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軒, 閆月珍
器物的意義從不局限于工藝層面。對器物的制作及使用經驗往往固化在語言之中,產生了強大的言說能力。《荷馬史詩》使用的很多語詞均衍生自器物,完全將器物從詩人的敘述中抽離出來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在《荷馬史詩》中,工匠的技藝也成為了史詩語言的重要元素。有別于以器物對英雄作靜態(tài)的比擬,在有關工匠的話語中,詩人以匠人的技藝進行言說,以史詩人物的行為或內心的思索作為描述對象,呈現(xiàn)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相關的器物敘述可概括分為以下三個部分。
從神靈干預世間的方式,史詩人物謀劃的計策和英雄獲取名望的過程都可以看出對工匠的比擬。工匠技藝成為了史詩描寫人物的器物敘述,體現(xiàn)了技藝在史詩中的重要地位?!逗神R史詩》是希臘文學的頂峰之作,同時也是指導希臘人認識自然社會的“帶有韻律的教科書”
,即使法庭上的判決也要在《荷馬史詩》中尋找論據(jù)。面對這樣一部典范之作,對其敘述話語的研究不能止步于文本的細讀,而是要到當時的文化背景中探求根源。致赫菲斯托斯
歌唱吧,嗓音清亮的繆斯女神,
為了赫菲斯托斯享譽環(huán)宇的創(chuàng)造。
攜手明眸的雅典娜,
教導人類光榮的匠藝,
桃李遍天下。
在此之前,人類如野獸般穴居于深山。
得之于聞名遐邇的赫菲斯托斯傳授匠藝,
如今人們整年安居于自己的房邑。
榮耀的赫菲斯托斯,賜予我勝利和財富吧!
全詩將文明社會的安居樂業(yè)與野蠻時代的茹毛飲血作了一個鮮明的對比,指出這一轉變的關鍵是赫菲斯托斯與雅典娜對于人類技藝的傳授,匠神的恩澤由此得到了彰顯。奧森(Erling C. Olsen)指出:“在這里,赫菲斯托斯并不僅僅是火,并不僅僅是超越的神,也并不僅僅是冶金的神。他高于這一切,是一個統(tǒng)御著人類利用難馴物質對抗自然暴力的與模具相關的神。就如宙斯一樣,是文明的原動力。”
有一種說法認為,赫菲斯托斯外貌丑陋,行動笨拙,反映了希臘人對于匠藝的輕視。但是,我們要考慮到并不是所有的神話都將工匠之神奉為主神。如古埃及的九柱神以及北歐神話都沒有匠神的一席之地;羅馬神話中有一位火神伏爾坎,同樣司掌匠藝,但伏爾坎最初是灶神,后來羅馬詩人改編希臘史詩以擴充羅馬神話時,伏爾坎才逐漸與赫菲斯托斯的職能相重合,成為一位匠神。赫菲斯托斯得以位列十二主神便是古希臘人對于工匠的肯定。對匠人的尊崇至少一直持續(xù)至公元前7世紀??脊虐l(fā)現(xiàn),公元前7世紀的手藝作品上往往有工匠的簽字,這說明他們不會羞于隱藏自己及造物的聯(lián)系,而是為自己的手藝感到光榮。希羅多德及柏拉圖關于古希臘人輕視工匠的描述則是公元前6世紀到5世紀的事情了。不僅匠人受到公元前7世紀之前古希臘人的尊重,匠人所造的器物也是人們崇拜的對象,在儀式中承擔著重要的作用。《荷馬史詩》中對于器物的崇尚并非詩人的幻想,而是有著真實的歷史背景。Jane Ellen Harrison指出,器物在古希臘社會不僅作為人們的上手之物而存在,還是人們崇拜的對象。如考古學家在克里特島發(fā)現(xiàn),克里特人普遍崇拜三個柱子模樣的器物(見圖1),盡管學界對這種器物的寓意還是眾說紛紜:有的學者認為與月亮有關,有學者則認為是古希臘神話中美惠三女神的原型。
又如雅典衛(wèi)城的黃金印章戒指展示的是古人對于天地之魔力交媾的祈禱與祭祀,但圖案中并沒有天神烏拉諾斯及地母蓋亞,相反,一把雙刃斧取代了神的位置成為了圖案的中心,象征著天地魔力的交匯(見圖2)。圖1
圖3
圖4
器物之所以在史詩中具有強大的言說能力,它的發(fā)生與語言的隱喻性質有關。語言是人類經驗的濃縮與傳遞,蘊含著大量對于上手之物的隱喻。萊考夫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認為:“我們發(fā)現(xiàn)隱喻遍布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僅僅局限在語言的修辭上,還體現(xiàn)為思維和行動。我們思維和行動的原始的概念系統(tǒng),從本質上講就是隱喻性的?!本S柯在《新科學》中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發(fā)現(xiàn):“人對遙遠而且未知的事物,都根據(jù)熟悉的近在眼前的事物進行認識。”轉而言之,越是貼近于人類生存的上手之物,便越有可能體現(xiàn)在語言當中。所以在許多語言中我們得以發(fā)現(xiàn)大量借助人體或器物進行言說的隱喻。除此之外,人們生活中最為熟悉的經驗也會體現(xiàn)在語言當中。比如在炎熱的阿拉伯,駱駝是當?shù)鼐用癫豢苫蛉钡墓ぞ?。大量的語詞借助駱駝的隱喻進行生成,使得阿拉伯語中與駱駝有關的詞語高達6 000多個。在愛斯基摩人處,有關駱駝與炎熱的詞便少之又少。又如中華民族在殷商時期便懂得絲織的技術,絲織技藝是中華民族的原初經驗,諸如“經”、“緯”、“文”、“章”等重要范疇都是在絲織經驗的隱喻下生成的。
總之,語言作為感覺經驗的抽象系統(tǒng),其詞匯的生成源于人們的實踐經驗。在古希臘早期生活中,工匠被視為公共生活的構建者,文明的火源,匠人所造的器物則是人們崇拜的對象。器物與工匠在古希臘生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器物敘述正是這種生活經驗在語言上的遺留和體現(xiàn)。相較于后世對于工匠及勞動技藝的貶低,《荷馬史詩》以工匠和器物為元素敘述英雄行為,器物成為了諸如勇氣、權力等價值觀念的物質載體。