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彬
在清水河北岸高高的草坡山后面,時常傳來隱隱約約的雷聲,村里人剛開始還以為是天上打雷要下雨了,后來,大晴天也在“轟隆隆”地響。村民們望著遙遠的草坡山,納悶了好長時間。又過了兩個月,去百十公里外的市里打工回來的人說:山那面有一條黑水河,比咱們的清水河還要大,省城來的人在那里修電站哩。那隱隱約約的雷聲是修電站的民工在開山炸石頭,聽說修的電站在全省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電站。小燕的丈夫桂生就在電站工地上打工,小燕在做完家務事后就站在自家的臺階上望著草坡山、聽著從那邊傳來的雷聲發(fā)呆。
十幾年前,桂生中考落榜后,就跟隨自己在縣城修房包活的表叔打工,先是卸水泥,和水泥沙漿、往建筑工地用手推車運送磚塊;有時幫著表叔計計工、算算賬、工地上缺人手的時候再騎上摩托車去附近村子找干活的人,是表叔的一個好幫手。由于桂生人機靈,好向大工師傅們請教,又有眼色,不到兩三年時間就成了碼磚砌墻、放線定點的大工師傅了。
好幾年前,桂生的表叔從大老板手里承包到一個在離縣城五十多公里的高山村修幾間教室的二手活。表叔嫌遠,成本高,掙不了多少錢,就轉包給了桂生。桂生是第一次單獨包活,他找了五個自己村子里年輕人,租了一輛柳州五菱面包車去了修學校的高山村。偏遠的高山村只有五六十戶人家,強壯勞動力大都出外打工了,村支書既負責著村里的事情,又當著代課老師,是個表面看起來很實在、內心卻很機敏的中年人。他看到二十年前修的土墻土頂子的教室再不修,下大雨了就要倒塌出事,王支書找了鄉(xiāng)政府,又找了縣教育局,才報上了項目。王支書看到桂生帶著五個小伙子來高山村修學校,十分高興,連忙把桂生他們安頓在自己家里住,又把在縣城酒樓打工的女兒小燕叫回來給桂生他們做飯。不過桂生和王支書是提前講好的,六間教室最多兩個月時間修好,住宿的錢怎么給,伙食費怎么辦,小燕的工錢怎么開?兩人大體說了個定額。王支書說:“錢的事情好說,只要把學校給我們修好,我們白服務都行?!钡枪鹕鷧s不同意,他堅決要和王支書把價錢講好。因為桂生從王支書很熱情地安排住宿和生活的態(tài)度上發(fā)現(xiàn),王支書是想從他們身上掙一點錢,所以,桂生非講清楚不可。這一點是桂生從包工頭表叔那里學來的。
但是,王支書還有一個小心思桂生沒有發(fā)現(xiàn)。王支書的女兒小燕初中畢業(yè)三四年了,一直在縣城酒樓飯館打工,沒有談下對象,如能在離縣城不遠的清水灣村的這幾個小伙子里找一個對象也不錯。清水灣村是全縣自然條件最好的川壩村,只要勤快了,吃穿不愁。不像這高山村,說是高山村莊,要不是縣上幫扶,連吃水燒柴都很困難。小燕如能嫁到清水灣村,王支書對女兒也就放心了。當然,他看上的是桂生。一方面,王支書發(fā)現(xiàn)桂生在五個人里是領頭的,才二十出頭,但誠實穩(wěn)重,辦起事來一套一套的很有章法。另一方面,王支書很隨意地在其他兩個年齡大的人身上打聽到桂生還沒有對象。
小燕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圓圓的臉上白里透紅,濃密的頭發(fā)在腦后很隨意地扎著,人很精神,干活麻利痛快。到底是在縣城酒樓里打過工的,是見過世面的,剛來第二天就和桂生他們混熟了。小燕不僅飯菜做得可口,而且擇菜、洗鍋、洗碗、打掃房間,甚至是劈柴生火都很麻利,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小燕把廚房收拾停當了,大熱的天,還給桂生的工地上提開水、泡茶。有時看到桂生他們干活忙不過來時,跑過去幫著鏟幾鐵锨水泥砂漿或者搬運一氣磚頭。時間不長,桂生就已經(jīng)暗暗地喜歡上這個活潑開朗又能干的山里姑娘了。
“我打工的那家縣城中街的酒樓你知道吧?我不想回來,爸爸一定要我回來給你們做飯。”小燕鏟著砂漿說。
“知道的,我還陪著修房老板在那家酒樓里吃過幾次飯哩!”桂生興高采烈地說。其實他在吹牛,縣城中街酒樓是比較高檔的飯館,就是像他表叔那樣包二手活甚至三手活的小老板也很少在那里吃過飯。
“我怎么沒有見過你呢?”小燕停下手中的活路,驚奇地問。
“我來酒樓吃飯時,你正在廚房里擇菜洗碗哩,當然發(fā)現(xiàn)不了我?!惫鹕弪_小燕說。
“噢,差不多哩。我在廚房里幫廚的時候多,很少去房間里端菜。端菜的都是不會干活的那些小姑娘。”小燕望著桂生若有所思地說。
“你也學會了炒幾樣菜,你做的飯菜香著哩!”桂生覺得哄了小燕,心中有點愧疚,就表揚著小燕。
“我學會炒好幾種菜哩,酒樓有時客人多,大師傅炒菜炒乏了,我就上去炒幾樣,端上桌子后,客人還說香的很?!毙⊙嘌笱蟮靡獾卣f。
“原來你們也哄客人哩,客人知道了,不鬧事才怪哩。”桂生手里忙活著,嘴里應答著。
“啊呀,差點還忘記了,酒樓里就有你們清水灣村打工的兩個女子哩,給我說幾次了,讓我去你們村耍哩,說你們那里好的很。”小燕使勁鏟了一锨水泥灰漿說。
“我們村當然好啊,房子全部是水泥樓房,照明做飯全部用電,村子里長滿了柿子樹、核桃樹、枇杷樹和竹林,院子里還有桃樹、橘子樹、桂花樹、葡萄樹,清水河邊還有好些柳樹和白楊樹,村子前面還有一畦畦蔬菜地和秧畦。去縣城的柏油路就在村子西頭,要想進城耍去,騎上摩托車五分鐘就到了。等學校修完了,我?guī)闳ノ覀兇逅??!惫鹕W∈种械拇u刀,眼睛盯著小燕,高興地說了許多話。連桂生也覺得奇怪,怎么給小燕一氣說了好多話哩,而且越說心中越高興愉悅!小燕白里透紅的臉龐上幾縷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金黃色的光澤,小巧的鼻頭上浸出細小的汗珠,小燕的圓臉桂生也覺得朦朧起來。小燕覺得桂生的眼神有點不對,自己心里也突然悸動了一下,白里透紅的臉頰有點發(fā)燒,沒有回答桂生,只是莞爾一笑,看了一眼桂生。
“小燕,你嫁到我們清水灣村去?”大工桂保看出了兩人的端倪,對小燕開玩笑說。小燕狠狠地盯了一眼桂寶,大聲說:“你們清水灣村只要有攢勁小伙子,我就去?!闭f著扔下手中的鐵锨,說了聲,“我要給你們做晚飯去了?!闭f著快步走了。
學校修到中途的時候,桂生要去縣城購買材料,臨走時桂生問小燕買不買啥東西?小燕說:“給我買一雙有顏色的運動鞋,我干活時好穿。”小燕說了鞋的碼數(shù),桂生高興地答應著。桂生到縣城后,先找了表叔,把修學校的情況給表叔作了匯報,表叔沒有時間去高山村看,就把關鍵事項叮囑了一番,桂生一一答應著,然后去了建材市場,桂生選購好建筑材料后,去了專賣店。專賣店里各式各樣的女式運動鞋很多,價格便宜的、貴的都有,桂生一咬牙花六百元錢買了一雙藍白相間的女式運動鞋。心里甜蜜蜜地說:這雙鞋就送給她了。
桂生回到高山村,建筑材料都沒有卸,就急忙拿著新買的運動鞋去找小燕。由于桂生事先給小燕打了電話的,小燕正在廚房里做飯。
“小燕,運動鞋買來了,你看合適不合適?”桂生把運動鞋遞給小燕說。
“哎呀,蹊蹺得很哩,你買的這雙鞋正好是前兩個月我去專賣店看上的,標價八百元哩!我打工掙不了多少錢,沒舍得買。太貴了,我哪有錢給你呢?”小燕一只手擦著臉上的汗珠,一只手拿著運動鞋仔細看著,有點吃驚地說。
“我送你的——”桂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送我這么貴的鞋做啥哩?”小燕偏著臉嗔怪地說。
“我送你鞋——”桂生漲紅著臉還未說完,小燕害羞地急忙說:“不說了,不說了。趕緊卸貨去,卸完車吃完飯再說?!闭f完把桂生推出了煙霧繚繞的廚房。
不到兩個月時間,高山村的六間磚混結構高大敞亮的教室修好了,和以前低矮破爛的土坯房相比,判若兩個天地。桂生他們清理了建筑垃圾,把新修的學校打掃得亮亮堂堂,收拾好工具,結清了王支書的房費和小燕的飯錢,租了一輛面包車準備回家。但王支書和小燕死活不讓走,一定要招待他們吃畢晚飯再走。因為要回家,小燕的晚飯做得早。小燕炒了好幾個熱菜,王支書拿出在鄉(xiāng)中學當老師的兒子帶回來的兩瓶酒,說:“你們來高山村修學校兩個月了,盡管是掙錢來的,這大熱的天,也吃了不少苦,修的教室質量又好。開學了,孩子們就可以在新教室里上課了,我代表全村的老百姓,給你們敬杯酒?!惫鹕宦犨@話,二話沒說,端起酒杯就喝了。桂保幾個見桂生痛快地喝了,也端起酒杯喝了。小燕也在熱情地勸著吃菜,酒過三巡,氣氛就熱鬧起來。桂保起哄說:“小燕也給我們敬杯酒!”
“敬就敬,先從你開始,每人兩杯!”小燕大方地提著酒瓶站起來說。
“先給桂生敬,先從桂生開始?!惫鸨^q解說。
“先從你開始,把桂生放在最后。”小燕爭辯說。
“最后敬的人喝四杯!”桂保見說不過小燕,就看著桂生笑嘻嘻地說。
“四杯就四杯,給你先敬!”桂生盯著桂保說。小燕倒了滿滿兩杯酒,給桂保端了過去。
在小燕給桂保敬酒的時候,王支書站起來對桂生說:“你過來一下,我給你說個事?!惫鹕恢劳踔o他說啥事,就跟了過去。一直跟到隔壁臥室里,王支書才轉過身,說,“桂生,你來我們這里修學校兩個月了,我也細心看了,你是個聰明能干的小伙子,小燕給我也說了你給她買鞋的事。小燕的媽前幾年去世了,她去世前放心不下小燕。你們那里條件又好,小燕如能嫁給你,我就放心了。如果你是真心,我今天就答應你。”王支書說得語重心長。
“王支書——王叔叔,我怎么不是真心呢?我是真心的啊!”桂生連忙說。
“如果你是真心的,我把房錢和飯錢就退給你,算我給你幫忙。”王支書從衣袋里掏出桂生上午付給他的錢,塞在桂生的手中。桂生激動地拿著一沓子錢,想退回去覺得又不對,眼淚都快要出來了,聲音有點哽咽地說:“王叔叔,我桂生是真心喜歡小燕的!”
第二年冬天,桂生和小燕結了婚。在桂生的表叔那里一起打工的小伙子休息閑聊或者在一起喝酒時,就和桂生開玩笑,問桂生在修學校時是怎樣把支書家那么精靈的女兒弄到手的?桂生笑而不答。問得狠了,就說給小燕買了一雙六百元的運動鞋,就哄來了。同伴們不相信,又逼著問桂生。
桂生和小燕結婚一晃六七年,兒子已上了村里的小學。桂生在縣城表叔的工程隊里干活,還是當著個小工頭,表叔付給桂生的工資要比其他大工高。小燕在家里帶小孩,營務著父母親分過來的六分秧畦和兩分菜地。前年,兩口子拆掉兩間老木架子房,修起了三層水泥樓房,還置辦了幾樣新家具。去年把不到六歲的兒子送進了村里的小學校,有時高山村的王支書也來清水灣村桂生家住兩天,兩口子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開春,表叔找上門來對桂生說:“災后重建結束了,縣城的活路不好包了,活路少了,包活路的人多,沒有關系包不來?!?/p>
“該花的錢要花一點,該走的關系要走一下才行哩?!惫鹕o表叔點了一支煙說。
“桂生啊,你說的我知道,今年好像該花的錢也花不出去,該送的情也送不出去?!北硎鍑@息著說。
“那咋辦?在家歇一年也好。”桂生也嘆息起來。
“在家歇著,哪有錢用?”表叔若有所思的望著對面光禿禿而陡峭的北山、望著北山后面更遠處的草坡說。桂生也吸著煙,望著對面起伏的山巒。這時從山背后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草坡山背后的黑河在修一座大電站哩,修了兩三年了,還沒有修好,聽說那里缺干活的人,我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包點小活路。就是有點遠了,來回不方便?!北硎逦鵁熣f。
“只要有錢掙,遠一點也沒啥。你去聯(lián)系,聯(lián)系好了,我通知干活的人?!惫鹕戳艘谎郾硎逭f。
“也只有這樣。”表叔說著站起來走了。一直到夏天,都沒有表叔在黑河那邊電站工地上包到活路的消息。好在桂生的大工手藝好,不省力氣,找他干活的人不少。桂生就在縣城建筑工地打著零工。到了入秋,表叔才打來電話說:從一個老板手里包到了修職工宿舍的活,讓桂生組織十五個干活的人趕緊過來。桂生接了表叔的電話后,有點遲疑起來。都入秋了,有效干活時間就是三個月左右,還有百十公里的路途,這一去回家就應該過年了。當桂生和小燕商量時,小燕卻說:“表叔叫你,你要去哩。這幾年不是你表叔帶著你,這新房子咋修得起來哩?兒子也可以上學了,收割稻子的事我一個人辦,種麥的事租臺耕整機也就種了,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在那里干活一定要注意安全,記住,不要多喝酒?!惫鹕⊙嗳匀皇前桌锿讣t、胖乎乎的圓臉,心里有些激動,忍不住在小燕的圓臉撫摸了一把。中秋節(jié)沒有過,桂生帶著十幾個清水灣村的大工小工們坐上班車去黑河那邊的電站工地打工了。
秋天開學后,小燕帶著兒子去村子東頭的小學校報名上一年級。剛開始,報名的老師不同意報名,嫌兒子的年紀太小,還不到六歲嘛。小燕又去找了在小學校當老師的親戚,說了半天好話才報上名。小燕在電話里把兒子報名上學的事給桂生說了。桂生的意思是:兒子還小,如果報不上名,明年上學也不遲。小燕卻說:有兩個老師親戚的孩子剛五歲就在上學哩。桂生說:報上名了就好,不要說別人,都是親戚鄰居的,把自己的兒子管緊點,不要讓放學了亂跑。小燕說: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你要注意身體。小燕還想說,桂生卻不耐煩地說:手機沒電了,再不要說了。說著就關了機子。
中秋節(jié)過后,村子前邊沿清水河畔一畦畦的稻子漸漸地成熟了。先是稻穗和稻葉綠中泛黃,過了一星期時間全部變成金黃色的。這時,天氣也慢慢地晴開了,天空湛藍湛藍的,一碧如洗,明亮的陽光像慈祥母親的大手撫摸在人們的臉頰上,感覺舒服極了。村民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時不時地走到自家的秧畦地埂上欣賞一番務作了半年才豐收在望的沉甸甸的稻穗。男人們就三天兩頭去秧畦地埂上轉轉,有時蹲在地埂上,扯過一株稻穗子細細看看,摘下幾顆稻子粒兒放在口中嚼嚼,嘗一下米顆粒的面水咋樣,一副不急不忙的樣子。男人們出外打工的,在家的女人們就有點沉不住氣,看著金黃色的秧畦里沉甸甸的稻穗,一天往自家地里跑兩三趟,搖搖晃晃地站在地埂上,眼睛隨便一掃又跑回來。碰上在一個地界上看稻子的男人就大聲問:“他二叔,這稻子啥時候割?”男人回答,說:“你看著我家割稻子的時候你就割?!?/p>
“你這二桿子,我等于沒有問,我還不如問我家的豬娃子去。”女人嗔怪著笑罵道,沿著秧畦的地埂搖晃著身體跑回家喂豬去了。
國慶節(jié)假期是收割稻子的最好時節(jié),在縣城中學上學的學生們放假了,回家也在幫助家里收割稻子,在縣城或者附近打工的男人們也休息幾天回家收割稻子。桂生在村子對面大山后面的黑河電站工地上和他表叔修房子,一來一去要兩百公里,沒有時間回家收割稻子。桂生給小燕打電話說:“前幾天一直在下雨,把工程進度耽擱下了,這幾天天氣晴開,正是趕進度的好時候,割稻子的事你就請人吧?!?/p>
小燕不待桂生說完就說:“家里割稻子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村文書從鎮(zhèn)上要來了割稻機,只要出點錢,五六分地要不到一個小時就割完了?!?/p>
“那好,我就不回來了。往家里搬稻子時,你讓他們幫一下忙,多給一點錢?!惫鹕陔娫捓镎f。
“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干活時要注意身體。”小燕在電話里說,等到桂生在電話那頭說:“知道了,知道了!”小燕才關機。
村民們收割稻子的方法還是人工和機械相結合。人多的家庭用鐮刀割、拌桶拌,這樣割稻子的好處是割得干凈,即使是倒伏在地里的稻子也能干凈地收割回來。勞力緊張的家庭就租用鎮(zhèn)上給村里配發(fā)的割稻機。村上的割稻機由村文書經(jīng)管著,是按割稻子的時間付汽油錢和人工費的。吃畢晚飯,小燕牽著兒子去了村文書家。村文書正好在院子里,兩手油污,拾掇著割稻機。小燕給村文書說了割稻子的事,村文書很痛快地說:“我才把機子調試好,明天早上就從你家開張?!?/p>
第二天早上,天空湛藍湛藍的,金色的陽光照在東山頂上。小燕早早帶著兒子來到村前清水河畔自家的秧畦旁邊,手里拿了一包香煙等著村文書他們。不一會兒,村文書和他的兩個幫手開著割稻機過來了。村文書把割稻機開進秧畦,在兩個幫手的協(xié)助下很快就割起來。一個幫手負責把割稻機割下的稻子顆粒裝進麻袋,另一個幫手負責把脫去稻子顆粒的稻草捆成草捆子,壘在地埂上,小燕和兒子跟在割稻機后面撿拾遺漏的稻穗。這時,用鐮刀的割稻子的人家也陸續(xù)來到自己家的秧畦里割起稻子來,男人放下背在背上直徑一米多長、兩三尺寬、半人高的拌桶,用粗壯的大手攥起一把還帶有露水、但已經(jīng)成熟了的稻子使勁拌起來,拌稻子的聲音傳得很遠,而且很有節(jié)奏。村文書的割稻機就是快,不到一個小時,小燕家的六分秧畦就割完了。村文書又幫著小燕把五麻袋稻子用三輪車拉回家,散攤在寬敞的臺階上。臨走時還說:“我們耕整機也有了,過幾天種麥時,你打聲招呼,快得很,一會兒就完事,桂生沒必要回來。”小燕連忙答應道:“好,好!”
小燕送村文書他們走出院門,回過身來用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把幾縷散沾在臉頰上的頭發(fā)攏在耳后,看著長長的臺階上攤著的金燦燦的稻子,心中欣喜著、高興著。今年的稻子豐收了,收了滿滿五麻袋濕稻子,晾干后打六七百斤凈米沒問題,高山村的爸爸和哥哥弟弟們也有米吃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一竹竿高,陽光把小燕家長長的臺階全部曬到了,攤曬在臺階上的稻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飄著一層淡淡的水汽,五顏六色的,好看極了。小燕癡癡地看了一陣兒,拿起木耙翻攪著稻子,翻攪后稻子上面的水汽慢慢地消失了。
兒子在灑滿金色陽光的院子里玩耍著,院子里的葡萄架上,院墻上蔓著絲瓜蔓兒,絲瓜葉子和絲瓜青綠中泛著金黃,好幾只蝴蝶和蜜蜂兒在翩翩起舞。小燕翻攪著晾曬在臺階上的稻子,覺得有點累了,就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的雷聲把小燕驚醒了。她睜眼一看,太陽已經(jīng)曬到臺階正中,對面北山背后草坡山的山巒變得十分清晰,山巒上還飄浮著幾朵棉花似的云朵,兒子也趁自己打盹的空隙跑出去玩耍了。小燕眼盯著遠處山巒上的云朵,支起耳朵仔細聽,好像雷聲又沒有了。桂生說過:那是黑河那邊修大電站放炮傳過來的聲音。小燕總有點不相信,那么遠那么高的山擋著,放炮的聲音怎么能傳得過來呢?如果真是山那邊放炮的聲音,那就是桂生他們休息吃中午飯的時候了。聽他們講:收工的時候才放炮哩。小燕一想到這兒,就有點興奮。她站起來,快步走向臥室,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撥了過去。
“桂生,桂生,我是小燕?!毙⊙鄬χ謾C大聲說。
“我聽見了,我們剛收工,準備吃午飯哩。你呢,你做的啥飯?”桂生在電話里反問小燕。
“我還沒做飯哩。今天上午把稻子割了,是文書他們用割稻機割的,幫著用三輪車拉回來,滿滿五麻袋哩,都攤曬在臺階上?!毙⊙嗉鼻械卣f。
“那好,那好,給文書他們把錢給了。再過半個月種麥的時候我走得開的話就回來?!惫鹕陔娫挼哪穷^說。
“文書說,他們把種麥的耕整機從鄉(xiāng)上要來了,種麥時,他們過來種。你就不回來了,路又那么遠,難得來回跑,還要花錢。”小燕對著電話說。
“也好,就讓文書他們種,但是一定要把錢給了。把兒子管好,還有啥事嗎?”桂生在電話的那頭問。
“你回來了給文書他們付錢。兒子你放心,上學時我還接送哩。你一定要注意身體,多吃些飯?!毙⊙嘤侄诘?,她聽到那邊桂生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才關了手機。這時,兒子歡快地從院門外跑進來,大聲說:“媽媽,我餓了,我餓了?!毙⊙嘁哺杏X到有點餓了,可不是嗎,太陽都快正中了。對兒子說:“我下雞蛋西紅柿面條去,一會兒就熟了?!奔泵ο驈N房走去。
霜降節(jié)后不幾天,文書用耕整機把小燕家的麥子種上了。小燕對文書說:“等桂生年底回來付錢?!蔽臅f:“啥時給都行?!闭f著開著耕整機又給別人家種麥去了。麥子種在地里,農村進入了農閑時節(jié),有泥工、瓦工、木工等手藝的人去縣城早出晚歸干零活,家里走得脫的女人們跟著有手藝的男人們打小工。在冬臘月里如果不脫幫的話,掙萬把元錢沒問題。小燕卻不行,一方面是新修的三層樓房白天沒有人不行,另一方面,學校在村子東頭,離家還有一截子路,不到六歲的兒子單獨去學校小燕還不放心,每天上學放學必須要接送一下,即使小燕臨時有事,都要打電話委托給接孩子的其他人照看。冬月出頭,進入臘月,村里準備過年的氣息已經(jīng)顯露出來。在縣城打工的男人女人們,今天買回點粉條、海帶等過年吃的東西,明天買回一件打折的衣服,小燕和她們翻看著、談論著,嘴里贊賞著,心里卻不是滋味。
小燕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在縣城里轉一下,或者是買一點什么東西,桂生打工走了快三個月了,留下的兩千元錢還放在床頭柜子里。晚上,小燕安頓兒子睡了,自己和衣躺在床頭上,眼睛盯著對面大衣柜上鏡子里的自己,想著心事。桂生要到年底才能回來,按時間來說,出去三個多月,如果順利的話掙兩萬快錢沒問題。可年底了,要買過年的東西都貴了,粉條、海帶什么的趁早買下也好,再給兒子買一套衣服褲子,桂生和自己也要買一兩件過年的新衣服穿才對呢,還要給娘家高山村里的父親買一套過年的衣服——小燕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思忖著,臉還是圓乎乎、胖乎乎的,皮膚也好,白里透紅,就是頭發(fā)長了,天天梳起來也麻煩,很隨意地扎在后面。
前幾年也嫁到清水灣村的菊紅幾天前給接兒子的小燕說:“小燕,你的皮膚咋那么好,臉圓圓的,胖乎乎的,把長頭發(fā)剪了,隨便燙一下;再染點啥色,和電視上的明星沒有兩樣?!本占t和小燕是山上一個村子的,兩人早就認識,不過菊紅一直在外邊打工,嫁到清水灣村后兩人才真正熟悉起來。菊紅穿著新潮,經(jīng)常是緊身肉色的連襪褲,黑色的短褲或短裙,上衣也經(jīng)常是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瘦黑臉,還經(jīng)常變換著奇形怪狀的發(fā)型和顏色,有些村民在背后說菊紅的閑話。小燕望著穿衣鏡里頭發(fā)亂蓬蓬的自己,思忖道:明天去縣城轉一下,看著買一點東西回來,把頭發(fā)也剪一下、燙一下,等桂生回來,好新鮮新鮮。
第二天,小燕把兒子送進學校后,在公路邊搭了一輛面包車進城了。她先去副食品市場買了粉條、海帶,還買了五斤干帶魚,干帶魚用油炸了,桂生最愛下酒吃。又去服裝一條街轉了好長時間,想給自己買一套衣服,但看上的都很貴,舍不得買,心里說:等桂生回來了一起買吧。只給兒子買了一套衣服。小燕最后來到一家裝飾敞亮的發(fā)藝城,當她推開明亮的玻璃門時,一個很精神的理發(fā)師迎接了她。
“你是剪一下,還是要燙一下?”理發(fā)師很熱情地問。
“剪短一點、還要燙一下,得多少錢?”小燕在縣城打工時就在這里剪過頭發(fā),剪之前要問清價格。
“我們這里貴的有三四百的,你就做一個最便宜的,八十元錢。”理發(fā)師會做生意,給小燕建議道。
“八十就八十吧,要快一點才行?!毙⊙嗾f。理發(fā)師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說:“剪了要洗,洗了要燙,至少要一個小時。”小燕看看墻上的鐘,一個小時的話就十二點了,自己理發(fā),兒子中午怎么辦?她突然想到了菊紅。菊紅家的房子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路口,讓她幫忙把兒子接到她家吃中午飯吧。小燕掏出手機給菊紅打了電話,菊紅在電話里滿口答應,還在電話里和小燕開玩笑說:要理成個大美女才能回來!小燕“嘿嘿”笑著,關了手機。
小燕理完發(fā)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一點了,菊紅打來電話說:“兒子在她家已經(jīng)吃過飯了,吃的是面條,小燕你也過來吃?!毙⊙嗾f:“我就不過去了,在家里隨便做一口吃了就行了?!本占t在電話里說:“那不行,飯都做好了,你不來就是看不起我?!本占t在電話里說得熱情洋溢、慷慨激昂,小燕不得不去。
菊紅家在離學校門口不遠的路口,由于離學校近,而且很當?shù)溃占t就在房子的后墻挖了一個門洞,開了一個小賣部,賣些零食、冰棍,附帶些煙酒等商品,實際上賺的是學生口袋里的零用錢。小燕和菊紅盡管是一個村里的,互相也知道,但是不太熟悉,小燕到菊紅的家里都沒有去過。就是兒子今年秋天上學后,小燕要接送兒子,從菊紅小賣部前路過,兒子吵鬧著要吃零食,小燕也買過幾回,兩人才算真正熟悉起來,菊紅多次要小燕來家里耍,小燕都是以各種理由推脫了。因為小燕總覺得,菊紅在學校門口開小賣部哄小孩子的錢,讓小孩子天天鬧著家長要買零食的錢,心里不怎么舒服。今天只有去了,一方面是自己的兒子在人家屋里吃了中午飯,另一方面是犟不過菊紅的熱情。小燕一走進菊紅家的院子,心里的不舒服就被菊紅的熱情融化掉了。
“小燕,快坐下,燙發(fā)了,你的臉又白,比電視劇里的明星還要漂亮。你兒子在后面和我兒子耍著哩,我就給你下面去。”菊紅穿著花哨,拉著小燕說。
“我丑得很,你才漂亮哩,打扮得像大城市里來的。”小燕趕緊表揚說。
“啥大城市里來的,我們都是高山上來的?!本占t大聲說著,轉身給小燕下面去了。小燕穿過廳房來到后院,只見兒子和菊紅的兒子在院子里玩耍著。兒子見媽媽來了,叫了一聲:“媽媽!”又玩去了。小燕轉身回到廳房,發(fā)現(xiàn)廳房兩邊的房子都開著門。小燕側臉一看,兩邊的房子里都擺著麻將機。原來菊紅家除了開小賣部外,還開著打麻將的攤子哩。一個瘦長臉、留著小胡子,梳著油光背頭的青年男人口里叼著煙,在打掃衛(wèi)生。那是菊紅的男人,小燕是見過的。菊紅男人向小燕咧嘴笑一下,小燕也咧嘴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了。小燕走出廳房,來到廚房,面條已經(jīng)下熟了。小燕從菊紅手里接過飯碗和筷子,坐在臺階的凳子上吃起來,菊紅拿起臺階上的笤帚,也幫著男人打掃打麻將的屋子。這時,院子進來四個年輕人,有兩個是本村的,還有兩個小燕不認識。其中一個偏頭瞅了一眼小燕,大聲說:“老板娘,我們上班來了?!?/p>
“歡迎、歡迎,房子剛打掃干凈,這么早就來了,一天不打麻將手癢得狠?!本占t趕緊從屋子里迎接著這幾個打麻將的年輕人,和他們開著玩笑。
“怎么,不歡迎我們?”其中一個小燕不認識的說。
“不歡迎財神,歡迎誰呢?心里早就想著你們呢!”菊紅和他們打情罵俏著,扭著屁股拉了一把那個年輕人的胳臂,轉身吩咐自己的男人從小賣部里拿了四包香煙,又提了一壺開水,安排來人打麻將去。小燕剛洗完吃飯的碗筷,又進來三個要打牌的年輕女人,都是小燕認識的本村人。菊紅又安排這幾個女人打牌去了,因為三缺一,菊紅也就上桌子了。小燕送兒子去了學校,路過菊紅的小賣部時,又進去給菊紅打招呼。但菊紅死活不讓走,說:“你走啥呢?桂生又不在家,你回去又沒事。”小燕說:“我又不打麻將,我給你也幫不上忙。”
“我知道你會打一點的,你在酒樓打過工,看也看會了。”菊紅邊打著牌邊說。小燕沒有吭氣,只好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菊紅她們打牌。其實,小燕是會打一點牌的,就是在酒樓打工時看會的,有時打牌的客人去上廁所或者去室外接電話,小燕頂著打牌,還贏過幾把哩。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讓小燕沒有想到的是,打麻將這種城里有錢的閑人才干的事,在農村也盛行開了,而且菊紅還買了麻將機,開起了麻將攤子。不過菊紅她們打的小,一圈下來就是五六十元錢。小燕正在納悶,外面有人叫菊紅買東西。菊紅站起來,不由分說拉著小燕說:“快來,你頂上?!?。小燕不想打,但經(jīng)不住其他三人的勸說,也就只好頂著打起來。剛開始,小燕還有點生疏,打著打著就熟練了,而且還連贏了幾把。其中一個女人說:“還不會打哩,哄我們哩。”
“我真的不太會打哩?!毙⊙嘤悬c不好意思地說。
“生手就是愛贏,手硬得很,我們要輸錢了?!绷硪粋€女人嘆氣著說。小燕有點不想打了,就叫菊紅趕緊過來。菊紅半天才過來,說:“你打得好哩,接著打,我還要賣東西哩。”說著又走了。小燕只有硬著頭皮繼續(xù)打。打牌時間過的很快,好像是一會兒的時間,隔壁學校的放學鈴就響了。其中一個女人把眼前的牌猛地一推,站起來說:“今天讓小燕這個新手贏了,該回家做飯去了,明天再打。”其他兩個女人也站起來說:“小燕,明天我們再打?!边@時,菊紅急急忙忙進來問:“誰贏了,誰贏了?”
“小燕贏了,該她付桌子費?!闭f著三個女人都走了。小燕數(shù)了數(shù)贏的錢,竟然有四百五十元哩。她把錢塞在菊紅的手中說:“我?guī)湍愦虻?,錢全部給你?!?/p>
“那怎么行哩,錢是你贏的,我只收桌子費就行了?!本占t說著抽出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把其余的錢塞進了小燕的褲袋里。小燕又要掏錢,被菊紅按住了手。菊紅說:“幸虧你沒走,你走了,我連這一百元錢都沒有了,明天繼續(xù)來?!毙⊙嘁皇譅恐艑W的兒子,一手捏著褲袋里的幾百元錢,心里美滋滋的。要是這么掙錢,還真不錯哩。
第二天剛吃完中午飯,菊紅把電話打過來。菊紅說:“小燕,你快來,她們幾個又來了,讓叫你哩?!?/p>
“我不想打了,我還有事哩?!毙⊙嘤悬c猶豫。
“你有啥事呢?來吧,說不定還要贏哩。你不來,我的錢也掙不到,就算你給我?guī)兔Π?。”菊紅語氣懇切地說。小燕心腸好,收拾了碗筷,裝了昨天贏的三百元錢,牽著兒子去了。到了菊紅家門口,兒子蹦跳著去了學校。小燕進了菊紅的院子,只見昨天打牌的三個女人正等著自己哩,小燕二話沒說就和她們打開了。打到五點多時,小燕把昨天贏的錢輸完,還借了菊紅的四百元錢?;氐郊?,小燕有點后悔,她覺得,今天不應該去打麻將,錢輸了不說,還耽擱了工夫,房子背后蔬菜地里的冬水也沒放,啥時候把菊紅的錢還了,就再也不打麻將了。第三天早上小燕把兒子安頓到學校后,去了房背后地蔬菜地里除草、放水。還不到十一點,小燕坐在臺階上歇息,電話響了,是菊紅。菊紅在電話里說:“昨天讓你輸了好幾百,我心里都難受。”
“輸了就輸了,我隨后把借你的錢還了?!毙⊙嘣陔娫捓锝o菊紅說。
“我啥事候要你還錢了?我想著要你把錢贏回來。今天我另外找了幾個人,你和她們打,一定會贏。”菊紅振振有詞地說。小燕想:把輸?shù)乃陌僭X贏回來也好,今天贏了,就再不打了。下午又去了菊紅家打牌。打了一下午,又輸了四百元,錢還是借菊紅的。菊紅看著小燕有些沮喪,說:“怕啥呢?你家老公在外面掙錢哩,輸了的還要贏回來?!毙⊙鄾]有吭氣。她想小便一下,便急忙向院門外的廁所走去。廁所的門關著,她剛要推門,里面有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一個說:“一下午才贏了那女人的一百多元元錢,劃不來。”另一個說:“菊紅叫我時,我也不想來,她說讓我們聯(lián)合打牌,就贏那女人錢哩?!毙⊙鄾]有聽完就完全明白了,原來菊紅是做了個陷阱讓跳哩。小燕氣憤極了,臉漲得通紅,她真想跑到小賣部里把菊紅大罵一頓。是個啥東西,簡直就是個騙子!小燕又轉臉一想:不過幾百元錢,和她吵一架還壞了我的名聲!小燕一把拉過在小賣部旁觀望的兒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兒子嘴里還吵鬧著要買零食吃,小燕一巴掌重重打在兒子的屁股上,氣憤地說:“你再要零食吃,看我打爛你的嘴!”兒子邊走邊嚎啕大哭著。晚上,小燕給菊紅打了電話:“菊紅,你再不要叫我打麻將了,過幾天我還你的錢?!本占t還想在電話說什么,小燕關了電話,心里卻難受著。她愣了一會兒,又撥了桂生的電話,桂生電話還開著哩,小燕有點欣慰。
“小燕,有啥事嗎?”小燕還未開口,桂生先說話了。
“沒有啥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活快做完了嗎?”小燕說。
“活今年做不完,我們臘月二十左右收工,再過半個月就回來了?!惫鹕陔娫捓镎f。
“那我把過年該準備的準備著,你回來后殺豬?!毙⊙嗾f。
“也好,兒子睡了嗎?你讓兒子接個電話。”桂生說。
“兒子哪里睡哩,正在偷聽我們說話哩。”小燕說著把電話交給兒子。
“爸爸,爸爸,我今天鬧著要媽媽買零食吃,媽媽打了我一頓,我再也不要了。”兒子對著電話大聲說。小燕哭笑不得,奪過兒子手中的電話對桂生說:“他在菊紅小賣部前又吵又鬧的,把我氣壞了。你早點睡吧,注意身體。”桂生在電話里說:“知道了,知道了?!?/p>
“知道了就好?!毙⊙嚓P了電話。小燕安頓兒子睡下,自己和衣躺著。她想著這幾天去菊紅家打麻將差點上當?shù)氖拢睦锵癯粤松n蠅似的難受,她不想讓桂生知道這件事,桂生知道了肯定要發(fā)火罵自己。
不幾天,小學校放寒假了,兒子再不去學校了。小燕拆洗著床鋪被褥,打掃著三層樓房,又去了兩次縣城,買回了準備過年的東西。臘月二十還未到,桂生帶著去黑河電站打工的人們回來了。桂生這次回家沒有往次回家那樣的興高采烈,而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小燕一問,才知道打了三個多月工,沒有領到工錢。修電站的公司沒有貸到款,大老板沒有結賬,桂生的表叔自然也沒有拿到錢。桂生就和表叔商量,讓表叔借錢給每人發(fā)了兩千元。表叔說:“先回家過年,年過了,再去要錢,錢要來了,就發(fā)給大家?!毙⊙嗦犞鹕f打工的錢,突然想起自己打麻將借的菊紅的錢。自己手頭還有千把元錢,還菊紅的錢沒問題,但現(xiàn)在桂生沒有領到工錢,菊紅的錢年過了再說吧,何況,是菊紅騙我去她家打麻將的。真不想還她的錢,這個當面一套,背面害人的爛婊子。小燕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菊紅。小燕對桂生說:“工錢沒領到也好,在銀行里存著哩。你們干了活,少不了我們的。明天把豬殺了照樣過年?!?/p>
“好,我們明天殺年豬。”桂生把兒子抱起來,用滿是胡茬子的嘴巴親著兒子的臉。兒子被胡子扎得“嗷嗷”直叫,從桂生的懷里掙扎著往下竄。
第二天早上,桂生請來殺豬匠,背來大圓湯桶,在院子的墻角支起燒水的大鍋。不一會兒,院子里就變得熱氣騰騰的。兩個殺豬師傅再加上桂生一家忙了大半天,到下午時分才收拾停當。小燕炒了兩盤新鮮的豬肝,桂生又翻出前幾年表叔拿來的一瓶好酒,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吃著、喝著。
“桂生,這幾年你一直在打工,掙下錢了?!睔⒇i師傅喝完一杯酒說。
“前幾年是掙了一點錢,都用在修房子上?,F(xiàn)在還欠一點錢哩?!惫鹕攘艘槐普f。
“這房子也要幾十萬哩,桂生你也不容易啊!”殺豬師傅又喝了一杯酒說。
“掙錢哪有容易的,縣城的錢已經(jīng)不好掙了。我們去黑河電站那邊干了三個多月活,一分錢都沒領到?!惫鹕B喝兩杯酒,氣哼哼地說。
“哎呀,農民掙點錢不容易?。 睔⒇i匠也發(fā)著感慨。
“老哥,不說了,越說越生氣!喝酒,喝酒?!惫鹕o兩位殺豬師傅不停地勸著喝酒吃菜。不一會兒,一瓶酒就底朝天了。
這時,院門“咯吱”一聲響了,只見菊紅男人走了進來。桂生心里一驚,漲紅著臉大聲問道:“你來做啥?”
“我來要賬,難道不能來嗎?”菊紅男人理直氣壯地說著,走上臺階。
“我欠著你啥錢了?”桂生漲紅著臉反問。
“你女人打麻將欠的錢,怎么?想賴賬嗎?”菊紅男人氣洶洶地反問。
桂生一聽,火冒三丈,自己打工的錢沒有要回來,別人反過來要賬了,還是打麻將欠的錢。桂生氣急了,借著酒勁,一掌把菊紅的男人推下了臺階,滾到在院子里的地上。在廚房里忙乎的小燕聽到吵鬧聲,趕緊跑出來,一看原來菊紅的男人在和桂生吵架,一下子明白了。她連忙拉住桂生的胳膊,勸著桂生。菊紅的男人氣極了,從地上爬起來,拿起桌子上剔骨用的小刀子,沖到桂生面前,一下子刺進了桂生的肚子。
桂生覺得肚子上一陣疼痛,大聲說:“你竟敢用刀子戳我?!痹捨凑f完,一屁股坐在臺階下面的水泥地上。
殺豬師傅和小燕頓時驚呆了,菊紅的男人竟敢動刀子!小燕輕輕揭起桂生穿的棉衣和毛衣,只見桂生的肚皮上被戳了一個大指頭粗的口子,鮮紅的血正從里面流出來,小燕一把壓住桂生的傷口。殺豬師傅連忙跑出去叫面包車了,菊紅男人看闖下禍了,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地跑出了院門。桂生的兒子,剛開始還不明白大人們在鬧什么,看到爸爸的肚子上流出了血,好像明白了什么,才大聲哭起來。
小燕一手抱著桂生的頭,一手壓著桂生肚皮上的傷口,傷心極了,淚流滿面地哭著說:“桂生啊,是我的不對呀,我怎么鬼迷心竅了,跑到他家打麻將去了,沒想到菊紅兩口子是這樣的人!”
桂生躺在小燕的懷里,痛苦地看著小燕,嘆息著說:“小燕啊,我不在家,你怎么和他們粘上了,菊紅是啥人?前幾年在外面干著見不得人的事。菊紅男人是啥人?過去在縣城偷盜建筑工地上的東西坐過監(jiān)獄的?!?/p>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桂生啊,我對不起你,車來了,我們趕緊先去醫(yī)院,”小燕傷心地哭著說。這時,院子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小燕把桂生的頭往懷里抱了抱,桂生滿是胡子的臉頰靠在小燕的臉上。小燕的臉被桂生臉上的胡子扎痛了,頭輕輕一偏,兩人凄慘地相視著,微微一笑。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