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強 董曉麗
〔摘要〕?萊布尼茨法則和連續(xù)性原則是界定“同一性”概念的基本預設,哲學史上一些著名的思想實驗揭示了這兩條預設的缺陷和限度。“同一性”“實體”與“本質”是相互糾纏的三個概念,這種糾纏關系使得萊布尼茨法則和連續(xù)性原則無法嚴格化。通過比較某些思想實驗和實例,可以顯示日常語言就同一性做出的某些隱含預設,并進而顯示作為哲學問題的同一性問題的某些特征。
〔關鍵詞〕?同一性;萊布尼茨法則;連續(xù)性原則;本質
〔中圖分類號〕B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1-0125-08
一、同一性諸問題
同一性概念導致許多迷人的問題。我們從三個直觀的例子入手。
例一:阿基米德用某種方法計算圓周率,兩千年后萊布尼茨用另一種方法計算圓周率,二人所計算的圓周率是不是同一個?
例二:一個電子進入一個原子殼層(atomic shell),稍后一個電子離開這個原子殼層,進入的電子與離開的電子是不是同一個?
例三:暑假開始時,韓梅梅的母親把梅梅送入某夏令營;暑假結束時,韓媽媽把梅梅接回。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是不是同一個?
例一有確定的答案:是同一個。圓周率是實數,而關于實數的同一性有嚴格的界定,基于明確的約定和嚴謹的推理,數學家給出篤定的答案。要點在于,此例中的“同一性”概念是良好界定的,良好界定的問題導致確定的答案。
例二同樣有確定的答案——答案是“不確定”。基于現代物理學的基本預設,我們無法了解在原子殼層內部發(fā)生了什么,由于關鍵信息缺失,我們無法確定進入的電子與離開的電子是同一個還是兩個。要點在于,此例中的“同一性”概念同樣是良好界定的,由于關于事實的知識不足,問題的答案是“不確定”。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不確定”是最終答案,除非量子力學的基本理論發(fā)生根本變革,這個答案是無需修正的。因此,這個答案——“不確定”——是確定的。
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說,例三是簡單而無聊的問題。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當然是同一個。我們承認,在出營時梅梅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例如,入營時她穿著一條干凈裙子,出營時已經臟得不成樣子;入營時她膚色蒼白,出營時黑里透紅,等等。從萊布尼茨法則的角度看,確實有些屬性是入營的梅梅滿足而出營的梅梅不滿足的,但是,我們決不會因此說此梅梅不是彼梅梅。問題在于,我們出于什么原則(或背景)得出結論的?與前兩個例子相比,此例有兩個特點:其一,關于兩個人是否同一,我們從來未曾建立精確而嚴密的標準,“同一性”概念沒有良好界定;其二,關于在夏令營中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沒有掌握充分的信息,這些信息對我們的回答是有影響的。這兩個因素削弱我們的自信,一旦凝神于如上因素,我們即陷入哲學。
從哲學的角度說,例三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梅梅的某些屬性——例如衣服、膚色等等——是可以變的,屬性變化不會使梅梅變成另一個人;另一些屬性是不可以變的,如果這些屬性變了,我們會說我們面前的人不是梅梅。至于這些不變的屬性是哪些,在實際生活中是有答案的,例如指紋、DNA、虹膜等等,但是,在哲學上我們尚無可信的答案。無論如何,可變屬性與不可變屬性的區(qū)分是要緊的,這是因為,日常語言是描述“變化”的語言,如果沒有“不可變”的屬性,我們無法理解和言說“變化”。不可變的屬性與同一性是相互界定、互為基礎和前提的兩個概念,即使我們無法嚴格地區(qū)分可變的和不可變的屬性,我們依然保留這兩個概念。
實際上,例三源自幾個著名的哲學問題。這些問題與例三的關聯以及這些問題的內部關聯,可以揭示我們的日常語言和哲學討論對“同一性”及相關概念所做出的隱含預設。
例四(“沼澤人問題”):戴維森在沼澤中,站在一株枯樹旁,一道閃電擊中枯樹,結果戴維森被粉碎為元素,而枯樹變成了戴維森的復制品。這個復制品(稱為“沼澤人”)的各種屬性和表現均與戴維森相同,它走出沼澤,遇到戴維森的朋友并打招呼,回到戴維森的家里,續(xù)寫戴維森的論文,等等。在旁人看來,沼澤人與戴維森全無差別。我們是否會說,沼澤人就是戴維森?戴維森在1986年的一場著名演講中提出沼澤人問題,在其后的三十年中引發(fā)復雜爭論。戴維森引入這個思想實驗的目的是考察“思想”與所謂的“內在狀態(tài)”之間的關系。在戴維森看來,雖然沼澤人與戴維森的內在狀態(tài)相同,但是沼澤人并沒有思想。本文從另一個角度使用這個思想實驗,以“同一性”為焦點(Davidson, D.Knowing Ones Own Mind, Proceedings and Addresse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1987(3),pp.441-458)。本文關于沼澤人問題的想法受惠于博士生徐漢南同學。
單看結論,例三與例四相反:在例三中,我們明明看到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有諸多不同,但我們偏偏說二者是同一個人;在例四中,我們明明看到入沼澤的人與出沼澤的人全無差別,但我們偏偏說二者是兩個人。兩個結論都是正確的,但是為什么我們的結論是相反的?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構造一個“中間態(tài)”,這個中間態(tài)的表述框架與例三相同,而邏輯結構與例四相同,以此顯示出貫穿于例三與例四中的共通原則。一般而言,當我們需要比較兩個例證(或思想實驗)時,構造中間態(tài)通常是有益的。
例五:韓媽媽把梅梅送入夏令營,韓媽媽不知道的是,這所夏令營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前哨基地。梅梅入營后,外星人對梅梅進行3D掃描,然后以一株枯樹為原料“打印”出梅梅的復制品,復制品的各種屬性均與梅梅相同,而原初的梅梅被粉碎為元素。夏令營結束時,韓媽媽接走的是梅梅的復制品,當然,在韓媽媽看來,她接走的就是梅梅本人。
例三與例五的差別一目了然:在例三中梅梅的身份保持連續(xù)性,而在例五中這種連續(xù)性消失了。抽象地重述例三,我們可以構造一個序列〈M0,M1,M2,…,Mn〉,其中每一個Mi對應ti時刻的梅梅,特別地,M0即入營的梅梅,Mn即出營的梅梅。對于每一對相鄰的Mi和Mi+1,二者充分相似且身份同一。根據同一性關系的傳遞性,M0與Mn身份同一,即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是同一個人。這樣一個系列(/鏈條)的存在保證了梅梅的身份同一性,也就是說,同一性以連續(xù)性為根據。但是在例五中,連續(xù)性被破壞。當我們試圖以同樣的模式刻畫原初的梅梅及其復制品時,我們得到兩個序列,而非一個序列。存在著一個時刻tj,在這個時刻,原初的梅梅不復存在,而復制品誕生,即一個序列在此終止,而另一個序列由此開端。因此,例五中有兩個梅梅,而非一個。例五的重要之處在于,其邏輯結構與例四相同,通過例三與例五的比較,我們實現了例三與例四的比較。熟悉克里普克的歷史因果命名理論的讀者會這樣表述例三與例五的差別:在例三中存在一條因果鏈條決定了此梅梅即彼梅梅,而在例五中(及例四中)不存在因果鏈條。這種說法當然是正確的,但是我們需要小心,歷史因果命名理論并不是一種嚴格的理論,我們最好把它視為一個比喻。
如上比較顯示了我們關于同一性概念的兩條預設。其一是萊布尼茨法則。當我們試圖回答兩個對象是否同一時,我們訴諸二者各自的屬性,如果諸屬性重合,則二者同一;其二是連續(xù)性原則。若存在一個序列勾連二者,而序列中的每一對相鄰項都被視為同一,則二者同一。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和哲學討論中頻繁地訴諸這兩條原則。必須承認,這兩條原則都是含混的,不僅它們的表述是不嚴格的,而且在實際應用中,我們從來沒有嚴格地遵循它們;同時也要承認,這兩條原則是必要的。這是因為,“同一性”是一個本體論概念,無法直接檢驗,為了應用這個概念,我們必須以某種方法使它與現象界發(fā)生關聯,萊布尼茨法則和連續(xù)性原則都是建立關聯的方法。兩條原則之間的沖突顯而易見,例三和例四各自顯示了這種沖突;二者之間也有關聯,在連續(xù)性原則內部,當我們試圖檢驗一對相鄰項是否同一時,我們不能再訴諸連續(xù)性原則,而只能訴諸萊布尼茨法則。
二、萊布尼茨法則與連續(xù)性原則
萊布尼茨法則規(guī)定,兩個對象A與B是同一的,當且僅當,A所具備的屬性與B所具備的屬性重合。例三和例四分別從兩個方向顯示了萊布尼茨法則與我們對同一性概念的實際使用之間的沖突。例三表明,兩個對象在屬性上不重合,但是二者被視為同一;例四表明,兩個對象在屬性上重合,但是不被視為同一。
顯然,萊布尼茨法則“不好用”,我們嘗試對它進行適當的修訂和補充。所謂修訂,即不再以兩個對象在“全部”屬性上重合為二者同一的充分必要條件。例如,我們把某對象的屬性分為“本質屬性”和“偶然屬性”兩類,放棄“兩個對象在‘全部屬性上重合”的要求,而僅僅要求“兩個對象在‘本質屬性上重合”;所謂補充,即在萊布尼茨法則之上附加其他技術手段,從而得到同我們對同一性概念的日常使用和哲學討論相契合的結果。直白地說,我們要做的就是給萊布尼茨法則“打補丁”,而連續(xù)性原則即打補丁的結果。
嚴格地表述連續(xù)性原則是困難的,這是因為,我們關于這條原則的理解包含某種說不清的循環(huán)。簡單地說,當我們試圖嚴格地表述連續(xù)性原則時,我們需要訴諸于(至少隱含地依賴于)對“構成世界的實體”的基本預設,而這種基本預設恰好是連續(xù)性原則所試圖建立的——這是難以克服的惡性循環(huán)。實際上,萊布尼茨法則也是難以嚴格表述的,困難同樣在于這種惡性循環(huán)。無論如何,我們滿足于粗線條的表述,這樣一種表述足以顯示連續(xù)性原則與萊布尼茨法則之間的內在關聯,以及兩種原則所面臨的基本困難。
抽象地說,當我們試圖斷定兩個對象A與B同一時,我們預設了一個抽象的實體X。為了避免陷入悖論,我們最好假定,“X”僅僅出現在元語言中,而不出現在對現象界的描述中,惟有“A”和“B”出現在對現象界的描述中,也就是說,“A”和“B”(而非“X”)充當命題所言說的對象,充當名稱的“指稱”。如果單純以描述我們的生活經驗為目的,“X”是一個冗余的哲學預設;僅僅出于概念體系的健全,它才是一個必要的預設。
作為一個抽象實體,X是這樣發(fā)揮作用的。對象A與B是同一的,當且僅當,A是X在現象界的一個具體的“呈現”(或者說,A是X在某一個具體世界中的“切片”),而B是X在現象界的另一個具體的“呈現”(或者說,B是X在另一個具體世界中的“切片”)。于是,兩個對象之間的同一性關系還原為實體與對象之間的“呈現”關系。用奎因的術語說,A是X的一個“相”(stage)?!?〕直觀地說,我們可以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河流之實體),但是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兩個不同的“相”。
以上敘述顯示了“實體”與“同一性”之間的糾纏,當我們追求對同一性原則的嚴格表述時,這種糾纏有惡化為“循環(huán)定義”的危險。
以“實體”概念為基礎,重新表述萊布尼茨法則和連續(xù)性原則。萊布尼茨法則說,兩個對象A與B是同一的,當且僅當,A所具備的屬性與B所具備的屬性重合。重述之后,這條法則變成,一個對象A是實體X的一個相(呈現/切片),當且僅當,A具備實體X的本質(haecceity)。于是,判定A與B是否同一,轉換為判定A與B是否具備同一個實體X的本質。顯然,萊布尼茨法則預設了實體與本質之間嚴格的一一對應關系,即一個實體的本質是“嚴格剛性的”。這個轉述中有兩個值得注意的要點。其一,我們不再關心對象的“全部屬性”,而關心實體的“本質”,“偶然屬性”被放棄了;其二,對象可以變化(屬性可以不同),但是實體不變(實體的本質是嚴格剛性的)。
重述之后,我們引入了“本質”的概念?!氨举|”的概念是必要的,因為它為“實體”的概念提供依據;“實體”的概念是必要的,因為我們需要用它解釋現象界在穩(wěn)定中變化、在變化中穩(wěn)定。“本質”概念與我們對日常語言的質樸理解契合,但是,它也是一個哲學預設,無法還原為經驗屬性。與屬性不同,本質不可觀察、不可實證。例三和例五顯示了“本質”與“屬性”之間的斷裂。在例三中,比較入營前的梅梅與入營后的梅梅,某些屬性變了,某些屬性沒變。我們自然地得出結論:變的屬性是偶然屬性,而沒變的屬性是本質,因為本質沒變,所以此梅梅即彼梅梅。我們很容易接受這種說法,困難在于,哪些屬性構成了“本質”呢?我們希望在全部屬性中劃分出一個明確的子集,把這個子集稱為“本質”,于是,屬性被分割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本質的(固有的/內在的),另一部分是偶然的。但是這種劃分行不通,因為所有的屬性都是平凡的經驗屬性,我們找不到一種可行的通用方法進行劃分。在某些場合,某些屬性被視為“本質的”,在另一些場合,另一些屬性被視為“本質的”。在例五中,困難更加明顯:比較入營前的梅梅與入營后的梅梅,二者的屬性重合。如果本質是由屬性構成的,二者的本質理應相同,于是二者是同一的,但是,我們的結論卻是二者不同一。這說明,本質無法“嚴格地”還原為屬性。
如何克服本質與屬性之間的斷裂?我們既不能徹底放棄本質,也不能以屬性定義本質,唯一的出路是,以某種“不嚴格的”方式勾連本質和屬性。在維特根斯坦的“摩西問題”〔2〕啟發(fā)下,塞爾設計了簇摹狀詞理論?!?〕這種理論的基本主張是,每一個專名對應于一簇摹狀詞,如果某對象滿足這些摹狀詞中的大多數(或者說,在很大程度上滿足這些摹狀詞),則此對象即此專名的指稱。以“實體—本質”的術語重述簇摹狀詞理論的要點:我們依賴屬性確定實體,在全部屬性中確定一個“關鍵”子集作為鑒別的依據,然而,我們并不要求這個子集中的“全部”屬性都被對象所滿足,只要滿足“大多數”屬性(或“在很大程度上”滿足這些屬性),則此對象是此實體的一個相(呈現/切片)。
在貝克與??耍℅. P. Baker & P. M. S. Hacker)〔4〕和舒爾特(Joachim Schulte)〔5〕等人看來,塞爾的簇摹狀詞理論基于對維特根斯坦“摩西問題”的誤讀,而且面臨很多難以解決的困難。無論如何,塞爾在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上是正確的:在以屬性為鑒別對象的依據時,需要保持寬松(looseness)。直觀地說,我們確實需要在全部屬性中劃分出一個關鍵子集作為鑒別依據,但是這個子集的邊界是模糊的、有彈性的?;谶@種寬松標準,我們得到了萊布尼茨法則的一個變形:兩個對象A與B是同一的,當且僅當,A所具備的“關鍵”屬性與B所具備的“關鍵”屬性“大體上”重合。這個變形的另一個表述方式是,一個對象A是實體X的一個相(呈現/切片),當且僅當,A“大體上”具備實體X的關鍵屬性。在此基礎之上,才能建立連續(xù)性原則。
例三顯示了連續(xù)性原則的典型應用。為什么我們可以說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是同一的?這是因為,我們把這二者視為同一個實體X的兩個呈現。展開來說,我們構造一個序列〈M0,M1,M2,…,Mn〉,其中每一個Mi對應ti時刻的梅梅,特別地,M0即入營的梅梅,Mn即出營的梅梅。要點在于,其中的每一個Mi都是同一個實體X的一個呈現。對于每一對相鄰的Mi和Mi+1,二者的關鍵屬性大體上重合,因而二者是同一的?;谕恍躁P系的傳遞性,這個序列中的任意兩項都是同一的,于是入營的梅梅與出營的梅梅同一。
在一對相鄰的Mi和Mi+1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什么關系呢?為了表述方便,我們在上文議論中直接稱為“同一”,而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個關系不是同一關系。嚴格地表述或定義這種關系是困難的,我們暫且以符號“R”表示這種關系。顯然,這個關系R是連續(xù)性原則的關鍵,同一性關系被還原為關系R,而關系R是憑借萊布尼茨法則的變形建立的。
在鑒別關系R在兩個對象之間是否成立時,我們需要訴諸哪些“關鍵”屬性呢?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是沒有通用答案。在不同語境中,出于不同的討論目的,我們會選擇不同的屬性集充當關鍵屬性,而不同的選擇意味著隱含地賦予“同一性”不同的涵義。一般而言,如果Mi可以經歷一個足夠“微小的”變化而變成Mi+1,則關系R在二者之間成立,這個變化是在關鍵屬性范圍之內的?!拔⑿〉摹边@一限定與塞爾簇摹狀詞理論中的“大體上”立意相同,顯示了鑒別依據的“寬松”。
值得注意的是,R關系是兩個“對象”之間的關系,以R關系為基礎表述連續(xù)性原則時,“實體”的概念是冗余的,不必直接出現在表述中。我們也可以選擇另一種表述方式,即不再討論兩個相鄰項Mi和Mi+1之間的關系R,而討論每一個項Mi與實體X之間的關系S,從而把同一性關系還原為S關系。從本體論的角度說,兩種表述方式各有優(yōu)劣。后者預設“實體”的概念,就奧康剃刀原則而言,似乎前者更優(yōu),不過這種優(yōu)勢可能僅僅是表面上的,因為前者對R關系做出了更多的預設。此外,前者預設了關鍵屬性附著于對象,而后者預設了關鍵屬性附著于實體,考慮到“關鍵屬性”這個概念衍生于“本質”的概念,而“本質”最好被預設為附著于實體而非對象,后者似乎更優(yōu)。通過增加一條技術性的預設,可以把前者轉化為后者,這條預設即系列中的全部Mi構成一個集(aggregation)①,此集即實體X。
連續(xù)性原則以萊布尼茨法則為基礎,因此,我們可以把連續(xù)性原則視為萊布尼茨法則的拓展。連續(xù)性原則與我們對同一性的日常理解契合,然而,連續(xù)性原則失效的情況也是不難構造的。上文例三至例五顯示萊布尼茨法則的缺陷,下文例子則指向連續(xù)性原則。
三、特修斯之舟及其變種
例六(“特修斯之舟”):一艘木船A——特修斯之舟——由十萬塊木板組成,其中每一塊木板編號為Wi(i=1, 2,……, 100000)。假定船的“本質”因素是其構成質料(此處為“木板”),如果兩艘船的構成質料“大體上”相同(例如木板的重合率不低于99%),則兩艘船是同一艘。另有十萬塊木板,Wi(i=1,2,……,100000)。在連續(xù)十萬天中,每天依次替換船上的一塊木板,具體地說,在第i天以Wi替換Wi,則在第十萬天,原初的船A變成了船B,構成后者的每一塊木板都與構成前者的每一塊木板不同。由于船的本質因素是其構成質料,A與B是兩艘船,而不是同一艘船。然而,這艘船所經歷的每一天構成一個序列〈M0,M1,M2,…,M100000〉,其中每一個Mi對應第i天的船,特別地,M0即A而M100000即B。對于每一對相鄰的Mi和Mi+1,由于二者的構成質料大體上相同(重合率高達99.999%),Mi和Mi+1是同一艘船。根據連續(xù)性原理,A和B是同一艘船。
我們得到兩個相反的結論:A和B既是同一艘船,又不是同一艘船。如果我們認為它們是兩艘船,那么,從哪一天開始,這艘船不再是原初的特修斯之舟?換言之,哪一個特殊的i使得Mi與A依然同一,而Mi+1與A不再同一?
如果我們想論證A和B同一(或不同),可以找到很多辦法。然而,這個問題的要點不是船是否同一,而是一種鑒別同一與否的一般性原則——連續(xù)性原則——是否成立。
例五與例六的比較可以顯示例六的關鍵。在例五中,存在著一個“突然斷裂”,即兩個梅梅(入營的梅梅和出營的梅梅)各自屬于一個序列,兩個序列各自內部是連續(xù)的,而兩個序列之間是斷裂的。而在例六中,沒有這種突然斷裂,變化是以“漸變”的方式發(fā)生的。也就是說,例五和例六都以“變化”為樞紐,而前者是突變,后者是漸變。特修斯之舟論證的關鍵就在于,突變與漸變之間的分界被模糊化了。連續(xù)性原則以鑒別依據的“寬松”(即容忍“微小的”漸變)為基礎,而特修斯之舟之所以挑戰(zhàn)連續(xù)性原則,要點在于通過累積眾多微小的漸變而達成突變的效果。
為了顯示特修斯之舟的論證特色,我們可以用例六的框架重建例五(以及例四),即梅梅(以及戴維森)不是突然地,而是一點點地變成其復制品。經過這種重建,例四和例五轉化為例七。
例七(“沼澤人問題漸變版”):戴維森在沼澤中,站在一株枯樹旁。戴維森和枯樹均由n個粒子構成,經歷n個時刻,戴維森被粉碎,而枯樹變成戴維森的復制品,具體過程如下:構成戴維森的諸粒子分別編號為Wi(i=1, 2,……, n),構成枯樹的諸粒子分別編號為 Wi(i=1, 2,……, n),在連續(xù)的n個時刻,依次以構成枯樹的粒子替換構成戴維森的粒子,具體地說,在第i個時刻以Wi替換Wi,則經歷n個時刻,原初的枯樹變成了戴維森的復制品。這個復制品的各種屬性和行為表現均與原初的戴維森相同,我們是否會說,這個復制品就是戴維森?
例七的惱人之處在于,例三與例四原本有明確的分界,例三中對象經歷漸變而本質“不變”,例四中對象經歷突變而本質“變”,例七使這種原本明確的分界模糊化了。直觀地說,例七是例三與例四的混合,其特征是對象經歷漸變而本質變。我們原本憑借連續(xù)性原則區(qū)分例三與例四,例七的出現使得連續(xù)性原則不可用。
例三至例七均以“時間”為背景討論變化。如果把例六中的“時間”替換為“可能世界”,則特修斯之舟問題轉化為著名的齊碩姆悖論?!?〕齊碩姆悖論與特修斯之舟問題之間的關聯一望即知,我們很容易設計一個形式化表述,使得齊碩姆悖論和特修斯之舟問題都是這個形式化表述的示例。顯然,討論背景從“時間”替換為“可能世界”并不改變問題的邏輯結構,我們完全可以忽略討論背景而專注于邏輯結構。
以上諸例子僅涉及一個對象(或實體))的同一性,因而比較簡單,更復雜的例子涉及多個對象(或實體)之間的同一性。施瓦茨(Wolfgang Schwarz)認為,后一類例子更值得討論,這是因為,對于前一類例子的討論會遮蔽問題的關鍵,而針對后一類例子的討論可以方便地移植到前一類例子?!?〕帕菲特(Derek Parfit)的“遠程傳送機問題升級版”是后一類例子的代表,為了清楚地顯示這個問題的樞紐,我們從這個問題的基礎版入手。
例八(“遠程傳送機問題基礎版”):帕菲特進入一臺機器,機器對他進行掃描,而后把數據發(fā)送至火星。在火星上,另一臺機器根據數據重建帕菲特的身體,這個復制品的物理屬性和心理屬性與原初的帕菲特完全相同,而原初的帕菲特被粉碎為原子。這個復制品是帕菲特本人嗎?
1984年,帕菲特在Reasons and Persons一書中提出這個問題〔8〕,并給出兩個候選答案:答案一,帕菲特本人在傳送之后還活著,復制品就是帕菲特本人,“掃描—復制”的過程不過是一種從地球到火星的旅行方法;答案二,帕菲特本人在傳送過程中死亡,復制品是另一個人,雖然與帕菲特本人非常相似,但不是同一個人。
帕菲特本人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在他看來,這個思想實驗中的個人同一性(personalidentity)因缺乏關鍵事實而無法判斷。20多年后,布爾熱和查默斯(David Bourget&David J. Chalmers)面向職業(yè)哲學家進行了一場在線問卷調查,邀請同行回答30個著名的哲學問題,其中的第26個問題即例八。在全部被試中,36.2%選擇答案一,33.1%選擇答案二,32.7%選擇“其他”。從數據看,20多年后這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參照例五,我們對例八的答案是,帕菲特本人在傳送中死亡。例五與例八的主要差別在于,例八中的3D掃描機和3D打印機分置兩處,一個在地球上,另一個在火星上,而例五中的兩臺機器放在一起。這個差別當然是無關緊要的,既然在例五中我們得出明確的結論(“不同一”),這個結論也適用于例八。此外,根據戴維森對沼澤人問題(即例四)的分析,戴維森會說,例八中的復制品不僅不是帕菲特,而且根本就不是人——它只是看起來像人。
有趣的是,布爾熱和查默斯的調查結論顯示,三分之二的哲學家不同意如上答案,這說明,一定有某些因素導致了例五與例八的差別,雖然這兩個例子中的核心因素是重合的。如果我們不準備懷疑被試群體的職業(yè)素養(yǎng)和嚴肅態(tài)度,我們最好承認,某些“非本質的”因素對我們的回答產生了重要影響。下文我們將討論這些因素何以重要。
例九(“遠程傳送機問題升級版”):帕菲特進入一臺機器,機器對他進行掃描和復制,復制過程如下:他的身體被精確地分割為左右兩片;以左側身體為基礎,用新材料重建右側,從而生成一份復制品A;與此同時,以右側身體為基礎,用新材料重建左側,從而生成另一份復制品B;A和B的物理屬性和心理屬性均與原初的帕菲特完全相同。A和B都是帕菲特嗎?或者,其中某一個是帕菲特?再或者,二者都不是帕菲特?以上敘述與帕菲特的原文有出入。帕菲特的原初設計(他稱為“Branch-line Case”)如下:帕菲特在地球接受掃描,他的復制品在火星上制造;在掃描過程中,機器損傷了帕菲特的心臟,導致他將在幾天后死去。施瓦茨在“Counterpart Theory and the Paradox of Occasional Identity”中討論了大量的例子,分裂的對象可以是人、船、河流、火車等等。本文的例九大體上是施瓦茨的分裂人問題(FissioningPeople)。
當然,我們真正關心的不是某個復制品是不是原初的帕菲特,而是建立某種一般性的原則或方法,以解釋帕菲特與復制品之間的關系。劉易斯(DavidLewis)提供了一個答案?!?0〕劉易斯引入了一個抽象實體——“連續(xù)體人”(continuantperson),而我們日常語言中所說的“人”被劉易斯稱為“人相”(personstage),例如,例九中原初的帕菲特以及復制品A和B都是人相。連續(xù)體人與人相的關系是,每一個連續(xù)體人是某些人相構成的集(aggregation),每一個人相是某個連續(xù)體人的一個相(切片/呈現/示例)。為了避免循環(huán)定義,劉易斯構造了一個關系R,如果在兩個人相之間有心理連續(xù)性和因果關聯,則關系R在二者之間成立。憑借關系R,可以構造人相的集,而這個集就是連續(xù)體人。
顯然,劉易斯設計的如上框架與我們前文討論的連續(xù)性原則大體重合,我們可以把劉易斯的框架視為連續(xù)性原則的特例——“連續(xù)體人”是“實體”的特例,“人相”是“項”的特例。值得注意的是,當劉易斯把他的框架應用于例九時,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劉易斯主張,例九中存在著兩個連續(xù)體人C1和C2,即使在分裂(掃描-復制)以前,連續(xù)體人也是兩個。原初的帕菲特和復制品A是連續(xù)體人C1的人相,原初的帕菲特和復制品B是連續(xù)體人C2的人相,在分裂以前,C1和C2共享相同的人相。所謂分裂,僅僅是人相的增殖,而連續(xù)體人原本就是兩個。簡言之,一開始就有兩個帕菲特!
劉易斯的結論面臨兩個批評。其一,違背奧康剃刀原則;其二,與日常語言關于“人”“分裂”“同一”等等的使用習慣相沖突。這兩個批評都沒有擊中要點。關于批評一,我們首先要承認,自然語言關于同一性的表述是有缺陷的,除非我們以某種方式“打補丁”,我們無法建立一種一般性的系統化的同一性理論。這就意味著,“實體”之引入并非“不必要”;關于批評二,日常語言的使用習慣僅僅支持日常交流,以“較真兒”的方式討論同一性最終不得不脫離日常語言的使用習慣。
然而,劉易斯的框架確實有一個重要缺陷——它不解決問題!日常語言中的“人”在劉易斯的框架中替換為“人相”。例九的問題是,復制品A(或B)是不是原初的帕菲特?“人”替換為“人相”之后,問題并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個說法:人相A(或B)與人相帕菲特是否具有關系R?即使劉易斯為關系R構造出嚴格的定義,當我們試圖在A和B之間取舍時,劉易斯的框架不能提供任何線索。劉易斯的框架應用于例八時,缺陷更加明顯。在例八中,我們要在兩種觀點之間做出取舍:其一,帕菲特本人在傳送之后還活著,復制品就是帕菲特本人;其二,帕菲特本人在傳送過程中死亡,復制品是另一個人。轉換為劉易斯的框架之后,我們的問題變成在以下兩種觀點之間做出取舍:其一,只有一個連續(xù)體人,帕菲特和復制品都是這個連續(xù)體人的人相,帕菲特是傳送前的相,而復制品是傳送后的相;其二,有兩個連續(xù)體人C1和C2,帕菲特是C1的相而復制品是C2的相,C1在傳送之后沒有相而C2在傳送之前沒有相。至于如何取舍,劉易斯的框架不能提供任何線索,原初的困惑在轉換框架之后依然如故。
劉易斯的框架提供了一種重述同一性問題的方法,例一至例九都可以簡單地得到重述。當哲學家致力于日常語言提出的問題時,所能提供的無非一種重述問題的框架。在理想情況下,某些問題經重述而消失;一般而言,重述不解決問題。
四、當馬達空轉時
例三至例九給我們一個錯覺:關于同一性的討論是遠離生活、不切實際的哲學問題,無用無趣且難以解決,不妨置之不理。這當然是錯覺,許多重要的實際問題其實是同一性問題的變種。簡單列舉幾個:
(1)A國政府與B國政府就C地歸屬簽訂條約,其后兩國政府幾經更迭,條約對于兩國當前政府是否有約束力?如果條約規(guī)定了A國政府的某些權利,A國當前政府是否擁有這些權利?
(2)某教派D分裂為兩個教派E和F,二者各自擁有D的一半教徒和一半神職人員。其后E和F各自發(fā)展壯大,均達到D繁盛時的規(guī)模。E和F都主張自身是惟一正統。
(3)某孕婦要求中止妊娠。某些人主張,胎兒是人,中止妊娠是殺人;另一些人主張,胎兒不是人,中止妊娠不是殺人;還有一些人主張,胎兒是不是人取決于懷孕天數,超過某一確定天數則視為人。
(4)某古廟G在T1時刻由H地遷往I地,遷移前對構成G的全部建筑材料(磚石木料等)進行編號并繪制精密圖紙,建筑材料運輸至I地后,嚴格地按照編號和圖紙復原古廟。復原后的古廟在I地良好保存。在其后的T2時刻,H地居民在古廟原址上按照原始圖紙精確地重建古廟,使用的每一塊建筑材料與原初材料相同。在其后的T3時刻,H地與I地發(fā)生爭議,在兩地各有一座古廟,每一處的居民都主張,惟有本地的古廟才是正品。
以上四個問題是實際問題,實際問題的特點是,在具體的情境下有具體的答案,而一般性的答案通常不存在。例如,在問題(1)中,兩國政府的實力和談判策略對問題的答案有重要影響,因此,具體的解決方案通常可以經博弈達成,而一般性的解決方案不存在。換言之,某些“實際”因素對答案產生了重要影響,然而,從哲學的角度看,這些因素是“非本質”的。
相比之下,在例三至例九中,我們得不到具體的答案。例如,在例四(沼澤人問題)中,我們說沼澤人不是戴維森;而在例八(“遠程傳送機問題基礎版”)中,某些人說復制品是帕菲特。例四與例八的邏輯結構相同,但是我們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這是因為,某些“非本質”的因素——例如我們敘述故事的方式——事實上對我們的判斷產生了干擾,但是我們對問題的追問方式卻要求我們主動摒除這些干擾。總之,當同一性問題呈現為具體問題時,我們受到實際因素的支持或束縛,因此有望達成某種解決;而當同一性問題呈現為哲學問題時,我們脫離這些支持或束縛,我們作為判斷者陷入無處著力的真空,因此無法得出結論。如康德所言,鴿子飛翔時感受到空氣的阻力,它或許以為,它在真空里會飛得更好。
維特根斯坦說,“只有在語言放假的時候,哲學問題才會產生?!薄?1〕“哲學問題具有這樣的形式:‘我不知道路怎么走?!薄?2〕“使我們感到迷惘的混亂產生于語言像馬達空轉的時候,而不是它正常工作的時候。”〔13〕維特根斯坦描述的三種情況說明了哲學問題的一般性質。什么時候語言會放假?——當我有說話的能力,但是并不清楚自己想要說什么。什么時候我不知道路怎么走?——當我有走的能力,但是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去哪里。什么時候馬達會空轉?——當馬達有輸出動力的能力,但是沒有輸出的目標。這里有一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雖然從哲學的角度看未必重要的東西——缺失了,正是這種缺失使得哲學問題沒有答案。
克里普克說,“可能世界是被規(guī)定的,而不是被強力望遠鏡發(fā)現的?!薄?4〕當我們面對某一個同一性問題時,問題的答案部分地取決于我們的規(guī)定。萊布尼茨法則和連續(xù)性原則的功能是,當我們需要做出判斷時,它們提供判斷的依據、參照、指導等等,它們確實限制了我們的判斷,但是不能完全地決定我們的判斷。我們的判斷部分地出于我們的自由,因此我們才能說這是“我們的規(guī)定”。然而,當我們行使自己的自由時,總要有所憑借,以避免馬達陷入空轉。實際問題在具體的情境下有具體的答案,而哲學問題不可解,根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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