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哲

摘要：仲裁因其裁決的可執(zhí)行性而廣為接受。目前，《紐約公約》僅就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條 件做出了限制性規(guī)定，沒有亦無法對裁決來源地的裁決撤銷制度做出安排，使得裁決存在雙重監(jiān)管，也就存在已 撤銷的裁決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的情況。在現有的仲裁模式下，對這一現象持反對和支持的國家都有，很難下定論， 但就目前的國際貿易需求以及實踐來看，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已撤銷的裁決使其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已經成為一種趨 勢。我國從立法到實踐對其都持傳統觀點，即對于已撤銷的裁決一律不予承認與執(zhí)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改變 這一態(tài)度是勢在必行。

關鍵詞：國際仲裁裁決;裁決撤銷;承認與執(zhí)行

中圖分類號：D99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01-0079-03

一、問題的提出

仲裁，作為一種“替代性爭議解決方法”（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ADR），慢慢成為國際商事爭端當事 人的首選。根據英國倫敦瑪麗皇后大學（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和美國威凱律師事務所（White& Case）共同發(fā)布的《仲裁報告》來看，國際商事仲裁 已經多年被受訪者認為是最受歡迎的爭端解決方式，原 因有很多，但主要是因為仲裁裁決可以在他國境內獲得 承認與執(zhí)行，并且自 1958 年《紐約公約》生效以來，仲 裁這一優(yōu)勢被進一步擴大。根據傳統仲裁理論，一項裁 決在仲裁地法院被撤銷，那么在他國也得不到執(zhí)行，但隨 著國際仲裁非國內化理論的發(fā)展，這一觀點已經松動。 由于仲裁并不否定國內的司法管轄，因此存在一種情形， 那就是已被仲裁地法院撤銷的裁決在執(zhí)行地國內法審查 中認為可以獲得執(zhí)行，我們以克洛馬洛伊（Chromalloy） 案件為例來介紹。[1]

基本案情：1988 年 6 月 16 日，美國克羅馬羅依公司 與埃及國防部訂立了一份直升機零件的買賣合同。雙方 在合同中約定，由克羅馬羅依公司向埃及軍方提供直升 機零件，并承擔維修的義務。同時，雙方還約定了一些獨 立于司法程序的懲罰措施，即當克羅馬羅依公司遲延履 行時，埃及政府可以立即實施該懲罰措施。若因不可抗 力而導致履約不能時，埃及政府有權以掛號信或電傳的 方式與克羅馬羅依公司終止合同。該合同附帶的仲裁條 款規(guī)定：雙方爭議事項交由仲裁庭解決，合同適用埃及 法，仲裁地為開羅，任何一方當事人均不得提出上訴或采 取其他法律措施。

之后，因克羅馬羅依公司未按合同規(guī)定提供直升機

的零件，埃及政府單方終止了合同，克羅馬羅依公司據此 在開羅提出仲裁申請。仲裁庭由三名仲裁員組成，經過 兩年多的仔細審理，仲裁庭于 1994 年做出缺席裁決，認 定埃及政府單方終止合同的行為不當，應當賠償美國公 司 1620 萬美元及利息。埃及政府向開羅法院提出上訴， 該仲裁裁決因法律適用不當而被撤銷。而克羅馬羅依公 司則向哥倫比亞特區(qū)法院與巴黎法院提出了強制執(zhí)行該 裁決的申請，美國法院做出了執(zhí)行該裁決的裁定，巴黎法 院也認為“即使該裁決已被撤銷但其依然存在，執(zhí)行并 不會影響國際公共秩序?！弊罱K，原仲裁裁決獲得了承認 與執(zhí)行。這也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已撤銷判決獲得承認與 執(zhí)行的案件之一，接下來將問題整體分析一下。

二、對“已撤銷仲裁裁決”的分析

（一）何為“已撤銷”

在現有的仲裁或訴訟中，任何一項裁判或裁決做出 后，都可能面臨來自敗訴方或上級的重新審查，這一般會 帶來三種結果：維持、修改或撤銷。撤銷作為一種司法救 濟手段始終是存在的，但就仲裁來看，并非所有裁決都可 以被撤銷。

仲裁庭可能做出多種不同的裁決，如臨時裁決、中間 裁決、終局裁決等。解決糾紛的裁決即最終裁決可以被 撤銷是毫無疑問的，至于其他裁決能否撤銷，就需要具體 問題具體分析。例如，仲裁庭就管轄權問題而做的臨時 裁決則不屬于可撤銷裁決，并且受理法院在審理過程中 做出的裁判也是一項影響撤銷的因素。如若該法院駁回 并維持原仲裁裁決，那么在法院所在地國，裁決能夠獲得 承認與執(zhí)行，同理，原仲裁裁決在他國法院獲得承認與執(zhí) 行也不會存在太大的問題。如果原仲裁裁決被全部撤銷，那么會存在兩個問題：這種撤銷是否具有域外效力，以及 該項撤銷是否引入法院對案件爭議的管轄權或者說仲裁 庭是否獲得了重新審理的機會。 裁決在仲裁地國法院 予以撤銷會帶來很多好處，根據《紐約公約》第 5 條的 表述，裁決是可以因被仲裁地法院撤銷而不予承認與執(zhí) 行的。那么一旦被仲裁地法院撤銷，裁決的效力不僅在 仲裁地國，在他國一樣可能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而對 于第二個問題，一般規(guī)定仲裁是一次性的，裁決被撤銷 后，則該國法院自動獲得管轄權，但并非所有國家都是這 樣規(guī)定的。但是，無論是發(fā)回原仲裁庭還是該國法院都 能有效阻止裁決的執(zhí)行。

但正如上文所述，《紐約公約》的措辭并非絕對，所 以裁決在仲裁地法院被撤銷并不會當然導致其在他國 法院喪失效力，從而無法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從目前主流 的仲裁實踐來看，雖然一項已被撤銷的仲裁裁決確實難 以在他國法院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但像上述的克羅馬羅伊（Chromalloy）案件以及最近的尤科斯（Yukos）案（在 該案中，荷蘭的首都阿姆斯特丹上訴法院于 2009 年 4 月28 日認為，撤銷裁決的俄羅斯法院與案件有關聯而執(zhí)行 了四個已被撤銷的裁決，2017 年該案又有新的進展）， 這樣的案件正在實踐領域逐年增多。

除了《紐約公約》第 5 條第 1 款 e 項的措辭外，對 于已撤銷的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還能夠援引公約第 7 條即“更優(yōu)惠條款”，當執(zhí)行地法院發(fā)現其國內法或其 他國際條約中存在對執(zhí)行更優(yōu)惠的條款時，可以依此執(zhí) 行該裁決。因此，“如果本國法律不視外國撤銷判決為 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裁決的一個充分理由，那么該撤銷判決 本身不會構成本國法院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該裁決的理由， 即便裁決仍可因其他理由被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盵2] 例如 公約第 5 條第 2 款規(guī)定，成員國法院可以根據本國法律 對裁決進行審查，若爭議事項不可仲裁或有違本國公共 秩序，也可予以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

總而言之，已撤銷的仲裁裁決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的情 況是已經實際存在的。主要有三點理由：各國國內的仲 裁立法存在大量的相異規(guī)定，國際上目前沒有統一的立 法;《紐約公約》本身的規(guī)定因為翻譯或技術的原因使得 其規(guī)定變得十分寬泛;多法域法律制度并存的實際情況， 正是這三點導致已被撤銷裁決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換句話 說，任何已在原屬地國撤銷的裁決，其效力在原屬地國毫 無疑問是消滅了，然而，在其他國家的效力卻難以預測，及該國。也就是說，因為法域之間的隔離，裁決的撤銷與 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并不存在必然的關聯，我們必須考量 裁決撤銷的效力問題。

（二）仲裁裁決撤銷的效力學說

一項國際仲裁裁決被仲裁地法院撤銷后，它在該國 域內當然喪失了法律效力，也就無法獲得該國法院的承 認與執(zhí)行，這也正是屬地原則在仲裁領域的體現。但是， 撤銷行為本身是否具有域外效力呢？他國法院是否應當 承認撤銷行為的域外效力呢？ 若無視撤銷判決的效力， 而承認與執(zhí)行原裁決，那么將會產生什么后果？對此，主 要有三種觀點 [3]：

第一嚴格屬地主義觀點。該觀點認為，根據傳統的 國際仲裁理論，一旦仲裁裁決在仲裁地法院被撤銷，那么 該項裁決就視為消滅，在任何其他法域都不產生效力，也 就無法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

第二，非國內化仲裁理論。該理論認為，一方面，國 際商事仲裁裁決從根本上說不是依照任何國內法做出 的，因此，其唯一的救濟手段就是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另一 方面，雖然仲裁地法院撤銷了原仲裁裁決，但是執(zhí)行地法 院依然可以依據其國內法承認與執(zhí)行，仲裁地法院的撤 銷判決對其他法域不產生任何法律效果，可以視為撤銷 行為完全不產生域外效力。

第三，折中派。這一觀點目前看來很有市場，從另外 的角度即仲裁裁決撤銷的理由，若仲裁地法院撤銷的理 由與執(zhí)行地法院承認與執(zhí)行的理由相異，那么就不能干 擾到原裁決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實質是對第二種方法進行 一定程度的限制。

國際仲裁地是基于當事人之間的協議選擇，并無明 確的利益關聯，也就不會影響到仲裁地國家當地的法律 秩序和公共利益，再者，國際仲裁屬于國際層面的秩序， 對于他國來說仲裁在仲裁地內國法院被撤銷并不意味著 裁決消滅了。畢竟，國際仲裁不同于國內仲裁，國際仲裁 是以國際商事慣例發(fā)展起來的而非內國法律。對于外國 法院的撤銷判決，國內法院沒有承認的義務，除非執(zhí)行地 國與仲裁地國之間存在著互相承認與執(zhí)行對方法院判決 的互惠條約。所以，執(zhí)行地國法院可以無視該撤銷判決， 承認與執(zhí)行原仲裁裁決。

三、已撤銷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依據

（一）予以承認與執(zhí)行的理由

承認與執(zhí)行已撤銷國際商事仲裁裁決的做法，根據需要根據其他法域的具體規(guī)定。在執(zhí)行的具體過程中，? 《紐約公約》第 7 條（1）款第 2 項中規(guī)定：“本公約之規(guī)執(zhí)行地法院將對原裁決進行獨立審查，撤銷判決效力不定不影響締約國間所訂立的關于承認和執(zhí)行仲裁裁決的多邊或雙邊協定的效力，也不剝奪任何利害關系人在被 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地國的法律或條約許可的方式及范圍內 援用仲裁裁決的任何權利。”①就《公約》本身來看，其 并不禁止當事人在申請執(zhí)行過程中采用執(zhí)行地國內法 或其相關條約。雖然在上文中《公約》第 5 條（1）款 規(guī)定了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的情形，但構成了上述情形時并 不一定就不予承認與執(zhí)行，因其在條文中所用的表述是 “may”而非“shall”，故這一做法也是有可能實現的。

就公共秩序而言，對于其純國內法的部分，并非僅當 該裁決的內容不違背被申請承認與執(zhí)行地國的有關國內 公共秩序的時候才可以承認和執(zhí)行。實際上，該裁決得 以承認與執(zhí)行的范圍是可以拓展到承認與執(zhí)行的實質效 果不影響被申請承認與執(zhí)行地國的公共秩序的廣度的。 當承認與執(zhí)行的實質效果不違反被申請承認與執(zhí)行國國 內的公共秩序時，該國法院大可予以承認與執(zhí)行。相對 的，如果承認與執(zhí)行的效果違反了該國國內的公共秩序， 該國法院可以不予承認和執(zhí)行（當然，它也可予以承認 和執(zhí)行，因為該國之公共秩序屬其內國事務，該國法院對 其國家的公共秩序保護與否亦屬其內國事務，應由其自 己決定，依國際法上的“國家主權原則”，他國亦不應加 以干涉）。

（二）目前國際上的通行方法

第一種方法是以執(zhí)行地國法律為判斷依據，來源于 法國，故也被稱之為“法國方法”。根據法國方法，仲 裁裁決被視為一種源自于國際正義的決定（decisions hailing from international justice），裁決能滿足法國國內法 上有關裁決執(zhí)行的標準，那么該裁決即便已被撤銷也能 在法國獲得執(zhí)行。該方法主要依據《紐約公約》第七條 的“更優(yōu)惠條款”。

第二種方法克羅馬羅依（Chromalloy）案中創(chuàng)立的 方法，也就是審查撤銷判決本身的內容是否合理，若一項 外國撤銷判決本身違背了美國法律上的公平與正義基本 觀念，那么美國法院將不予認可該判決的效力，承認與執(zhí) 行原仲裁裁決。

第三種方法是對“國際禮讓”的平衡，如上文所述

《公約》允許不同法域的法律制度并存，那么任何一國法 院都沒有義務去遵循他國法院規(guī)則。然而，國際禮讓雖 然要求尊重外國法院和國際法院的權力，也就是一般不 予執(zhí)行，除非該撤銷判決與普通人的公平正義理念相違 背且程序上存在不公正，如若可以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也要 不違背執(zhí)行地的公共秩序，任何一項禮讓都不得以損害 當地公共利益為條件。“美國 Blackmun 法官認為存在三個基本因素來衡量即：外國利益、本國利益、及在一個和 平的國際法律領域中所有國家的相互利益?！盵4] 處理外 國法院的撤銷判決時，以本國國民的公共利益為優(yōu)先考 量，即使外國法院在該判決中存在利益，本國亦可依據其 自身的國內法執(zhí)行已被撤銷的仲裁裁決。

三、亟待改革的中國傳統仲裁

（一）當前形勢下的態(tài)度

目前中國對于該類案件始終堅持傳統的屬地主義觀 點，即仲裁裁決的依附于特定國家的國內法，當裁決被仲 裁地法院撤銷后，該裁決就自始喪失效力，無法獲得執(zhí) 行。

《紐約公約》作為調整承認與執(zhí)行仲裁裁決的影響 最廣泛的國際公約，自 1986 年加入時起就對我國具有約 束力，但其并不能直接作為我國法律體系的一部分在我 國司法管轄領域內產生法律效力，而是通過轉化適用。 對于成員國裁決依據《公約》予以承認與執(zhí)行，而對非 成員國，我國則是基于互惠原則。最高法院在 1987 年頒 布的《加入公約的通知》第四條規(guī)定，只要認定存在《公 約》第 5 條第（1）、（2）款的情形時，就應當駁回申請， 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從實踐中來看，我國迄今為止尚未產 生一起承認與執(zhí)行已撤銷裁決的先例。

（二）國際趨勢帶來的啟迪

我國對于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承認與執(zhí)行的規(guī)定尚處 于起步階段，散見于《仲裁法》與《民事訴訟法》等文 本中。為了促進貿易的發(fā)展，我們應該做出一些改變。

首先，在對待已撤銷的裁決上，應摒棄絕對否定的態(tài) 度，不能一棍子打死。利用《公約》第 5 條的靈活表述 來保留一定的可操作性，從而給與自由裁量權。再者，在 對待裁決上，要進行區(qū)分，區(qū)分國內裁決與國際裁決，對 待國際裁決我們可以予以一定程度的寬泛對待，國內裁 決則嚴格依據國內法。最后，在已撤銷裁決的承認或執(zhí) 行上，我國作為《紐約公約》的締約國，可以效仿其他國 家靈活適用公約第五條（1）款第五項與第七條的規(guī)定 以保護我國當事人的權益。比如，我國也可以制定有關 外國仲裁裁決承認與執(zhí)行的更優(yōu)惠規(guī)則。按此做法，在 處理已撤銷國際商事仲裁裁決時就要分情況討論，若存 在更優(yōu)惠條款時，若撤銷理由符合我國更優(yōu)惠條款時，那 么，就予以執(zhí)行;若不存在更優(yōu)惠條款時，就要審查撤銷 理由是否符合國際一般情形;若撤銷是因仲裁地國內法 的規(guī)定，我國法院則可以視情況進行選擇，但正如《公約》 所言，執(zhí)行損害我國公共利益，那么，該裁決將根本無法 獲得承認與執(zhí)行。

從根本上來看，承認與執(zhí)行已撤銷的裁決是有必要 的且是國際趨勢，我國應學習借鑒歐美等國家的先進經 驗，改進完善法律規(guī)則體系，從而促進仲裁與貿易的發(fā) 展。

注? ?釋：

①《紐約公約》第 7 條第 1 款 b 項。

參考文獻：

[1] 趙秀文 . 從克羅馬羅依案件看國際仲裁裁決的撤銷與執(zhí)行[J]. 法商研究 ，2002（5）.

[2] 劉曉娜 . 國際商事仲裁中已撤銷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 [J]. 臺 聲·新視角 ，2006（1）.

[3] 周國杰 . 論承認與執(zhí)行已撤銷國際商事仲裁裁決 [J]. 法制 與社會 ，2007（1）.

[4] 劉珍 . 論已撤銷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 [D]. 湘潭大學法學 院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