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
一
一直悠然自得的蘇靜珊,忽然焦躁起來的時候,離下班還有近一個小時。她拿起手機翻出一個號碼,沒有撥完,又斷然扔在寬闊的大班臺上。她起身在寬闊的房間里來去踱步,轉了幾個圈子,又索然無味回到辦公桌前坐下。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蘇靜珊的煩躁有增無減。她左右看看,桌上的文件都已經(jīng)處理完了。她每天其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工作,只是看看報表,了解一下情況,在該簽字的地方簽上名字。當然,也不需要她細看,有人已經(jīng)幫她做了審閱,她只需要簽字就行——她曾經(jīng)給老公稱這種工作狀態(tài)為“野渡無人舟自橫”,老公還曾笑說她盡可以“偷得浮生整日閑”。手邊有一本攤開的書,她盯著看了幾眼,拿過來翻了兩頁,卻根本看不進去,只好又重重地扔下。這本薄薄的便于隨身攜帶的小書,是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著名小說《情人》。這段時間,她特別喜歡看這本書,但是每次拿起來卻又心不在焉。
電話是在和平常一樣差不多的鐘點里響起來的,是老公打來電話。蘇靜珊其實一直在等這個電話,熟悉的鈴聲響起來,她一下子松弛下來,立刻摁下接聽鍵。
老公下午有應酬,告知她,他不回家吃飯。老公有一個良好的習慣,不管他有多忙,只要不回家吃飯,總會第一時間通知她。憑他那樣一個日理萬機的人物,能做到這一點,總是叫她很感動。
她柔順地答應著,做出賢惠的樣子叮囑他別多喝酒。掛電話時,為了表示親熱,她還在電話里很響亮地“吻”了一下他。她的眼睛其實一直盯在電腦屏幕右下方,那里有個閃爍的企鵝頭像。她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點開了那個頭像。這是個昵稱為“憂郁的波斯菊”的好友,對話框里此刻正顯示出一個大大的“?”她剛剛很靈巧地敲出了一個“!”那邊反應神速,立刻回過來一個擁抱和一個親吻的表情,似乎“憂郁的波斯菊”就在一眼不眨地守在電腦旁邊,等著她說話。
她卻不再和他說什么,果斷地關閉了對話框,退出了QQ。
看看表,時針已經(jīng)指向六點半。蘇靜珊站起來,伸伸懶腰,關閉電腦,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公司大廈位于這座城市的最繁華處,落地窗外喧鬧的景象一覽無遺,正是下班高峰,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把整個街道占得滿滿的。在窗前出了一會兒神,蘇靜珊回頭收拾隨身帶的東西:真皮挎包、新潮手機、一串不多不少的鑰匙。出門的時候,她拔掉門卡,屋子里因為斷電立刻暗了下來。
整層大廈靜悄悄的,蘇靜珊環(huán)視了一下,各部門早已走得空無一人。電梯門打開了,她輕捷地跨進去按了負一層。電梯平穩(wěn)而迅捷,很快到了停車場。門打開的瞬間,她毫無表情的臉上立刻漾出了一種春風般的恬靜。邁步走出去,一種風姿綽約的情韻在她身上彌漫開來。
遠遠看了看自己放在停車場的紅色本田鈴木,蘇靜珊朝跟前走了幾步卻又搖了搖頭,反身折回。大街上人流熙攘,她肩上挎著真皮背包,紫色的風衣下,兩條勻稱的裹著黑色絲襪的長腿顯得更加修長迷人。無論身在何處,她的高挑美麗,她的優(yōu)雅自信,都讓她顯得卓爾不群,格外引人注目。她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說了靠近城郊的某個地方,車子就穿梭在車流和人群中。她閉目靠在座位上,什么都不想,窗外市聲再吵雜似乎也與她沒有關系。好一會兒,車子緩緩靠邊停下,她睜眼看看,到了目的地。
暮春傍晚七點多,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這里靠近城郊,行人明顯少得多,幾家小店有一兩家已經(jīng)打烊了,剩下的都亮起了燈。蘇靜珊望望那幾個小店,選了一個門臉看起來比較整潔的小超市,走了進去。店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坐在輪椅上,木然望著外面,仿佛十分空虛和無聊。微暗的燈光從舊式的吸頂燈上撲跌下來,把他的臉分成了陰陽兩半,他看上去更加落寞。
蘇靜珊說:“我要益達牌的口香糖!”
店主人指了指靠右的地方,說:“麻煩你自己拿一下?!?/p>
蘇靜珊走出小超市,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幾幢高層住宅樓,有些窗戶亮著燈火,更多的一片黑暗。其中一幢,她已經(jīng)來過幾回了。她稍事遲疑一下,就朝這幢大樓走過去。在這里,住著剛才在網(wǎng)上和她說話的“憂郁的波斯菊”。這個真名叫鄧康健的男人,是她大學中文系的同學。當年,他們曾經(jīng)是一對誓言永不分離的男女朋友。她和鄧康健進行的其實是這樣一段對話:他的“?”是問能不能過來,她以“!”回答可以。
蘇靜珊有微信,也注冊過好幾個QQ。這個電腦版的QQ只有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才登錄,她的辦公室也是插卡取電的,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她離開辦公室取走門卡,就算偶爾忘記關閉電腦,電腦也會自動斷電關機,這個QQ永遠不會有人看到。
二
對于和鄧康健的這次約會,開始不久蘇靜珊就已經(jīng)明顯地流露出了一種毫不掩飾的厭倦。勉強捱到他結束的時候,她光潔白皙的肌膚在床頭紫色的淺淡而曖昧的燈光下,放射出一種凄涼又誘惑的光芒。一陣沒有來由的失落涌上她的心頭,仿佛深秋莊稼收割完畢后大地的疲憊和空曠。好多次了,每次激情過后她都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任憑鄧康健怎樣像個技藝高超的琴手嫻熟地彈奏著她這架華美的琴,她長久以來期待的顫栗幾乎就要得到卻最終還是擦肩而過。鄧康健似乎沒有覺察到她的厭倦,赤裸著身體靠在床頭抽煙,顯然他還沉醉在高潮過后快樂的余韻中。裊裊的煙霧加上紫色的燈光,讓蘇靜珊覺得這一切更加不真實起來。
蘇靜珊坐起來,先把黑色的胸罩和黑色的上衣很快地穿好,然后很仔細地把那條黑色的絲襪套在修長的腿上。她的腿很美,穿上性感的黑色絲襪,有一種逼人的女人味。她知道,這是她最吸引男人的地方,因而她對雙腿愛護得近乎自戀。她在穿衣鏡前左右轉轉,確信一切都沒有什么問題了,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包,冷淡地說,我走了!
鄧康健噴出一口濃煙,煙霧把蘇靜珊的背影徹底虛化了。他注意到了她的冷漠,但他沒有什么表示。不知是他不明白哪里使她不高興了,或者他根本就不關心她的不高興,又或者是他早已習慣了她的不高興。他的表情依然格外滿足和快樂,而且似乎有一種想要向外人昭告他的滿足和快樂的企圖。這讓蘇靜珊越發(fā)厭惡,也越發(fā)冷漠。他甚至看上去有些嬉皮笑臉地問:“我送你?”
蘇靜珊搖搖頭,似乎懶得和他說話。
鄧康健從身后擁住她,在她耳邊廝磨著低低說:“下次什么時候再來?”
蘇靜珊簡直有些不耐煩了,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說:“再說吧!”
她再次檢查一下自己,徑直走到門后,不再說話,目光卻在向他發(fā)出指令:“開門!”
鄧康健明白她的意思,這么多年了,沒有誰比他更明白她。他很快打開了防盜門,樓道里的聲控燈在同一時間亮起。蘇靜珊邁步出去,頭也不回就朝樓下走,鄧康健在半開的門縫里揮動著手,她卻視若無睹徑直走下去。她不是頭一次來這里了,每次他們都以同樣的方式告別,但時隔不久,他們又會在這里見面,似乎誰都沒有覺得不妥。
從家鄉(xiāng)江離小鎮(zhèn)出來以后,蘇靜珊就再也沒有打算回去。四年大學,七個假期她都在打工掙錢。為了養(yǎng)活自己,她不得不如此拼命。以屈原曾經(jīng)在《離騷》之中為之歌詠不已的“江離”命名的家鄉(xiāng),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模糊的記憶。家鄉(xiāng)留給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她十三歲的某個夜晚久病母親終于離開人世,而在她十六歲的某一天,父親上山采摘江離又摔下山崖不治身亡。她不知道母親患的是什么病,她也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每年清明要一直給母親的墓前放上江離草。這兩次遭遇,她把眼淚都哭干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有孤零零一個了。靠著親戚和鄰居接濟,她在看著父母親離去的那間小破屋子里慢慢長大。她確信只有讀書才可以改變她的處境,幸好她的家鄉(xiāng)還有希望工程的援助。她成績好得出奇,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她就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傷心之地了。
還沒有開學,蘇靜珊就離開了家里,到學校所在的城市里尋找學費。她像一條孱弱的魚,無力地游弋在生活的海底,兇猛的水草纏繞她,比她大的魚也紛紛攻擊她,她必須以堅硬的姿勢游過各種艱難險阻。畢業(yè)后,她在這個城市扎下了根。在這里她舉目無親,只有大學同學鄧康健。大三結束的那個假期,他們同居了。那時候她面臨一個重要抉擇,她已經(jīng)無法自己打工賺取足夠的生活費,要么接受某公司副總的援助做他的情人,要么找一個男人托付終身。鄧康健雖然不是豪門子弟,但是經(jīng)濟條件完全可以保證他們順利畢業(yè)。她知道他其實暗戀她很久了,只是她不曾向任何一個人打開心扉。畢業(yè)后他在和她的雜志社相距不遠的一個小公司上班,他們拿著低于這個城市平均水平的薪水。開始的幾年,他們雖然沒有錢,但她曾經(jīng)以為,這輩子自己都不會離開他。用一句時髦的話說,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只是在五年前,蘇靜珊還是毅然決然離開鄧康健嫁給現(xiàn)在的老公。豐滿的理想在骨感的現(xiàn)實面前一次次破滅,在他們分開前的大半年時間里,他開始酗酒,又漸漸夜不歸宿。當終于無法忍受他身上曖昧的女人氣息時,她一言不發(fā)拿著僅有的一點兒隨身物品離開了他們租住的那個老式的小戶型。她棄置他就像甩開一只用廢了的衛(wèi)生巾,哪知道幾年后又會再次糾纏在一起。這算不算廢物回收利用?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問自己。
夜風吹著,蘇靜珊慢慢走著,長發(fā)像河流一樣流動在燈光的海洋里。身邊偶爾會走過一兩個行人,卻讓周圍顯得更加空曠。她看看表,時間還不到九點,回去睡覺還早得很。一想到回去又要一個人孤燈清影,她就不覺有些煩躁。
有三年時間蘇靜珊和鄧康健再也沒有見面,再次見他還是兩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當嘴巴嘰嘰喳喳像一只麻雀的上鋪女同學通知她的時候,她本不想去,除了她混得比較落寞的自卑之外,她還怕見到鄧康健,這樣的聚會見到他太尷尬。當年同學們都說,只要同學戀最終能成功結婚一對,這一對必定就是他們。然而,后來好幾對同學戀都修成正果,他們卻分開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又渴望見到他。她曾經(jīng)以為已經(jīng)放下了他,而這恰好證明她還記著他。再度見面,她發(fā)現(xiàn)當年對她愛得死去活來的鄧康健看上去沒有絲毫的失落,相反比過去還要意氣風發(fā)。是她先離開他的,她曾經(jīng)希望鄧康健因為她的離去而痛不欲生,但是眼前的景象讓她掩飾不住心底的失望,也許是聚會那天淅淅瀝瀝的雨聲增加了她的傷感吧。他曾經(jīng)說離開了她,他會活不下去的。現(xiàn)在看起來,這世上誰離開誰都是可以的,這讓她把和他分手的一絲歉意完全拋開。
聚會結束后,鄧康健邀請?zhí)K靜珊一起坐坐。她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念頭,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他像過去一樣,為她撐開了雨傘,瞬間她多少還是有一絲感動。在上島咖啡坐了半個時辰,不咸不淡說了幾句別后應該有的問候之后,他們順理成章去了賓館。酒會亂性,哪知道咖啡比酒更能叫人纏綿。蘇靜珊說,我以為離開我你會很悲傷。鄧康健笑嘻嘻說,我是很悲傷,特別是想到你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下揉搓的時候,那種感覺比世界末日還要讓人崩潰。這話太猥瑣了,蘇靜珊有些生氣,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反駁,她已經(jīng)被他壓在了身下,用嘴堵住了她的嘴。盡管時隔兩年,許多東西都陌生了,但他們的身體卻依然相互熟悉,知道什么地方需要怎么愛撫。很快,他們就拋開矜持各取所需了。
從賓館出來之后,雨還在繼續(xù)飄,似乎雨就這么飄了幾個世紀,還要再飄幾個世紀。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他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還特別加了微信。不過回到公司,蘇靜珊馬上刪掉了他的微信,但卻加了這個昵稱為“憂郁的波斯菊”的QQ。在靈魂深處,她似乎對什么都有些忌憚。盡管從聚會開始直到開房出來,她都沒有看出來“憂郁的波斯菊”到底憂郁在何處,相反,她感受到更多的還是他的油腔滑調。這讓她很不踏實,但是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不妨再有第二次以及以后很多次。以后約會的地方,改到了鄧康健的家里。幾年過去了,鄧康健從當初那家小公司跳槽了,現(xiàn)在是一家日化公司的中層,結過一次婚,但是很快又離婚了。蘇靜珊不知道他因為什么原因離的婚,好的一點是他現(xiàn)在有了一套還算不錯的房子,不像過去他們蝸居在那樣逼仄的一個小戶型里。
風還在凌亂而潦草地吹著,讓蘇靜珊的長發(fā)越發(fā)飛得像瀑布。也許是剛才投入太多的激情,她變得更加疲憊慵懶,腳步似乎也有些虛浮了。走了沒有幾步,她想還是打個出租早早回家。每次來這里,她都不開自己的車,她擔心會有好事之徒記下她的車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然而她張望了半天,卻一時等不到有車過來。
春天的夜晚,空氣暖洋洋的,說不出名字的花釋放出一種甜絲絲的清香。蘇靜珊嗅了嗅,這讓她想起家鄉(xiāng)的春天。春天的家鄉(xiāng),到處都是江離花開的味道。十三歲以前,江離花就是歡樂,之后全部都成了痛苦。望望不遠處,那家熟悉的小店依然亮著燈火。先前來的時候,在這個小店買過口香糖。她算不上個有潔癖的人,但是她討厭鄧康健嘴里劣質的煙草味,哪像她老公,一年四季,只抽“九五至尊”,所以她再次想到了買口香糖。
蘇靜珊慢慢走過去進了這家小店,店主人穿過玻璃門木然望著外面,看起來依然是那么空虛和無聊。微暗的燈光從舊式的吸頂燈上撲跌下來,把他的臉分成了陰陽兩半,他看上去更加落寞。也許是今晚顧客很少的緣故,當蘇靜珊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輪椅上的男人有一種意想不到的高興。他有些貪婪地看看蘇靜珊紫色短風衣下面那兩條穿著黑色絲襪的性感的長腿,似乎心情很愉快。
他望望她,用目光詢問:“需要什么?”
男人都是這種貨色,蘇靜珊有些厭惡。她沒有開口,自己在貨架上拿了一只棒棒糖,檸檬味的。她打開手包,取出皮夾子,拿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輪椅上的男人,輪椅上的男人很快找給她九塊錢。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中完成的,時間不過持續(xù)了一兩分鐘。在輪椅上的男人的注視下,她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小店。
這時候,恰好有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她是趕不上了,就搖了搖頭。出租車就像生活,你想要的時候,它就是不來,你不等的時候,卻到處都會碰到。蘇靜珊這樣想著,把棒棒糖剝開,放入嘴里,一股甜絲絲的檸檬味在口腔里散開,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把剛才的疲憊、慵懶和空曠都消融盡了。
這里有好多的小店鋪,除了幾個小餐館之外,還有幾個小雜貨店,蘇靜珊說不清為什么自己總是要在坐輪椅的男人店里買東西。也許潛意識里,她覺得在這個殘疾人面前可以感到一種優(yōu)勢吧,畢竟她現(xiàn)在是在做一件錯誤的事情。她上一回來鄧康健家的時候,在這里買了口香糖,走的時候也是在這里買的棒棒糖。她買的都是這種最廉價的東西,她不是個奢侈的人,盡管她的收入高過這座城市大多數(shù)人的好多倍。
三
春風依然凌亂潦草,蘇靜珊慢慢走著,思想雜亂無章。工作很輕松,使她總是精力充沛。但是她的圈子并不大,除了一兩個女友外,下班以后她差不多都是在家里無聊地呆著。她負責的部門事情本不多,加上公司的胖老板有意照顧,她的事情就更少。她知道,她對于這個公司本是可有可無的。真正對公司有影響力的,其實是老公。
白天在公司,沒有事情的時候,蘇靜珊就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或者把玩她瀑布般的黑發(fā),在網(wǎng)上買價格不菲的手包、香水和一條又一條的黑色絲襪。她想起公司那個胖老板給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打量她穿著黑色絲襪的雙腿,叫她格外惡心。有一次,他還笑嘻嘻地夸她雙腿漂亮,超過現(xiàn)在當紅的大多數(shù)腿模,就像女星本田莉子一樣迷人。胖老板自作聰明,以為她不會知道這個日本女人的底細。其實她怎么會不知道呢?她老公就很喜歡這個愛情動作片明星,有幾次還拉著她一起看,甚至邊看邊做。當然她也知道,胖老板只敢這樣對她意淫一番,她的老公他是惹不起的,而且每次見到她老公,他都要無限諂媚地逢迎巴結。在這個城市,只要她老公一時不高興,包括胖老板在內很多人很可能就要一輩子不高興了。她來這個公司,就是老板為了巴結她老公才安排進來的。老公總是很忙,陪她的時間很少,寂寞的時候,她想有人能陪陪她,但并不想叫胖老板這樣的人陪。
為了以后增加順利找工作的籌碼,從上大學開始,蘇靜珊就在寫文章。她只偶爾寫過幾篇純文學的文字,更多寫的是流行的時尚文章。離開鄧康健之后,她的那些時尚文字幫她從原先那個文藝雜志社換到這個做時尚的雜志社,薪水比以前多了一些。她這段時間連續(xù)出版了兩本書,一本叫《大哥的風流韻事》,短篇集;一本叫《艷若蝴蝶》,中篇集。幾年下來,她居然也混成了一個超越三流卻還沒有趟入二流的作家。這時候,她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公,不到一年時間她就搬到了他的家里,她的工作從那個時尚雜志社換到了目前這個上市公司,她也從一個小編輯變成了一個大公司高管。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她都算得上是烏雞變成鳳凰了。
蘇靜珊有些茫然地慢慢走著。家里只有她和老公兩個人,她不想過早回去一個人守著電視或者電腦消磨時間。老公和前妻分居多年,認識她之后他們才辦了了斷手續(xù)。對此她倒沒有任何愧疚。剛剛入主這個大宅子的時候,她迫切地想要個孩子,表面上她說老公應酬多,自己一個人在家寂寞難耐,有個孩子就有一份寄托,其實她是想借此來鞏固她的地位。但是那時候他正在上升的關鍵階段,整日忙碌,而且有無休止地應酬。抽煙喝酒對孩子不好,他沒有答應她。盡管她無比著急,但事情還是一拖再拖。
現(xiàn)在老公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有條件要孩子了。可是他戒了煙酒而且按時休息,她卻怎么也不能如期懷孕。老公漸漸失去了耐心,畢竟他自己有兩個孩子,再要不要孩子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他的那兩個孩子,盡管只是偶爾回來看看他,更多的回來是要他幫他們解決難題,幫他們尋找賺錢項目,他當然很愛他們。雖然他讓他們要尊敬她,但他們對她一直保持一貫的冷漠。慢慢的,老公又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煙酒復辟,應酬越來越多。以前他不回家,她堅持自己一個人呆在家里,現(xiàn)在他不回來,她實在不能再強迫自己一個人呆下去。這個大宅子里,她越來越感到到處都是前任女主人譏誚的眼神。她知道,如果沒有她,老公不一定下決心和前任離婚。她就是東風,沒有她,他的戰(zhàn)船始終無法起火。
這里是這座城市的邊緣地帶,不繁華,但也不顯得冷清。蘇靜珊漫無目的地走著,棒棒糖從嘴左角轉到右角,又從右角轉到左角。一輛黑色的“現(xiàn)代”在她身邊慢下來,跟著她走。起初她心里咯噔一下,以為碰見了熟人。她緊張極了,老公的身份和地位,絕對不容許她有任何風吹草動??戳丝磁普眨⒉徽J識,她松了一口氣,往旁邊躲了躲?!艾F(xiàn)代”卻再次貼過來,車窗慢慢降下,探出一張在夜色和燈光混合下看起來并不年輕的臉:“嗨,小姐,跟我去玩玩,錢不會少給你的!”
蘇靜珊這才明白,自己東張西望地走著,“現(xiàn)代”大約覺得她是干那種事情的女人。她惱怒了,大聲說:“去找你姐的,我付給你錢!”
“現(xiàn)代”知道認錯人了,嘿嘿笑起來:“大嬸,別見怪!”
這真叫蘇靜珊氣惱,堂堂集團公司的白領,居然會被認做干那種事的人。她不由得詛咒:遲早叫你出車禍!她忽然猛地站住,心底一個念頭涌上來:是不是在別人眼里,我就像一個專做那種事情的女人?想到“風塵氣息”這個詞,她有些害怕,有一瞬間簡直不知所措了。她曾經(jīng)代表公司,或者跟隨老公出入于那么多的高檔場合,接觸那么多的各界精英,要是大家這樣看她,她的顏面何在,她老公的顏面何在?這太可怕了!
這一回,蘇靜珊走得很快,目光直視前方,再也不敢東張西望。她勉力走著,卻越覺得身體越像收割完莊稼的大地,空虛、疲憊、無聊。她想起剛才和鄧康健纏綿的時候,她不論如何調動情緒,但是她的身體總是不愿配合,就像她再怎么努力,始終無法喚醒一個沉睡的人。整個過程她都是麻木的,就像有一個巨大的噩夢籠罩著她,雖然她努力想醒過來,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個夢魘。
什么時候出了這樣的問題呢?她不知道。三年前,當她第一次順利把自己交到這個后來成為她老公的男人的床上,那時候她曾經(jīng)是多么迷醉啊!只是讓她始料未及的是,當她真正成為這個家里的女主人,卻成了今天這樣的空虛,哪怕是早先讓她如癡如醉的鄧康健,也不能讓她再次激情起來。這算不算是一種報應?有時候她想,如果不曾狠心趕走前任那個自始至終面帶譏誚的女人,也許情況會好一些呢。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就算永遠走不出這個夢魘,也不能失去該有的名分和地位。她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雖然發(fā)誓不再回那個令她傷心的家鄉(xiāng),但她早就想報答那些曾經(jīng)接濟她讓她活下來的鄰居和親戚,只是一直沒有這個能力。嫁給現(xiàn)在的老公之后,她想方設法給他們每人寄回去一筆錢,算是了卻了一樁心愿。不是她太現(xiàn)實,如果不去全力以赴地爭取,她能實現(xiàn)這個由來已久的心愿嗎?
有一個夜半,她從噩夢中驚醒。老公不在家,躺在床上,一種滲入骨縫的孤獨讓她輾轉反側,難以再次入眠。她一遍又一遍地微信刷屏,看別人的朋友圈,也轉載了很多文章到自己的朋友圈。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太少,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夢見父母。然而奇怪的是,他們卻連一次都沒有走進她的夢境。多年以后,她已經(jīng)知道,當年母親和梅艷芳患的是同一種病。以梅艷芳的身家和優(yōu)裕的醫(yī)療條件,尚且沒有留住她的生命,而那時候她家里實在太困窘了,根本無法負擔天價的醫(yī)藥費,母親是被病痛活活折磨死的。只要想起母親,她的心就刺痛起來。為此,她特別注意自己那對豐滿異于常人的胸。
四
慢慢走著,蘇靜珊決定回家去。這時候,老公的應酬應該正在觥籌交錯吧?她想起初次認識老公的時候,正是他來出席一次文化活動,碰巧她作為那個時尚雜志社的采編在被邀請之列。那一次活動的情況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第一次見面,老公既氣宇軒昂,又儒雅風趣,不同凡響的風度一下子就把她俘獲了。她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現(xiàn)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她都記不起了,以致于后來只有借助別人提供的材料才勉強完成了一篇短文,為此被主編狠狠罵了一頓。對此她早已不在乎了,她在乎的是自己成功走入他的心田。當初看上老公,倒不完全是為了他位高權重。她本質上是個清高的女人,喜歡孤傲的菊花,也不愿意為五斗米折腰。她看上他,一大半還是因為他身上有她曾經(jīng)耽溺過的菊花的清香。當然,她順帶得到了比五斗還要多上好多斗的米。
蘇靜珊想起從那以后她想了好多辦法接近他,單憑那天他給她留下的電話號碼,她就可以猜測他對她也有好感。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話不管對他還是對她都適用。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們又見過一次面之后,他很快就被她攻陷了。下一次見面,他直接把她帶到了賓館的床上。他委婉又不乏直接,正是個中高手。事情過去三年了,她時不時還會想起那場文化活動時候的第一次見面。也許她太需要一次戀愛了,那時候她對鄧康健一樣淺薄庸俗的男人已經(jīng)深惡痛絕了,他的高貴大度加上談吐不俗實在讓她為之傾慕。盡管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想像得那么愛他,但是畢竟成為他的妻子也是一種榮耀。她必須把妻子這個角色扮演好,哪怕僅僅讓他看起來她是合格的。
慢慢走著,到了一個僻靜處,燈光卻更加明亮了,就像所有的燈光在這里進行著一場爭先恐后的競賽。蘇靜珊想,該給老公打個電話了,問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她總是在適當?shù)臅r候,表達適當?shù)臓繏?。這不僅僅是例行公事,她到底是愛他的。而且對他來說,有這個電話總是好的,有時候他需要借助一個電話離開不愿意繼續(xù)下去的游戲,她想。電話響了三聲就接通了,那邊一片嘈雜。她記得不管在多么嘈雜的環(huán)境里,老公總是在響過三聲后就接聽她的電話,這表明他似乎是真正愛她的。
蘇靜珊親熱地問:“幾點回家?”
老公用同樣親熱的口吻說:“還在應酬,我會晚一點回來,你早點睡。”
她關切地說:“少喝點兒,早些回來!”
掛了電話,蘇靜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事情如此湊巧,她剛剛掛斷老公的電話,手機就突然間尖銳地響了起來。她并不在意地拿出來一看,心忽然一跳。
電話是一個叫吳偉華的男人打來的。半年前以文學的名義,他們曾經(jīng)在某次改稿會上相遇。那一次參加改稿會的都是些國內文藝界的大家,吳偉華是個尚留著青春尾巴的詩人,出過幾本詩集,作為本市文藝界的幾位大家之一在主席臺下第一排就坐。由于特殊的身份,她也被安排在臺下第一排就坐,正好和他是鄰座。她好幾次都感覺到吳偉華火辣辣的眼光的注視。會議后她故意向吳偉華請教了寫作方面的幾個問題,吳偉華的回答簡直有些像在對她進行赤裸裸的表白。晚宴之后,在她走出賓館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那次他們在隔壁一家賓館開了房,當吳偉華抱著她激情澎湃想進一步動作的時候,她卻忽然決絕地阻止了他。他不敢再有進一步的要求,只好擁抱著她,隔著衣服癡迷地撫摸她,把完全得到她的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盡管他看上去懊惱得無以復加,也不忘說她長得太像獅城美女范文芳了。憑這一點,她明白他也是個中高手。
有大半年時間蘇靜珊沒有理會吳偉華了,他卻一直在鍥而不舍地打電話約她,她始終固執(zhí)地不接他的電話。他還曾經(jīng)可笑地為她寫過幾首酸掉牙的詩,發(fā)到她的手機上,她并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有什么回應。她其實只看了幾句就全部刪掉了,嫁給現(xiàn)在的老公之后,她早已放棄了寫文章。參加這次改稿會,她只是為了散散心。如果要裝點門面,其實有多樣東西,不僅僅是文學。在這個暮春的夜晚,蘇靜珊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很爽快就接了電話。也許這個溫潤的春天的夜晚,她的心也溫潤起來了吧?
吳偉華問:“今晚有空?”
蘇靜珊反問:“沒空怎么接你電話,你不在家里嗎?”
吳偉華呵呵地笑起來,最讓蘇靜珊著迷的就數(shù)他的這種很有磁性的聲音:“對對對!我和幾個哥們在一家燒烤店剛剛吃完烤肉,還沒有想好去哪里呢?!彼鋈婚_始有了某種期許?!澳阋膊辉诩依锇??”
蘇靜珊說:“我不在家里,和你一樣,也沒有想好去哪里?!?/p>
這話像是在暗示什么,吳偉華感覺期待已久的某種東西也許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喜出望外說:“半個小時以后,我在上次我們見面的賓館等你!”
吳偉華唯恐她反悔,話才說完就不容置疑地掛了電話。
蘇靜珊有些生氣,這算什么,當自己是什么人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但是她心底里似乎卻有一種歡喜。這種霸道的口氣是老公所沒有的,盡管她老公地位顯赫,從來卻都是溫文爾雅的,對下屬尚且如此,對她更不用說。吳偉華是這個城市的名人,但和她老公相比,他只能算個癟三。這種霸道的口氣,也是鄧康健所沒有的,他唯唯諾諾的時候總是太多。
吳偉華顯然也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他似乎對她老公一點兒也不忌憚。他也明白,一旦她老公知道,自己肯定將在這個城市無法立足?;蛟S,這正是她喜歡他的地方吧?不像公司那個胖老板,有賊心卻沒賊膽。
燈光似乎比剛才明亮了許多,似乎春天又加深了一些。蘇靜珊的腳步又慢了下來,考慮到底要不要去。老公現(xiàn)在還在喝酒,完了也許會去K歌,也許還會去……去干什么,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嫁給他之后,許多事情她不會再往深里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天夜晚的芬芳真讓她沉醉,盡管她也知道,吳偉華對她只是一種簡單的需要,他只是想用她年輕的生命來證明他的生命依然年輕,但是她的心情竟然變得急切起來。
在蘇靜珊左右張望的時候,一輛出租車正好從遠處開過來,她沒有招呼就已經(jīng)自動慢了下來,似乎專門為接她而來。她上了車,說了某條大街上一個著名的賓館,車子飛快地開起來。蘇靜珊果斷地把嘴里的棒棒糖一口咬碎,很快咽了下去。這個簡單的動作仿佛一種期許,似乎她把什么都放下了,長久以來的那種對顫栗的渴望又在身體里拔節(jié)。她其實并不是成心想背叛老公,她實在是不愿意回去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大屋子。
車子進入燈光的海洋,就像朝無盡未來射出的一支迅疾的箭。蘇靜珊枕在靠背上,身體的困倦越來越重,索性慢慢閉上了眼。路似乎很遠,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睜開眼的時候,她驚訝得幾乎叫出聲來,莫名其妙的出租車居然載著她回到了家鄉(xiāng)。叫她更加驚喜的是,父母原來并沒有去世,他們愛憐地牽著她的手,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散步,一路上都留下她興奮不已的笑聲。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江離花,白茫茫的一片,像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她在江離花叢中蹦蹦跳跳,像一只未諳世事的蝴蝶。她沒有想到的是,在江離花叢里居然會有一個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深淵,而她又不留意墜落下去。這個深淵實在太深了,她掉啊掉啊,怎么都掉不到地上。她嚇壞了,凄厲地大叫著,雙手拼命揮動,想抓住什么。她大聲的凄厲的呼救,嚇壞了父母親,只是他們趴在邊上急切地想拉住她卻依然來不及了,他們只有絕望地呼叫著她。
蘇靜珊忽然驚醒過來,渾身汗津津的,心怦怦在跳。是做了一個夢,好多年一直渴求夢見父母,只是從來都不能得償所愿,現(xiàn)在只是打了個盹兒,卻意外地見到了他們。夢里父母的容顏何其真切呀,宛如當年她在身邊時候的模樣,蘇靜珊的眼淚頓時洶涌而出。車子還在走,她扭頭看看外面,車子在燈光的海洋里宛如一只小舟在穿行??礃幼?,差不多馬上要到約好的賓館了。她對司機說:“不去那個地方了,麻煩你送我回家。”
車子很快掉過頭又飛馳起來。蘇靜珊拿出手機,果斷地把鄧康健和吳偉華拉進黑名單。她如釋重負地把頭枕在靠背上,長長出了一口氣。春天真是液態(tài)的,她記起很久以前有個作家說過的這句話。看著車窗外流動的燈光向后飛去,她的身子似乎也飛起來,輕飄飄的。她瞇上眼睛倚著靠背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期盼著早點回家。
丈夫也該快回來了吧?她想。
她的身體毫不設防地打開,仿佛在流水般舒緩恬淡的春夜里開放的一朵鮮艷玫瑰。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