義詞或中性詞使用,然而大量“革命文學家”的存在和蠱惑,使得魯迅不得不考慮如何引導和培養(yǎng)青年的問題:
刊物的暫時要碰釘子,也不但遇到檢查員,我恐怕便是讀書的青年,也還是一樣。先已說過,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這才是“革命文學”。我曾經(jīng)看見一種期刊上登載一篇文章,后有作者的附白,說這一篇沒有談及革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對不起。但自從“清黨”以后,這“直截痛快”以外,卻又增添了一種神經(jīng)過敏?!懊弊匀贿€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于過激,過激便近于共產(chǎn)黨,變了“反革命”了。所以現(xiàn)在的“革命文學”,是在頑固這一種反革命和共產(chǎn)黨這一種反革命之間。[8]507
“革命文學家”準確把握住大眾尤其是青年的革命心理需求,利用“革命”的旗號來滿足個人私欲,他們對于革命的文字宣傳根據(jù)形勢發(fā)展隨機應變,令青年們難以辨別、防不勝防。以至于青年錯誤地生出了一種不直接寫出“革命”二字的文章便不革命的觀念,文章的作者甚至還要為此公開道歉!當時的青年乃至社會對革命的理解過于激進和偏狹,這無疑是非常危險的。在此情況下,“讀什么書”不再是簡單的、個人化的興趣與選擇,而是引導社會風氣和青年思想的一種有效手段。魯迅為了幫助青年避免落入革命的思想陷阱之中,展開了多方面的努力,除了上課和演講以外,其中最突出的三點行動是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扶助南中國文學社和支持社會科學研究會。對于中國文學社、社會科學研究會的組織經(jīng)過及其與魯迅的關(guān)系,已有學者進行過詳細的爬梳[17]9-12,本文著重論述魯迅如何通過北新書屋引導青年讀書,從而對他們的思想產(chǎn)生影響。
“在井底蛙主持的地方不能謀發(fā)展,魯迅先生才另覓途徑。那么他的培養(yǎng)新書業(yè),實在是不得已的。文學的宣傳,在同惡勢力的作戰(zhàn)上,只是武器之一;要出陣得先自己打刀鑄劍,要種花得先自己開墾荒地,魯迅先生太苦了!”[18]然而再苦,魯迅也得這樣做下去,創(chuàng)辦北新書屋正是魯迅在這方面的一次重要嘗試。魯迅通過寫信讓上海北新書局郵寄書刊,從而在北新書屋售賣北新書局和未名社的刊物。魯迅在日記和書信里記載了大量與之相關(guān)的信息,通過梳理這些信息,可以看出魯迅認為青年應該讀什么書,從而獲得哪些思想資源。與此同時,還能通過北新書屋的銷售業(yè)績,窺測廣州青年對于魯迅和北新書屋所售書刊的反應,進而從側(cè)面表明魯迅創(chuàng)立北新書屋的現(xiàn)實作用。
1927年3月17日,魯迅收到了北新書局郵寄《莽原》《墳》《象牙之塔》等書刊。[5]24-25魯迅日記對此也有記載:“收未名社所寄《墳》六十本,《出了象牙之塔》十五本,又北新書局所寄書九包。”[19]13
3月24日、4月7日,魯迅分別在日記里寫道:“午后收上海北新局所寄書籍二十六包”“收北新滬局所寄書二十二包?!盵19]14、17可惜的是,魯迅具體收到什么書籍現(xiàn)已無從考證。
4月9日,魯迅告訴李霽野:“前回寄來的書籍,《象牙之塔》《墳》《關(guān)于魯迅》三種,俱已賣完,望即續(xù)寄。《莽原》合本業(yè)即賣完,要者尚多,可即寄二十本來,此事似前信也說過……《窮人》賣去十本,可再寄十本來?!锻侵小芳啊锻馓住犯髻u去三本。《白茶》及《君山》如印出,望即各寄二十本來?!逗诩倜嫒恕芬踩绱恕M辛_茲基的文學評論如印成,我想可以銷路較好?!盵5]26由此可以看出北新書屋的生意還算不錯,至少在魯迅看來是比較可觀的,言語之中含有暗自得意的色彩。同日,魯迅寫給臺靜農(nóng)的信也包含這種樂觀情緒:“《莽原》合本,來問的人還不少。其實這期刊在此地是行銷的,只是沒有處買。第二卷另本,也都售罄,可以將從第一期至最近出版的一期再各寄十本來……(以后每期各寄卅本)”[5]28。4月20日,魯迅寫給李霽野的信同樣如此:“《象牙之塔》賣完了,連樣本都買了去?!盵5]30
4月30日、5月30日,北新書局也曾向北新書屋較大規(guī)模地郵寄書籍:“下午收上海北新書局所寄書籍三十二包,又未名社者計八包”“收北新局船運之書籍十一捆,即函復?!盵19]19,23魯迅收到的書籍名稱同樣暫時無從查找。
通過以上記載可以看出,在短短數(shù)個月的營業(yè)時間里,北新書屋跟北新書局往來頻繁,銷售了北新書局和未名社的許多書刊,至少是在小范圍內(nèi)改善了一部分青年的閱讀環(huán)境。而且通過北新書屋比較不錯的銷售業(yè)績,可以看出廣州青年對于北新書屋所售書刊還是較有興趣和熱情的,魯迅由此參與到部分青年的思想塑形過程。在上述所引魯迅的日記和書信中,北新書局郵寄到北新書屋的書刊,除了魯迅作品和《莽原》雜志以外,以國內(nèi)和蘇聯(lián)的文學作品為主,具體包括:韋叢蕪的長詩《君山》(1927年未名社出版),臺靜農(nóng)編的文選《關(guān)于魯迅》(即《關(guān)于魯迅及其著作》,1926年未名社出版),蘇聯(lián)戲劇集《白茶》(1927年未名社出版),俄國陀思妥夫斯基的小說《窮人》(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國安德列夫的劇本《黑假面人》(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國安德列夫的劇本《往星中》(1926年未名社出版),俄國果戈理的中篇小說《外套》(1926年未名社出版),日本廚川白村的隨筆《象牙之塔》(又名《出了象牙之塔》,1926年未名社出版)等。此外,盡管蘇聯(lián)托洛茨基的《文學和革命》直到1928年才由未名社出版,但至少可以看出魯迅認為青年應該閱讀這本書,從中汲取文學、革命、革命文學的正確觀念。北新書屋之所以大量出售蘇聯(lián)文學作品,既跟當時向蘇聯(lián)學習國內(nèi)風氣有關(guān),也有著魯迅自己的思考:“中國社會沒有改變,所以沒有懷舊的哀詞,也沒有嶄新的進行曲,只在蘇俄卻已產(chǎn)生了這兩種文學”[8]440。魯迅認為廣東社會從根本上講依然是舊的,表現(xiàn)到文藝上便是同時缺少“對舊的挽歌”和“對新的謳歌”。要想改變這一狀況,使得廣東文藝土壤里長出“懷舊的哀詞”和“嶄新的進行曲”兩種新文學作品,很有必要向已經(jīng)擁有了這些作品的蘇聯(lián)看齊。所以魯迅引導廣州青年閱讀蘇聯(lián)文學作品,既是為了改善廣州文藝狀況,更是為了改善廣州革命形勢。
盡管魯迅反復強調(diào)自己不愿做青年的導師,而且不認為真的存在青年的導師,但是上海北新書局向北新書屋郵寄的書刊都是經(jīng)過魯迅事先思考,然后在信里寫下書目的,其中既有魯迅自己的作品,也有其他魯迅認為青年可以讀、應該讀的書刊。在北新書屋銷售的書刊里,國內(nèi)外的書刊都有,不管它們看上去有多么大的差異,但無疑都是魯迅精心挑選給廣州青年的精神食糧。也就是說,魯迅以北新書屋為媒介,通過引導青年讀書的方式,來培養(yǎng)心目中的理想青年。魯迅不只是用言語來提點青年,更是用行動來改善現(xiàn)狀。
對于如何經(jīng)營北新書屋,魯迅有著自己的想法,通過剛才梳理出來的售賣書籍可以有一個大致的判斷。另外,我們還可以從魯迅對待新月社、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的態(tài)度,從側(cè)面加深對剛才那個問題的了解。1927年,大部分新月社成員從北京移至上海,創(chuàng)辦新月書店,并于次年3月發(fā)行《新月》月刊。
相比魯迅對待上海北新書局的態(tài)度而言,魯迅始終非常瞧不起新月社、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的做法和業(yè)績。魯迅在1927年8月17日寫給章廷謙的信里提道:“《語絲》中所講的話,有好些是別的刊物所不肯說,不敢說,不能說的。倘其停刊,亦殊可惜,我已寄稿數(shù)次,但文無生氣耳。見新月社書目,春臺及學昭姑娘俱列名,我以為太不值得。其書目內(nèi)容及形式,一副徐志摩式也。叭兒輩方攜眷南下,而情狀又變,近當又皇皇然若喪家,可憐也夫?!盵5]65魯迅認為新月社的近況“皇皇然若喪家”,不僅蔑視新月社所出的“一副徐志摩式”的書目,還深為春臺、學昭也在上面發(fā)文而感到不值。魯迅之所以對新月社如此不屑,主要是因為新月社的“文無生氣”,即文章缺少奮發(fā)、強健、實干之精神,過度沉醉于自我感傷之中。所以后來魯迅又說:“新月書店的目錄,你看過了沒有?每種廣告都飄飄然,是詩哲手筆?!盵5]70同樣是在寫給章廷謙的信里,魯迅提道:“新月書店我怕不大開得好,內(nèi)容太薄弱了。雖然作者多是教授,但他們發(fā)表的論文,我看不過日本的中學生程度。真是如何是好。”[5]99魯迅指責新月書店的文章內(nèi)容太過薄弱,認為它們只達到了日本中學生的作文水平,辛辣的諷刺折射出魯迅自己的文章觀和讀書觀。即便是移居到上海以后,魯迅仍舊對《新月》不依不饒:“《新月》忽而大起勁,這是將代《現(xiàn)代評論》而起,為政府作‘諍友’,因為《現(xiàn)代》曾為老段諍友,不能再露面也”[5]200-201。魯迅此前多次抨擊“現(xiàn)代評論派”甘當“政府諍友”的做法,現(xiàn)在認為《新月》在重蹈覆轍,是對當局者的諂媚逢迎、對文藝和社會的不負責任。
正是因為魯迅一貫看不起新月社、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所以在北新書局出版徐志摩的散文集《落葉》、聘請陳翰笙擔任編輯主任時,魯迅將之作為北新書局即將走向滅亡的征兆:“北新被捕已經(jīng)魚爛,如徐志摩陳什么(忘其名)之侵入,如小峰春臺之爭,都是坍臺之征?!盵5]51
通過魯迅對待新月社、新月書店和《新月》月刊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新月”的文藝作品是不會進入到北新書屋的貨架上的,這些“飄飄然”“內(nèi)容太薄弱”“徐志摩式”(或曰“詩哲式”)、“政府諍友”的文字是魯迅歷來所反感和痛斥的,不會位居魯迅心中的青年閱讀書目之列。魯迅讓青年閱讀的文章,富含生命的氣息、行動的意志和血性的擔當,從這一點上說,魯迅在廣州時期延續(xù)了北京時期注重培養(yǎng)青年的“行”而非“言”的思想觀念[8]12。
可惜的是,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努力,魯迅所取得的成效甚微,廣州青年在讀書問題上依舊是跟著社會風氣搖擺,缺乏個人獨立的見解和判斷:“未名社出版物,在這里有信用,但售處似乎不多。讀書的人,多半是看形勢的,去年郭沫若書頗行,今年上半年我的書頗行,現(xiàn)在是大賣戴季陶講演錄了。這里的書,要作者親到而闊才好,就如江湖上賣膏藥者,必須將老虎骨頭掛在旁邊似的”[5]74。魯迅“抱著夢幻而來”,最終卻夢碎得如此徹底!其實早在“四·一五”政變以后,中山大學的讀書氛圍再次惡化,“老文章”再次虎踞,魯迅夢碎的萌芽當時已經(jīng)顯露出來:“中大當初開學,實在不易,因內(nèi)情糾紛,我費去氣力不少。時既太平,紅鼻蒞至,學者之福氣可謂好極。目前中大圖書館征求家譜及各縣志,廈大的老文章,又在此地應用了,則前途可想”[5]35。
更為可悲的是,盡管魯迅一心想要為改善青年的閱讀環(huán)境做點事情,可是其中有一些人接近魯迅的目的并不單純,他們想要攀附魯迅的“青年的吸鐵石”[10]的社會聲望來服務于自己所屬的團體。當然,這種做法不一定是錯誤的或污濁的,畢竟所有的人都被各自的社會身份所規(guī)約和牽制。魯迅在從廈門輾轉(zhuǎn)到廣州的過程中,非常明顯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調(diào)侃自己莫名其妙成為學生們眼里的“名人”“公物”和“招牌”,不堪輿論重負的魯迅直言:“我想,不得已,再硬做‘名人’若干時之后,還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5]4。正是因為這種因素的存在,雖然魯迅非常支持青年辦刊物及從事其他文藝活動,但是同時對青年保有一定的警惕,尤其是對于部分青年有意或無意地借他之名創(chuàng)辦刊物,魯迅表現(xiàn)得比較謹慎。例如報紙上有一則新聞引起了魯迅的重視,他還特地裁剪并保存:“自魯迅先生南來后,一掃廣州文學之寂寞,先后創(chuàng)辦者有《做什么》,《這樣做》兩刊物。聞《這樣做》為革命文學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內(nèi)容注重革命文藝及本黨主義之宣傳?!盵20]20-21畢磊主編的《做什么》,主要宣傳共產(chǎn)黨的策略和方針;而孔圣裔主編的《這樣做》,主要配合國民黨的反共政策。過去人們通常認為魯迅認可《做什么》而抵觸《這樣做》[21]69,事實上魯迅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確的情感判斷:
開首的兩句話有些含混,說我都與聞其事的也可以,說因我“南來”了而別人創(chuàng)辦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當初將日報剪存,大概是想調(diào)查一下的,后來卻又忘卻,擱下了?,F(xiàn)在還記得《做什么》出版后,曾經(jīng)送給我五本。
《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jīng)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慈請蟮挠浭卤阒?,這該是和《做什么》反對,或?qū)α⒌?。[20]21
單從字義上看,魯迅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其中一種刊物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同時撇清了他跟兩種刊物的關(guān)系,公開聲明他沒有直接參與這兩種刊物的創(chuàng)辦,至多不過是因為別人送或自己買的緣故,使得他手里有一些往期的《做什么》和《這樣做》。但是通過魯迅對畢磊的看似冷靜平淡實則包含追念之情的回憶性文字,不難看出魯迅對《做什么》是沒有敵意的,盡管他拒不承認自己跟《做什么》的創(chuàng)辦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而且魯迅直到寫作《怎么寫》的這一刻都還在猜想畢磊應該是共產(chǎn)黨員,由此可以推測畢磊在與魯迅往來的過程中沒有透露自己的黨派身份。這種做法能夠減輕魯迅的心理戒備,增強魯迅對他的好感,也符合畢磊慣用的跟魯迅交往的策略風格。在初見魯迅之前,畢磊便有所準備,至少對魯迅的性情做了一些調(diào)查,陳延年還特地提醒他:“魯迅是熱愛青年的,你要活潑一點,要多陪魯迅到各處看一看。”[21]12在上級授意和自行揣悟下,畢磊初步了解了魯迅的脾性,抓住了魯迅真誠關(guān)心青年的性格特點,在日常交流中潛移默化地向魯迅宣傳共產(chǎn)黨的方針思想。當然,從整體上看,畢磊對魯迅的態(tài)度還是比較真誠、熱心的,要不然魯迅也不會跟他有那么多往來,日后還用煽情的筆墨緬懷他,其實魯迅早已看穿畢磊經(jīng)常送給他的《少年先鋒》“分明是共產(chǎn)青年所作的東西”。相比之下,魯迅對《這樣做》則沒有什么好感,但似乎也看不出帶有明顯的敵意。即便指出了《做什么》和《這樣做》是兩種對立抗爭的刊物,魯迅也只是客觀地陳述事實,沒有做過多地評論。根據(jù)魯迅自己的表述,他在看過通訊欄以后,失去了閱讀《這樣做》的興趣,只是翻了翻目錄,調(diào)侃了其中一篇名為《郁達夫先生休矣》的文章,之后便轉(zhuǎn)移到其他話題上。
概言之,無論是否有私交成分摻雜其中,魯迅并沒有對《做什么》和《這樣做》的表現(xiàn)出明顯的好惡,而是同時撇清了跟它們的創(chuàng)辦之間的關(guān)系。魯迅從內(nèi)心深處不愿意當青年的敵人或絆腳石,但是也不甘被人利用。魯迅很清楚,如果他被人為地跟《做什么》和《這樣做》扯上聯(lián)系,那么必定會有更多的青年閱讀這兩種刊物:“在雜志上,只要登著魯迅先生的文章,銷路就可以保險。只要有兩種魯迅先生的書,開起書店來就總可以發(fā)達;所謂‘文壇權(quán)威’,并非沒有道理?!盵18]至于青年因此受到何種影響是難以預料的,而魯迅并不想冒這個風險。
魯迅之所以對青年如此警惕,一方面是因為此前所受到的來自青年的攻訐;另一方面是因為跟北新書屋有關(guān)的青年讓他感到有些不放心,其中以鐘敬文和李小峰為代表。
從1927年4月中下旬開始,魯迅把北新書屋作為自己的收信地址之一,還專門在信里解釋:“這是一間小樓,賣未名社和北新局出版品的地方”[5]30。但是到了六月中上旬,魯迅指定的寄信地址發(fā)生了變化,可能是因為當時就有了關(guān)閉北新書屋的念想:“在這月以內(nèi),如寄我信,可寄‘廣九車站,白云樓二十六號二樓許寓收轉(zhuǎn)’,下月則且聽下回分解可也”[5]38。就在郵寄了這封信不久后,魯迅真正萌生了關(guān)閉北新書屋的念頭:“這里的北新書屋,我想關(guān)閉了,因為我不久總須走開,所以此信到后,請不必再寄書籍來了?!盵5]42
在李小峰的牽線下,鐘敬文嘗試找魯迅商量把北新書屋改造成北新書局的廣州分局,卻被魯迅堅決拒絕了:“近日有鐘敬文要在此開北新分局,小峰令來和我商量合作,我已以我情愿將‘北新書局’關(guān)門,而不與聞答之。鐘之背后有鼻。他們鬼祟如此。天下那有以鬼祟而成為學者的。我情愿‘不好’,而且關(guān)門,雖將愈‘不好’,亦‘聽其自然’也耳”[5]46。魯迅真正確定關(guān)閉北新書屋的時間,應該是在七月中旬,其中就有鐘敬文的原因,魯迅想要盡早斷了他的念想:“這里的‘北新書屋’我擬于八月中關(guān)門,因為鐘敬文(鼻之傀儡)要來和我合辦,我則關(guān)門了,不合辦。”[5]51這里所說的“鼻”,跟“鼻子”“紅鼻”“鼻公”一樣,指的都是顧頡剛。魯迅與顧頡剛的嫌怨由來已久,及至魯迅從廈門大學來到中山大學,矛盾進一步激化。魯迅在廣州時期在寫給章廷謙、孫伏園、臺靜農(nóng)、江紹原等朋友的多封書信里辛辣地諷刺顧頡剛,尤其是在1927年7月底8月初得到顧頡剛的信,要求魯迅“暫勿離粵,以俟開審”[19]31,更是令兩人的矛盾尖銳到不可調(diào)和的狀態(tài)。魯迅對顧頡剛的怨恨情緒直到上海時期仍舊沒有消退的趨勢:“至于鼻公,乃是必然的事,他不在廈門興風,便在北平作浪,天生一副小娘脾氣,磨了粉也不會改的”[5]222。
鐘敬文早在1927年1月22日就拜訪過魯迅,此后在2月27日、3月11日又去過魯迅家里[19]3、10、12,他當時與魯迅并未交惡。鐘敬文與魯迅的關(guān)系惡化看似突然,其實早已埋下伏筆。鐘敬文在《記找魯迅先生》一文里說道“把顧頡剛兄從廈門大學寄來的一封信,先行拆著。原來是報告魯迅先生來粵消息的話……顧頡剛所以給我這個消息,大概是因為兩月前,我曾去信文他‘魯迅先生是否要來粵’”[22]5,據(jù)此可知鐘敬文與顧頡剛素有往來,而魯迅與顧頡剛矛盾叢生,因為這層緣故,魯迅自然會懷疑和疏遠鐘敬文。根據(jù)已有材料,當時魯迅并不清楚鐘敬文與顧頡剛的關(guān)系,所以才有了日后的另外兩次面談。但是當魯迅搞清楚了這一點以后,他對鐘敬文的態(tài)度自然會發(fā)生轉(zhuǎn)變,甚而以“鼻之傀儡”來指代后者。
因為懷疑鐘敬文是顧頡剛的傀儡,所以魯迅不僅拒絕他的建立北新書局廣州分局的提議,還對他編選的《魯迅在廣東》一書都不大看得起:“《魯迅在廣東》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怎樣的東西,大約是集些報上的議論罷。但這些議論是一時的,彼一時,此一時,現(xiàn)在很兩樣”[5]67-68。有趣的是,該書是上海北新書局在1927年7月出版的,魯迅對此更是感到不滿:“北新出了一本《魯迅在廣東》,好些人向我來要,而我一向不知道”[5]70。
因為北新書局不斷出現(xiàn)新情況,魯迅對李小峰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正如前文所說,魯迅在北京時期、廈門時期與李小峰保持了友好、和諧的關(guān)系。及至廣州時期,魯迅與李小峰的書信聯(lián)系頻仍。盡管如此,并不是說魯迅與李小峰之間一點罅隙也沒有。魯迅不僅猜忌過李小峰,還懷疑過其他與北新書局有關(guān)的人:“春臺小峰之爭,蓋其中還有他們的糾葛,但觀《北新周刊》所登廣告,則確已多出關(guān)于政治之小本子,而陳翰笙似大有關(guān)系,或者現(xiàn)代派已侵入北新,亦未可知,因凡現(xiàn)代派,皆不自開辟,而襲取他人已成之局者也”[5]46。在1927年7月28日、12月26日寫給章廷謙的另外兩封書信里,魯迅也談到了這件事情,所持觀點基本一致,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
小峰和春臺之戰(zhàn),究竟是如何的內(nèi)情,我至今還不了然;即伏園與北新之關(guān)系,我也不了然。我想,小and春之間,當尚有一層中間之隔膜兼刺戟品;不然,不至于如此。我以為這很可惜,然而已經(jīng)無藥補救了。至于春臺之出而為叭兒輩效力,我也覺得不大好,何至于有深仇重怨到這樣呢?[5]55
伏園和小峰的事,我一向不分明。他們除作者版稅外,分用凈利,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但就從來沒有收清過版稅。即如《桃色的云》的第一版賣完后,只給我一部分,說因當時沒錢,后來補給,然而從此不提了。我也不提。而現(xiàn)在卻以為我“可以做證人”,豈不冤哉!叫我證什么呢?[5]99
根據(jù)上述引文可知,對于李小峰與孫福熙的內(nèi)斗、孫伏園和李小峰對北新書局版稅的使用、現(xiàn)代派陳翰笙侵入北新書局、李小峰與“鼻子傀儡”鐘敬文的合作往來等大小事件,魯迅并不完全了解情況。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魯迅為此感到非常不安,甚至帶有些許惱怒,而且對北新書局的印象越來越差,對李小峰也不如以前那樣信任。
但是總體上,魯迅還是與李小峰保持了比較友好的關(guān)系,從魯迅在尚未動身去上海之前,將李小峰的地址作為自己的收信地址這件小事可以窺測一二。[5]68即便是日后經(jīng)歷了版稅風波,魯迅仍舊保持著與李小峰的往來,繼續(xù)把自己的一部分文稿交給上海北新書局。
盡管中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但至少對于北新書屋,魯迅充滿了不舍之情,既有對北新書屋的不舍,也有對廣州青年的擔憂,還有對理想未酬的惋惜?!霸趧由淼那跋?,魯迅抽空料理北新書屋的存書,不忘用精神糧食滋養(yǎng)南國的文藝青年。他在幾個青年的熱情幫助下,把它全部廉價交給共和書局”[1]248,魯迅之所以有如此表現(xiàn),是在為廣州青年做最后的考慮,也是在為自己做階段性的告別。
魯迅為北新書屋耗費了大量心血,通過前文梳理魯迅為北新書屋而與北新書局的往來,不難看出這一點。而且魯迅為北新書屋投注的時間,要比通常的認知要久。雖然北新書屋直到3月25日才正式開業(yè),但是魯迅為此籌備了不少時間。魯迅在1927年2月23日的日記里寫道:“下午收未名社所寄書十三包?!盵19]9魯迅讓未名社郵寄這么多書,明顯是為以后的北新書屋所準備的,也就是說,魯迅萌生創(chuàng)辦北新書屋之意要早于這一天。雖然北新書屋在8月份就結(jié)束了,但是直到10月份,魯迅才徹底做完相關(guān)事宜。北新書屋承載了魯迅的幻夢,當幻夢破碎之際,任憑魯迅的內(nèi)心有多么強大,他難免會感到凄涼與不舍。
魯迅沒想過憑借經(jīng)營北新書屋來為自己謀私利——事實上他不僅沒有成功謀利,還虧損了一筆錢——但他在客觀上充當了北新書屋的會計。尤其是魯迅決定關(guān)閉北新書屋之后,需要清理以往所有的賬目,耗費了他許許多多的精力。
1927年6月30日,魯迅在寫給李霽野的信中第一次提出準備關(guān)閉北新書屋的計劃,并且已經(jīng)開始整理北新書屋的賬目:“從北新書屋寄上錢百元,寄款時所寫的寄銀人和收銀人,和信面上所寫者同?!盵5]417月2日,魯迅將最近北新書屋代售未名社書刊的錢郵寄給未名社成員:“上午寄霽野及靜農(nóng)信并北新書局賣書款百元?!盵19]288月12日,魯迅收到了上海北新書局發(fā)至廣州北新書屋代售書籍的總賬單:“得上海北新局書總賬,一日發(fā)。”[19]33
即便是在北新書屋關(guān)閉以后,魯迅還要為軋賬的事情操心,而且軋賬的結(jié)果是他自己虧損了將近八十元:“北新書屋賬等一二天再算詳賬云云,而至今未有照辦者,因為我太忙。能結(jié)賬的只有我一個人。其實是早已結(jié)好,約欠八十元。我到郵局去匯款時,因中央銀行擠兌之故,票價驟落,郵局也停止匯兌了,只得中止,一直到現(xiàn)在。這一筆款只能待我到上海時再寄。”[5]75
直到10月14日,廣州北新書屋的賬目才最終告一段落:“書帳早已結(jié)好,和寄來的一張差不多。因為那邊的郵局一時停止匯兌,所以一直遲至現(xiàn)在。今從商務館匯上八十元,請往瑠璃廠一取(最好并帶社印)。這樣,我所經(jīng)手的書款,算是清潔了?!盵5]78魯迅日記里也有記載:“下午寄未名社信并書款八十元?!盵19]41這是北新書屋代售未名社刊物的尾款。
除此之外,轉(zhuǎn)交北新書屋同樣耗費了魯迅不小的精力:“近來因結(jié)束書店,忙了幾天?!盵5]66具體說來,8月13、14、15日,魯迅分別在日記里記載:“下午同廣平往共和書局商量移交書籍”“上午收共和書局信”“上午至芳草街北新書屋將書籍點交于共和書局,何春才、陳延進、立峨、廣平相助,午訖,同往妙奇香午飯?!盵19]33-34
魯迅為北新書屋軋賬的過程不可謂不漫長,為轉(zhuǎn)交北新書屋的事宜也耗費了不小的氣力,他對北新書屋的情感投入也體現(xiàn)在其中。魯迅創(chuàng)辦北新書屋,不僅沒有賺到錢,反倒虧損了一些存款,更為重要的是沒能實現(xiàn)他最初的期許,那時的魯迅也許多多少少會感到些許愴然。
大革命失敗后,廣州出版業(yè)陷入暫時的低潮。兩三年后,廣州的出版環(huán)境得到了明顯的改善,不僅擁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共和書局、啟智書局、北新書局、開明書店、神州國光社、泰山書店、廣州圖書消費合作社、萬人書店等頗具影響的書店,還出版了《萬人雜志》《中華雜志》《萬人月報》《讀書周刊》《細語》《十日》《X旬刊》《火星》《時代》《向日葵》《星星》等雜志——其中有不少是文藝雜志。[23]這樣的局面是廣州時期魯迅翹首以盼的,然而他沒能親歷。在大革命時期,廣州并不是沒有文藝出版物,但是本地的文藝出版物實在太少,魯迅創(chuàng)立和經(jīng)營北新書屋既是為了改善這種局面(包括文藝建設(shè)和革命運動兩方面),也是為了給未名社和上海北新書局鋪路。對于魯迅而言,北新書屋絕非僅僅只是一個書刊出版和營銷的機構(gòu)。北新書屋是魯迅將腦海中的想法付諸實踐的一次嘗試,雖然最終失敗了,但是它的確改善了一部分廣州青年的閱讀環(huán)境;而且通過引導他們的閱讀行為,魯迅得以潛移默化地影響廣州青年的思想觀念。這次嘗試在此體現(xiàn)出魯迅的“以‘立人’‘改革進步’為首的啟蒙訴求”[24]。盡管北新書屋的存在歷史不過半年光景,但是其中所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值得深入挖掘下去。如果將北新書屋放置在民國時期廣州文藝出版史之中進行,也許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北新書屋的歷史價值,從而更加深入、全面地認識廣州時期魯迅的精神世界和文學史地位。
注釋:
①例如胡硯捷《北新書局研究》,上海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陳樹萍《北新書局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陳樹萍《北新書局新文學書籍出版研究——經(jīng)典、暢銷與滯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陳樹萍《北新書局: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1期;朱金順《也說北新書局成立的時間——兼對〈北新書局:新文化運動的推動者〉一文略作補充》,《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韓元春《民國中小型出版機構(gòu)書刊出版經(jīng)驗探微——北新書局的發(fā)展經(jīng)驗與啟示》,《出版廣角》,2016年第17期;顏浩《民間化:現(xiàn)代同人雜志的出版策略——20世紀20年代的〈語絲〉雜志和北新書局》,《北京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楊茜《民國時期北新書局通俗書刊出版轉(zhuǎn)向研究》,《蘭臺世界》,2015年第25期。
②例如陳樹萍,李小峰《漸行漸遠的新文學出版家》,《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李中法《“催促新的產(chǎn)生”——李小峰的編輯生涯》,《出版史料》,2006年第4期;李中法《關(guān)于李小峰》,《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1期;王建輝《李小峰與北新書局》,《出版廣角》,2001年第8期。
③例如陳樹萍《天然的盟友與“對抗性聯(lián)盟”——論魯迅與北新書局的始終》,《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梁偉峰《透視魯迅與北新書局的版稅風波》,《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期;王媛《從偏愛到疏離——魯迅與北新書局關(guān)系透視》,《出版科學》,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